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曼娜的时候是在去年的三月。当时SARS还没有蔓延到澹川,只是在电视上听听而已。外国文学教授因此还特意给我们讲讲《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说,但愿SARS来得更猛烈些吧!让处于庸常中的人类经受一次极端的考验。只有在此类的极限生存状态中,人性的底色才暴露无遗。
我无心听课,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去,肘下夹着《外国文学史》在寂静的走廊上打电话给童童——童童是我现任女友。这么说,好像我是一个花心大萝卜似的,其实不是,之前我只有过一个女友,不久就分道扬镳了。大学校园里的爱情,更像是美丽的童话。可是,遇到了童童之后,我的观点全变了,我们俩似乎黏成了一个人,只要一有时间,就总往一起钻。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系的,所以还彼此抄了对方的课表,若我有课,下课时,一准会在教室门口看见童童,她端庄地站在那儿等我。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坚如磐石,我们一起制造着许多浪漫,彼此捏对方的鼻子,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童童是学理的,不过总跟着我来上选修课,也跟着我读了一些爱情小说。有那么一天,在三食堂,吃面的时候,她忽然把埋下的头抬起来,两只眼睛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来。我给吓了一跳,“童童,你傻笑什么?不会是得了精神病吧?我们澹川的精神病院都迁走了!”童童干脆把筷子一放,两只手托住下巴,两眼望天,“去去去!”“童童,你到底咋了啊?”“岛,我生日快到了,你送我啥礼物啊?”我说:“秘密。”她说:“还秘密?在我面前还敢有秘密?!”她伸过手来掐我耳朵,我哎哟哟地叫起来,正好被同宿舍的老三看到,趁机羞了我一通,害得我好没面子。我说:“童童,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说:“你敢!”童童说得对,我是不敢,我怎么敢收拾我的小爱人呢!现在来说那个所谓的“秘密”吧,我想写一部小说献给我的童童,这个现在她也知道了,而且是她梦想的,她跟我说:“你们学的那些外国大作家都给自己的爱人写了诗啊散文啊小说的,或者是好长好缠绵的情书,你给我写点什么啊?”我拍拍胸脯说:“我给你写本书!”“真的?”一提这个事,她就两眼放光。我信誓旦旦:“真的。而且我已经联系了出版商,还要把它出版呢!”童童说:“太好了!岛!”
安是我的出版商,这次从蘅城过来看我,顺便和我谈下一本书的情况。我想带童童去,因为我和安吹嘘了好多次了,我说我给他找了个超好看的弟妹。他说那一定要看看。
——童童还在睡懒觉。我说:“你下楼吧,我要去见一个出版商谈稿子,你也跟我去吧。”
她说:“那你来我楼下等。”
从文科楼到童童住的十八舍,中间需要穿过一个三角地。我在那边宣传栏前逗留了一会儿,浏览了上面杂七杂八的张贴广告。在一张有关伊拉克战争局势讲座的海报下方,我看见了用B5纸打印的一则启事:
寻人合租房屋:超级便宜。300元/月。有意者请致电话138????????。
我当时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称呼?”
她说:“叫我曼娜。”
天哪!曼娜?!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手抄本《少女之心》。那里面也有一个曼娜。我顿了一下,语调居然有些异样。她大约听出来了,在那头兀自笑出声来。
我说:“关于租房子的事。不介意的话,晚上约个时间谈吧。”
她说:“好的,你定地点。”
我想都没想就说:“五月花酒吧。”
挂了电话,我不转身也能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很小,躲避一个人是那么艰难。一眨眼,一转身,又是狭路相逢。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扣住,微微用力。
我知道他是伊诺。
——我们是在现代汉语课上认识的。
那天,我去晚了。照例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教室,试图找着一个空位坐下。就在那时,伊诺友好地朝我招手,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说了句:“谢谢。”他把课本翻到老师讲的那页,指给我看。我把课本拿出来,胡乱地翻书,我突然意识到教室内此刻是如此寂静,似乎一滴水落下来,都有爆炸的可能——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只有我的翻书声充斥着整个教室。老师已经停止了讲课。伊诺用手捅了捅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老师正在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凝视着我,恨不得用目光将我杀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埋下头继续翻书——哗啦哗啦。
“迟岛屿!”站在讲台上的现代汉语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叫着我的名字。我伸长脖子,仍旧坐在那儿,以一种询问的口气说:“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你出去!”
“你是在说我吗?”
“不是说你我说鬼啊?!”
全班学生哄堂大笑。他平伸双掌,向下压了压,以示安静。接着说:“这是我的课堂。我正在上课,你进来应该敲门,这是作为一个大学生最起码的素质,只有懂得尊重别人才能赢得别人对你的尊重。”
伊诺“霍”地站起,满脸通红,肯定是由于过于激动,他双手比划着辅助他表达着自己的意思,稍显结巴的中文单词从他的嘴里像溺水的鱼吐掉的气泡一样,一个一个冒上来,生硬且发音乖戾:“他从后门进来,而且尽量不发出声音是为了不打扰你讲课。如果他说话了,你和我们大家都要停下来,我们的思路都要断掉。所以,他没有错。老师,你对他的批评是没有理由的。”伊诺的神情里有小孩子的认真和执著。
现代汉语教师将黑板擦奋力向讲台上砸去,他的怒气像助了油的火焰,一直往上蹿,没完没了,暗无天日。
“你们俩!就你们俩现在就给我出去!”
伊诺的脸涨红了,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金色的柔软的汗毛伏在脸颊上,岿然不动,闪烁着一点光泽,这是因为他站起来了,光线正好斜斜地截断他的身体。上半身伏在阳光的海里,下半身则湮没在灰尘跳舞的黑暗里。他张了张嘴,还要辩解,我拉住他,什么也不说,三步两步跨出了教室。
“我叫伊诺。”
“我叫岛屿。”
他耸耸肩膀,用英语调皮地说:“Iknow.”看着我一脸的惊讶,他幸福满满地笑了。之后,又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做个朋友吧!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休息。”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把这个外国大男孩一个人扔在文科楼宽敞明亮的走廊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黑色的天光从他身后海水一样涌来。
那段时间,我总是带着手提去五月花酒吧的二楼写小说。累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到吧台前要一杯咖啡坐一会儿,也或者趴在那儿抽烟,神情落寞地看酒吧模糊的灯光下一张张面孔,妄自揣测每张脸孔的内容,乐此不疲。
有几次,我在这里碰上了伊诺。他也是独自一人,一句话不说,在吧台的另一侧,不动声色地看我,眼睛是褐色的,忧郁的深渊,深不可测。我总是害怕自己失足,一下子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干脆别过头去,不再触动他的目光。
此刻,我站在宣传栏下,又一次邂逅伊诺。他要我参加他们的Party。我推托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就不去了。况且我已经去过一次了。
他慢吞吞地说:“这次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大帮人在一起吃蘸着奶油的面包,喝酒,抽烟,聊天……”
他想了想,郑重地说:“真的不一样。是我的生日,中国农历的三月二十二。”
“真的?”
“怎么了?”
“也太不巧了。童童的生日也是三月二十二。我已经答应那天带她去叶赫古城了。”
伊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发出了鸽子一般的咕咕声,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一个女孩。紧身圆领的T恤,一条白色的短裤,小腿露出来一截。正朝我们走来。
“是她吗?”
我一转身,看见了童童。
那天,我带童童去见从蘅城来的安,约好在地质街上的一家海鲜店吃饭。童童十分兴奋,甚至有点过了头。在车上,她跟我讲起了SARS。
“看来是老严重了!”她信誓旦旦地说,脸上有世界末日到来的惶恐。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顶,问她怎么了。
她说:“连卫生部部长都给撤了,看来事情还闹得不小,北京那边已经是人心惶惶了,也是,人都死了那么多了,能不慌吗?我同学说他们学校已经给封锁起来了。”她捅了捅我说,“嘿,你走神了!想什么呢?”
“……瞎说,我在想SARS什么时候可以传染到澹川。”
“你说,要是SARS真的来了,你不会离开我。是吧?”
我用力地捏了捏她放在我掌心里的手,安慰她说:“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安心地往我的身体上靠了靠,将头枕在我的胸膛上,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嘭、嘭、嘭——永不止息。
“她一定是疯了。”童童笃信地说。
我们在市中心见到的一幕吓坏了童童。
——是在市里的中兴大厦。那个女人试穿了一条漂亮的红裙子。在此之前,她一切正常,同售货小姐有说有笑,煞有介事地讨论着衣服的颜色、质地、风格、价位等等。她的目光在一件件价格不菲的衣服上掠过去之后,最终锁定在那件标价为2999元的红裙子上。她对售货小姐说:“我要试穿一下这一件。”售货小姐取下衣服,指着角落里的换衣室说:“小姐,请到那边更换衣服。”她拎着那条红裙子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随着更衣室的门“咔嗒”一声响,她消失了。
她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
大约十分钟后,她一身火红——仿佛是一只红辣椒或者火鸡一样出现在大厦门口,先是左右张望了一番,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镇定自若地向门外走去。突然,警报器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她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就像一朵红色的撕裂的燃烧的云朵在奔跑。那时,楼层女经理也跟了出来,她拨开人群,大声嚷着:“抓住她!她偷东西!别让她跑了!”
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追上去,一把抓住奔跑着的红色云朵。
她气势汹汹地挣扎,很野蛮的样子,确定无路可逃之后,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悲恸且绝望地哭起来,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他说我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我要穿给他看!”
当时,恰巧我和童童经过中兴大厦的门前,亲眼目睹了她坐在地上哭泣的惨象。童童突然对我说:“她一定是疯了。”
我顺着童童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狼狈不堪的红衣女孩。她形容枯槁,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地上,像是突然从画里跳出来的一个女鬼。一个穿蓝色西服的男人,肘下还夹着一个皮包,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一把从地上拉起她,她的脸忽然上扬,面无表情的脸——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张脸。
童童说:“好恐怖。”
我问:“什么?”
她说:“她的样子。”
我说:“她只是伤心了。”
她说:“那男人是她什么人?男朋友吗?”
我说:“别想这些事情了。”
安对我总是宠爱有加,在我写不出稿子的时候,耐心地对我说:“岛屿,你应该去碰触爱情,爱情会让你拥有旺盛的创作力!”
安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一次次来澹川,除了看望我和我的稿子之外,还有他的一个小情人。
他告诉我,她很漂亮。
总之,和出版商的见面是愉快的。对即将动笔的小说,我作了简单的描绘。小说讲述的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也是一个不断被遗弃的故事。他们绝望且悲戚地在这世上苟活,在等待中灰飞烟灭。
“大约什么时候能完成?”
“大约六月份。”
“时间上紧张了点。最好能提前一点进度。七月份在深圳的全国书市上,你的新书将同广大读者见面。来,碰一杯。祝我们合作成功。”
回来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给童童讲了。我说,为了顺利完成这个小说,我想搬出来住。
童童想了想说:“好,我支持你!”
我说:“这次你为什么这么懂事啊?”
“因为这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要它完美!”
我说:“你可以搬出来跟我一起住啊。”
她什么也没说,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向前走去。
晚上照例带着手提去五月花酒吧写作——童童要来,被我委婉地拒绝了。她有一节外语课。我唬她说这次要是还考不过外语四级,我们就吹了吧。她还当真了,眼泪汪了上来。我又一顿安慰,她才破涕为笑,开开心心地去上课了。她说烦死了,那个老女人节节课都点名!我心里却说,那才好呀!要不你总是天天缠着我!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因为我害怕童童知道我和一个陌生女人同租一个大房子会不高兴,万一曼娜特别漂亮,童童还会嫉妒起来的,就更了不得了。可又像是受到了蛊惑一样,一心想见叫曼娜的女子,几乎是刻不容缓。
五月花酒吧楼下的灯光明明灭灭。我嘱咐守在门口的服务生,见到一个叫曼娜的女子,就把她带上来。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空白的文档上氤氲着一朵红色的云,越来越绚烂,飘来飘去,挥之不去。这样,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少,那个叫曼娜的女子还未出现,我看了看手表,又探手够过烟缸,将烟灰弹进去。对着天花板吞吐了一口烟,青色的烟雾从我这里升起,摇摇欲坠地上升、上升。随手又取出一支烟,正想喊waiter的时候,一只修长白嫩的手递了过来,我沿着光溜溜的胳膊看过去,一个出奇面熟的女子。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说:“不介意的话……”
我借她的火把香烟点上,说了声:“谢谢。”
她说:“你是迟岛屿吧?我已经在你对面坐了一个小时了。”
“你是?”
“……曼娜。”
我打量着她,鼻尖上有小且稀疏的雀斑,鼻翼微挺,有一种玲珑的美感,可总似乎有另外一种东西流淌在她的脸上,肆虐地损坏着她的容颜。大抵是一种与她的年纪不相适宜的成熟。
她说:“这么说吧,我刚来这座城市工作。不仅身无分文,而且寂寞无聊,想交一个朋友而已。所以,想找个人帮我分担一下房租费。这个房子的主人是老处女。她叫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部分时间会回来住,另外一部分时间则不知所终。据说是去传经布道。总之怪怪的。”
“你在这个城市做什么?谈恋爱、读书还是工作?”
“谈恋爱?不不不,我是工作。”
“在哪儿?”
“电台。我是一个出色的电台DJ。”她一点也不谦虚地说。
我又看了看她的样子,还是觉得面熟,脱口说:“其实,你去做VJ也会很优秀。”
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忽然说:“我刚才观察你半天了。天哪,你是一个作家,还挺帅的,眉头紧锁的时候最有味道了,而且很像我原来的一个搭档。”
我关掉电脑,对她的话有点不适应,搪塞着说:“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她说:“有空的话,明天去看看房子吧。合适的话,过几天我们就把合同签了。”
“好的。”
三月末的时候,我从学校里搬了出来。
搬家那天,出乎我的意外,曼娜开着她们单位的采访车大呼小叫横冲直撞地进了校园。刚进门口就和门卫吵了起来,她吵架的样子凶悍逼人,咄咄有理。她摘了墨镜,就像黑社会的大姐大一样,跳到门卫的身边,凶巴巴地质问。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啊?”
“除了学校的车,其他外来车辆一律不准进入。这是规定。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
“——没见到车上的大字吗?新闻采访专用车。我来你们学校采访,你们这么做是干涉我的新闻采访权。”
“你再胡闹,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门卫一招手,从里面的屋子里又鱼贯而出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来。这时候,学生已经围拢了一些,大家三三两两地看着热闹。其中一个男人伸手过来扯曼娜的衣服,她当时就跳了起来。怒目而视。
“难道你们要强暴我?!”
曼娜的话引来了一阵笑声。有几个男生甚至吹起了尖厉的呼哨。伸手过来的男人被曼娜的话说得满脸通红,窘迫地看着同伴。
门卫说:“大约是个神经病。”
“你说谁神经病?”
她一边气势汹汹得理不饶人地死缠烂打,一边掏出手机,拨号,煞有介事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台长啊?对对对,我是曼娜。今天晚上的新闻节目撤掉吧,我想做一个专题,某大学门卫干涉新闻采访并且在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女记者,还要给公安局那边去个电话,110也可以,这儿的门卫啊,衣服袖子上有伪制的徽标,这个不行。叫人过来扯下去——”
最先出面的那个门卫忙不迭地说:“成,成,成,你先进去再说。我们错了还不成吗?”
“什么叫你们错了还不成吗?!事实上你们就是错了,而且已成了既定事实。”
“好,好,好。你先把车子开进来。我们给你道歉。”
“这还差不多!”曼娜挂了电话,大步流星地上了车,将车子开得风风火火神气十足,就差一点没撞在主楼前面的那棵老杨树上。她的身后留下一片汪洋的唏嘘惊叹。
见到我的时候,曼娜先是咯咯地笑起来,气喘吁吁,却不说一句话。我看着她发神经的样子莫名其妙。我说:“老天爷!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了。”她嘴巴一歪,“车子就在楼下。”
我趴到窗户上,除了看到一排又一排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之外,我没看见其他任何车辆的影子。我指着地上的五个大箱子,用一种讥笑的口气问:“你用自行车来接我?”
“什么呀!车子在楼后面停着呢。行了,收拾好了就把东西抬下来,欢着点。”
刚好宿舍的老三推门进来,他才起床,去卫生间洗漱,浑身上下只挂着丁点布丝——穿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洗的平角裤头,他十分尴尬地说:“岛屿,她——她是谁啊?怎么进来的啊?”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学校,在男女生宿舍的管理上一直严得有些离谱,楼下不仅设有专人把守,甚至还安装了监视器,一般女生除非是长了翅膀,否则别想踏进男生宿舍半步。
我说:“曼娜,你溜进来的?”
她说:“我说我是你的女朋友,那老头就让我进来了。”
老三听了大跌眼镜,他没完没了地说:“没想到哇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曼娜那天异常活跃,简直是个躁动症患者。她叽叽嘎嘎地讲了刚才如何吹牛皮骗过了校门口的一群白痴门卫。她的声音就像一只四处乱飞的麻雀在男生宿舍的走廊上撞来撞去,不肯跌落。
我附和着说:“是啊,那些人,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童童已经找好了一个平板车夫,正等在门口。看见我和曼娜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她突然就不高兴起来——童童是属于那种脸皮很薄的女孩,丁点事都挂不住,她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人,喜怒哀乐都要拿出来,摆在脸上——我走过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她说:“岛屿,她是谁?”
童童这么说,我就猜到她的所想。女人的心思真是缜密,气度也小。我说:“童童,别瞎想。和我合租房子的曼娜,在电台工作。她开车子来帮我们取东西的。”
童童忽然就笑了,她转身坐上了平板车,对车夫不容置疑地说:“我们走吧。”
车夫说:“不拉东西了?”
童童说:“我叫你走你就走,给你钱就是了。”
童童被人拉走之后,我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我觉得无地自容,童童这样,太不给我面子了,她也太敏感太任性了。在曼娜面前,她让我颜面扫地,气得我真想揍她一顿呢!
曼娜在我面前比划了几下子,嘻嘻哈哈地说:“你女朋友?”见我不吱声,又说,“你沉默就是默许了。她可,可太有意思了!”
我仿佛听见阳光砸在我的脑袋上,啪的一声,鲜血横流——
九个月之后,我在褐海再次见到曼娜的时候,她对我讲,岛屿,从我见到童童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爱你,坚贞不渝。所以,她才会太在乎你,想把你拴在身边,半步不离。
我躲藏在曼娜的身后苦笑,从一开始,我们的爱就是那样岌岌可危,终日提心吊胆着爱情的坍塌。
三月二十二日那天是童童的生日。我前一天晚上是住在了学校,一大早就爬起来,跑了三次便利店,捧回来足足一大旅行包的食物,各种各样,琳琅满目,我又满头大汗地跑到校外,和一个模样还算温和的司机侃好了去叶赫古城的价钱,才打电话给童童。
“起床没?我去你们楼下等你。九点钟我们准时出发。”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聒噪的音乐断断续续传过来。“我啊,我早起来了。在学术交流中心呢。”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叶赫古城吗?你在那儿干什么?”
“过生日。天哪!有个俄国人竟然和我一天过生日。他们邀请我参加生日Party。还有很多可爱的小礼物,太有趣了。”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伊诺。
“……”
“切,我怎么不敢喝……哦,没见我正在挂电话嘛,一会儿再说。对了,岛屿,怎么了,你说话啊!”童童身边一定有一个男子,我闻都可以闻出来。
“童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哦,我高兴死了!”
“你干什么这样?你这是在报复我!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许去理伊诺!你没长记性啊!”
“关你什么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曼娜在一起住!你不相信我!”
“你跟谁在一起住和我有关系吗?有吗?”童童咄咄逼人,“就是你们一起上床,我都管不着!”
——一直以来,童童对我的姿态总是居高临下,其实,我知道,她是外强中干,她如此飞扬跋扈任性蛮横纯粹是为了掩饰她的心虚,她是那么弱小,需要我的保护,害怕失去我。曾不止一次,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停下来,抱紧我的脸,认认真真地看着,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将我失去。有时候,她还会莫名其妙地搂住我,把眼泪流进我的脖子里。我知道,在童童的眼里,我就是点亮她的夜空的星星,是她的王子。可是,童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累的,难道你看不出我脸庞上的疲态吗?真的一点都看不出吗?
“听着,童童,我在学校正门口。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要是不来见我,就再也别来见我了!”
她在电话那头也吼起来:“你干什么那么凶?”
“我……”
“你去找那个小妖精去好了!”
“你……”
“咔”的一声,电话被挂断。我第一次觉察到心疼,转个弯,在修自行车的老大爷身边坐下,阳光又落下来,横着砸在我的脑袋上,砰的一声鲜血四溅。我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这个荒凉且生机勃勃的城市,不停地抬起手腕,看表,再看看校门口,这样的动作机械地持续了良久,十分钟已经过去了,还是没有童童的踪影。我忍不住把电话打过去,她却关机了。
我顿时变成了一个一触即发的炸药包,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我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学术交流中心的门口,一个高个子俄国人站在那儿冲我神秘莫测地微笑,还有几个皮肤白皙的俄国女生蜷在地板上抽烟,颓废中又有点优雅,在我经过她们的时候,才眨巴下眼睛。似乎这个世界都与她们格格不入。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我肆无忌惮地穿过他们,一脚就踹开了礼堂的门,一些人在跳舞,一些人则藏在角落里旁若无人的亲昵……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静下来,目瞪口呆地凝望着我。
我说:“童童,你在哪儿?”
话音未落,那些人又自顾沉浸到各自原来的状态中去,仿佛刚才的一刻不过是我的幻觉。童童不在。她走了。
“她同伊诺走了。”
从学术交流中心礼堂转身出来的时候,蜷在角落里的一个俄国女孩突然张口说。我望了她一眼,惨白的脸。我无力地说了一声:“谢谢。”
走出门口,就碰到了适才谈好价钱的出租司机,他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伸长了脖子问我:“走不走啊?”
我说:“走你个大头啊!”
他说:“小兄弟,刚才不是谈好了吗?要不——”这次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笑嘻嘻地说,“再少收你10块钱。30块钱去一次叶赫,偷着乐去吧你。走不走?”
我想了想就说:“走!到电台前停一下,接个人一起走。”
司机的脸上顿时迎来了春天,百花怒放,高兴地说了声:“好嘞!”他把车子一掉头,车门打开,长长地拉了一声:“小兄弟,请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