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阿兄的后宅事我不该过问的,但如今死的死病的病,不知道阿兄心里是个什么章程?”虽然极力克制了,但她的音量还是比往常要高,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愤怒。
乳母和婢女接到丁氏的示意,连忙将一脸懵逼的三姐弟抱走。
撤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阿榛才吐了吐舌头:“我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冲着父亲发火。”
“阿姊……”
丁氏扫了一眼,就让三个小的都闭上了嘴巴。然后,她才不慌不忙地换了身衣服往主屋去。
还没进屋,就看见奴仆都战战兢兢地在廊下等着,连洛迟都跪坐在外面。
“我可以进去吗?”丁氏还记得这个曹生身边的大管事,于是挑眉问她。
洛迟微微低头:“夫人说笑了,夫人请。”
丁氏就将婢女都留在外头,自己进去了。屋里就曹操、曹生两个,对坐着不说话。
“呦,这是怎么了?都越活越回去了,还学小孩子怄气。”丁氏先笑了,自己搬了个小炉子煮水烹茶。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声响伴随着茶香飘散开了,把屋里的气氛缓和了。
“阿姊。”阿生开口,“不是怄气,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大的事,一家人慢慢谈,也就谈出办法了。”丁氏先给舀了一碗茶汤给阿生,才往壶中加葱姜肉桂,等再次煮开,熄火,给自己和曹操一人一碗。
曹操摸摸鼻子,接了茶碗,有些艰难地说:“我们在说刘氏的死,阿生认为是我的过错。”
丁氏手顿了一下,就听见曹生说道:“接连产子伤了根基,连带着阿铄都先天不足,难道不该怪阿兄让人怀孕?”
这说法太过新鲜,饶是丁氏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说刘氏,阿姊的身体也不好……这么多次。不管是一个接一个生,还是一个接一个流产,都伤身体。我自己没成家所以之前也没想到,你们……会不会避孕?!”
“你听听她。”曹操叫屈,“感情这都是我的错。”
“是阿兄身体太好了。不做点措施内宅的女人都要被你害死。”精子活力高也没高成这样的。
“我活了这么大,守孝养生禁房事是有的,但从没听说避孕的。”曹操从坐垫里拆了根稻草出来折来折去,“如今疫病横行时局混乱,幼儿养活不易。万一阿铄没活下来,我就只有阿昂一根独苗了。”
“远的不说,二舅只有两个女儿,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生得多有什么用,养得好才是本事。”阿生也从屁股底下拆了根稻草开始折。
“行了行了。”丁氏开口打断他们,“你阿兄的脾气,是不会在这上头委屈自己的。等刘氏过了周年,就再纳个妾来,多大点事。”
阿生重重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不说话。丁氏都习惯性流产了,不慢慢调养是好不了的。眼下的解决方法不过两条,要么纳妾,要么避孕。总不能让她哥去逛女闾或玩小婢女吧。
知道曹操的女人多,但事情到了眼前了她还是看不惯。哪怕,在世人眼里青年曹操才一妻一妾已经很洁身自好了。
“我所忧虑的不过两点。第一,后宅女人多了,争斗起来伤子嗣拖后腿。第二,孩子们不是一母所出,以后争起家产来你死我活。我每每想起幼年时的经历,想起母亲,就觉得妾室真是家宅不宁的根源。”阿生将稻草勉强盘成一朵花的样子,但一扔到桌案上,就又散开了,怎么看怎么丑。
曹操把一个草编的蛐蛐扔进阿生怀里,拿起桌案上看不出花朵原型的一团稻草开始拆。“你当我傻?我所有孩子都给成姬带。妾室想把持我的孩子,做梦!”
阿生叹气:“阿姊又欠了你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
“不是别人的孩子,是郎君的孩子。我若是自己能生……也就……二郎,你门下妇医最精。你给我一句实话,我还能有生育吗?”没有风,但声波仿佛能够在碧绿的茶汤上吹起涟漪,也在阿生的心里吹起涟漪。
她没有说话。
丁氏苦笑:“我都快三十了,妇医叫我调养,但我……”
“年纪倒不是问题。只要身体强健,四十产子的妇人也有。只是……”
“只是什么?”曹操和丁氏异口同声问,都急切。
阿生握着草编蛐蛐,目光偏开不敢看哥哥和嫂嫂。“我听妇医说阿姊之前多次无故流产……”
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丁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们单独居住,后宅也单纯,饮食也注意,还有多位妇医坐镇,我实在是想不出原因。二郎若是知道,也给我个痛快。”
安静最是磨人。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阿生慢慢开口,“《左传》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其实表亲也是有同样的风险的。阿兄和阿姊血缘太近,孩子天生不足,才会死于胎中。”
丁氏“呜”的一声就哭了,曹操连忙过去把她揽在怀里。“阿生,你这么说,有依据吗?”
“前几年,雒阳出了两例畸形死婴,都是近亲婚姻的后代。大数据的统计,米芽带着人正在做。统计的是各妇医堂收集到的先兆流产的案例,我心里也挂念这件事,所以……总之结果出来了再看。”
丁氏慢慢停了哭泣,恢复成平日里稳重的模样:“二郎真是狠心,但好在我还有阿昂。”
阿生抽出一根稻草给曹操。“只是我的猜测。但哪怕真是这样,凡事总有个万一,也不是一点生产的希望都没有。我本意不是要惹阿姊伤心。阿姊,子嗣不昌总有原因,或是时运不济,或是时候不到,或是环境,或是体质,但绝对和人的品德无关,和祖先的厌恶无关,和神明的惩罚无关,所以你不必自苦。我就想和你说这个。”
丁氏闭了闭眼,嘴角露出一丝笑,眉宇间又有了当初飞扬的小跋扈:“我知道了。任谁来,也不能让我受委屈。”
曹操大感不妙:“成姬。”
丁氏擡起下巴坐正了:“从祖父那里算起,曹家如今已经三代为官,是时候该定下后宅的规矩了。”她这个时候更像是姐姐,而不是,妻子。
青年双胞胎互相望了眼:“阿姊请说。”
“大郎二郎都是吃过家宅不宁的苦楚的。那便这样:不纳奴婢,后宅连同正妻在内不得超过三人。如何?”
阿生点点头:“既然不纳奴婢,那凡是及笄的婢女,都要婚配出去。没有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指望,后宅确实能够太平不少。至于最多三人——”阿生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哥哥,“阿兄觉得呢?”
谁说古代女子面上贤惠背后堕胎了?东汉的妹子彪悍得很,敢正面刚。
被妻子和妹妹的同时注视着,曹操板着脸点点头:“就这样。我再加一条,所有孩子周岁断奶,然后交由正妻抚养。”
阿生笑着起身:“快夏季了,我去厨房给阿兄弄些清热降火的饭食。”
各种意义上的清汤寡水?曹操真的快哭了:“你到底是我的手足,还是成姬的手足。”有你这么坑兄弟的吗?
阿生本来都快到门口了,闻言又折了回来,拿走了桌案上的两只草编蛐蛐。
曹操闷闷不乐了两天,直到入城拜访父亲回来,才又跟阿生说起妾室的话题:“父亲这个年纪了,还宠着张氏和曹德,祖产都让曹德打理。他们像一家人似的,倒是让母亲难做。”
阿生冷哼一声:“张氏未必就好过了。上有嫡妻磋磨,下有鲜嫩的小姑娘争宠。跟三妻四妾的男人谈真爱,都是笑话。”
曹操摸摸鼻子,退下不说话了。这么多年了,他其实心里门清,阿生是个女郎,立场天然跟他不一样。
总之,事情的结果是,虽说可以纳妾,虽说丁氏带着三个孩子送棺椁回谯县了,但曹操一直都没有动静。一来,为张奂服的一年孝期没过。二来,MD,只剩两个名额,他一定要挑精品。
期间,朝廷又征召了曹操一次,被他以给恩师守孝的名义推拒了。于是曹生开始邀请哥哥北上幽州。
“少年骑不能养在中原,北方才是他们的战场。且太平道越发势大,流民人口都被他们裹挟走了,我想要开荒都只有孤儿可用,不从扶余、鲜卑、乌桓那里抢些奴隶过来,要怎么办?第三,就是矿产和药材。”
南岛和琉岛都稳定了,她想往北方试试水。
大连旅顺口和威海隔海相望,是最好的试水点。中原混乱,必然有人北逃幽州,在港口截获人口,就是阿生能够打的算盘。至于什么高句丽、扶余、鲜卑、三韩能不能打?她没打过仗,所以不知道,得让曹操看了再说。
曹操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刚刚从凉州折返,就又要去幽州苦寒之地?还是先让成姬和孩子们过几天繁华日子吧。”
“中原瘟疫横行,未必就对孩子好。”
曹操喝了一口槐花茶:“我再想想。”
这一想,就等到了雒阳的新一轮动荡:四月日食,太尉段颎自陈有罪。
天灾起,三公换。这本来是一个场面上的操作,但因为有心人搞事事态一再扩大。
作者有话要说:先是丁夫人,后是卞夫人,历史上曹操就有把所有孩子甩给正妻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