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无良恶霸艾林杀手之剑玉翎燕凛日神刀丹云恶作剧新娘唐席绝情刀秋梦痕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宫略 > 第59章

    又抹两圈牌,太皇太后借故脱身出来,带着贵妃往后殿里去。贵妃殷勤搀扶着,“老祖宗仔细脚下,青砖上结了冰,道儿滑。”

    太皇太后惦记她的话,边走边道,“甭扯闲篇,有什么赶紧说。前头有客在呢,撂下人家不成话。”

    贵妃道是,扶她进了暖阁宝座上坐定,方压着嗓子道,“老祖宗知道我娘家表妹在御前当差,这趟随扈去了热河,带回来不少的消息。”说着一顿,见太皇太后斜眼看她,忙又转了话锋,“老祖宗先别恼,奴才不敢叫人盯着万岁爷,宫里的规矩奴才懂。这不是赶巧吗,我妹子来给我请安,顺嘴说起的。奴才听了心惊,着紧来回老祖宗,老祖宗听了也得吓一跳。”

    太皇太后直起腰,脸上变得肃穆起来,“是什么话,你说。”

    贵妃道,“万岁爷一向最孝顺的,今儿回銮没来见老祖宗,不是因为忙,是没法见。”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在山里一天一宿,还给捕兽夹夹伤了腿。”

    太皇太后一声惊呼,“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他身边那么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伤,这些人干什么去了?”

    “老祖宗别着急。”贵妃安抚着,“眼下没事儿了,就是没痊愈,走道不方便。您也别怪御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打围回山庄,转天就上普宁寺去了,没想到半道上突然变了天,这才困在山里的。”

    太皇太后长长哦了声,说起普宁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东篱了。太皇太后很有些伤感,东篱……真是她心头永远的痛,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瞒尽天下人,密贵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内情,在她看来倒没什么,因为说得通。

    可是贵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庙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进香拜佛,原本是没什么,可怪就怪在他贴身只带一个宫女,您知道是谁?”

    宫女么,御前得了宠,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太皇太后只忧心皇帝的伤情,哪里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经心的应,“是谁?”

    贵妃挪挪垫子往前凑,“前阵子皇后娘家老承恩公薨,内务府亲点了人出去伺候,里头一个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听说过没有?”

    太皇太后觉得她有点不着四六,“宫里那么多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听过,那我不得忙死!不过姓素的倒少见,好像是南苑老姓儿。”

    贵妃叹了口气,“姓什么不上要紧,要紧的是她长得像一个人。”

    太皇太后直皱眉头,“你的话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这说半截吞半截的,卖什么关子!”

    贵妃讪讪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气……”太皇太后一个眼风扔过来,她慌忙摆手,“成,奴才说。这素以长得像畅春园太后,奴才身边的老嬷嬷见过她,说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条儿比太后长些,论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皇太后悚然一惊,“宫里居然有这样的人,以前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以前一直窝在尚仪局不见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她在尚仪局做管带,先头就是跟着蝈蝈儿做学徒的。前阵子在乾清宫撞了万岁爷,就给留意上了。”贵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阴阳怪气道,“不是我说,皇后这事儿做得欠考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凑。她那副长相,分明就是个狐貍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连伤了腿都不敢告诉您。”

    太皇太后得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来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这么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静坐了一阵,脑子里风车似的转。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问不着。既然带着见东篱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问,“你打听过她的出处吗?那丫头和慕容氏有关系没有?”

    贵妃道,“那倒没有,她阿玛现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参领,也就是个从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么开发素以?虽说暂时抓不着她的错处,可这么张脸在御前,别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没犯错,要打要杀是不行的,毕竟是养心殿的人。听话头子还和皇后有牵扯,打狗看主人,没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这么干放着也断不能够,太皇太后琢磨起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东篱,所以恨慕容锦书,就差没咬下她一块肉来。东篱出家全为这张脸,皇帝也是知道的,带人去普宁寺,是不是有点劝他回头的意思呢?真要这样是好事,横竖东篱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了,做个载在王府的富贵闲人,可以百无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样动心思,东篱也可以替他挡挡灾星。毕竟社稷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宫女儿小命先留着,别动干戈,调离了御前是正经,或者干脆送到普宁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贵妃看太皇太后没有下文,暗自有些着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么办?依着奴才看,您不用为这事心烦。既然素以是皇后的人,发还叫她处置就是了。一个小宫人,值当老祖宗费这脑子吗!”

    太皇太后调过眼看窗外,墙角的雪仍旧厚厚的积着,太阳忽隐忽现,看样子又要发作似的。她叹了口气,前头澜舟他们爷俩闹成这样,实在叫她心有余悸。好在东齐的性子和他们不一样,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么。瞧没瞧上那宫女先不论,稳住了根基要紧。不能逼他,别原本没什么,逼到最后反而逼出事儿来。宇文家男人有这病根儿,吃软不吃硬的。小火慢炖,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妆花夹袍,长念珠一圈圈的缠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头越不过次序去,和她通个气儿,叫她心里有数。横竖这事你别过问,我自有道理。”

    贵妃满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搀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头配殿里去了。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过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风,谁知皇后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她说,“皇阿奶您误会了,素以确实帮着料理过我阿玛的丧事儿,可一桩归一桩,她上御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内务府定了人选后才知道的,事先没人和我说起过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该出宫了,我这会儿霸揽着不也没意思嘛!要指派人尽心侍候主子,找个十六七的,还能多使两年。素以……”她摇摇头,“年纪实在大了点儿。我和您直说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着时机替他们撮合撮合吧,我这一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这里头曲里拐弯,竟还有这么一出。太皇太后有了计较,那个素以和锦书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发起来容易极了,随便指个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欢,跟着皇帝也没什么,可她像谁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运道不济,她老人家顶忌讳这长相,所以只有把她从宫里打扫出去了。

    “什么牛黄狗宝,叫你们这么稀罕!”太皇太后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岁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适。你想想辙,拨到你宫里伺候也行,时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着办就是了。”

    皇后站起来领命,至于太皇太后为什么那么不待见素以,里头原因她也能猜个大概。如今既然发了话,那调就调吧!拨到她宫里,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么样,给她兄弟囤着货也不赖。

    皇后爽快答应了,于是差人知会荣寿。荣大总管一接懿旨犯了难,虽说万岁爷面上看着没什么,心里怎么想的真说不准。巧妮儿又来和他闹,女人不讲理起来狗都摇头。他夹在中间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随风倒的性子,长春宫里要交差不难。剩下老佛爷得罪不起,皇上这边又岂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来,冷冽的寒风吹得他打激灵。在丹樨上仰头站了一阵,细细的雪片飘进他眼睛里。他回身看,一溜掌灯太监提灯笼过来,举着竹竿一个个往檐下挂。那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来,沿着廊子朝老虎洞那头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台阶,万岁爷刚见完使节,人乏累了,坐在案后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轻声道,“主子今儿辛劳,奴才传辇来,主子早些回体顺堂歇息吧!”

    皇帝听了微颔首,御前伺候的人赶着来搀扶,擡辇停在殿门外,上了辇从月华门过遵义门,远远看见殿前的廊庑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里安定下来,大半天没见着,着实也挂念。低下头,右手探进左手的袖陇里。触到那细细的丝带,脸上不由发烫。他还记得侍卫赶到后他做的头一桩事,在肩舆里解下包扎伤口的私物,悄悄收进怀里。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监打水来,自己躲在寝宫里洗。洗完了不敢晾晒,湿淋淋的压在枕头底下,早上起来再随身携带。

    这种事背着人干,做贼似的怕底下奴才发现。有点羞惭,但又觉得快乐。他爱上收集她的一点一滴,可能是病态的,但乐此不疲。果然男人陷进爱情里就会变傻,以前很瞧不惯东篱和皇父,还有那几个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现在自己也遭遇了,终于觉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他们的执拗也变得空前可爱起来。

    他下辇,搀扶用不上宫女,素以在边上敛神站着,他从她面前经过,隐隐闻见一点皂角的香气。特别留意看她,原来真的洗了头。头发半湿就编了辫子,打眼看上去浓郁如墨。

    他脸上装得威严,嘴角却含了半缕笑意。进东暖阁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里正盘算着要告诉她今天听来的笑话,荣寿在边上叫了声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来传话,说要换了寝宫里的司帐。奴才回主子一声,过会子就上敬事房挑人,着紧的调理调理,明儿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

    ☆、60章

    皇帝转过头来瞧他,眼神阴骘,“荣寿,你在御前不是两三天,规矩还记得吗?”

    荣寿吓得就地跪倒下来,磕头道,“奴才都记得,主子爷您圣明,奴才领了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才想预先和主子打个招呼的。主子是奴才的主子,皇后娘娘也是奴才的主子。娘娘下了令儿,奴才两个脑袋加起来也不敢违抗,求主子圣裁。”

    皇帝哼了声,“你一个脑袋已经没了,再不清明些,剩下那个只怕也保不住。”把手里的卷轴一撂,冷声道,“去回你主子娘娘,朕跟前不爱常换人,素以朕用着顺手,就不劳她费心了。”

    荣寿在墁砖上碰了个响头,站起来的时候腿肚子发软,刚要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了他,“今儿皇后上老佛爷宫里去了?”

    荣寿道是,“奴才回宫代主子上老佛爷跟前请安,皇后娘娘也在。赶上宫外老郑亲王福晋和四公主进来,四个人坐下来抹牌玩儿。太皇太后问了主子好,也没说别的,嘱咐万岁爷保重身子,就打发奴才回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朝窗外看,外面灯火辉煌,雪片子飞进檐下,已经染白了站班太监暖帽上的红缨。他靠着锁子锦靠垫,慢慢转动手上扳指。照着推断来,太皇太后那里应该得着信儿了。宫里不准嚼舌头,可也搁不住偷偷摸摸的传。素以这一暴露,往后的事儿少不了。他和皇后少年夫妻,情分还是有的。皇后心善,把素以放到她那里原也没什么,可她不光心善,有时候耳朵根软,她糊涂,这一糊涂就得出纰漏。那个皮头皮脸的丫头,再机灵也经不起太监抡笞杖招呼。还有皇后那个宝贝弟弟,变着方儿的套近乎。年轻女孩儿,万一抵挡不住诱惑点了头,那他怎么办?

    皇帝越想越糟心,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司帐不用换,倒是司衾,你给朕留神瞧着。老祖宗和皇后那儿没别的动静,事儿压住就压住了。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御前就该好好清理清理了。”

    荣寿听得心头直打哆嗦,不能清理啊,一清理牵连就广了。他要太太平平稳坐大总管的位置,这会儿还真得擦亮照子弃暗投明。别的人说什么都不作数,万岁爷是天,只要万岁爷喜欢,那些小碎催不都得让道嘛!什么太皇太后、密贵妃,都是依附君王生存的。女人到天边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宫里到底谁说了算,不用问人,大伙儿心里明镜儿似的。

    他一叠声应是,“奴才省得了,奴才笨王八也有开窍的时候。主子瞧好儿吧,这回办不妥,主子揭奴才王八盖儿。”

    皇帝拧着眉,随意挥了两下手。到了进酒膳的时候,御膳房里的小食儿都布置好了,由侍膳处太监搬食盒进暖阁来。原本敬事房递牌子该是午膳时分,他嫌大中午的挑女人说不过去,下旨换到了晚间。这头才斟罢了酒,门帘子打起来,敬事房马六儿把袍角掖在腰里,进门擎着大银盘,从门前膝行进来,高唱了一声,“恭请万岁爷御览。”

    他瞪着那满盘绿头签有些犯难,他每月才幸后宫六七回,这趟又逢秋狝,算算来回折腾了近两个月。后宫的女人……是他的责任。皇帝有时很可悲,白天对着满桌的通本折子,晚上还得和一大堆进幸的名牌打交道。本来这上头已经很淡了,要是突然停下来,素以大概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有些无奈,一手支着下颌,顺着趟儿看过去。打头的是密贵妃,再往下是德贤良淑四妃。看到和贵人的牌子他顿了顿,上回临幸她,被素以提铃搅黄了。他那天打了欠条说好补上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把牌子倒扣过来,“不用背宫。”

    马六儿利索应个嗻,弓着腰背退了出去。到门外和敬事房总管赵积安回话,“今儿不用驮妃太监了,主子说走宫。”

    赵积安哦了声,“那别愣着,赶紧传话叫准备上吧!”

    长满寿缩在抱厦里搓手,他才料理好了乾清宫的差事过养心殿来听使唤,正巧遇上敬事房交代话。宫里上值有定规,皇帝进膳到翻牌子期间有专人伺候,因此大家都闲着。天儿太冷,宫女太监分了值房,各在两处烤火取暖。中间隔一张厚毡,隔壁有点动静也都听得见。他从门帘边上的缝隙往屋里瞧,素以正低头纳她的鞋底子。耳门大的人,泥塑木雕样儿三不管。

    他有意叫住了赵积安,“走宫?谁这么大脸子?”

    赵积安哼啊哈的,压低声道,“是静怡轩的和小主,就是见天儿清水脸子的那位。那位小主贼抠门儿,手指头缝里不露半点财的。这回敢情是要出头,怎么发恩旨叫走宫了?”

    说起走宫确实是件体面的事,别人洗干净剥光了,大褥子一裹擡进门来。走宫的不是,走宫能穿衣裳,跟着敬事房太监,带着贴身的宫女儿,大大方方从门口进来。一般是有荣宠的才能这么得脸,宫人们的常识就是谁走宫,说明谁红了。

    不过长满寿倒不这么看,“咱们主子丁是丁卯是卯,上回赊了账,这回得惦记着还回来不是?也是瞧人家小主可怜见儿的,冷落一回,再捧一回,两不相欠嘛!”

    门口说得热闹,素以全听见了。这些太监真是人嫌狗不待见的,背地里胡天胡地瞎说,也不怕拔舌头!主子临幸宫妃原就该当,走个宫嘛,值当他们说三道四的。她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看事,可谁来告诉她,心里沉甸甸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低头掰镊子拔针,劲儿使歪了,往边上一挫,针断了。她长长叹口气,捧着鞋底发愣。边上那贞拿肩顶顶她,使了个眼色,没说话。她醒过味儿来,勉强笑了笑。这叫什么事儿啊,真是吃错了药了。主子翻牌儿关她屁事,她还不高兴上了!

    探身搬笸箩来,从里头翻针线盒子,挑根针就着蜡烛光穿线,那贞笑道,“灯下纳鞋底,你好眼神儿。年轻不省着点用,等上了年纪就不顶事了。”

    素以还没张嘴,琼珠先接了口,“姑娘长得好,甭管宫里宫外,横竖吃香。竹竿胡同那些个傍家儿1,功夫到了,肚子里没墨水,手上活计也不上台面,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她一开口就没好话,竹竿胡同都是从了良的粉头,大多有两个得意的老相好,靠着和人暗中来往过日子。好好的,拿那些下贱的官妓和御前女官比,她存的什么心?那贞也听不过去了,板着脸道,“你这是作践谁呢?这种污言秽语出口,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琼珠尤不自知,“我不过凑嘴一说,别当真呐。”

    素以嘴上不爱吃亏,这世上走动,你敬我我自然敬你。像这类怀有恶意的,她就没打算忍让。搁下手里鞋底一笑道,“说起来,我还真没见你写过字做过针线。咱们祁人姑娘在闺阁里不都要学这些吗,敢情您知道有奔头,所以全然都不上心了?”

    她这么一说,屋里坐的人都掩嘴葫芦笑起来。琼珠打了自己的脸,气得两颊绯红,站起来叉腰子道,“你别仗着主子擡爱眼里没人,会做针线会识文断字,那点本事用来干什么使的,别打量谁不知道?”

    看阵仗要吵起来,门外长满寿一打帘子进来,铁青着脸道,“怎么着?热河走一趟热坏脑子了?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撒野?要是活腻味了,只管直嗓子喊,把主子闹出来才热闹呢!话里牵五绊六,琼珠姑娘不是我说你,你们丫头拌嘴别扯上主子。主子是谁?”他向上一拱手,“不是小家儿少爷,他是垂拱九重的皇帝!平常待御前人和气,可咱们别忘了分寸,人一忘分寸就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就要坏事。现下主子翻了和小主的牌子,说话儿就来,还不给我夹紧嘴!惊了圣驾,一屋子人跟着掉脑袋!”

    被他一喝果然都静下来了,素以心头烦躁,拧过身子去瞧灯。绡纱罩子是半透明的,薄薄一层看得见里头的蜡芯儿。烧的时候长了,顶上结起了花。啪的一声爆,黑乎乎的灯灰落得满灯座尽是。

    其实自打和万岁爷一块儿困在山洞起,她对他的感觉就大变了。这样有担当的爷们儿,抛开尊崇的身份,他也是值得人爱戴的。以前觉得主子离得远,从来没有要亲近的想法。可那晚过后,脑子就混乱了。主子人品贵重,她喜欢他。在他跟前伺候,偶尔的眼神交集也让她心慌。不过这份晕头晕脑的感情也只限于承德那样的地方,远离了花团锦簇的后宫,万岁爷他干净得一尘不染。现在回来了,回来就得翻牌子,整个紫禁城的女人都指着他过日子呢!果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她的那些春心也必须收拾起来了。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主子对她有点小意思。但那又怎么样?她向往的生活里不可能有他,还是踏实做她的奴才吧!尽忠尽职,干得好主子有赏,将来添了妆奁,高高兴兴带着嫁女婿。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御道挨边儿来了一溜人。敬事房太监打头,后面的小宫女撑着油纸伞,护着位宫装美人款款而来。素以细打量,和贵人披一件青莲绒灰鼠斗篷,梳得一丝不茍的把子头上插金錾连环花簪,两边缀暗红络子。脚上是花盆底,踩在青砖上笃笃脆响。一手软软搭着宫女的胳膊,摇曳出弱柳扶风的味道,很有股子妙意。

    “宫里的主儿真漂亮!”素以啧啧赞叹,“这位和小主拔尖儿。”

    那贞轻轻一笑,“你才来,没见过别的。漂亮的多了去了,这位拔尖还论不上,顶多算中等姿色。”

    素以哦了声,笑得下巴颏发酸。踮脚再看,人已经过中正仁和,往后边寝宫穿堂里去了。

    ☆、61章

    皇帝没住体顺堂,搬到隔壁日又新来了。和贵人进门一瞧,万岁爷盘腿坐在龙床上,床额垂下来的惊燕儿正好挡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和贵人上前请了个安,退到一旁屏息侍立。皇帝向来冷漠,她以前虽侍过寝,也不过是公事公办。心远着,即便面对面也仍旧隔山望海。没有荣宠的嫔妃,在主子跟前必须小心谨慎,没有问话不许随意搭讪,这是规矩。

    皇帝看过去,她穿一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长袄,下面配条暗花白棉裙,领口上一圈白狐毛,称得面孔素净淡雅。头一回走宫,绞着十根手指头怯怯的站在那里,叫他想起素以立在山洞前的样子。

    他微微叹息,调开视线。指了指边上圈椅,“你坐下说话。”

    和贵人感到意外,以前两回主子都不怎么开口,今儿看样子是打算聊聊了?她应个是,欠身坐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寻常。她位分低,还叫走宫,实在是超出预料。

    皇帝挪了下地方,靠在床头的大引枕上,半垂着眼道,“外邦使节带了几样洋玩意儿,回头朕叫人送到你宫里去,你也见识见识。”

    和贵人受宠若惊,忙站起来蹲身,“奴才谢主子赏!”

    皇帝压了压手,“别拘着,不是外人。”

    这句话叫小主儿打心窝子里暖和起来,不枉费天天烧香拜佛,真是虔诚心到了,主子热河走一趟,回銮头一个翻她牌子不说,进来就得赏赐。她心里一直敬畏他,眼下这体己话说得温存,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么一天。她红着脸向上望了一眼,皇帝靠在明黄的帷子上,眉眼儿疏淡了点,可是唇红齿白的模样真稀罕人!

    她嗫嚅着,“主子这么待奴才,奴才心里感激主子。”

    他嗯了声,“你闺名叫什么?”

    和贵人抿嘴一笑道,“奴才小名叫秾艳,一枝浓艳露凝香里的秾艳。”

    皇帝轻拍一下掌,“好名字,只是有些名不对人。秾艳嘛,牡丹花儿似的。朕瞧你该比作兰,贞静悠闲,难得的是那份从容。”他一手枕着后脑勺,长长喟叹,“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啊!”

    和贵人简直要惊着了,皇帝这样夸赞她,既令人高兴又令人惶恐。她琢磨不透,好好的,怎么今儿大不同以往了?她飞红了脸在座上欠身,“主子擡举,真折了奴才的寿了。”

    皇帝不以为然,顿了顿又问,“你阿玛是云贵总督阿尔哈图?这两年云贵叫他治理得很好,朕心里看重他。先头问了底下人,才知道神机营齐布琛是你哥子。朕御极前在煤渣胡同还和他交过手呢,一身的好功夫,是个人才。娘家根基壮,在宫里讨生活也是一宗好处……”

    这里牵扯到她阿玛哥子,和贵人不知道他要干嘛,怔忡着站起来,手足无措道,“奴才家里阿玛哥哥为朝廷殚精竭虑,对主子是赤胆忠心的。奴才阿玛常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办事说话没有一样不以朝廷为重,求主子明鉴。”

    她怕皇帝寻她娘家晦气,毕竟冷不丁的换了态度,说一车场面话,这倒不像翻牌子侍寝,满像要问家底发落人。

    皇帝笑了笑,“瞧把你吓得!你过来。”

    和贵人心惊胆战的挨过去,在龙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伸出手,她忙把两手放进他掌心里。他细细摩挲着,“一双巧手啊!会写字吗?”

    和贵人瞧他不像要翻脸的样子,好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敛神道,“回主子话,奴才在家里学过,琴棋书画不敢说精,但都沾了点儿边。”

    皇帝脸上有喜色,“会画老鼠娶亲吗?”看和贵人一脸愕然,他又换了个,“那蝈蝈白菜呢?”

    和贵人要臊死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她才说沾边就给打了脸。学画儿的时候练山水,练花鸟,没练过老鼠和蝈蝈。她涨得满脸通红,“奴才无能,这两样都不会。”

    皇帝有些怅然,长长哦了声,“平常临谁的字?”

    “奴才喜欢钟绍京的字,近来在临《灵飞经》呢!”和贵人道,“董其昌的小楷虽好,也是出自钟绍京的字体。这本《灵飞经》可算写出精髓来了,奴才一见就爱不释手。”

    皇帝没兴致听她说什么董其昌、钟绍京,他关心的是别的,“你习字时候也不短了吧?反手书法会吗?”

    这下小主儿脸发绿了,万岁爷这是存心扫她面子,问的都是常人不大接触的东西。又不是天桥上卖艺,大家子千金学这些个把戏,招人笑话么!

    皇帝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不会,也是,这世上有几个素以呢,吸引他注意的不就是她那点歪门邪道的能耐吗!他抚额暗笑,他这是要干什么?找个人和她比本事?回京的路上他都在反省,一个皇帝,陷进这样狂热的迷恋里是不是太不应该了?他早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肩上责任重大,容不得他意气用事。他必须冷静,他得泰山一样岿然不动……可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了。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从前一样,她在他心底一隅安然呆着,他分出精神来,照旧翻牌子,轮流临幸后宫。这样宫妃们没有怨言,大家相安无事,就能保得住她的太平。想象很完满,但是实行起来有点难度。那么退而求其次呢?相较之下独宠一人是不是比应付整个后宫更轻松一些?和贵人门第不低,有娘家撑腰人也硬气。不像素以,老子娘区区四品官,在京城连名号都排不上。谁想对她下手,弹指之间就被人碾成齑粉了。

    “都不会……”他咕哝了声,往床内侧让了让,“上来吧!”

    和贵人面红气短的站起来,刚脱了鞋,皇帝叫她等等。亲自上手去解她的盘扣,一溜鎏金钮子解下来,露出了里头的月白交领中衣。

    闺房乐趣嘛,不在于立刻脱得赤裸,这是他在山洞里那晚总结出来的经验。他蹙眉仔细端详,脱了她外头的袄子,她扭捏站在跟前,嫣红的脸颊,羞怯的眼神,怎么和素以不一样呢?素以是木愣愣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愕然看着他,叫他心颤。可是面前的女人,论姿色不算差,为什么吊不起他的感觉来?皇帝意兴阑珊,坐着想了想,探手去扯她的衣襟,歪斜的交领坦出肩颈部白若凝脂的皮肉。还是不对,再去解她脖子后面的带子,把肚兜扯掉,这下子有那么点意思了。年轻姑娘挺立的胸乳,委实美好诱人。他抚抚下巴,就着灯看,美则美矣,却不够销魂。

    和贵人筛起了糠,万岁爷这是要干嘛?她吓得不轻,虽说宫妃有义务配合主子的喜好,可叫她走宫就是要在灯下剥光她吗?上回没成事,认真说她只侍过一回寝,身子给了万岁爷是不假,可两个人还不相熟。她一个新媳妇,没见过这阵仗,这算什么呢?她臊得没处躲,万岁爷这哪里是动情,根本就是拿她当个鹌鹑,放在簸箕里耍着玩呢!

    皇帝颓败的意识到不成事,他满脑子素以,这怎么办?心里喜欢不能碰,难道在他临幸别人的时候叫她来,让他看着她的脸调动情绪吗?他大概是撒癔症了,这是病得不轻啊!

    日又新外敬事房太监和长满寿都掐着时候,这是历代传下来的规矩,皇帝行房有严格的时间控制,怕年轻人不懂节制,折腾得过了,得马上风丧命。

    长满寿看看窗台上的香,对马六儿使眼色。马六儿咽了口唾沫,“二总管,万岁爷没让小主们走过宫,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点儿到底怎么掐?要不要放长?”

    长满寿一瞪眼,“放长?这是你能定的?老祖宗有规矩传下来,你犯一个试试。甭说别人,老佛爷知道了也不能饶你!要是传到畅春园去,看老主子活撕了你!”

    马六儿吓得直吐舌头,“这可不敢!”

    长满寿着急,他前阵子费了那么大劲儿,万岁爷回来就把心思放到别人身上去,那不是白辛苦一场吗!杀鸡抹脖子的一比划,“赶紧的,等打雷呢?你按祖制办差,万岁爷也不能怎么你。”

    马六儿应了一串嗻,在南窗底下吊嗓子叫起来,“是时候了,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龙床上的皇帝松了口气,前面说了一阵话,拖到这会儿正好。他倒头躺下来,对立在脚踏上的和贵人摆了摆手,“今儿到围房里歇一晚,明儿回宫等恩旨。先头说你贞静,就封你为静嫔,你跪安吧!”

    小主儿怔怔的回味了下,就这么的晋了位份了?两回,巴巴儿等着承幸,结果什么事都没干成。没干成还给晋位,说出去都没人信。这么丢人的际遇也不能声张,哑巴吃黄连,自己兜着吧!小主儿欲哭无泪,申冤是不指望了,还好捞了个衔儿,也不算太亏。便退后两步,拢起衣裳跪在地上磕头,“奴才谢主子恩典。”

    皇帝闭上眼,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远了,知道人已经走了。他盘算起来,接下来就把圣眷往她身上堆吧!晋了位,隔三差五赏点东西,宫里那帮女人闲着没事爱打听,这么点子动作就够她们议论的了。

    也不知素以领不领他的情,她那么清醒,还善于装糊涂。有时他觉得心力交瘁,怎么杠上她这么个刺儿头!没办法,就是喜欢,抛也抛不掉。她呢?她嫌弃他。嘴上主子主子叫得欢,满嘴抹了蜜糖似的,真叫她跟他过,立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从没觉得做皇帝有这么可悲,世人都羡慕他,谁知他连喜欢的女人都留不住。

    他仰在靠垫上,满心惆怅的伸手到枕头下掏他的宝贝。这阵子就靠它抚慰了,摊在胸口,就当她在身边……

    可是他突然慌了神,两手来回的趟,怎么不见了?那个肚兜不见了!一把掀开枕头,底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落在哪里了?难道还在袖袋里,忘了拿出来?纵下床绕到屏风后面看,白天穿的朝服早收走了。也不对,他站在地心琢磨,每天更衣前把东西先安置好,这些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收在枕头底下的,怎么莫名其妙就丢了?

    “进来个人!”他喊了声,荣寿立刻弓腰打帘子听旨。他往外头指,“去四执库,把朕换下来的朝褂找回来。”

    荣寿见皇帝发急,没敢问就领命去了。皇帝失魂落魄站在那里,心想难道是被她拿走了吗?这么晚了不能叫她进来问话,否则前面做的戏就白演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他看看案上的钟,才交亥正时牌,这要熬四个时辰,真得熬掉一身油了。

    ☆、62章

    朝服拿回来了,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没有。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么过的,当初到云南侦办劫案,九死一生的当口都没这么忐忑过。皇帝做到这份上,没脸见列祖列宗。

    五更鼓响,御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庑下候着了,等里头值夜的人一声令下就进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满世界冷得要冻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静静的,不像活物,只是这宫苑之中的点缀罢了。皇帝卯时起,做奴才的寅时三刻就要在外面待命。夏天还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么杵着又不许活动,等到屋里击节的时候,手脚都要不听使唤了。

    终于门帘掀起来,荣寿出门比手势,服侍晨起的赶紧列队进了穿堂里。素以是头一个,打帐子是她的活儿,每天迎接万岁爷下床,要喜兴儿的,天天都要新气象。她抿着嘴,其实笑不出,可还得逼着自己装高兴。在床前跪地磕头,脆生生请安,“万岁爷万寿无疆!”站起来上去打黄绫帐子,手刚伸过去,就被里面的人拖了个趔趄。

    她哎哟一声,“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话好好说,拧断了奴才就当不了差,不能给主子尽忠了。”

    帐后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面前有布遮挡着,他脸红她也瞧不见,所以直隆通的问她,“朕枕头底下的东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声,“没有,主子的东西,奴才哪有胆子随意动呢!”

    皇帝气极了,使劲捏她手腕子,“你再说没有!”

    素以疼得咝咝抽冷气,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还能理直气壮的质问,做皇帝就是好啊!说真的,她的记性差到这种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肚兜给他包扎伤口的事儿早忘了个一干二净,要不是她收拾帐幔的当口发现枕头底下露出来的带子,她真想不起来还有这茬。那肚兜当时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几趟没看见,又不能到处打听,以为是给扔了,就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干干净净压在主子枕头底下是怎么回事?当时她那个心哟,只差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贴身的亵衣到了男人手里,那也太不像话了。横竖是她的东西,悄悄的拿回来,料着万岁爷心知肚明也不会追究,谁知道他还好意思提,连她都替他臊。

    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帐,不动您的床褥……可能是琼珠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还想栽赃?琼珠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东西是她走后放进去的,接下来是你进来,你转一圈东西就没了,不是你是谁?谁敢那么无法无天?”皇帝嘴里咬牙切齿,眼睛却盯着那只手使劲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来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平常干着零碎活都能这么得人意儿,要是供养起来,拿玉容散敷着,再戴上金镶宝的护甲,不知该美成什么样。

    皇帝心里突突的跳起来,他看过她那么多私密的地方,没有一处差强人意。真真是个心肝玉美人。他爱之愈甚,这么下去怎么好?有时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她就那么齐全呢?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小奸小坏他都觉得可爱至极。

    素以想陷害琼珠没成事,料着主子东西长东西短的,是没脸说出来。她抓住了这点妄图脱身,于是装模作样的问,“主子说说到底什么不见了,奴才好给大总管回话。您瞧早上时候不多,您要起身还要进日讲,晚了不大好。有什么等……”她说着一顿,感觉手指头不知被什么包裹了下,温热湿滑,她如坠云雾,结结巴巴的喃喃,“咱们……散了……散朝再说……”

    床上帐子打飘飞起来,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门口尚衣的太监飞快进来,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连瞧都没瞧她一眼,只道,“朕回来要是能看见物归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没见着……”他阴恻恻一扯嘴角,“到时候搜身拿赃,你知道后果。”

    天底下还有王法没有啊?什么叫物归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么时候成他的了?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过的手指头,心里着实气愤。拿她的东西当自己的,还做出这种轻薄的事情来,皇帝就可以不讲理吗?可是人在矮檐下,她嘴里虽敷衍,心里压根就没有还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说一个皇帝藏着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后宫的滕御,凭什么?

    皇帝洗漱过后没停留,戴上黑狐皮缎台朝冠就往上书房去了。琼珠进来和她一起扫床叠被,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冷笑了声,“人要红,挡也挡不住。昨晚上那位和小主儿升发了,封了个静嫔,搬到延禧宫做了主位。听说内务府库里出了好几匣子的赏赐,看来圣眷隆重得很呐!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没用,富贵是命里派好的,献媚邀宠值个什么?福薄嘛,怨得了谁呢!”

    素以听她阴阳怪气的声口就难受,顺势笑道,“是这话,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么大劲儿不还在养心殿里呆着嘛!我以为天天的抢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窝里,回来怎么也是个常在的衔儿。谁知道几里山路白走了,主子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您说,是不是忒不值当了?”

    琼珠手上一顿,嘴角挑出个嘲讽的弧度,“这儿横竖没外人,咱们说说掏心窝的话吧!其实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得主子垂青呢?当值七八年,能晋位肯定是好事儿。不能晋位的,大不了满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尴尬的就是开了脸不发恩旨的,你说这怎么弄?”

    素以哟了声,“真没想到主子是这样的人,您开了脸了?那不成啊,开了脸往后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贵妃吗?赶紧去跟前求求,让贵妃给做个主啊!急死人的买卖,您运气真不好。”

    琼珠被她说得愣住了,半天才驳道,“别跟我扯犊子,我说的是你,我替你着急呢!在木兰围场那晚,你……那个……万岁爷不是招你侍寝了吗?大家明面上不说,私底下谁不知道啊,你还装?”

    素以嗤地一笑,“难为您惦记了整一个月,我说没侍寝您还不信,叫我怎么办呢!其实您别盯着我,我就是个小宫女儿,您和我计较能计较出什么花来?我和万岁爷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再怎么也走不到一块儿。您这会子该给贵主儿通个气,没瞧见静嫔直往上窜吗?我记得主子秋狝前最后一个招幸的是她,回来头一个又是她,这么着估摸五阿哥也快来了。我听二总管说,静嫔娘家官衔儿不低,是个什么总督。不防着点儿,回头再晋个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琼珠一想是啊,她这人不着调,说的话还算在理。当然口头是不能服软的,先给她抛个白眼儿,等手上活完了,再打发底下小丫头往储秀宫跑一趟吧!

    素以对着琼珠时可以调整得像只斗鸡,可一旦闲下来,她就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调理,回来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帐管得宽,经常管到御膳房进的吃食上去。什么乌鸡汤野鸭子汤,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补得差不多了,回来有劲儿翻牌子了,这叫什么呢?她心里发涩,还是不后悔待他一片赤诚。主子好她就高兴,哪怕看着他夜夜笙歌,只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觉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欢到了一定程度了,没什么占有欲,因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属于谁。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怅了一阵,回东边庑房里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小睡两三个时辰。不想回他坦,他坦里有鬼见愁的琼珠,还是庑房里睡得踏实。

    天儿不好,从穿堂过来落了一头的雪。到了门口拍拍雪沫子进屋,打起门帘一股热烘烘的暖流夹着炭气迎面袭来,那贞全然没察觉,光顾着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红烫金柬。她进去忙推了窗,“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味儿恁的大也没闻出来?”

    那贞扬扬手,脸上带着笑,“家里捎礼单进来叫我瞧。”

    她挨过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凤十只、金镶青金方胜垂挂两件、金莲花盆景簪一对、碎小正珠二颗、米珠十颗、红雕漆长屉匣十对,雕紫檀长方匣六对、红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对……”展开了红金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得人眼晕,“这么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贞嗳了声,“我瞧得出来,家里为了给我撑场面,花了大力气了。指婚配给贝子爷,又是个正室,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怕过去给姑嫂笑话。”她叹了口气,“我阿玛就是个五品官儿,俸禄能有多少呢。这么一堆东西,把老本儿都挖出来了,怪道人家说生闺女赔钱。”

    素以摇摇头,“不说宫中,宅门里也不易。还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张皮子就把姑娘聘过门了,没那么多弯弯绕,不就是过日子嘛!”

    那贞觑眼儿看她,“你还真打算回乌兰木通去?在京里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里能过得惯吗?把万岁爷和个五大三粗黑脸膛子爷们儿放在一处,你到底挑谁?”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来,“有万岁爷什么事儿?草原汉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没瞧见他们在马背上的样子,和京城的皇亲国戚们可不一样。”

    这里正说着,门上进来个小太监,虾着腰上前打千儿,“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请问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点意外,站起来说,“我是,有什么事儿?”

    小太监卷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传姑姑过寿康宫说话,这就跟我过去吧!”

    那贞看了她一眼,“皇后在太皇太后那里。”给她整了整衣领,回身取把伞塞到她手里,低声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总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寿康宫就没有什么好事了,关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过结素以都听说过,再加上蝈蝈儿死在她手里,这老太太简直就是个讨命的夜叉星啊!

    她转脸看外面,一阵大风卷着碎雪扑窗而来,伴着穿堂里呼啸的哨声,打在绡纱的窗户纸上簌簌作响。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过年了。

    ☆、63章

    说起这位太皇太后,厉害人尽皆知。她念佛,但是人心不向善,念佛也许只是为了赎罪业。

    素以听说过她的事迹,这位可是离间的都头,内斗的领袖。当初高祖皇贵妃比她晚进门,就因为人家是正房太太,她算计人像算计十世里的冤家。皇贵妃是大邺的长公主,货真价实的帝姬,大邺皇帝亲自送嫁十里,配给了当时的南苑大王。据说帝姬是个明媚温婉的人,可这位侧室老佛爷嫉妒她,软刀子割肉,一点一滴把人给消耗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天下太平。原以为能高枕无忧的做皇太后了,谁知道窜出个慕容锦书,她是皇贵妃嫡亲的侄女。这位末代帝姬兜兜转转又和她儿子耗上了,这回老佛爷没占优,不说惨败吧,横竖儿子是被拐跑了。当然了,畅春园那二位还没离宫那会儿她没少活动,有些事办得忒不地道了,连她婆婆都瞧不过眼。大概是落的短处太多,以至于承圣太后晏驾之后她不敢住慈宁宫,最后选了寿康宫颐养天年。

    素以从东角门进去,寿康宫规模不算大,小而精的结构。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是龙凤和玺彩画。比慈宁宫低一个档次,但是瞧着很肃穆的感觉。有时候说环境改变人,这话也不一定准确。太皇太后这尊大佛实在是太扎眼了,这寿康宫染上了她的气味儿,进门就让人心尖儿打颤。

    素以握了握拳,这回要仔细了,就怕进门叫太皇太后看见脸,什么也不说,劈头先来两个大嘴巴子。真要这样可怎么办?不像琼珠似的好斗嘴,这儿吃了亏没处申冤,所以要加倍的小心。

    跟着上了丹陛,门前宫人往偏殿引,进门就看见一位坐在正座儿上的老太太,戴着钿子,穿一身百蝶穿花石青洋缎窄褙袄,手里托着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小指和无名指上的护甲那么老长,刀剑似的往前戳着。她没敢细看脸,横竖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右手边那位戴金镶青金石领约,穿明黄鸾鸟朝凤绣纹夹袍的,从打扮上就能瞧出来是皇后。皇后主子人好出了名,再仗着以前有点交情,有她在,素以倒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敛着神上前,屋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新疆贡毯,她进门膝行,对太皇太后和皇后磕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再换一边,冲一片柿子红撒金纹的袍角伏下去,“奴才给小主儿请安。”

    说起来也背晦,她没见过这位小主,就算见过也不一定记得住。后来才知道她是皇后底下二把手密贵妃,她叫了声小主惹人家不太痛快了,其实人家该称为“贵主儿”才对。叫小主把她和三宫六院小嫔妃混在一块儿,大节上虽没错,可人家喜欢这个“贵”字儿。她忒没眼力,所以换来轻蔑的一声哼。

    太皇太后问皇后,“就是她?”又端着架子道,“擡脸我瞧瞧。”

    这一瞧之下……确实是像。一样的瓜子儿脸,一样的杏眼带那么点吊梢。太皇太后皱眉调开了视线,曼声道,“你的话打发人知会荣寿了,皇帝不让?”

    皇后应个是,“我知道主子脾气,他认生,像身边的茄四,跟了二十几年,腿上长疽才换下来的。”她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前阵子御前的两个司寝到了年纪都放出去了,这会子新手刚用服帖,抽冷子又说要换,我就知道是这么个说法。”

    皇后总归有意无意替素以开脱,照她的说法,留人只是皇帝的生活习惯,和那些儿女私情不沾边。

    太皇太后搁下手里的茶碗,今天传这丫头,也是因为皇后来回话。皇帝是办大事的人,真要没什么,就不是这么个霸揽法。不过这丫头目前没犯什么错,既然皇帝要留,她也不能硬铮铮的把人怎么样。横竖皇帝的脸面要紧,其他的还能稍推后再说。不打不杀总有别的方法来处置她,比方说把她送到东篱身边。皇帝如果心里没她,如果还在乎兄弟情义,就没有拒绝的道理。再不济,皇后娘家兄弟不是稀罕她吗?只要赐了婚,照样把她弄出宫去。

    这么张脸在紫禁城里存在着,想想都叫人硌应得慌。与其说她像锦书,倒不如说她像合德帝姬。这眉眼儿,这脸架子……太皇太后突然觉得怕,人上了年纪,狠劲儿难免要退化些。如今再不待见,也不会把刀举在头顶上了。再说她还指着和皇帝祖孙间好好相处,东齐不像他阿玛,人深沉,耐得住,看不透心思。他要是个直性子,有点什么闹过一场就罢了。他不是,这孩子记仇。就跟那百合片似的,不嚼碎了不好克化。万一伤了他的心,补救很困难,他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太皇太后放缓了声气儿,问底下跪着的人,“这回木兰秋狝你随扈了?”

    素以磕头道,“回老佛爷话,是。”

    “从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一路上顺不顺遂?”太皇太后倚着肘垫道,“我倒是听说了个事儿,皇帝是瞒着我的,我今儿传你来问问话,你主子的腿伤着了,有没有这一出?”

    素以打了个顿,这话不太好回,说是吧,戳穿了皇帝。说不是吧,欺瞒了太皇太后,两头都落不着好处。她计较了下,仰脸笑道,“回老佛爷,从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一路都还顺遂。主子给御前人立了规矩,不叫奴才们往外传消息。奴才要是舌头跑了偏,怕主子赏奴才板子吃。可既然老佛爷问了,奴才就是给打死也得说。”

    太皇太后没想到她会这么应对,直起身正了脸色,“你倒是个明白人,那就说说吧!”

    “嗻。”她磕了个头道,“奴才随扈,偶尔也听主子说起热河行宫的事儿。说眼下规制还是前朝的,这趟是修缮,没有大扩建,明年交夏要迎太皇太后过山庄避暑,主子一路都在念叨着,要划地另修别院,好好奉养着老佛爷,让老佛爷散心、高兴。打围回来后开始各处查看,说老佛爷千秋在五月里,明殿要造得大,方便到时候设宴受朝贡。”她咽口唾沫,要在这么尊贵的人面前撒谎真不容易。不过太皇太后爱场面,这么说显然叫她感兴趣。素以松口气,发现那回在乾清宫听来的话真管用。反正万岁爷是有这打算的,她可着劲儿吹嘘,路数是对的。便接茬道,“奴才在家时也听过戏文,戏文里的皇帝哪个也没有咱们主子孝顺。老佛爷真好福气,主子给老佛爷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庙给您祈福,找寺里的管事说要替老佛爷捐座金佛,这么大的功德,可赛过一百个喇嘛念三年经了。主子是诚心诚意的盼着老佛爷长命百岁,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到时候还要请老佛爷亲去查看……”

    太皇太后听了当然称意,只不过也被她饶得找不着方向,因问,“那后来怎么受的伤?”

    素以霎着大眼睛说,“主子闲来爱逛逛,从寺里回行宫,正遇上一处妙景,就停车下来看风景。没曾想山里的猎户缺德,设了捕兽夹,主子没瞧见,一脚就踏进去了。”

    在座的人都抽气,“天爷,这造大孽的!眼下伤势怎么样?”

    素以忙道,“主子们别着急,万岁爷洪福齐天,正巧那铁夹子脱了榫头,主子爷伤得不重,这会儿已经能走动了。主子说了,有人万里朝圣一步一叩首,他这回流的血是为老佛爷积阴骘,佛祖看见他的虔诚心,保佑老佛爷福泽绵长,越活越年轻。”她笑得花儿一样,“说句该掌嘴的话,奴才以前在尚仪局里没机会得见老佛爷,一直以为老佛爷福寿双全,一定是位耄耋的寿星。谁知进来一瞧,老佛爷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赶不上。奴才见识浅,心里还惊呢,莫不是内务府弄错了老佛爷寿辰,明明是三十来岁的年轻诰命,怎么说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呢,真是活打了嘴了!”

    她虚头八脑的奉承,老话也说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加上太皇太后暂时没打算动她,倒也讨得她老人家脸上隐隐一点笑意。拿手点点她道,“这丫头说话有条理。”话锋一转又道,“昨儿你主子翻牌子,招了和贵人走宫,这事少见。后来有什么说头没有?”

    素以心里一酸,脸上依旧笑嘻嘻的装腔,“和主儿大喜了,内务府大约还没颁旨,奴才们在御前早就得了消息。和贵人晋了静嫔,是主子昨晚发的口谕。主子擡爱,从库里挑了洋人岁贡纳的稀罕玩意儿赏了小主好几件。奴才听说有喷了能招蝴蝶的水儿,还有画册子,上头是西洋人说的艺术。长着鸟翅膀的金头发女人和光腿投枪的男人,都不穿衣裳。奴才就想了,洋人真好,挑费比咱们祁人小多了。祁人上下那么多件儿,他们这也忒省布料了。”

    皇后正喝茶,听了噗的一口喷出来,在场的人都尴尬万分。皇帝不老成,这么没意思的东西乱赏,还让底下人知道,传出去脸面也不要了。

    太皇太后掩口咳嗽两声,发现这丫头张嘴就来的性子和前头慕容家两位大不一样。要是她惶恐拘束,瞪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装可怜,她估计会越看越斗气,忍不住就惩治了她。可她没有,跪在那里侃侃而谈,那油嘴的样子怎么像个太监?这性格,皇帝能喜欢才怪,配给昆家小公爷还差不多,臭味相投嘛。

    太皇太后也怕她继续扯淡,摆手道,“成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皇帝爱清静,别在他跟前聒噪。你太能说,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受得住。”掖掖鼻子又道,“我要嘱咐你一点,御前人我这儿都瞧着的,安分守己是头一条。要是有了什么非分之想,叫我拿住了,先揭你两层皮,记住了?”

    素以背上出了一层汗,到这会儿才松懈下来,磕头道,“奴才谨遵老佛爷教诲,请老佛爷放心,万岁爷是明君,奴才也要做个名奴,绝不敢给主子丢丑。”说着对座上人磕头,起身却行退出了寿康宫暖阁。

    出来的时候真吓得腿打颤,还好没把她怎么样,是她的运气,也托了那位静嫔的福,让她打马虎眼儿糊弄过去了。她头昏脑胀往徽音右门上走,进了夹道正遇上来回转圈的路子。还没开口,路子先拍了拍大腿,“姑奶奶,您总算出来了,可急死我了!”

    素以茫茫然道,“这么大雪,你怎么在这儿?”

    路子朝慈宁宫花园方向指了指,“主子在咸若馆礼佛。”

    她迟迟哦了声,心里什么都明白。万岁爷替人着想,要是急赤白脸来救她,那就把她顶到枪头子上了。还是这么的好,打着礼佛的名号远远看着,不到紧要关头不出面,果然大将之风!

    “那我先回去了。”她抽干了力气,应付太皇太后可比应付琼珠累多了。这会儿巴不得找床上炕,实在是熬不得了。

    她撑着伞自顾自的沿墙根走,路子在她身后嘿了声,“没心肝的丫头!”又压嗓道,“你上围房去,别乱跑,主子回头要问话。”

    她挥挥手,踩着积雪摇摇晃晃走远了。

    ☆、64章

    “怎么说?”皇帝从咸若馆出来,沾了一身的香火气。还惦记着素以的遭遇,着急要知道详情,唯恐她受了委屈,心里难过没处诉说。

    长满寿替皇帝打着伞,趋步道,“奴才正要回主子话呢,这丫头插科打诨是一绝。奴才估摸着太皇太后也被她绕进去了,竟然叫她有惊无险的躲过去了。”

    皇帝这会儿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话也说得敞亮了,抚额道,“老佛爷原就仁慈,她油嘴滑舌没挨打是她的运气,这和她漫天胡扯不相干。”嘴上说着,眼里露出了笑意。大概太皇太后也没见过这么怪的丫头吧!宫女讲究又稳又本分,光看她的为人,像是做到了,可是一张嘴就露底。他以前偏爱哪种女人,他也说不上来。反正现在见着她,就喜欢她这类的了。

    两个人想走得长远,性格需要互补。他活得太沉闷,向往那种自由没有负累的生活。人走不出去,刚好遇见了她,即便听她海阔天空的胡侃,他也觉得很快乐。

    穿过隆宗门往乾清宫方向去,走到军机处时脚下顿了顿。军机值房的门上垂了半幅帘子,两个书办正在书架子前抽文书贴签子。那些大章京想来都溜了号,也是,天太冷,近来又没有棘手的大事,大概都躲到别处烤火打茶围去了。他努努嘴,“他们不易,送只火炉进去,再送壶酒给他们暖身子。”说着抖抖大氅直进了养心门里。

    半天耽搁下来到了午膳时候,他没回暖阁。东边庑房是宫女值房,他从配殿屋角的垂花门上穿过去,迎面正看见两个小太监扫雪。长满寿很有眼色,比了个手势,人立马就散尽了。皇帝上了廊庑,解下氅衣交给他,什么话也没说,自己打帘子进了庑房里。

    长满寿咧嘴笑,瞧着形势大好,这么下去可有盼头了。他搓搓手,转身看天井里的雪。前殿屋檐下的冰棱子冻得很长,一根根九齿钉耙似的。他抖着一条腿思量,回头得叫人敲干净了。

    身后窸窣作响,扭头看看,是那贞从里面出来,对他尴尬的笑了笑。主子都亲自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招招手,“那姑娘,咱们上西边庑房吃酒糟去吧,前头御膳房刚送过来的。”

    皇帝透窗看见他们并肩往西边去了,知道这一圈人都打发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踱到炕前。炕上人和衣面朝里躺着,屋里静,能听见她匀停的呼吸声。他站着,想起山洞那晚她窝在他怀里,也是这样咻咻的鼻息,像个孩子。他轻轻的笑,不知道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故意清了清嗓子。她没动,可能真的睡熟了吧!

    他走过去,在炕前站定了,视线从头到脚顺着一路往下溜。她腰臀间的曲线很美,宫女的袍子不收腰,平常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一旦侧躺,就显得极其养眼了。他咬咬唇,想伸手去触,终归有点顾忌,还是缩了回来。想想不甘心,便挨到炕沿上坐下来。她就在身边,皇帝心里翻起了浪,这样可望不可及。分明只是个小宫女,却让他伤透了脑筋。

    “素以。”他略犹豫,推了她一把,“你起来听朕说话。”

    她终于察觉了,一骨碌下炕穿鞋给他蹲安,“奴才睡迷了,不知道主子来了,请主子恕罪。”

    才合眼的,一下子吵醒头昏脑胀,蹲着身也有点晃悠。皇帝托了下她的肘,退后两步坐到桌旁道,“你的心真大呀,这么的还能睡着。先头面见老佛爷,都说了些什么?”

    素以这会儿倒是一脸沉寂,她上前给皇帝斟茶,垂手应道,“老佛爷问秋狝路上的情况,还问起万岁爷的伤。主子不是严禁御前人往外传话的吗,可这消息老佛爷那儿已经知道了。奴才心里怕,只能胡乱的应对。这会儿想起来也发虚,怕是给万岁爷惹下麻烦了。”

    皇帝沉吟了下,“朕倒是不打紧,单看你怎么说。”

    素以朝上望了眼,嗫嚅道,“奴才为讨老佛爷欢心,说主子扩建热河行宫是为了供老佛爷颐养……”

    皇帝点点头,“说得通,热河那头确实是碍于老佛爷多次提起,才决定斥资修建的。就这么一宗?还有吗?你在寿康宫牛皮吹破了天,不通好气,下回怕老佛爷不能饶你。”

    素以有点羞愧,她确实为保命吹了牛。别的没什么,就是皇帝要捐金佛的事儿,真是她胡编乱造杜撰出来的。她战战兢兢跪下来磕头,“奴才对不住主子,奴才说主子为了贺太皇太后的寿诞,要为太皇太后捐金修佛……主子,奴才也是没办法,当时太皇太后逼问您受伤的经过,奴才要是说主子冒着大雪出去打猎伤了腿,那奴才就没法活了。奴才草芥子样微末的人,和主子困在山里,没有伺候好主子,叫主子受伤,老佛爷追究起来,奴才不好交代。所以奴才满嘴跑骆驼,说主子是瞧风景的时候不小心给兽夹夹到的。主子要是怪罪奴才,奴才甘愿领罚,只求别牵连我家里人。他们一直吩咐我留神侍候主子,是我自己不成器,我不能连累一家子老小连坐。”

    她痛哭流涕,这叫皇帝始料未及。瞧她成了泪人,他心里疼得直抽抽。离了座儿去拉她,“朕也没说什么,犯得上哭成这样?你说捐佛的事儿,朕之前委实没有想到。老佛爷养育儿孙也不易,替她修个佛像不算逾越。你给朕提了醒儿,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他替她擦泪,温声劝慰,“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叫朕笑话么!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既然说了就兑现,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万岁爷真好,这么尊贵的人,能下气儿替她周全,她万死也难报答他。只是在御前风险实在太大,既然入了太皇太后的眼,往后事情少不了。倒不如回到尚仪局去,再混上几个月,也就超脱了。她看他一眼,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她心里除了惆怅,不能也不敢衍生出别的想法来。就当是人生中最不寻常,最值得回味的记忆吧!将来出去,知道他在宫里好好的,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横竖会记住他……想着又掉泪,自己胡乱擦擦,退后了两步蹲福,“奴才求主子一件事。”

    皇帝看她刻意拉开距离,嘴角沉了沉,“不要说叫朕不高兴的话,你安生在朕身边,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至于你说有人往外泄露御前的消息,朕会命荣寿严查,查出来决不姑息。朕眼里不揉沙,不会容忍有人安插耳报神来监视朕的一举一动。”

    素以想好的话叫他预先堵了回来,正觉得若有所失,他却冷冷抛了一句,“朕的东西呢?”

    以为他忘了这茬,原来没有。他追到值房里来,就是为了讨要那个肚兜吗?亏他当回事,她都臊得没处搁脸了。

    “怎么?还不打算拿出来?”皇帝乜眼看着她,“既然染了朕的血,那理所当然就是朕的东西。你私拿御用之物,这罪名可比糊弄太皇太后重多了。”

    她涨红了脸负隅顽抗,“主子明鉴,奴才没拿您的东西,真的。您盘问奴才半天,奴才还是摸不着头脑。”边说边往上觑他,“到底是什么叫主子这么着急?您说出来,奴才好知会荣总管。”

    他一定不好意思说的,只要他不说就无从争辩,这种事情最多心知肚明,怎么上纲上线的来理论?素以很有把握,她满以为自己的估计不会有误,可是他说“朕的肚兜”,这句话把她惊得当场呆住了。

    “你别跟朕装糊涂,论起装糊涂,朕可是祖宗。”皇帝一点都不觉得羞愧,今天上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颠来倒去的想,想的趟数多了,发现它根本不是个事儿。说出来又怎么了?她身上大多数地方他都见过摸过,一个肚兜,值什么?她以为他不敢出口,有什么不敢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他板着脸打量她,“交出来,朕不和你计较。如果不交,可别怪朕手黑。”

    “主子您怎么能这样呢!”她哆嗦着嘴唇,“那不是您的,它本来就是奴才的。”

    她不能交,也交不出。都被她毁尸灭迹了,她拿什么给他呀!

    皇帝却不依不饶,“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手一摊,“拿来!多说无益,不要逼朕发火。”

    素以觉得根本有理说不清了,她一头难堪一头畏惧,挨着桃木圆角柜摇头,“奴才没法子还您,那东西被我给烧了。”

    皇帝一听拉长了脸,“烧了?”

    看他很失望无奈的样子,素以忙答应,“奴才不敢骗主子,留着是祸害,索性烧了干净。奴才不能让主子蒙羞,要是什么时候不小心露了白,叫人看见多不好呀!”

    他怅然若失,坐在桌旁叹息不已,“烧了,那也没办法了。既然如此,你赔吧!”

    “啊?”素以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赔,这是什么意思?

    “一样换一样,你没经朕同意,擅自偷走朕的肚兜,朕瞧在你原是物主的份上不治你的罪,但是你必须赔朕。不说御前规矩,就算老百姓过日子,碰坏人东西还要等价偿还呢!朕这么要求,不过分。”

    他说“朕的肚兜”就像说“朕的玉玺”一样坦然,局促不安的人变成了素以。她绞着手指说,“主子,您不能强人所难啊!烧都烧了,您叫我怎么赔?再说我为什么要赔呢,那本来就是我的。”

    皇帝站起来,长身量压逼过来,“朕带在身上一个月,你敢说不是朕的?”

    皇帝不讲理怎么办?他是老子天下第一,你就是李树种在门前也不管用。素以知道不能硬碰硬,到底天威难测,惹恼了他要捅大娄子的。她摆手不叠,“您息怒,奴才嘴笨说错话了。您容我些时候,奴才今晚上赶通宵,给您绣个一模一样的成吗?”

    “不成,朕就喜欢原来那个。”他面沉似水,拧眉道,“绣个新的,半点人气儿没有,你把朕当花子打发?”

    素以简直欲哭无泪,“那您说怎么办?奴才手贱,您剁了奴才的手吧!”

    皇帝一直有个想法,脑子盘桓了好久,总是一再的打退堂鼓。他记得亲她的感觉,心心念念一直在怀里兜着,既忐忑又甜蜜。她常在他跟前打转,素净的脸,嫣红的唇,灯下一晃让他抓心挠肺好久。他舔舔唇,“朕还没用膳。”

    素以连声道是,“那奴才伺候主子回暖阁,再让侍膳处传膳。主子用了就在暖阁歇着吧,来回挪,没的半道上受凉。”

    她忙着张罗伞,打算护送他回正殿去,他却在罗汉榻上落了座。指指矮几对面道,“你别忙,朕想了个条件,勉强能让你偿还罪业。”

    素以叹了口气,看来想避重就轻是不太现实的。她谢了座欠身搭在榻沿上,“主子说吧,奴才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皇帝微微别过头,推窗下开了一道缝,雪地里的反光杳杳映亮他的脸,素以看见他颊上浮起了可疑的红,然后他说,“……你让朕亲亲。”

    ☆、65章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着眼问,“主子说什么?奴才没听清。”

    皇帝脸上不耐烦起来,“朕说朕要亲你,把眼睛闭上。”

    她一副惊了雷的模样,连连摇头,“那不成啊,您亲我……我一个大姑娘……”

    亲的次数还少吗?只不过以前都是附带,这次要正儿八经的来一回。皇帝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一直自诩为好奴才,只要主子说话你就得依着,这也是你素家衷心为主的好家训,你敢说不成?”

    他拿家训来压她,她有些颓败,“奴才不敢。”

    皇帝轻声嘀咕了句,“只当朕什么人都能将就,亲你是瞧得起你。”

    都到了这份儿上了,素以知道皇帝也撂不开她。她但凡没气性点,愿意示个好,撒个娇,八成就能晋位了。可她真的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宫腋吗?宫里女人多,争斗也多。她偷奸耍滑一两次或许能成,可回回那么干,早晚要失灵的。到时候没了圣眷,她拿什么来慰藉余生呢?

    她看他一眼,认命的垂下双肩,“那主子打算亲哪里?”

    这是豁出去的态度吗?要不是爱入骨髓,他用得着事先知会她?不知好歹!皇帝漠然道,“这个你别管,横竖闭上眼睛,别的不与你相干。”

    素以嗫嚅了下,想反驳,终于还是没敢出口。识趣的调整好坐姿,心想亲就亲吧!被喜欢的人亲,也不算侮辱了她。只是太紧张,她脸上一阵潮红,双手紧紧攥着,手心里直捏出了汗。眼皮偷偷掀起一道缝,看见他拘谨的挪过来。不像面对满朝文武时的机敏从容,他脸上神色慌张。素以突然找到了平衡点,那么厉害的人也有今天呐!她有点想笑,最后还是忍住了。不知怎么开始心疼他,如果他真是个霸王,想打她主意随时手到擒来,犯不着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他是好人,对天下百姓来说是好君王,对她来说是值得敬重的好主子。被他亲亲不会少块肉,道理上的确僭越了,可是架不住她愿意。她喜欢他,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纵容他。

    “素以,朕有好多话不知该怎么和你说。”他察觉她在偷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在朕眼里,你终究和别人不同。”

    素以专心感受他手上的力道和温度,还没把他的话消化掉,他柔软的嘴唇便贴了上来。

    起先是温和的,触了一下旋即放开。她以为结束了,可是他来捧她的脸,鼻息与她相接,用舌尖描绘她的唇形。

    素以活了一把年纪没经历过男人,她不知道亲一个人还能这样式的。他舔她的唇,千珍万重。她胸口砰砰跳,简直喘不上气来。想作抵抗,他抢先把她的手抓住了交错别在身后,趁她没留神,舌头便窜进了她口里。

    皇帝觉得意乱情迷,恨不得立时醉死过去。他以前没有全心全意吻过一个人,和后妃们同房,这上头每每敷衍带过。身体可以追随欲望,唯独这样却是不能。皇帝爱干净,和另一个人唇齿相依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可是同她就可以。他不嫌她脏,她是顶干净的,像玉泉山上的水,甘美值得细品。

    她不懂得回应,没关系,他带着她就好。日思夜想那么久,好容易逮着机会一亲芳泽,他使出了全套的缠人功夫,索性推开了中间的矮几,把她压倒在罗汉榻上。

    他的吻密密的,缠绵汹涌的漫过她的头顶,叫她招架不住。两个人那么亲密,素以心里有宁静的快乐。仿佛回到山洞那晚,他没有皇帝架子,彼此相依为命。他去打猎,她在家里盼他回来,为他操心,就跟普通猎户夫妻似的。

    只是脱离了那种环境,她再也不敢伸手揽他了。

    皇帝动情不已,天晓得憋了三个月的男人日子有多难熬。尤其是她在身边,他总有无数古怪的念头,想把她这样那样的处置。他吻着她,心思开始游移。手指头往上攀,触到她云头背心上的盘扣,悄没声的一颗颗解开了。再去摸里面夹袍领上的钮子,不想叫她察觉了,一下子压住了他的手。

    她睁开眼蒙蒙望着他,低声嗫嚅着,“主子您别……”

    皇帝气喘吁吁,复在她唇上吻了吻,“为什么?嗯?你不爱朕?”

    她没打算留在宫里,要是脑子一混进了幸,往后的路委实太难走。不得宠,一腔的赤诚都随风扬灰了。得宠,她没有可以依仗的娘家来撑腰,只怕要处处受人牵制。

    她推他,“奴才微贱,怎么配和万岁爷提那个字眼儿!您说好亲亲,这会儿有点往斜里岔了。主子金口玉言,奴才一向信得过主子……”

    皇帝没停手,解开罩衣上的钮扣又去扯她中衣的领子,一番拉拽下牵出了里头墨绿色小衣的肩带。他往上拉了拉,她背后系了结,光解脖子这里拿不下来。他挫败的蹙起眉,“先头支的是利钱,现在朕来讨本金。”

    素以发了回怔,敢情最后重新赔他一个肚兜外,还要附带上被他狼吻一通的饶头?这可亏大发了!她三下两下挣出来,实在不能含混过去,也只好依他的话办。

    “不劳主子动手,奴才自己来。”她退到高案边上,背过身去抽背后的带子,解下身上肚兜托在手里,面红耳赤的呈敬上去,“毁了一个,再赔您一个,这下子总两清了吧!”

    那是个鸳鸯戏水绣,其实女红上来说是极其平常的图案,可在他眼里却别有深意。两清?恐怕这辈子都不能有算清的一天了。这样牵牵绊绊的缘分,不应该就这么断了。他去接那肚兜,顺便把她拉进了怀里。

    “朕想天天这样。”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咱们总是兜圈子,兜来兜去两头吃苦。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和我……”

    她靠在他胸前,正龙团花上的龙首眦目欲裂,近看有些瘆人。她转过去,在那片平金绣上蹭了蹭,然后松开手,淡淡笑道,“主子和奴才云泥之别,主子要真为奴才好,就该让奴才去皇后娘娘宫里当差。奴才前头和公爷府结了善缘,临出去在皇后跟前尽孝,也算善始善终,求主子成全奴才。”

    她立在熏炉旁,捏着帕子,腰背挺得笔直。明明刚才还那么亲昵,这一转眼怎么就相隔万里了?皇帝怔怔的,“是皇后和你说了什么?”

    素以摇摇头,“不是皇后主子说了什么,我到寿康宫面见老佛爷,听老佛爷问皇后话,才知道里头有这茬。奴才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到皇后主子身边也是好事儿。奴才在宫里七年,临了伺候过主子爷,又伺候主子娘娘,说出去多体面呀!既然有这机会,主子就让奴才去吧!正好我和琼珠也不对付,两个人不能一条心,暗里来回的斗气使坏,不也没意思得很嘛!”

    皇帝面上结了层严霜,他知道她想趋吉避凶,这丫头心肠真硬,为求自保,什么人都能撇得下。他呢?他倒成了婆婆妈妈,对她万般纠缠不清。他统御四海,但却奈何不了她。他真的有点生气,千方百计的想留住她保全她,她一门心思想离开养心殿,到长春宫效犬马之劳去。他的用心都化作了尘土,难道她对他没有一点留恋?他们之间有过小秘密,不比宫里其他人更亲厚吗?

    “朕怎么办?”他横眉冷眼道,“朕用人计较,你说走就走,叫朕哪里去找人来填你的缺?”

    “宫里机灵的人多了,内务府自然能找着。”她徐徐叹了口气,“奴才呆蠢,心里只有一个想头。主子待奴才能像往常一样,奴才落不着把柄在别人手里,就还能在御前尽心伺候主子。可主子今儿这事办得……虽然是在养心殿,保不定已经传到老佛爷耳朵里了。奴才人微福薄,经不住他们算计整治。还是到主子娘娘跟前听差遣,不戳人眼窝子,大家消停。”

    皇帝一千一万个不答应,她说破天也没用。他心里有成算,只道,“清君侧,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有这决心。可国事好办,家事难缠。后宫的滕御们,她们既与朕枕榻间相伴,又是牵制那些大姓家族的工具。好些事朕心里都知道,可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去动她们。”他见她不说话,又靠前了一步,“你放心,朕虽倡导中庸,但绝不是昏君。朕好赖还分得清,乾清宫和养心殿两处都要整顿,叫他们互查,狗咬狗。朕这里有一本账,谁是谁非看在眼里。只要查明属实,就算是朕身边最信任的人,也免不了跟着那些祸头子一体开革。”

    不愧是皇帝,避重就轻很有一手,她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只要他不出幺蛾子,她在他身边伺候也无不可。问题是他做不到,人在这时候容易忘形,她和他都一样。万一哪天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出宫不成,怕是真要来个魂断紫禁城了。

    皇帝见她态度坚决,也在试着找两全的办法。找来找去,唯剩妥协,“朕以后不会再到庑房里来了,保证白天不多看你一眼。认真有什么话,咱们留在就寝前说也一样。或者朕可以写字条叫人送给你,鸿雁传书么,很有意境。”

    他觉得这个办法真不错,解决了困扰他的大难题。只要她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你来我往的短书,比面对面的说话温暖暧昧一千倍。

    他已经决定了,不容她质疑。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他抽出肚兜在她眼前比划了下,“你再动别的心思,我就着人把这东西送给你家里人过目去。”

    ☆、66章

    皇帝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五更晨起,梳洗之后便上寿康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虽上了年纪,多年来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宴起败家嘛,所以卯正已经安顿好。晨昏定省是规矩,宫里的主儿们都要遵守,太皇太后的一天就从接受叩拜开始。当然了,低等的嫔妃是没有资格进寿康宫的,皇后以下嫔以上,原本统共有十二人,封号也各有定规。结果皇帝神来一笔添了个静嫔,现如今就是十三位主儿了。

    皇帝到的时候,正逢头一拨嫔位的跪安。他进去,一溜小主恰好出来。在廊庑下迎头遇上了,主儿们很是惊讶和欣喜,连忙的蹲身请皇上万福金安。皇帝擡手叫免礼,他对后宫谈不上和颜悦色,一向是淡淡的。七个女人他笼统扫了眼,看到了站在最边上的静嫔。她穿一身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褙子,汉人出身,擎小儿裹了足,雪天也没法蹬羊皮靴。脚上单穿一双水红寿字弓鞋,伶仃立在那里,看上去有点单薄的可怜相。

    皇帝顿住了脚,回身吩咐荣寿,“告诉造办处一声,按着静主儿脚样子做双油皮靴送过去。这么大冷天儿,脚上浸了水,没的生病。”言罢也不停留,径直往寿康宫正殿去了。留下一干女人又羡慕又吃味儿,只差没把静嫔瞪成个筛子。

    太皇太后在西偏殿里,几间殿房地下都过火龙,皇帝刚从冰天雪地里来,进了屋子就觉一室如春,身上的寒气立时都消融了。帘子那头笑语晏晏,殿外早跪了一地的人。他卸了灰鼠大氅,里头密贵妃打帘迎了出来。

    她刚生产过,人比以前丰腴些,越发显得白面团似的。一看见他,堆了满脸的笑容,欢欢喜喜迎上来蹲福,“奴才给皇上请安了。”

    毕竟伺候了这么些年,又接连给他生过两个儿子,情分总归割舍不掉的。皇帝伸手搀她,“朕回来后还没见过你,走前听说你闹头风,现在怎么样?”

    她站起来,顺势牵住了他的手,“早晨没什么,一到下半晌就发作。近来换了个御医,看情形比前阵子好,多谢主子垂询。前两天知道主子回銮,我心里惦记着。几次想去瞧您,您又发了话不见人……有两回经过月华门我也瞧来着,要是能遇见您多好,可您在天阙之上,要见实在是太难了。”

    她满脸委屈的样子,皇帝笑了笑,“下回有事,差人来御前通禀一声,朕得了闲儿过你那边去也是一样。”

    他到底还是没松口答应让她去找他,做皇帝也有章程,老辈儿里留下过训诫,比方乾清宫这等地方是军机重地,后宫为避参政的嫌,一概不许无召觐见。密贵妃有些难过,生了儿子又怎么样?皇帝一视同仁,她在他眼里和寻常宫妃没什么不同。

    皇帝越过她朝地罩门上去,因为皇后已经在帘外接应他了。贵妃回头看,皇后给他解了披领,温声问他一路好不好。皇后不会对他自称奴才,他们夫妻一体,没有爱情无关紧要,至少他们是平等的。皇帝好就好在这一处,他长了天底下最不势利的眼睛。皇后娘家其实并不算显赫,当初会被指婚,也全是仗着薨了的老公爷。太上皇敬重昆和台的人品,大婚当天曾经亲自叮嘱皇帝要举案齐眉,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皇后无所出,皇帝待她也还是很优厚的。

    帝后相携进了偏殿里,一屋子人都齐齐蹲身给皇帝见礼。他目不斜视,笑着上前给太皇太后打千儿,“皇祖母安康。”

    太皇太后忙叫他起来,拍拍边上坐褥冲他招手,“快起喀,到我身边来,叫我好好瞧瞧。”上下打量了道,“外头奔走三个月,黑了,身板倒还好,见壮。”

    “这趟秋狝收获颇丰,旗上将领操练骑射是其次,上下情相浃么!还有额外的臧维亲贵来降,漠上的东、西、北三方,眼下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了。”皇帝说着一笑,“只是孙儿在外时时念着老祖宗,每天一封请安折子,也难表孙儿挂怀之万一。这阵子连着雨雪,老祖宗身子好不好?太医院的平安帖老几样,朕昨儿看了,或加几味或减几味,没什么大变动。叫他们请老祖宗的脉,另开两个方子送来朕过目。老祖宗的痰症冬天尤其要将养,朕也命人到外头求偏方儿,有时候瞧着不上道儿的土郎中秘方,反倒比宫里御医们拿名贵药材研制出来的还管用些。”

    太皇太后听他满口关怀的话,真是受用得不成。整整他的衣领道,“我的儿,你日理万机还要操心我,难为你了。我是这世上第一享福的老太太,你朝里忙,有她们代你孝敬我就够了,我身子好着呢!”

    皇帝什么人跟前说什么话,从小练成的好眼色。做皇子的时候就会讨长辈喜欢,到现在也没什么大变化。他说,“您是孙儿的主心骨,朕外头不管多操劳,想起宫里有皇祖母坐镇,干什么都能放开手脚。所以皇祖母保重自己不单是为自家身子骨,更是为了孙儿。”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你有孝心,你地底下的额涅知道了也高兴。”说着转过脸去,吩咐那些嫔妃道,“你们都散了吧,叫我们祖孙说说话儿。”

    四妃和贵妃领命道是,说起来除了皇后,她们都是上不了牌名的人。帝王家要享天伦之乐,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做小的来掺合!委实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蹲福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留下皇后,倒也不是单纯把她看作自己人。就因为素以是她那头的,打定了主意要处置,必先让她心里有个数,也省得以后再费唇舌。

    “上回传素以来问话,她说起你们上普宁寺的事儿,指东打西的一通胡诌,其实我心里有数,你去是为了东篱。”她数着手里的玉菩提,脸上有了凄苦之色,“我在宫里眼盲耳聋,外头怎么样我全然不知道。你哥子十五岁出家,如今一晃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也不知他在那里好不好。我每常做梦梦见他,他刚会走路那会儿穿着小马褂,戴着瓜皮帽,小手里捏一颗糖,从坤宁宫走到寿安宫,说是要孝敬皇阿奶的……现如今弄成这样……”

    皇帝心里也憋闷得慌,东篱身上发生的事,简直就是对执掌乾坤后的宇文氏最大的打击。情字太熬人,拖垮了东篱的一生。可悲的是佛祖没能拯救他,他修行那么久,提起锦书仍旧失魂落魄,这些年的苦行僧都白做了。

    他叹了口气,“皇祖母放心,大哥哥身子很硬朗,瞧着比以前精神好。”

    太皇太后摇头,“什么叫好?行尸走肉似的活着,吃糠咽菜睡硬铺板,这能叫好吗?我只恨出不去这围城,没法子搭救他。”灼然看着皇帝道,“你们兄弟情深,好歹开解开解他。”

    皇帝从宫女手里接了茶盏敬献给太皇太后,一面道,“不消皇祖母嘱咐,孙儿也想劝他还俗。可是他心意决绝,朕实在是说他不动。”

    “那好办。”太皇太后把念珠搁在红漆描金梅花炕几上,吹着杯里的香片茶道,“我有个主意,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今儿趁你们在,说出来大家商议商议。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的病根儿在那里,不治好了,说什么都是枉然。太后那头的念想不断也得断,可我知道,这种事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做了结的。反而是思之愈深,念之成狂。既然如此,何不送个人过去?叫他活动了心思,把对太后的感情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再让他青灯古佛,打死他也不能干。”

    皇帝心头激灵灵一颤,老佛爷这话出口,他就已经能够料到后面的说头了。阖宫上下有谁比素以更适合做替身?他突然觉得不耐烦,怎么就打定了主意要动她呢?他这个儿皇帝什么时候做得那么窝囊,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了?

    不管心里多反感,终究不能表现在脸上。钝刀子割肉也得一点一点的来,他跟前的人,只要他不点头,谁也不能动她分毫。就是能不能舍下脸来违逆老佛爷,其实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偏要混为一谈?事情没出在自己身上,皇父和东篱争抢锦书的时候他还在想,不就是个女人吗,值当父子反目成仇?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了,那不是个爵位,也不是个物件,那是活生生的,能叫人魂牵梦萦的宝贝。就算抛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轻易放弃的女人。他不像皇父那样杀伐决断,但是韬光养晦不等于懦弱。惹恼了他,他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气概。毕竟谁也不想痛失所爱,成全别人把自己变成残废,他没有那么伟大。

    “皇祖母说得是,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想头,他不打算还俗,送个人过去,岂不成了对佛门的亵渎?”皇帝声口很寻常,脸上虽然笑着,笑容却不达眼底,“皇祖母是吃斋念佛的人,孙儿知道您心善,舍不得大哥哥跳出红尘。但他既然选择了佛门清静地,就不要再打搅他了吧!”

    太皇太后擡起头来看他,“我这是为他好,宇文氏不出孬人,打祖上起世代为王,到了你皇父那一辈终于取慕容而代之。如今你瞧瞧,连奴才的奴才都在吃香喝辣,他却要在寺里吃萝卜咸菜。你们哥们儿好,就应该想法儿让他出来。”太皇太后计较了下,懒得走那么多弯路,索性戳破了倒省心。于是不慌不忙的盖上了杯盖儿,交给一旁伺候的皇后,对皇帝道,“我也不瞒你说,一眼瞧上了你御前的一个丫头。她和皇太后长得像,我料东篱见了会喜欢。瞧着东篱吃了那么些年苦,还有你们兄弟打小的情分,你就忍痛割爱,成全他的后半生吧!”

    ☆、67章

    皇帝一哂,成全了东篱,那谁来成全他?素以是温吞水,得捧着捂着。他花了那么多心思,眼下终于有了点进展,叫他中途撒手,他死也不能够。

    太皇太后巴巴儿看着他,照她的想头,这是考验皇帝的时候到了。究竟是骡子是马,听他回话就见分晓。皇帝是仁君么,对待手足一向宽厚。如果现在为了小宫女,让那些兄友弟恭的立誓都成了空话,那她更要卯足了劲儿铲除迷他心智的狐貍精了。

    “皇祖母的心思朕知道,大哥哥吃的苦,要是在这一桩上能弥补,朕也愿意尽点心意。可现如今孙儿觉得这个想头并不好。”皇帝夷然一笑道,“朕这九五之尊也是从大哥哥手里捡的漏,皇祖母瞧中了什么要拿去贴补大哥哥,朕哪里有置喙的权力!朕只是觉得佛门重地,贸贸然送个姑娘进去,实在有碍观瞻。皇祖母千万别以为孙儿舍不得身边伺候的人,虽说朕御前也有点无关紧要的小规矩,可皇祖母既然发了话,孙儿无论如何都要酌情考虑的。”

    皇帝一向对她没有违逆,回她这两句话已经很重的了。都说到了这份上,还是个“酌情”。太皇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攥着念珠道,“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整日里无事可做,才出了这馊主意。要你瞧着兄弟情谊赏个人给他,救他脱离了苦海,也成就你一桩功德。你乐不乐意的,端看你的心意。御前的规矩是人定的,少了个把,内务府自然往上填。”

    皇帝打起了太极,“皇祖母说这半天,朕没闹明白说的是谁。朕贴身的只有三个,茶水上的指了婚,司帐是个不通人情只知道当差的。难道皇祖母瞧上的是贵妃娘家表妹么?说起她,倒是个机灵人,机灵得把朕的行踪都大肆往外宣扬了。朕这两天正打算处置她,皇祖母要是点这个将,那就趁着机会送过去吧!别的倒没什么,唯恐入不了大哥哥的眼,灰了大哥哥的心。”

    太皇太后被他唬得一愣,“我何尝指了贵妃的妹子!我说的是司帐的那个素以,她和太后长得像,或者就是医东篱毛病的药引子。”

    “她?”皇帝略显惊讶,“孙儿倒不觉得她和皇太后长得像,上年皇父把敦肃皇贵妃的画像迎进奉先殿供奉,孙儿祭拜时瞧了两眼。要是一定说她像谁,现在想来,似乎和皇贵妃更相像吧!”

    这话戳伤了太皇太后的神经,她忌讳人提起敦肃皇贵妃,那是扎在她肋骨上的刺,没能连根拔除,时常还会隐隐作痛。皇帝有意揭她伤疤,是存心要给她提醒儿吧!

    这个孙子真不错!他学他皇父学得好,为了女人可以冒犯祖母。太皇太后垂下了嘴角,“不论她像谁,我这儿拿了主意要送她上普宁寺去。”

    皇帝依旧笑着,“皇祖母三思,大哥哥皈依的志向从没有动摇过。或者那些伤心事忘得也差不多了,眼下无缘无故送个大活人过去,怕会勾起他的回忆,再伤他一回。”

    太皇太后寒着脸子道,“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这事不能成?我心疼他,他素来孝顺,定然能够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皇祖母单心疼大哥哥,竟不心疼孙儿吗?孙儿用人挑剔,这阵子御前的人走的走,开革的开革,再加上这一个,朕这皇帝真要落个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了。”言罢调过视线看边上的黑漆槅扇,万字不到头的花纹叫人想头愈发明晰,他拧眉道,“皇祖母有了年纪,好生颐养是正经。宫里有皇后主事,那些芝麻绿豆的琐碎就不劳动皇祖母了。皇父逊位之初曾告诫孙儿,皇祖母一生辛劳,要孙儿好好奉养。对孙儿来说旁的不重要,您寿元无量,才是子孙们最大的造化。大哥哥出家十五年是朕疏漏了,叫皇祖母挂怀到今日,孙儿大不孝。朕上月往普宁寺探了口风,不瞒皇祖母,孙儿带素以一同前往,也存了点试探他的意思。可惜了,大哥哥他岿然不动,所以皇祖母的拳拳爱孙之心,只怕是要扔进冷水缸里了。”

    一旁的皇后听了半天有点心惊肉跳,看准了时机忙岔道,“万岁爷回銮我没过乾清宫去,外头遇见的事儿我也一概不知,这是我的不是。我知道老佛爷最心善,手心手背都是肉,撇了哪头都不能够。万岁爷御前委实也离不了人,要是三个一气儿都走了,连个带班教规矩的人都没有,只怕会委屈了咱们主子。”

    太皇太后叫皇帝洋洋洒洒这一通,心里横竖是不大高兴的。皇帝内秀,话里有意无意的带那么两句警语,听得实在是戳心窝子。也罢,年下弄得不痛快,一个正月都叫人高兴不起来。其实也不是非得把素以送到东篱身边去,毕竟光有脸还不够。人不对,东篱未必会把感情转移到她身上。横竖太皇太后心里有成算,即便东篱那头使不上劲儿,这皇宫大内也绝没有这个小妖精安生立命的地方。只要她活一天,这张脸就不能出现在后宫之中。或许是执念,她总有种遭人窥视的错觉。谁让素以和慕容家的女人长得那么像!她信轮回,甚至认定了她是合德帝姬托生的。既恨又怕之余,处理掉她的心意也更坚定。

    皇帝看看案头的西洋钟,抚膝站起来道,“皇祖母起得早,再歇会子养养神吧!今儿休沐,孙儿要去南书房进日讲,这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阖上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皇帝微躬着身子却行退出来,心头像遭了重压似的难受。刚才的情形,他用尽了力气才忍住没发火。太皇太后有了岁数,人愈发的霸道起来。好些在她看来合理的要求,开口几乎是命令式的,不依她就是不孝,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闹得他很下不来台。终归是一家子,她又是这宫里的老祖宗,皇帝再尊贵,不能把自己的祖母怎么样。他以仁孝治天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皇父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想送她到行宫颐养,最后也未能成行。皇帝统御四海,仍旧活在伦常之中。罢权免职、圈禁流放,那是对下不对上。太皇太后不干政是她的聪明之处,稳坐钓鱼台,后宫的那些零碎事儿,办得再出格,谁敢上纲上线和她理论?

    他放眼看远处的苍穹,云翳混沌。天虽冷,从晕沉沉的暖阁里出来,却能激得人脑子活络。披上鹤氅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听见皇后的声气儿,他顿足回望,她撑着伞正从月台上下来,高高的狐毛领子斜切过两腮,倒把一张脸衬托得玲珑生动了。

    皇后不是个触目的女人,她母仪天下,这后宫最端稳就数她,连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落了短处叫人看见。皇帝耐心在门廊上等她,她终于到了近前,他上去接应她上台阶,在她肘上托一把,换回她一个腼腆的笑。

    “怎么冲撞老佛爷呢!”她说,“一个宫女儿值什么,她要送就送吧!为了这事儿闹出嫌隙,总显得你不够大度似的。”

    皇帝摒退了左右,背着手转过身去,“朕先头说过了,这后宫主事的是你,太皇太后到了安享天年的时候,劳心太多架空了你,朕也不愿意看见。”他又转回身来,“上次要把素以调到你宫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皇后看他言行就知道他对素以上了心,他们夫妻多年也有默契。猜不着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他的心思她还是一目了然的。她抿了抿嘴,替他把腰上覆过去的葫芦活计重翻回阳面来,慢吞吞的说,“你既然知道,就应该顺了她的意儿。素以到我宫里又不会吃亏,总比送给别人强些。”

    皇帝冷笑一声,“朕御前的人就那么不招她待见?别忘了凛凛天威,拿朕当软柿子捏,那可是打错了算盘。”

    皇后没想到他有这样深重的怨恨,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她略顿了顿道,“素以的长相也是个大麻烦,依着我,索性开了脸,老佛爷也不能再算计她了。”

    开脸?他要是仓促的办了这事,她和后宫那些嫔妃还有什么差别?他摇摇头,“就叫她呆在御前,宫里有老佛爷,把她搁在哪里都不能叫朕放心。再说……”他眼里阴霾渐起,蹙起眉头道,“她没松口要跟着朕,硬要强迫她,弄得两两生恨就没意思了。”

    皇后有点惊讶,皇帝幸一个宫女还要“有意思”?她是国母,温良恭俭让,一丝都不能乱的。说嫉妒谈不上,心里难免有点惆怅罢了。她长长嘘口气,茫茫的雾气在眼前交织成一片,“这么的就难了,你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整日流连内廷。要是哪天老佛爷劫皇纲,这事又怎么应对?”

    皇帝低头看她,笑道,“朕贵为天子,这么点岔子都料理不好,皇帝还有什么做头?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既这么,叫她另择贤能也罢。咱们大英还没有女人敢参政的,不愿依附皇权嘛,那朕这皇帝让她来做也使得。”

    皇后目瞪口呆,皇帝谨言慎行是她多少年看过来的。今天这一车气话,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估计能把她堵个半死。她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好。恩佑的那点小心思看来是泡了汤了,皇帝为素以连老佛爷都敢顶撞,别的人敢掺合进来,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

    皇帝静静看雪,盘算着可以借这契机把利害和素以那个二愣子说说。要是叫她在大喇嘛和他之间选,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