“是婢子失职,竟然闹到了主人跟前。”丁针和育婴堂管事一并跪在廊下请罪。北风呼啸,她们却只穿着单衣,身体在灰暗的冬日背景下微微轻颤。
阿生捧着匠艾新做的小手炉。“哦。”
与丁针她们隔开几步远,跪着一个少年,同样是单薄的衣衫,但他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一动不动仿佛顽石。阿生给育婴堂儿童统一发的狗皮袄已经不见了。
“先喝热水吧。喝完再说。”
颜文带着小婢女,给每人端来一碗热水,水汽温暖了方寸土地。
“婢子有错,婢子不敢。”
“喝吧。冻病了更加给我添麻烦。”
两名妇女这才朝阿生拜了拜,捧起陶碗喝水。冬季的别院里新起了高炉,里头实验烧制的陶器比别家都要光滑细腻,还带有天然形成的色彩和花纹。这种介于陶器和瓷器之间的不稳定半成品,在丁针和管事看来就是价格不菲的艺术品,捧着喝水都战战兢兢,与有荣焉。
颜文亲自端了水碗给那个少年。
他擡头,露出左眼底下的一道疤,还有掩饰不住的诧异神情。他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也能有热水喝。
阿生用一种冷漠的神情观察他。这个少年看上去没有十岁也有八九岁了,一看就是在龙蛇混杂的街道上混了几年的乞儿。这种人其实不好用,要说学习,稍微晚了一点,错过了最佳的开蒙时间,除非特别刻苦或者特别有天分,不然是很难学成技术人员的。另一方面,说好听点是沾染了江湖义气,说难听点就是道德水准已经被艰难生活拉低了,偷砸抢杀混过来的,很难再受到约束。
“刚刚都是管事在说话,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所以现在轮到你自己说。你的皮袄去哪里了?”
少年抿唇,将热水喝尽,将陶碗还给颜文。“我在城中有旧识,天冷了,他们没衣服穿,所以我将皮袄给他们了。”说话倒是一点都不胆怯,也没有谄媚的神色。
阿生点头。“《新规》第四条,会背吗?”
少年放在泥地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把头低了下来:“主家所供应的一切物资,包括衣食住行用,不得私自给予外人。若有遗失或不得已的赠予,需要主动向管事上报。反之,不得私自向外人索要任何财物,若有不得已的借用,同样需要主动上报并待日后等价归还。”
“背得不错,《新规》第五条?”
“凡亲朋有难,或为人所挟持,或犯法乱纪,或穷困破家,诸如种种,上报主家再行救助,不可擅作主张。以此为由叛主或违背其他家规者,罪加一等。”
阿生摸摸手炉上细腻的镂空鸭子铜雕,匠艾又炫技了,大约是艺术之魂憋得难受。她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孤儿违规和故交亲人见面或者私相授受,这半年里发生得太多了,丁针她们都有了一套熟练的应对措施了。因此被育婴堂赶出去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还是每个月都有新人再犯。
说到底是她和这个社会之间的理念冲突。
少年将皮袄赠给穷困中的朋友,道德上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在此时是受人褒奖的,仁、孝、善。但站在阿生的立场上,他们这是在慷他人之慨,是在拿慈善当冤大头成就自己的名声。
如果她赞成少年的做法,又不能看他在这个冬天冻死,就得给他第二件皮袄。然后他又会将第二件皮袄送出去。再有第三件、第四件……直到他所有的朋友都有冬衣穿。他那些朋友若是讲义气,还要再资助别的穷朋友,穷朋友再有穷朋友。如此,就是个无底洞。若是育婴堂中人人效仿,她即便富可敌国都不够他们讲义气的。
所以,只能严惩。如果一开始不能杀鸡儆猴,育婴堂就会成为一个大窟窿,哗啦啦地给东汉的人情网络漏血。
这种事情可能短时间内禁绝不了,她能做的,就是将这种不愿意遵守新规则、与外界牵扯过多的人淘汰在她的圈子之外。
“是你申请帮助朋友之后,管事没有受理吗?”
少年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你们每十日就能直接给我写信求援,我没有收到你或者你让人代写的信。是信件遗失了吗?被扣押了吗?”
“……”
“你新来不久,可能识字不多。那是大家都拒绝帮你写信吗?”
“……”
阿生眨眨眼:“你没有写信向我求助,也没有向管事申请,对吗?”
“……对。”
小女孩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轻描淡写:“你是不是觉得不服气呀?救人就救了,救人有错吗?为什么还要有这么麻烦的流程?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没有上报就要遭受惩罚?”
少年猛地将头擡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阿生依旧俯视,从眼神到表情都没有一丝波澜:“我来告诉你,因为,即便你穿着我给的衣服,吃着我给的食物,被我的房子和我给予的温暖所保护,你内心深处却依旧不相信我会帮你。你依旧不相信这个集体会帮你。”
庭院里静的可怕,连鸟雀都仿佛被冬日吓跑了。只有阿生稚嫩的声音带着惆怅。“你一个人能帮什么呢?一件冬衣?没有冬衣的人家能有足够的食物吗?不会遭遇盘剥和抢掠吗?你帮得了今年帮得了明年吗?你明明知道,我能做的比你更多,集体能做的比个人更多,但是,”她轻笑一声,“你们呀,就从来没想过要通过遵守规则的方式去解决问题。那即便把规则背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呢?我费心定下种种制度来保障你们的权益,又有什么用呢?”
少年猛地将头磕到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小郎君的善心……”
他在哭。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被毒打的时候没有,挨饿受冻的时候没有,小伙伴接连死在身边的时候也没有。本该稚嫩的心被一个又一个的寒冬冻成愤世嫉俗的坚冰,只剩下羞愧能够让它流泪。
阿生问丁针:“按照规定,他这样的要怎么罚?”
“廿七是初犯,但按家规多罚一等。当通报全员,罚十日鸡蛋,扫一月溷厕,再弥补丢失物品的双倍损失。”
“丢失的是狗皮袄。”
“婢子等商定的结果,是让他扫完溷厕后去狗舍打一年下手。但狗舍主管是曹九,这事还需要主人跟小大郎君商议。”
曹九是祖父补给吉利小哥哥的护院之一,不是阿生的下属。因为他明年要开始学御射,因而狗舍和马厩现在就要开始安排。随着双胞胎渐渐长大,阿生和曹操开始瓜分东郊别院的产权和奴仆,车马护院田地这些传统的大多归了曹操,育婴堂妇医堂养鸡场和匠艾的实验作坊,则被阿生拿走了。
虽然各自划分地盘,但双方还是有十分密切的人员往来的。让廿七去狗舍做义工不算什么,她也没什么想驳斥的念头。
“史氏,你主管家规赏罚,丁针所言合适吗?”
阿生已经很久没叫史氏“史家阿母”了,她现在不在双胞胎院子里了,转而担任饭点时分考察家规的工作。这个人权利欲重、忠心有余而机变不足,也就适合这个耀武扬威专门挑刺的岗位了。
史氏挑了半天没挑出丁针的错来,板着脸说:“还算合乎小郎君的规矩。”
阿生又问院子里的人:“这个处罚,跟你们所了解的家规和新规可有不符?”
上到颜文洛迟,下到粗使婢女,都屈膝摇头:“没有不妥。”
阿生这才转回到廿七身上:“丁针所言的处罚,你有不服吗?”
廿七已经止住了眼泪,但还跪在地上:“愿领罚,无不服。”
“嗯,那就这样吧。”阿生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散了。
“小郎君!”廿七突然大喊,“小郎君!我的朋友都是西南城郊的乞儿,每逢冬季就有人冻饿而死。三年前还有十多人,如今就剩下了五个。一件狗皮袄,就够两个最小的当被子盖,求小郎君帮帮他们吧。”
阿生原本准备转身进屋的,这个时候停住了。
“小郎君!我知道你只收留东郊集市上的孤儿。但我本是西南城郊的,日前我染风寒病重,小弟小妹们以一袋麦糠为价求人送我到育婴堂门口,我才得以活命。可他们还身处陋巷无从脱身,为游侠恶霸所驱使,日日乞讨缺衣少食,我又怎么能安心以鸡蛋为食,以皮袄裹身呢?小郎君若肯帮忙,我这条命就是小郎君的!我给小郎君做牛做马!”
“口才不错,但比起试图用感情打动我,你可以试试用规则。”
廿七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努力按照阿生的思路走,走了半天终于走通了。“我……我……《新规》第十八条,若需要检举,或遇到规则有不完善,或需要向主家求人情,可每十日一次写信上诉,若不受理或信件遭扣押,可求助任一管事要求当面上诉。对了!我需要求人情!我给小郎君写信,我能写信!”
阿生今天第一次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你既然到了我的跟前,那就别写信了。也没这么死板。洛迟,按照信件上诉的流程来,今日值外勤的护院我记得是曹三和曹十一吧。刚好曹三和四郊的游侠都有相熟,那就让他去吧。”
洛迟领命,从屋中取出一本由纸张装订的册子,刷刷几笔就写好了记录:
“申请人:廿七,育婴堂孤儿,新入;
“时间:永寿三年十二月初三;
“申请内容:救助并收养西南郊相熟孤儿五人。
“执行人:审批负责——曹生,记录——洛迟,查证——曹新、田牛、曹三,救援——曹三,支出——丁针,善后——曹三、丁针,收养——丁针。”
阿生看后签了字,洛迟也签了字,最后是让廿七签名。
接下来就有人去喊了护院曹三,以及小主人的小耳报神曹新和田牛。他们看了记录二话不说,就带着冬衣、干粮和人马朝西南面疾驰而去。
不到两个时辰,牛车就回来了。车上载着四个跟小冻老鼠似的小孩子,另外还有一个因为冻伤了腿已经送进医堂抢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