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份的早饭,一块鱼肉夹饼,一杯米酒,一片酸橘。都排好队啊,一个个来——呦,卜大啊,这回倒是拖家带口来了。早说了,我们家不兴带饭那一套,自己领自己的。”
“初来乍到,让您看笑话了。”卜大抱拳,让孩子们先领饭。
他姿态放得低,打饭的老伯也就没有揪着之前的事不放,挑了个大个的夹饼给他。“早日把家规学起来。守了同一个法则,才是一家人。”
卜大接了碗:“诺。”
卜二郎转头看看,发现自己的碗里多半个鸡蛋而哥哥没有,顿时有些犹豫。
“别瞧了。”旁边排队领饭的人都笑,“只有十四岁以下的才有鸡蛋吃,这也是我们家的规矩。”
阿菡、阿萏和小叔叔三个合计了半天,将一个半鸡蛋里的蛋黄都挑出来给了卜大。在此时人们的认知中,蛋黄远比蛋白来得营养,是应该留给家中主要劳动力的东西。
卜大也不推辞,一大三小坐在角落里,一边吃一边听人饭前背家规。一块鱼饼吃了半个时辰,才算是将二十四条总则听了个大概。
这家真是不凡。
别的不说,就说这艘船上的十多个孩子天天半个煮鸡蛋,就是航海人难以想象的。如果另外五艘运民船上也是同样待遇,要这般供给,某艘大船上必然要有一个数目上百的鸡场。
鱼肉新鲜足量,曹家的水手沿途捞鱼的本事不可小觑。
热乎乎的白面饼,在陆地上都罕见,何况是在淡水和柴火都紧缺的海上。
还有那据说可以防止航海病的酸橘,只有不愁饿死淹死的人才会游刃有余地考虑什么未雨绸缪。
他突然发现脚下这艘船远比他想象的要牢固得多,但同时,想要私自逃离也难如登天。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但无论如何,只能继续走下去。卜大带着孩子们,在公用的海水桶中将木碗擦洗干净,然后交由打扫的妇人统一带走去甲板上暴晒。
上午是青壮年练武的时间。卜大从顶层饭堂回舱房的时候,亲眼看见家丁们站在微微晃动的甲板上打拳挥刀,队列整齐得如同三条直线。阳光正好,晒在他们黝黑健壮的肌肉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而相比之下堪称精瘦的水手们则是像猴子一般在船只之间荡来荡去。还有两艘小型海船之间张着巨大的渔网,将沿路的海鱼、海草和贝壳一网打尽。
海风吹着晾衣绳上的衣服被单轻轻舞动;而另一边,则是慢慢被晒干的锅碗瓢盆。无论是布料还是碗筷上都结了少量的盐霜,细心的妇孺们就用小刷子和刮刀将盐晶刮下来。
在船舱顶上,还有不少用玻璃制成的器皿,在阳光下利用蒸发冷凝法收集宝贵的淡水。
衣食住行,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海上是另一种安逸的生活。
就连孩子们都被这种氛围所感染,小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这种表情,已经许久没有在逃荒的人们脸上出现了。
“父亲,去看母亲和阿弟。”阿萏跳起来去拽父亲的胳膊。
“好,回去。”
卜家六口人分到了一间大约十二平米的舱房,有一个圆形窗口,可以透风采光。刚刚生产的陈氏坐在靠窗的床上吃饭,膝盖上搭着干净的被褥。两个红糖鸡蛋,一碗粟米粥,可比饭堂的鱼肉饼还要好一些。
除了婴儿歇斯底里的哭声让人不安。
卜大走进去:“还是没有?”
陈氏狼吞虎咽地将鸡蛋吞下去,然后侧身,试图给小儿子喂奶。
小卜震试了半天,依旧什么都没吃到,于是继续哇哇大哭,嗓子都有些哑了。
他哭,陈氏也快急哭了。
“母体营养不良,又是早产,自然没有奶水。”榻边是个年轻的医学生,白衣紫边,扎着深紫色的发带。他有着一张冷漠的脸,和同样冷漠的声音。“从脉象上来看,命是保住了。至于孩子,先用米汤吊着口气吧。接下来要防止感染,如果恶露异常及时上报,到四零二号舱房找值班妇医。每天换洗如果需要妇医来做,那需要每次支付二积分。”
他说完,就背上药箱,起身欲走。
卜大一把拉住他:“这位郎君,孩子本就早产,米汤怎么够活命?就没有通乳的药草吗?”
那医学生站住,面无表情地回答:“船上药物金贵,通乳药十积分一碗。羊奶,也有,四积分一碗。”
今年,曹家的积分和五铢钱是一比二。
但无论是几比几都一样,在暴风雨中扔了所有负重的卜家身无分文,什么都支付不起。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舱房里鸦雀无声。
“哦,对。”那医学生露出恍然的神色,上下打量着卜大的身量,“你身体强健,可以给主家做工。”
卜大长吁出一口气,这也是世家大族驾驭佃户常见的手段:“做工是……打扫、杀鱼,还是……”
“今日登陆,第一批上岸的可以领一百积分。”
一听就是个陷阱。单纯第一批登陆而已,怎么可能就给这么高的赏钱?这是要杀人还是要被杀?而那医学生没有给出别的选项,就是逼人不得不走这条路了。
卜大肃脸:“还请郎君将话说明白一些。”
扎紫色带子的医学生依旧冷漠,竖起一根手指指指上方:“四零四号房,家丁处,去报名就可以了。正需要你这样……流民样子的人。”
阳光普照的沓津,无钱过境的流民在沙滩上挤成一团。要不是有海风流通,光是人群中散发出来的臭味就让人窒息。一半带病,躺在地上呻吟;另一半还能活动的,大都在头上插了草标,表示自卖自身。
身着锦袍大腹便便的管事,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挑人——稍微有些姿色的妇女,和稍微有点肉的壮劳力,都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
卜大一身破衣,无精打采地躲在流民中。划破木船划了一个时辰,自然是累,但更多的则是装出来的。他在等机会。
机会转眼就来了。
沓氏的管家似乎是看上了一个半大女孩,细皮嫩肉的,似乎是小寒门家的女儿。但经过海难的洗礼,家财散失家人亡故,已经彻底和平民无异了。
“呦,这小脸长的,看看,送给主人当礼物他一定喜欢。”话没说完,就开始动手动脚。
女孩已经吓哭,手拽着父母不肯放。“我不卖的,我不曾插标。”
那妇人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损,但还能看出曾经的花纹。此时她拉着女儿,频频给那猥琐的胖管事磕头:“我们不卖,不卖!求管事通融。我们能付清上岸费。”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腰上解下一串钱。
沓氏的管事毫不留情地将钱打翻在沙地上:“你这老妇太不知世。整个沓津都是我家的,能不能上岸,还不是我说了算?不把你家小女娃交出来,给上金山银山都不准上岸。”
妇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你若是舍不得女儿,也可以一并卖身啊。”旁边的沓氏家丁起哄,“虽然老了些,但暖脚还是可以做的。”一边说,一边动手拽母女两个,还动用麻绳捆人,如同捆牲畜一般。
“你们沓氏莫要欺人太甚了!”人群中突然有人粗声粗气地喊道。
“谁?”管事停下手上的动作,“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地盘?”
卜大一步跨上前来,单手就把胖管事举起扔到地上,又避开旁边家丁的拳头,大喊:“诸位,我等人多,冲破篱笆往山林中跑,就不信他们拦得住!”
这边扭打起来,看守海岸的守卫一乱,那边就开始有机灵的流民扔下草标跑路。
卜大带头,人群中的托此起彼伏地叫嚷起来:
“跟他们拼了。”
“快跑啊!”
“东边,东边没有守卫!”
“北边汶县县令正在聚拢流民,到时候编户入册又是良民,总好过被他们沓氏鱼肉。”
“……”
海滩上一下就乱了,拖着儿女的,背着老父的,各种逃命的都有。看管港口的人一见不妙,就开始拔刀砍人。刀锋险险擦过卜大的面颊,砍断了他一撮头发。卜大正欲反击,就见那名家丁直挺挺地倒下,掉落的长刀差点削掉卜大的右耳。再一看,那人背上插着一支箭,正中后心。
一人一马飞速奔来,箭无虚发,三箭救下三个陷入险境的流民。
马跑到卜大跟前也不减速,马蹄一擡就从他上方越过。再眨眼,原本躺在地上的胖管事已经被提走了。
“你们的主事在我手中,统统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那骑士一手提人,一手提戈,话音中全是杀气。
港口两边的树林里,两队骑兵奔驰而出,将沓津团团围住。“放下武器!”骑士们统一喊道,喊声震天。
海上传来鼓声,八艘大海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驶入了港湾,甲板上一排一排都是弓箭手,箭头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放……放下武器……”那管事被悬在半空抖个不停。
战斗结束得毫无悬念,或者说,在少年骑安全偷渡的那一刻,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被夕阳染红的海水,一下一下拍在沓津的沙滩上。
流民已经被三三两两地收拢起来,登记造册,或者成为汶县的新居民,或者成为曹家的佃户,总归是要登记的。最忙碌的是医士和医学生,带着口罩和手套在人群中区分传染病。
沙滩上烧起星星点点的篝火,大锅里煮起海鲜汤,有鱼有菜,总归能让人填饱肚子。
“卜大是吧。你很英勇,立功了,奖了五百。”刚刚一马当先的骑士解了头盔,拖着长戈走到他旁边坐下。他很年轻,或许是没有留胡须的原因,看上去还没满二十。
卜大抱拳:“刚刚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年轻骑士摆摆手:“我不来,你也不过受点小伤。”
“……还是要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郎君这个称呼怪怪的。”年轻骑士抓了抓因为戴头盔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我叫吕布,字奉先。你如果来我们家兵队,就可以叫我吕将军。”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心虚,但还是挺了挺胸,再次强调:“吕将军。我们将来还要打来犯的鲜卑人,我当然能称一句将军。”
这……还真是个孩子啊。
见多识广的卜大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情真意切地抱拳:“吕将军。”
吕将军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来来来,我同你介绍。那边黑色皮甲的,是少年骑;这边头上戴草叶的,原本是二郎属下的山林队,现在隶属我们家兵队;脖子上戴蓝巾的是水手……看见那头没有,哦,一个被抓回来的倒霉蛋。其实他们要给沓县报信也没用。我们一个时辰后就骑马出发,连夜入城。斩草总要除根的,沓氏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