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的婚礼,被定在189年的夏季四月,春天的插秧和采茶已经结束,而最为湿热的五月还没有到来。
从三月底开始,就陆续有曹玉的同窗从交州各地赶来。曹玉属于三届生,他的同窗如今也是各地的中坚力量了。为了这场婚礼,交州的行政体系遭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南岛纺织厂停工三日,钢铁冶炼厂第四车间停工半月,苍梧郡郡府放假一周……除了军队、执法、情报这些暴力机关无法放假,医堂必须有人值班外,别的部门都预支了他们的假期。
历时半年的高压肃贪太过沉重,即便是黎民百姓,也需要一场大喜事来释放积累的压力。阿生也知道打一棒子给一红枣的道理,所以默认了交州的管理层将这场婚礼办成节日的做法。
这是一个暂时和解的信号。
最开心的莫过于曹玉的未来岳家士家了。虽然新娘子的亲爹只得到了三日观礼的特赦,等婚礼结束后还要继续回去挖矿,但士家到底是和曹家攀上亲了。
士燮马蹄生风,迫不及待地冲往湛江县,求见二公子曹生。令他脚底都飘起来的是,从前待他不假颜色的坞堡门房,如今脸上竟然有了笑影。
“是士公来了,您请稍坐,我让小僮去通报主人。”
曹氏的下人从来都带着大家气度,轻易不得罪人,也轻易不朝人谄媚。能有个笑影,就很能说明态度了。
士燮连忙拜了拜:“岭南王日理万机,不告而来,是燮唐突了。”他不敢拜访曹玉,怕引来猜忌,只能从最官方的途径来拜谒曹生。
但坞堡的门房可是退休的人精,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士公来得不巧,五公子今日有两个案子要断,在南岛公审呢。若是顺利的话,晚间就能返回;若是不顺,拖延两日、三日都是可能的。”
士燮连忙摆手:“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婚姻大事我们两家家主商议就成。少泽勤于公务,甚好甚好。”
门房一笑,不说话了,给士燮端上一碗水。
坞堡不大,且人口简单,所以不到一刻钟,传信的小僮就回来了。“主人在棕榈院招待士公。”
士燮起身,拍去膝盖上的尘土,跟随小僮步入坞堡。从前只有椰树、芭蕉的草坪上已经堆满了花盆:红色的杜鹃、粉色的桃花、洁白的栀子……如同锦缎一般顺着主路往前铺展,一路铺到正院。
忙碌的仆从正在正院的屋檐下装点宫灯。深棕色檀木被雕成各种精美的图案,拼成或八角、或四角、或圆形的灯架,框架之间则是两层夹水的毛玻璃,被里面的蜡烛一照,能够照出晃动的水光。
“稍微凌乱了一些,还请士公见谅。”小僮歉意地说。
曹家为了迎娶士家女而精心准备,士燮反而高兴居多,转头问带路的小僮:“迎亲当日,便是在此处吗?”
“这是自然。”小僮有些骄傲地点头,“五公子说,要花香铺道,水灯放光,椒泥涂墙。全数是五公子自己出资,主人也应允了。”
当真是华贵非常。士燮恋恋不舍地吸了口空中飘散的花香,离开了坞堡的正堂。顺着小路走,路过忙着搬运腊肉和美酒的厨房、装饰一新的正院,最后来到棕榈院。
仿佛空气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满目的绿树和浅浅的草坪,围绕着一座很具有南岛特色的半干栏式房屋。院子里有一座水井,井边的铁树正开花。而房门上方停着两只毛色艳丽的鹦鸟,见到人来就嘎嘎叫起来。
“请士公进来罢。”屋里传来女子温和的声音,但听在士燮耳中却一个哆嗦。几个月前,她也是用这样温和的声音,宣判了几百人的末路。
“士武,按律法判苦役十年。”十年啊,十年后弟弟就六十岁了。一把老骨头恐怕就要埋在矿洞里了。“刑罚不连坐,只向士武的家族追回赃款,但若有藏匿、推诿,则视为共犯。”雷霆雨露,皆由天降,让人心生畏惧。
士燮将思路拉回来,非常认真地整理衣冠,才步入室内。
曹生正在批文书,穿着深色的常服,头发中分盘成男式四方髻。直到士燮进到屋子里了,她才放下笔,夹好书签,然后让人将书案撤下,换上待客的小几。
“士公怎么来了?如今堡中忙乱不堪,我都将少泽撵出去了。”
“岭南王室下达婚书,六礼也完备,本来士家是不该反对的。”士燮老脸有些挂不住,“然而……然而侄女已经显怀……”
“知道她辛苦,我派了妇医防氏去照顾她。迎亲当日的流程、服饰都做了精简,定不让她受苦就是了。再就是,岭南王是戏称,还请不要当面这般称呼我。”
“诺……主公真不介意侄女有身孕之事?”
阿生诧异,但还是命人给他上茶:“岭南民风开放,山中大部分部族还是走婚【1】呢,这有什么?只要少泽喜欢。”
士燮不乐意了:“岭南化外之地,所以年轻人们不遵从长辈的教训。主公在此教化民众,还是要以礼仪为重。”
这就有意思了。
“那你的意思呢?都这个月份了,也不能堕胎了吧。”
“士家的嫡女……”
“打住!”阿生喝止他,面色也严肃起来,“难道少泽是看中了士家才定下这门婚事的吗?我已经拥有交州,难道还要用阿弟的婚事来讨好你们?礼仪礼仪,互相尊重是大礼,诚信待人是大礼,我不听士公的非礼之言,也请士公不要为难我。”
替嫁?亏这老头想得出来。
士燮羞愧地遮住了脸。“我就说二弟夫妇是失算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拜下去,“那便请王上将婚礼办得庄重一些。此次五公子大婚,岭南百姓观礼者众多,正是显示中原文教昌盛的好机会。”
“我倒是想按照古礼来做。”阿生将士燮扶起,“然而毕竟地域不同了。就比如说新妇那整整五层的婚服,在岭南怎么穿得住?中原以桃为多子,婚礼常用桃干,然而岭南盛产水果,荔枝、龙眼,哪个不比桃更为多子?此次少泽成婚,由大儒郑玄安排礼仪,士公若有什么想添加的,不如去找他。毕竟是少泽岳家,只要士公肯说,郑公定是会帮忙的。”
阿生一通连敲带打,打发走了惴惴不安的士燮。转头就找了身边的第三代小婢女川潭。“新妇是庶女,在士家日子估计不好过。你持我私令,去苍梧郡给她撑腰。”
婚礼什么的,再重要,也远远比不上交州山区的开发计划来得重要。阿生一道命令下去后,就撒手不管了。但对于孕期的士春姬来说,不亚于灰暗天空中劈开的一道阳光。
小婢女川潭用她利索的嘴皮子镇住了一群三姑六婆嫡母庶妹,也没有看那些女人或惨白或朱紫的脸色,只小心翼翼地扶起士姑娘:“女郎可有什么要求的?”
士春姬抹了把眼泪:“我就要穿阿玉送我的那套婚服。”
“既然是五公子送的婚服,有谁敢不让你穿呢?”
士姑娘就从看仓库的老婆婆手里抢过钥匙,翻出来一套黑底青纹红花的嫁衣,抱进怀里呜呜哭了起来。这是一套前卫的高腰襦裙,腰带绑在胸下,一点都不会卡住肚子。内衬是凉爽的丝绸,外面的布料也是又轻又蓬松,既贴心又好看,每一个细节都是曹玉的心意。
防大医已经年过四十,是个风韵犹存的冷美人,见到士姑娘的模样也露出笑容。“可算是如愿了。”她跟川潭叙话,“我是不擅长斗嫡母姑母舅母的。你要是晚来几天,我就得跟主人求援了。”
防风和孔墨的两个孩子都已经成家,各自被老爹踢出去单过。没有住一起,也没有婆媳矛盾,所以她依旧是那个不懂宅斗的高冷防大医。
转眼到了迎亲日,曹玉骑马,带着同窗们友情客串的骑兵队,到苍梧郡迎娶自己的新娘。他们走的是通行不满三年的水泥青石大道,观礼的各族百姓将道路两旁的荒草地都踩秃了。
组织百姓们来观礼的小吏,趁机照着手册科普官方倡导的新婚俗:新人要穿黑,是中原的传统,显示庄重;载着新娘的马车是用椰子壳装饰的,寓意富足;车前椰子壳中移栽的石榴花、山竹花、苹果花、桃花,都寓意多子;新妇手捧木瓜【2】,是取了《诗经》中“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话,象征新郎新妇是自由恋爱……
只有最后一句“自由恋爱”能够引发交州百姓的共鸣,男女老少纷纷鼓掌庆贺起来。曹玉趁机抛洒喜糖,引得小孩子们又蹦又跳。
到了正午和晚间,迎亲的队伍就在附近的村落中歇脚。早就有妇医和婢女准备好干净的床褥饭食,照顾怀孕的新娘子了。反而曹玉这个五公子要去和大老爷们烤火做饭。
这段本就漫长的道路一直走了七天,才抵达终点的湛江县。修整一日,沐浴更衣,新婚的夫妻俩手拉着手,在坞堡宴请宾客。
此时阳光没入山后,天色昏暗下来,庭院中暗香浮动,而上百盏水灯依次亮起,将坞堡中的道路照亮,道路尽头的上首,没有父母,只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是这片土地的女主。
曹玉真心实意地大礼叩拜,将额头抵住双手。“没有二兄,就没有我的今日。二兄于我就如同父母一般。”
他曾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婢生子,嚷嚷着“我想念书”撞到丁氏阿嫂跟前,然后被嫡母的一个眼神打落地狱。是曹生拉着他,走上了一条漫长的蛰伏路,最后走到了南海的山巅,被万民景仰。
人间三十年,如她指尖一曲,仿若梦幻。
作者有话要说:注【1】:走婚制。母系社会的一种婚俗,男方晚上到女方家中过夜,白日返回自己家中。婚恋自由,孩子跟从母姓。至今我国西南地区有留存,古代更多。
注【2】:诗经中的木瓜,不是我们现在吃的木瓜,而是另外一种原产于我国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