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进宫前,秀女们一般都会做足了功课,譬如皇上的喜好,譬如宫中现有几位后妃的脾气和秉性,更有甚者将在旗的秀女划分了几等,哪些是上三旗的贵族,哪些在宫里有靠山,哪些家世微薄不足为惧。
莲心在果亲王府时,二嫫也给她讲过一些宫中轶事,但远不如在钟粹宫里听到秀女们围在一起闲谈时的信息全面且详细。比方说云嫔喜甜,尤其喜食滋补甜品;婉嫔畏冷,临近冬时,早早就要广储司置办棉裙宫装;皇后娘娘则是喜静、性温和,每月必到大佛堂里上香;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围绕皇上而展开的,莲心却无甚心思听,一带而过,记在心里的倒是少之又少。
顺着宫墙往南走,经过承乾宫就是景仁宫。无论是殿宇结构,还是二进院的规格,相较于东西六宫里的其他宫殿,都属较为堂皇的一座。因为小公主自出生起便跟随亲生额娘居住在这里,所以殿里的嬷嬷和奴婢也比其他宫殿多一些。
宽阔雅致的庭院里,每隔几丈就栽种了一丛半人高的蔷薇灌木,灌木外面围着木栅栏。又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立式宫灯,外面罩着玻璃罩。等到入夜,花影满眼,灯晕迷离,花影与灯火相映成趣。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碗大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在木栅栏里,竞相怒放,或淡紫或浅粉或纯白,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平素若无吩咐和召命,各殿的奴婢除了陪同主子出行,其余时间一律不得离开所属宫殿半步,所谓"左脚发,右脚杀","发"是指发配宁古塔,"杀"则是砍头,没有哪个胆敢逾矩的。
莲心跨进二进院时,里面的宫婢正在修剪花枝,间或一个奴婢来回提着铜壶仔细地给花浇水。诸人瞧见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用打量的眼神看过来,注意到莲心身上那简单的旗装后,方认出是钟粹宫的待选之人,即刻有宫婢上前来询问。
"我是钟粹宫的秀女,请求拜见婉嫔娘娘。"
此刻,正殿里有几个年轻的常在正陪着李倾婉吃茶。这些都是宫中不甚得宠的女子,巴结着身份较高的后妃,日日守株待兔似的等着那明黄的身影大驾光临。可惜,仅仅等待是不够的,因为即便得宠如婉嫔,皇上亲临的情况也极少,倒是在乾清宫和东西暖阁里,时时可见。
"玉骨冰肌,月貌花颜——倒是个美人胚子。本宫怎么没在钟粹宫里见过你?"
莲心敛身而拜,"奴婢资质鄙陋,哪里上得了台面。娘娘亲临,犹如众星拱月,星点之光怎能与太阳相提并论,娘娘折煞奴婢了。"
李倾婉抿了口茶,一摆手,"你也坐吧,别光站着。刚好众位姐妹都在,大家在一起说说话,不用太过拘束。"
她话音刚落,即刻有婢子将椅子挪过来。莲心却没坐,低着头过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婉嫔娘娘,求您救救玉漱吧……"
李倾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怔了怔,端着茶盏,忽然想起她口中的名字——耿佳·玉漱,不就是自己曾经送过舞衣的那个秀女吗?自己还曾打赏了一袋金子给她,提点她去巴结掌管敬事房的宫廷大领侍苏培盛。
这时,在座的几位常在都起身向她告辞,有几个看不出眼色的也被拉走。李倾婉温笑着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奴婢送她们出殿门。
熏笼里散逸出几缕烟丝,是苏合香的味道。等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婉嫔放下茶盏,让宫人过去扶莲心,"玉漱的事,本宫略有耳闻,你先起来再说。"
莲心低垂着眼睫,面容哀戚,"玉漱经常在奴婢面前提起娘娘,说娘娘最是心地善良,是宫里的活菩萨。娘娘这回一定要救救她……"
李倾婉的目光落在莲心的脸上,心道这秀女真是好不懂事,人是云嫔关押的,却来求她,这是让自己公然与武瑛云宣战还是怎么的?
"玉漱的事情,本宫也很难过。她有很好的资质和相貌,原本本宫以为她若通过阅看,便能留在宫里,届时本宫便去跟皇上奏请,让玉漱妹妹留在景仁宫里,也好跟本宫做个伴。这下可倒好,听说北五所那地方又冷又潮,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真是……"李倾婉说罢,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玉漱她实在是命苦,不知怎的就得罪了云嫔娘娘。"莲心眼眶有些红,哽咽着道。
李倾婉拿出锦帕,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你也别难过,只要一日未落实罪名,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这样吧,过几日你拿着本宫的腰牌,去北五所看看她,顺便带些吃食和用品过去。"
莲心抬眸,目光楚楚地看着她。
李倾婉抿了抿唇,接着道:"至于她的罪名,本宫也会想办法帮她减轻甚至免除的。"
听了后面的话,莲心这才露出释然的神色,脸上含着满满的感激之情,忙起身朝着李倾婉叩拜,"奴婢代玉漱,叩谢娘娘大恩。"
李倾婉伸手托住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玉漱有你这个好姐妹,倒也是她的福气。她犯的可是冒充旗籍的罪名,且不说是否坐实,单就你不怕受牵连,来本宫跟前求情这一点,就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往后多来本宫这里坐坐吧。"
北五所在宫城的最东侧,靠近顺贞门,有数名手执兵器的戍卫在这里把守着。因这里一直是关禁犯错的后妃的冷宫,平素鲜有人来。康熙帝在位时,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收押的嫔女,此后也就逐渐荒置了下来。到了这一朝,连看管的嬷嬷都少了很多,算是彻底闲置了。
偌大的四合院里,因长年失修,砖瓦都剥落了好几层,回廊和门槛上的红漆掉得只剩下一片雪花白。满院的荒草参差不齐地疯长着,有的一直蔓延到屋苑里,摧枯拉朽般地占据着原本人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过去,阴森森地瘆人。
莲心跨进院子,正殿的匾额已经歪了,漆绘灰蒙蒙的,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有奴婢坐在石阶上打瞌睡,拄着胳膊歪着头,像是随时都能倒下来。莲心清咳了一下,都没能将她叫醒。倒是从东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个老嬷嬷,瞧见她手里拿着的腰牌,立即点头哈腰地给她行礼。
"不知道小主要找哪个?"
莲心将臂弯里的食盒提了提,轻声道:"就是前几日被收押进来的待选秀女,耿佳·玉漱。"
老嬷嬷闻言怔了一下,摸着下巴,有些讪讪地笑道:"那姑娘并没在这里,而是在景祺阁后面的套院,请小主随老奴来。"
莲心奉的是婉嫔娘娘的旨意,虽然于理不合,但给足了银子,北五所和景祺阁的几个老嬷嬷都是一并给她放行。
老嬷嬷引着她走到最北面的一间空屋子前,拿钥匙开了锁,才转身赔着笑脸道:"小主要找的人就在这屋里头。云嫔娘娘身边的人吩咐了,这姑娘犯了大错,让老奴好生看管着。小主这便进去说话,切莫耽搁太久才是。"
门推开,一股酸臭气扑面而来。莲心皱起眉,还是朝着老嬷嬷颔首,然后取出一袋银子交给她,"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只是劳烦嬷嬷将其他人带得远些,我们有些体己话要说。"
老嬷嬷见到银子,顿时两眼放光,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小主请放心,老奴明白。"
屋苑里很黑,窗帘斜斜地挂着,都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踏进门槛,能看见里间仅有的一张案几上灰尘积得老高,案几旁有张破旧的床榻,外头搭着一个厚纱帐子,上面挂满了蛛丝,空气里飘散着呛人的霉味和潮气。
"玉漱……"
莲心挎着食盒轻步走进去,瞧见床榻上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蓬头垢面,手脚裹着被褥,肩膀一颤一颤的。她听见背后的声音,先是哆嗦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转过身,露出满是掌印的脸和一双充斥着惊恐的眼眸。
莲心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人儿凄惨的模样,差点就落下泪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是谁打了你……"
红肿不堪的脸颊肿胀得老高,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俏丽模样。莲心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上前扶住她的肩。玉漱模糊着视线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来是谁,"哇"的一声扑到莲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莲心……真的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心紧紧地搂着她,发现她身上的裙子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肌肤上遍布淤青,手腕上还有几处红痕。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
玉漱伏在她怀里,渐渐哭得累了,肩膀的颤抖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莲心抚着她凌乱的发丝,手碰到她的脸颊,玉漱疼得战栗了一下。
"她们对你用刑了?宗人府还没有任何判论,怎么有人敢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秀女,就算被关在景祺阁里,也不会有人把我怎样。可那些老嬷嬷却让我给她们端洗脚水,还得给她们洗脚,我不愿意,她们就开始打我。"玉漱咬着唇,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莲心,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莲心鼻翼一酸,将她抱在怀里,"怎么会呢?你还是秀女啊,还得参加选秀呢。"
玉漱凄楚地摇头,"在我进宫前,阿玛就已经恢复了旗籍,这我是知道的。可若是云嫔她有心针对我,真让宗人府撤销了阿玛的备案,那我冒充在旗秀女的罪名就是定了。到时候一人欺君满门抄斩,阿玛和额娘也都会遭到牵连……"
莲心听到此,有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喉咙。云嫔哪里只是针对这么简单,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引婉嫔入瓮罢了。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因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指定他人的生死?而她们这些居于最底层的秀女,就像是卑贱的蝼蚁任上面的人随意踩踏。
"你忘了么,当初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跟前。"
玉漱红着眼眶,哽咽地道:"倘若不是我巴结苏公公,那日说不定就轮不上阅看,也就不会碰上云嫔。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注定没那个命飞上枝头。"
莲心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却又全都吞咽了回去。
与其给她虚无缥缈的希望让她更加失望,不如静候时机。云嫔的谋算涉及到皇室公主,若是泄露一句便是滔天大祸,而只要自己能在婉嫔身边待上一日,景祺阁里的奴婢就不会再敢欺辱玉漱,再往后便是她也不能预料的结局了。
"你好不容易才进宫来,上天怎么会忍心就这么剥夺了你的机会呢?"莲心握着玉漱的手,安抚地道,"就算为了你阿玛,你也要撑下去才行。"
时辰已经不早,莲心将带来的食盒搁在案几上,另外还有一些梳妆物什放在外面,一并托付看管的嬷嬷带进来。玉漱的情形已经很糟,莲心没有太多权势,只能叮嘱了那些嬷嬷几句,许诺下一次会再带些银子来犒劳她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景祺阁。
隔两日,莲心再一次去景仁宫里谢恩。
婉嫔对她的态度极是不同,当日赏赐了很多首饰,又留她在殿里用膳。莲心却将更多的东西送到景祺阁,婉嫔听闻后直称赞她心地善良。而后,更是听从了莲心的建议,亲自去乾清宫向皇上请旨,要将北五所等几处修缮一下,作为前朝被废后妃的居住之地。
皇上原本就想腾出一处地方将那些废妃妥善安置,李倾婉的提议正中其意,所以不仅准奏,更是予以嘉奖。于是,李倾婉愈加青睐于莲心,甚至将她留在自己殿里过夜。
封秀春对于莲心时常离开钟粹宫在景仁宫里留宿的事,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其他秀女见了,都艳羡得不行,嘴上却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玉漱才被关进北五所几天啊,就有人借着她的势,巴结、讨好她原来的主子去了!"
莲心回到屋苑拿东西,几个秀女靠在门扉上,她往左,她们也往左,她往右,她们索性并排站过去挡着地方,就是不给她让路。
"亏得你平时跟她那么好,原来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主儿。若是玉漱知道你现在见天地往婉嫔娘娘那儿跑,会不会恨自己识人不清呢?"其中一个秀女说完,旁边的人都跟着纷纷嗤笑起来。
莲心知道这些都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此番这么挤对自己,就算不是她的意思,也是因她而起。于是莲心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须臾,果然从东厢的屋苑里走出一抹身影。
"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挺有手段的,想不到这么快就拜到婉嫔娘娘的山头了。"徐佳·袭香抱着双臂,睨视的目光落在莲心脸上,"不过你可要悠着点儿,别最后落得跟玉漱一个下场,还没怎么着呢,就被关进冷宫了。"
莲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明白同是一介秀女,为什么这个大小姐总是喜欢欺负别人,以嘲讽和打压为乐趣,"婉嫔娘娘亲厚和善,对其他秀女都是一样的关怀和体贴。你这么说,是在暗指婉嫔娘娘收买人心、在宫里结党营私么?"
袭香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一开口就能噎死人,"我……我可没这么说,你怎么敢信口开河冤枉人?"
"不是她冤枉你,而是你实在太过蛮横无理。"一道清丽的女音响在回廊那头,引得诸位秀女纷纷回头望去,却见一道浅碧色繁花宫装的倩影,不知何时已经迈进院门,正朝着这边施施然而来。
"婉嫔娘娘——"众秀女齐齐敛身一福道。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脸上带着端丽的笑容,步至西厢,朝着众秀女一摆手,"都起吧。"
"奴婢给婉嫔娘娘请安。"莲心恭敬地朝着她敛身揖礼。
李倾婉捂唇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之前跟你说过,要指给你几个伺候的奴婢,也省得你自己在两个殿间来回跑。你看看现在都平白让人欺负了去,连个帮腔的都没有,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李倾婉说罢,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
莲心低声道:"都是奴婢没用。"
旁边的几位秀女见状,不禁面面相觑,却都看出来婉嫔是有意护着莲心,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这时,李倾婉像是才看见一侧的袭香一样,打量的目光将她从头一直看到脚,"本宫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原来也不过是个上三旗贵族家的娇小姐。可这里不是你的府邸,这里是皇宫,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
袭香脸色一变,咬着唇,有些难堪地没出声。
李倾婉却不再看她,视线从在场其他秀女的身上扫过去,"你们都是同一届的秀女,将来要等候各位妃嫔、太妃娘娘和皇上的阅看,倘若只知道争风吃醋、惹是生非,便是复试都不必参加了,赶紧收拾东西出宫去,免得在这钟粹宫里丢人现眼!"
秀女们闻言,无不惶恐地敛身,"婉嫔娘娘息怒,奴婢们知错了。"
"知错便要改,倘若再让本宫看见你们排挤什么人,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李倾婉说罢,示意莲心拿着东西跟她走,然后便拉起小公主的手,一拂袖离开了钟粹宫的二进院。身后的秀女呼呼啦啦地朝着她敛身,恭送着一行人离开。
御花园里的景致,随着四季更迭各有不同,最美的当属夏冬两季,一个是百花争艳,一个是银装素裹。然而李倾婉赏了三年,便是再美都赏厌了。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漫步在石子小径上,刚刚已经走过了堆秀山,前面不远处就是千秋亭。
莲心跟在她后面,等她坐在千秋亭的回廊里,才走到她跟前轻然敛身,"娘娘如此体恤奴婢,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石凳上,轻轻一笑,"本宫只不过是看不惯有些秀女,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就随便对别人呼来喝去的。"
莲心苦笑,"奴婢自知出身寒微,已经习惯了。"
"如果现在就认命,在这宫里面也就没指望了。"李倾婉唇边含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你可知道后宫中没有几个妃嫔不是贵族出身的,然而那又如何呢?倘若看重的只是家世,这人就如御花园里的花,赏过了也就过去了,任你再娇艳欲滴,也打动不了他人半分……"
莲心听着她的话,不甚明白,却是看出婉嫔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惆怅。
须臾,又见她哼的一声笑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自从你来到本宫身边,似乎很多事都很顺利,就连大妞儿的胃口都变好了。"
小公主以前总是厌食,三顿膳食能吃一顿便是很好的了,但自从这个叫莲心的秀女给她闻过一种香,午膳时连米饭都能吃下小半碗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的食欲倒是让人欣喜的。
莲心谦逊地敛身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奴婢只是侥幸为之,绵薄之力,并不值得一提。"
李倾婉唇角微弯,慢悠悠地道:"你也不必自谦。本宫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什么事该赏,什么事该罚。你只要心里惦记着本宫,本宫自然就不会亏待你。"
李倾婉说罢,目光从莲心的脸上转到一侧的女儿身上。自从走进御花园,小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吵着要玩耍也不哭闹,这样的安静乖巧,却不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应该有的。李倾婉叹了口气,怜惜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莲心在一侧看着,知道是因为上次御花园落水的事吓坏了小公主,让小公主的心里一直都有阴影,所以自打进了这园子,小公主就躲在李倾婉的臂弯里。然而在别处,小公主也不太爱说话。婉嫔始终对她心有愧疚,却又不能向别人坦言,于是就变成了一块心病。
"娘娘,奴婢的妹妹像小公主这般大时,总是很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的桌案下,偷偷地将白日里捉弄下人的事讲给自己听,很有意思呢!"
李倾婉莫名地看着她,"讲给自己听?"
莲心点点头,"小孩子在大人跟前总有些话说不出来,是因为不好意思说,但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只是一定得找个自己非常喜欢的地方才行。"
李倾婉搂着小公主,轻声问道:"我们的大妞儿喜欢哪儿呢?景仁宫的偏殿好不好?大妞儿以前最喜欢在那里听额娘讲故事了……"
小公主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只是无辜地看着婉嫔,李倾婉又是一叹。
"娘娘不如领着小公主四处走走,说不定走到哪一处,小公主自是喜欢,就会过去了呢!"
李倾婉抬眸看她,却是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就在这时,小公主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裾,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了指钦安殿的方向。李倾婉怔了怔,转瞬,却是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大妞儿是想去那儿么?好,额娘这就带你过去!"
弃开了伺候的奴婢,李倾婉牵起女儿的手朝着钦安殿的方向走去。莲心在后面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得将手里的瓷瓶攥紧了。
(2)
钦安殿里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和画像,若无重大祭祀,平时并无人来此。太妃们有在大佛堂礼佛的习惯,偶尔也会来这里,作为缅怀或是对往事的追溯。
自从小公主去过钦安殿,倒是比以前活泼多了,有时吐出的简单几个字,都能让李倾婉高兴好半天,之后每隔几日都要领着她去一趟。
十二这日,偏巧赶上阅看秀女的日子,小公主又吵着要去,李倾婉不放心只让身边的嬷嬷陪着,于是嘱咐未参加此次阅看的莲心一并跟着过去。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莲心拉着小公主的手跨进门槛。
说来奇怪,往日不见这门关上,今天也不知是哪个负责打扫的太监将门掩上了。正殿里安置着一张黑漆嵌螺钿供,桌上摆着一座金嵌松石楼式龛,两侧则是金嵌珍珠宝石藏经盒,另外还有一对未燃火的锡仙鹤蜡阡,正对着位列其上的牌位。
莲心领着小公主走到侧殿,墙上挂着一幅又一幅的画像,画的都是历代先祖。就在第三幅画像前,伫立着一抹浅绯蝴蝶彩绣宫装的身影,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正静静地望着画像出神。等莲心和小公主走进来以后,那抹身影才悠然转过身来。
"云嫔娘娘吉祥。"莲心朝她揖礼道。
武瑛云脸上含着一抹淡笑,却似没瞧见她一般,只朝着小公主招手,"大妞儿,过来姨娘这边。"
小公主却是露出害怕的神情,直往莲心的身后躲。
"娘娘……"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却是对着莲心道:"你已经将她带到这里了,可别跟本宫说你后悔了。"
莲心咬着唇,片刻后蹲下来,拉着小公主的手轻声道:"还记得之前在殿里玩过的游戏么?婉嫔娘娘拿着皮影和小公主一起扮故事里面的人物?"
小公主任由她拉着,乖巧地点点头。
"奴婢现在陪着小公主再玩一次,好么?"
小公主用嫩软的嗓音道:"额娘……"
"婉嫔娘娘在殿里呢,待会儿就过来。我们先玩儿一会,一边玩儿一边等着她,好不好?"莲心说完,轻轻地揭开一侧案几上蒙着的红布,露出了三个制作精巧的皮影儿。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亮,拿起其中一个,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皮影儿很像额娘,还穿着旗装和旗鞋呢,而另一个也穿着不同的旗装。那个小一点儿的则像自己,小小的个子、头上插着梅花单簪,很漂亮。小公主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啊!"就在这时,武瑛云端步走过来,睨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公主,却是对着莲心道,"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别忘了,你的前程、玉漱的前程都在本宫手里面攥着。你做事之前一定要先想想,如何才能让本宫更好地得偿所愿。"
单纱屏风是早就架好的,两个人躲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只手,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皮影儿。等那扇殿门再次被推开,莲心就领着小公主开始演皮影儿戏,演的正是那日在御花园里的情景。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
"大妞儿,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你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
"我要喂鱼,姨娘,我要喂鱼!"
……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小女孩儿模样的皮影儿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然后不断地挣扎、挣扎……但那水很浅,半晌,小女孩儿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大妞儿,额娘不是嘱咐你要不断喊救命么?"
"额娘,我怕……"
"怕什么?额娘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额娘说,要等云嫔姨娘转过身去我才能掉进水里。但那水太深了,我害怕……"
屏风后静了一瞬间,然后响起小女孩儿低低的啜泣声。莲心再也演不下去了,扔掉手里的皮影儿,有些心疼地搂住嘤嘤哭泣的小公主。
皮影戏尚未演完,然而一切都已经足够。云嫔侧首站在那身着明黄色九凤鸱吻宫装的老妇跟前,垂首道:"皇额娘,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云儿就算被婉嫔姐姐算计,自认倒霉便是了。大妞儿却是皇家血脉,又是宫里唯一一位公主,婉嫔姐姐实在不该拿亲生骨肉的性命,作为陷害异己的筹码。"
勤太妃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摆手让身后的嬷嬷领着屏风后面的小公主出来,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皇祖母,刚才你演的那出皮影儿戏,是早前编排好的,还是果真曾经发生过的?"
小公主刚刚哭完,用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却不说话。
武瑛云笑了一下,弯下腰,声音轻轻,"大妞儿,你看到墙上的那些画像了么?可都是先祖呢,还有太祖爷爷。"武瑛云指着其中一幅画像,"大妞儿虽然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大妞儿呢。如果大妞儿说谎话,太祖爷爷可是要惩罚大妞儿的!现在姨娘问大妞几个问题,要老老实实回答姨娘啊!"
小公主瑟缩了一下,而后怯怯地点头。
"那天你在花池边上,为什么会掉进水里?"
"额娘说,到时候要我自己跳进去,然后跟别人说是你推我下去的……"
"那为什么后来没说呢?"
"因为姨娘把我救上来了,额娘很生气的……"
抽气声在身侧蓦地响起,勤太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半晌也没缓过来,"这个婉嫔,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出这么狠毒的诡计!"
武瑛云让身边的奴婢先将小公主带下去,然后扶着勤太妃的胳膊,道:"皇额娘息怒。婉嫔姐姐怕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等可怕之事。小公主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深得皇上喜爱,再怎么的,她也不会真的想要小公主的命啊……"
"正因为是她自己的孩子,才可见那贱人的毒辣和可怕!"勤太妃咬着牙,恨恨地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要是她什么时候再发狠心,我孙女的命岂不是堪忧?来人啊,这就拟旨,景仁宫婉嫔嫉妒成性、残害小公主,不配再当一宫之主,即日起移居冷宫,没有哀家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皇额娘,就这么处置婉嫔姐姐,皇上那边儿恐怕难以交代……"
勤太妃一甩袍袖,冷哼道:"不过就是一个妃嫔,品阶尚且算不得尊贵,再加上这两年是看在她是大妞儿的亲生额娘的分上,才给她些脸面,皇上还未必会放在眼里。哀家这边贬谪了她,倒要看看那贱人进了北五所,还能怎么折腾!"勤太妃说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钦安殿。
直到那一行人走得很远,莲心才从屏风后面出来。武瑛云此刻就站在门廊里,轻媚的阳光照射在她的侧脸上,闪烁着炫目的光晕。她半眯着眼,眼底充斥着志得意满的兴奋和报复后的快感,两种情绪互相排斥,在眼底翻滚、撞击,最后互相交融。
"明日,玉漱就会从景祺阁出来,到时候你可以去看她。"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以一个后妃换一个秀女,不是很划算么?
莲心没说话,只是朝着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只缠枝纹饰的瓷瓶。武瑛云看出这正是自己交给她的东西,不由得惊诧道:"这瓶药你没给小公主服下?"
"奴婢在家时曾跟着郎中上山采药,因此粗识药理。娘娘这药对大人身体无害,但若是被稚龄孩童误食,轻则思绪混沌,重则即会失去心智。娘娘当初跟奴婢说不会害小公主,这药奴婢无论如何都不敢下……"
"你!"武瑛云有些气急地瞪着她,没想到莲心竟然会私自做主。但只是一瞬间,她忽然又笑了,眼睛里透出一丝悲悯和薄凉,"她的额娘已经被打入冷宫,你以为留下来的一介孤女,在这后宫里边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么?"武瑛云淡淡地望着园内的花树,"你认为自己救了她,其实你却是害了她。要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心智,也许不会快快乐乐地长大,却不至于丢了性命。然而从今往后,小公主就会成为宫中妃嫔互相争抢的一块肉,无论是谁抢到手里都不会很长久。你认为作为这块肉的小公主,就算留存下来还会是完整的么……"
皇家血脉如何,孤女又如何?后宫是皇上的后宫,却也是有着无数女人的地方——现如今,皇后娘娘抚育三位皇子已然吃力,哪儿还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几位太妃身子又不好,挑来挑去,还是要找其他妃嫔的,宫里这个地方,谁会真心待着谁?失去了额娘的孩子,就像是要经历风吹雨打的小草儿,任人欺凌和踩踏。
看到莲心露出复杂而哀恸的神情,武瑛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你知道么?你的做法又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因为估计没错的话,小公主的第一任养母就会是本宫。本宫一定会好好待她的,毕竟她的额娘是本宫一手推倒的,现在轮到她,本宫怎么会不好好照顾呢?"武瑛云挑起唇瓣,眼底流转着妩媚和妖娆。一脉脉香韵,一脉脉芳魂,宛若罂粟花开,浮起的都是残忍的气息。
八月二十,婉嫔李氏倾婉,谋危公主,惑乱是修,谪入北五所冷宫。
八月二十一,稚子年幼,怜其未在母侧,因知云嫔武氏瑛云,清静专一,通达知礼,德行光明,擢命掌揽抚养之责。
两道召命都是从寿康宫下的,并事先请奏过乾清宫,经皇上允旨方才施行。
李倾婉做梦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女儿将她送进了冷宫。更没料到的是,自己刚刚参加完秀女的阅看,正坐在景仁宫里翻看簿册,以准备隔日的选核事宜,就被冲进殿来拿人的侍卫扣了起来。
仅是第一道诏命已经让宫闱哗然,等到第二道诏命来后,宫里专程到咸福宫拜见的妃嫔一时不断,正殿的门槛险些都被踩烂。
这就是花在时,人在势。景仁宫曾经是东西六宫算得上尊荣的地方,此刻却是门可罗雀,一派萧瑟凄凉。殿内负责打扫的奴婢都不知所终,原本规整的大殿犹如暴风过境,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奴婢拿着簿册核对一应物什,却都是要拿出去销毁的。主子已经失势,用过的东西也就没用了,再奢华名贵,一旦沾了晦气都会被弃如敝屣。
北五所经过前一阵的简单修葺,已然整齐了很多。这修缮的旨意还是婉嫔自己跑到暖阁请下来的,刚刚过了没多久,她自己就住了进去,当真是讽刺得很。
空旷的四合院里,风一吹凉飕飕的,正值暑热的季节,太阳再毒辣都晒不到屋里来,然而流动的气息却是又闷又潮。
李倾婉窝在硬板的床榻上,脸是烫的,耳尖是热的,身上却很冷,很像是寒邪侵体的症状。
毕竟曾是一宫之主,北五所的嬷嬷们不敢像对玉漱那样对她,但也没有几分客气。打入冷宫的娘娘就是废妃,从此不见天日,还有什么好忌惮的?于是连厨房送来的饭菜都克扣了下来,换成自己的膳食,也算是干净新鲜,送到了李倾婉的面前。
李倾婉哪里见过这么糙的东西?本就憋着一股怒火,一看见这饭食,一挥手,狠狠地将盘盏全部扫到了地上,"这样的东西能吃吗?你们当本宫是什么?来人哪,给本宫统统换掉!"
负责送饭的嬷嬷一见,也来了气,"呦,还当自己是娘娘哪?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得吃就吃吧,不吃的话就饿着,饿死了,倒也省得我们照看!"
李倾婉狠狠一拍桌案,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叮当直响,"你怎么敢这样对本宫说话?哪一天本宫出去了,绝对饶不了你……"
那老嬷嬷也不理她,只是吩咐身边的奴婢将地上的碎瓷片和一摊饭菜拾掇起来,而后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婉嫔娘娘,老奴守着这几间破屋子都快四十年了,从上一朝到这一朝,还没见过谁进来之后还能出得去的!你要是想做白日梦,随便你,只是别打扰老婆子们的清净。再吵嚷,婉嫔娘娘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就要承受不住了!"说罢,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鸷的狠意。
李倾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感觉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蹿遍全身,彻骨地寒凉。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下来,入夜了,夏暑炎炎,北五所里只有一片吵闹的蝉鸣。因为李倾婉之前打碎了午膳,看守的嬷嬷们便连晚膳都没再送来。院中树叶簌簌地飘荡,飘落无数的种子落在天井里,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引得鸟雀争相来啄食。
幽静的夜里,李倾婉坐在破旧的床榻上,抱着双膝,仰头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乌黑长发不绾不束,柔柔地铺了一肩。淡淡的月光顺着西窗照进来,在她的周身蒙上一层烟白的光晕,宛若随风而去的谪仙。
岁月如斯流转,不知不觉三年了。此时又迎来一个锦绣之季,紫禁城里到处姹紫嫣红、芳菲争艳,那些新晋的秀女个个冰肌玉骨、月貌花颜,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待选。很快地,偌大深宫里就会迎来一拨新的主人。
还记得三年前,她也是坐着马车被送到那巍峨的宫门前,由近侍大太监领着走进这曾在梦中回转过无数个夜晚的皇宫。目之所及,雄伟恢弘的乾清宫是那么神圣而庄严,如日之升,仿佛矗立在一片金光灿烂的金轮中。
她因为家世显赫,进宫不久就被封为贵人,第二年晋封为婉嫔。之所以升得这么快,并非因为得宠,而是因为自己生下了皇家的第一个公主,母凭子贵。而皇上一直坐在那么远的暖阁里,细算下来,每月想见一面都难。哪里看得见自己有何绝世之姿,又哪里会有什么怀戚之情。
夜很静,李倾婉伏在双膝上,眼角有些湿润。这时,门廊里蓦然响起的脚步声传入耳畔,她缓缓地抬头望过去,在门槛外站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手里提着灯笼,光线幽幽。
"从一宫之主沦落到北五所冷宫里的废妃,这滋味不好受吧?表姐……"来人穿着赭色的旗装,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她放下灯笼,揭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俏美丽颜,赫然竟是钟粹宫新一届的待选秀女——徐佳·袭香。
她唤李倾婉为表姐,床榻上的人却并未有何异议,只眯着眼看了她好半晌,"你怎么来了?"
李倾婉早就知道宗亲里有个妹妹进宫来选秀,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进了宫后也算是同气连枝的心腹。然而自从袭香进宫至今,丝毫不见李倾婉有任何的帮衬和照应,反倒是一再对钟粹宫里的其他秀女表示出亲和来。
风中夹杂着淡淡的皂荚香气,袭香看到李倾婉仅着一件雪白中衣,下颌微仰着,长发垂坠在脸颊两侧,双眸含泪,端的是我见犹怜。明明虚长自己几岁,然而岁月并未在那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可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我听说表姐你进了冷宫,可是托了好些关系才得以进来的。"
李倾婉眉头微蹙,眼神有些冷了,抱着双膝凉凉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过来。"
袭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哼笑出声,"表姐,你是不是疯了?"
她尚且是她的表妹,挑礼物时,有价值连城的舞衣却不给她,有任何亲近的机会也不待见她。现在她遭了难,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她这个表妹仍旧有着惦念之心,千方百计来北五所探望她,她居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自己,怎不让人气愤至极!还是说,她已经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
"表姐进宫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表姐手上有一颗红痣,阿玛说,给表姐算命的术士曾讲过,这颗红痣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会有。"袭香眸色凉薄地看着李倾婉,唇畔一点嘲讽,"现在看来,那些也不过是术士的无稽之谈。"
李倾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红痣,"族里一切可都好么?"
"原本有表姐这个贵嫔在宫里镇着,是族里一桩光耀门楣的事,自然有很多人得以封荫。而姨父又是堂堂的一介知府,族里可都是荣光得紧呢!"袭香说罢,眼睛里透出一丝哂然。多么可惜,现如今宫里的这面大旗倒了,昔日的荣耀变成了今时的耻辱,想来倘若族里的人得到消息,必是要跟姨父一家划清界限。
李倾婉望着西窗外的院落有些出神,片刻才淡淡地问:"看也看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袭香喉头一哽,面上有些挂不住,气得跺了跺脚,"表姐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
李倾婉眼底泻出一抹哂笑,摇头再摇头,"你能过来,好心谈不上,探听消息才是真的吧?我虽然是一介废妃,但好歹在宫里待过几个年头,又曾经得宠。你那么想进宫,必然想通过我了解宫里面的一些事、了解皇上的一些事,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消息源。然而我也跟你阿玛说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这里。"
袭香被说中心事,有些难堪地咬着唇,目光里却充斥着不甘,竟脱口而出道:"论长相、论家世,我有哪一点比不得表姐?凭什么不能进宫?"
李倾婉的阿玛的确是知府,可她却不是嫡出的女儿。自己则不同,自己不仅是上三旗的贵族,更是长房长女。说起来,比她李倾婉还矜贵着几分呢!
"你或许觉得委屈,可只凭着你尚未博得品阶,就敢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行径,我敢说,你并没有那个命在宫里待下去!"李倾婉说完转过头来,眸色幽幽冷冷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皇宫。宫里面最忌讳的就是勾结,你偏偏拉帮结伙,专门以欺负其他秀女为乐。你知道那些秀女里面,哪个是在宫里有后台的?倘若不是我暗中护着你,说不定等不到筛选出宫,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鼻息间的潮气有些淡了,或许是待得太久,已经闻不到那股呛人的酸臭味道。袭香此刻瞪着眼睛没有反驳,然而眼底却含着不以为然的神情。
李倾婉叹了口气,本来多说无益,然而事到如今,不妨跟她讲得更明白些,省得将来没有了自己的照拂,她在这后宫里面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还记得我之前送舞衣给那个耿佳·玉漱么?就是因为知道你在这届秀女中太过显眼,才想推出一个人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样所有的人、所有的矛头才都对准她一个,既是给你做一个缓冲,也是给你腾地方,可你却故意将她的舞衣撕破了。后来我与莲心亲近,你又看不过眼,处处与她为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性子这么张扬跋扈又不懂收敛,即便能被留下又能怎样呢?在宫里待不长久的下场,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袭香咬紧牙,愤愤不平地道:"表姐说了这么多,可表姐还是给耿佳·玉漱机会,让她接近皇上,不是么?"
机会?李倾婉失笑地看着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真是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该说她蠢。皇上岂是那么容易就见得到的?复试走了几场,有哪一次皇上出面了?只不过该栽培的人还是要栽培,至于是耿佳·玉漱还是别人,她根本就不在乎。因为倘若她抓住时机上位,便会念着自己的好;可倘若不行,那又有何关系,反正折损的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耿佳·玉漱是我的试金石,好则使用,坏则丢弃。反倒是你,倘若当初我将机会给了你,现如今恐怕你也要跟我一样,待在这北五所里了……"
袭香浑身一震,蓦地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玉漱的事她岂能不知?正是因为太扎眼得罪了武瑛云,才被冠上冒充旗籍的罪名关押进景祺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原来,竟然都是表姐在穿针引线……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李倾婉感觉双脚有些凉,将被褥拉过来覆盖在腿上。袭香见状,也不再嫌弃那床榻究竟有多脏,忙上前帮她将团垫拿起来放在她背后靠着。
李倾婉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任由她将一切都弄好,才清清淡淡地道:"在这宫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手段,若想要比别人活得更长久、爬得更高,必定要记住一点:夹起尾巴做人。"
(3)
明媚的夏暑季节是不常下雨的,可今日的天空却遍布着乌云,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的都是燥热的气息。
封秀春领着秀女们在绣阁里练习完针黹女红,所有人都香汗淋漓,连里衫都湿透了几层。有些少女抹了厚妆,脸颊的胭脂已被汗水弄花了,红一块白一块,惹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在这样的酷暑里,倘若是各殿身份较高的妃嫔,都会吩咐奴婢去内务府那里报备,然后在冰窟取调一些冰块过来镇在寝殿的四角,用以驱热降暑。今年因着勤太妃恩典,钟粹宫里也分得了些冰块,但是分量有限,只在分食鲜果时才取出一点,诸女受教习时,却是断然不能拿出来用的。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地紧跟着闪电的尾巴。玉漱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着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昨日画过的几幅山水画刚裱好,晌午才让奴婢取来,倘若要是下雨,可是都要发潮的。"
莲心正拿着针穿过白绢,针脚一落,最后一抹颜色刚好绣完。她尚未开口,倒是一侧相熟的秀女道:"方才听珍宝馆的小德子来禀报说,太妃娘娘要将我们的画都裱在御花园那边呢。届时皇上在那里经过则会看见,若是青睐哪一幅,作画的秀女就算是通过了复选。"
"是不是真的啊?"
"这还能有假。到目前为止,还未选出一位进御之人,太妃娘娘自然要倍加上心呢!"
其他人闻言,不禁都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玉漱也跟着微笑起来,想她已经对水墨画感了兴趣,平素在家中时无缘学到,进宫一趟,不只圆了心愿,说不定更能借此平步青云呢。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响起几道雷声,其中有一个秀女"呀"的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颊,却是果真下起雨来,须臾,豆大的雨点便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绣阁离屋苑不远,来时天还晴着,因此负责伺候的奴婢都没带雨具,不少秀女都用手遮着头顶,往二进院的方向跑。
"这是什么鬼天气?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迟了恐怕连衣裳都浇透了。"玉漱抱怨了一嗓子,拾掇起尚未绣好的宫样,将绷子和绣线都装进笸箩里。
那边,莲心也收拾好了,两人捧着零零碎碎的东西,朝着抄手游廊那边跑。红漆回廊里,已经有不少先到的秀女三三两两地站在月檐下,叽叽喳喳地在一起闲谈。
漫天的雨线,在眼前铺展开一道蒙蒙的帘幕。莲心伫立在月檐下,伸出手,冰凉的雨滴打在手心里,带来很清润的感觉。除了晚膳后能有一段比较悠闲的时光,教习时间内倒是很少。她站在垫高的回廊石阶上极目远眺,东西蜿蜒的朱红宫墙、远近错落的殿宇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浩渺的烟雨里,宛若水墨梦境。
这时,一袭白衣锦袍蓦地闯入了眼帘。朦胧的烟雨中,出现了一把青骨油纸伞,伞下并排走着两个人。能在宫闱里自由行走的男子不多,除了皇上就是少数的皇家侍卫。而那打着伞的男子既不是锦缎黄袍,也不是甲胄加身,卓拔而瘦削的身形却不孱弱,有一种温雅的清刚之气,清清淡淡的眼眸抬眼时,又让人有一瞬的惊艳和震慑。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则穿着一袭简单旗装,利落的麻花辫搭在左肩上,雪玉脸颊,是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美丽。
"咦,那不是纽祜禄·嘉嘉吗?"
回廊下,有不少秀女认出了伞下的少女,其他人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不是么。那她身边的人是谁?好像是……十七王爷!"
因为离着远,那边的两人并没注意到这厢的诸人。
因为专注,允礼略微偏着头,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侧脸清俊的线条,低头朝身畔的少女说了些什么。端美骄傲的少女抬眸,轻轻摇首,而后羞赧地笑了,这一笑,明眸含春,似暖月般融融多情。
油纸伞的伞面斜在嘉嘉那边,允礼的半边肩膀都被淋湿了。两人并行在雨里,一个俊美优雅,一个美貌高贵,看上去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刚才还奇怪她怎么没参加教习呢,原来是跟十七王爷在一处!可她阿玛不是被打入天牢了么……"
"听说阿灵阿大人是十七王爷的老师,那个纽祜禄·嘉嘉跟十七王爷就是青梅竹马。而且十七王爷好像很喜欢她呢,以前总将她接到府里做客。"
"那她是不是要当十七福晋了?反正选秀也是为了给宗室子弟指婚用的,倘若能嫁与十七王爷那样的男子,便是不能进宫也值了。"
耳畔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莲心怔怔地望着,想要转移目光,然而眼睛却似乎被夕照晃得花了,就连袖子上的花绣都瞧不真切。
玉漱自然也瞧见了那边的两个人,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小声唤她:"莲心……"
她连叫了她几声,莲心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玉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莲心弯了弯唇角,轻轻摇头,"我们回去吧,待会儿秀春姑姑见到屋苑里没人,说不定要骂的……"
玉漱"嗯"了一声,"反正我们穿得都有些单薄,现在也感觉冷了。回去我给你煮一壶姜茶,驱驱寒。"说完,陪着莲心往屋苑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忘转身看了一眼雨中的那两人,却发现他们已经渐渐走远了。
那一日过后,宫里面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太妃娘娘想要从剩余的待选秀女中,挑出一位来给十七王爷和二十一王爷指婚,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在旗秀女皆在考虑之列。钟粹宫里的姑娘们闻言,无不大喜过望,原以为没赶上前几次的阅看,下次的机会便是遥遥无期,却都没想到正好等到要为王爷指婚的当口,委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屋苑里,石桌案上晒满了各色花瓣。正值一季芳菲吐香,满院的花卉实在是提供了方便,每日清晨采摘下来,花瓣上的露珠还是新鲜的,然后挑出其中最鲜嫩的几片,配以不同的色泽、不同的香气,晒干了之后捣碎成浆,然后再混合诸多材料,譬如珍珠粉、蜜膏……本来在秀女的月例里,有些名贵的材质是不会有的,但是咸福宫亲下了旨意,诏命纽祜禄·莲心和耿佳·玉漱一起调制蔻丹用以涂抹指甲,一应材料都有内务府的太监提供。
院里的其他秀女见状,无不是又羡又妒。能为后妃调制饰品,是无上的荣光,也同时说明云嫔已经将她二人引以为心腹。而云嫔也算是在宫里边得宠的娘娘,隔三差五就要往咸福宫里跑,能有遇见皇上的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玉漱将竹篮里采摘来的花瓣一一拣出来,回过头瞧见莲心正拿着捣杵发呆,那钵里面的花瓣已经碎了却看不到浆汁,应该是又被花瓣吸收回去了。
"想什么呢?"玉漱走过去,轻轻推了莲心一把。莲心怔忪地抬眸,反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填新花瓣了。正想把钵里面的凤仙花汁倒在青瓷小碗里,却发现根本没有浆汁。
玉漱轻轻一叹,"你最近都恍恍惚惚的,是不是还在想着十七王爷的事?"
莲心抿了抿唇,摇头未语。
玉漱握着莲心的手,将她手里的捣杵放下,"莫说嘉嘉小姐只是王爷的表妹,单是王爷对你的一片心意,连我都看得很清楚。这段日子只因着尚书大人的事,嘉嘉小姐必然要去请求十七王爷,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才是。"
莲心低下头,有落寞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须臾,还是笑了一下,"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普通的秀女。堂堂皇室贵胄,是何心思想法,都不是我等能去妄自揣度的。不是么……"
玉漱又是一叹,点着她的头,嗔道:"你啊,就爱给自己找苦头吃。"
就在这时,门外有奴婢进来禀报,说是云嫔请她们过去一聚。
新酿的蔻丹还没调制好,倒是有两盒熏香料子是早就弄齐备的。莲心自格子架里将熏香料子拿出来,在外面包裹上一层呢子软布。等将桌案上的花瓣和蜜膏都拾掇起来,两人一人捧着一盒,跟着领路的奴婢往东六宫方向走。
和风徐徐,宫苑里到处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武瑛云此刻正在后院的花树下赏花,一袭青莲色云锦釉的宫装,轻纱罩肩,梳得一丝不苟的旗髻,头正摆着一朵娇艳欲滴的宋白。一树烟光,一身媚色,那凭花而立的模样妖妖娆娆的,仿佛连满院的芳蕴都被她一个人占尽。
"奴婢等拜见云嫔娘娘。"
武瑛云悠然转身,瞧见来人,随即露出一抹笑靥,"你们来得正好。本宫这几日按照你们说的方法,用米水和奶浆混合着浸泡双手,瞧瞧效果如何了?"
美人回眸,一笑百媚嫣然,惹得锦团花簇簌簌而落。武瑛云伸出手来,十根白皙的手指徐徐舒展开,宛如玉兰花绽放,打理得极好的指甲闪着盈盈珠光,宛若一枚枚珠贝。
女为悦己者容。然而自从武瑛云被纳封为嫔,就一直久居在咸福宫里,终日除了跟其他后妃拈酸吃醋,便是磨炼了一套筹算智诈的本事,再加上天生丽质,平素对妆容的细琐事宜倒是不十分上心。此番有人将一应女儿家的容妆物什摆在她眼前,委实让人觉得新鲜。
"娘娘的双手肌肤质如凝玉,指尖纤若青葱,经过几日调理,却是更胜从前。"
武瑛云听言,脸上笑靥更浓,"你们本是待选的秀女,将来若是能留在宫里头,指不定比本宫的品阶还要高着。现如今为本宫调制这些饰品,倒真是委屈了。"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能给娘娘效劳,是奴婢等的荣幸。"
"何必这么多礼数,在本宫的殿里不用拘束着。来、来、来,到前殿去吃些茶点,好些都是江南进贡来的。"武瑛云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示意伺候的奴婢去将茶点准备上来。
咸福宫刚新换了挂缎和铺毯,垂花门上的漆也是刚粉刷的,无甚味道,倒是处处光鲜、处处明亮,没有一块地方不是极致的奢华。储秀宫的皇后娘娘是一位很恭顺和善的女子,平素深居简出,对宫里的大小事宜也不常经手操持,底下的妃嫔们便动些小脑筋,总是有稍微越制的地方。
"对了,上次你们跟本宫说,要调制一些精致的蔻丹,等本宫打理好手和指甲就能使用。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莲心端庄地坐在敞椅上,略微颔首,轻声道:"娘娘的手已经护养得极好,奴婢的几种花瓣和蜜膏也筹制得差不多了,只等着花蜜集齐、晨露集齐,再佐以初绽丁香和白芍的花瓣,假以时日,调和可成。"
莲心说罢,又讲了一些素日里肌肤的保养之法,都是武瑛云在宫中御医处不常听闻的。她捏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不住地点头。
玉漱也在一侧仔细听着,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佩服。对研制香料、蔻丹这些事,她全然不在行,这几日,充其量不过是给莲心打打下手,她怎么说,自己怎么去做就是。而莲心在云嫔跟前,却将自己说成是熏料高手。玉漱心里明白,因为自己刚从北五所被放出来,莲心恐怕她被其他秀女排挤,才非要一并捎上自己。
只是她不知,莲心懂得的东西,其实都是在果亲王府里,二嫫让坊间的老嬷嬷教给她的,目的便是在她被阅看之前选择恰当时机,取悦那些宫中品阶较高的妃嫔。
等她们从咸福宫出来已是过了晌午,武瑛云原本打算留她们在殿里用午膳,偏巧几个常在和答应来拜见,莲心和玉漱不便打搅,就礼貌地告辞了。
风里夹杂着燥热的气息,连着花香都跟着熏烫起来,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将地面晒成一片斑驳的雪花白。现在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各殿的主子一般都要待在殿里面,因此宫城里也很少有奴婢出来走动。
玉漱觉得晒,便挨着朱红的宫墙走,莲心跟在她身后。两人只想着赶紧回到钟粹宫,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都想好好沐浴一下。
"太妃娘娘的身子一直靠药养着,这些日子又要操持选秀的事,才会出现气喘咳嗽的病症。依老臣所见,还是应该少劳累、多休息才是。"宫墙另一侧,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
莲心立刻拉起玉漱,两人更往墙边靠近了一些。宫里有规矩,皇城内外一向严禁高声喧哗,更严禁宫婢之间随意交谈。她们虽不是奴婢,却仍旧身份低微,此刻垂首敛身,只等着给即将走过来的几个人让路。
"这么多年来,都是赵御医在代为照料额娘,本王甚是感激。"
"王爷折煞老臣了,当年倘若不是太妃娘娘相救,老臣恐怕早就不能再在宫中任职。稍后,老臣就开些滋补的方子,想来等到暑季一过,太妃娘娘就不会这么辛苦,王爷不要太过担心。"
此时,允礼刚在寿康宫探望过勤太妃,跟御药房的御医赵博安一道出来,话谈几句,都是围绕着勤太妃的身体。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七王爷一向孝顺,每月必进宫来请安,甚至是刚办过祭祀和祭孔两桩大事,都顾不得休息。
绕过北面宫墙的侧角,迎面正好碰见两个身着简单旗装的秀女。
允礼朝赵博安道了声谢,清淡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两个敛身退到一侧的女子,目光随即停住,然后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注视着站在左侧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少女,微翘起唇角,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赵博安一直摸着下巴,心里想的都是勤太妃的病况,自然没留意到允礼的表情变化。见已经走到了御药房前,便躬身告辞,要赶紧将药方记下来。允礼朝他一摆手,示意他且离开。
莲心低着头,只感觉到一道微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不禁用手攥紧了裙角。
允礼轻咳了一嗓子。这时,玉漱见状,赶紧拽了拽莲心的袖子,面朝着他揖礼,"奴婢等拜见十七王爷。"
莲心被拉着敛身,脚底下踩着花盆底的旗鞋,重心不稳,不由踉跄了一下,允礼赶紧伸手去扶她。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莲心下意识地后退,却是躲开了他的手。她扶着玉漱站稳,刚想敛身告辞,却听到头顶响起一道轻蕴的嗓音,"你先退下吧。至于你……且留下,本王有事要吩咐。"允礼说完,掩饰性地又咳了两声。
玉漱最会看脸色,又深知宫里面一向是人多嘴杂,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的,于是赶紧敛身,卑微地道:"奴婢遵命。"说完,就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朱红宫墙一侧只剩下莲心和允礼两人,允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片刻后轻声道:"跟本王来。"
绕过景阳宫,往东就是玄穹宝殿,平素不常有人过来。而此时正好是正午,宫里很多后妃都要小憩半个时辰,因此连打扫的宫婢都躲在自己的屋苑里避暑。
允礼推开其中一间的殿门,里面的布置简单而干净,鎏金铜雕炉里镇着冰块,都是用以给皇上临时驾临时纳凉用的。
莲心一路跟着他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等随着他跨进殿门,一股凉爽清润的气息扑面而至,瞬间就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允礼很熟悉这个地方,进了门,走到东窗前的云腿桌旁,将桌上的茶盏摆开,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想来也是热渴得狠了。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直直地递了过去。粉底细瓷的小茶盏一直递到莲心的面前,连他那捏着茶杯的两指都差点要碰到她的檀唇。莲心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未伸手去接。
"王爷不是说有事情要吩咐?倘若没有旁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她说完,敛身想要走。
允礼一把从身后攥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是有事要找你。"
屋苑里很明亮,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在地上折射出一抹明媚刺眼的光晕。
莲心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静声不语,将头垂得更低了。而他此刻则站在她的身后,距离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有的熏香味道,淡淡地萦绕在鼻间。
这样静默了片刻,允礼握着她的手,指肚儿在她的手腕上揉了一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很轻很柔的嗓音,随着温热的呼吸吐在莲心的耳畔,含着商量和轻哄的口吻。
莲心耳尖热热的,脸颊不觉有些红了。而他说完,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然后轻轻一带,将她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间。专属于男子的清刚之气一下子就包裹住周身,莲心这才想起来挣扎,手上微微使力,却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的桎梏。而脚步后退时,身子却已经紧贴桌案,这样两相争执间,两个人反而靠得更近。
"放开我……"莲心的声音极小,气息有些微喘,羞恼之意并重。
允礼含笑注视着她的无所适从,用胳膊钳制着她的手肘,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可悖逆的气势,"那你得再跟我说一句话。"
"说……什么?"莲心咬着唇,另一只手攥着裙角。
"随便说些什么。比如你一直在宫里出不来,我都不能见到你……"允礼半俯下身,刻意去寻她的眸子,越凑越近的清俊脸颊,逼得她不得不迎视他的眼睛,"再比如说,我前一阵子病了进不了宫,都得不到你的关心。"
黑眸熠熠,宛若跳跃的一抹璀璨星芒。允礼的脸上含着迷离的笑意,莲心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王爷不是才进过宫了么……"
那日在钟粹宫外的回廊里远远地看到他,身体根本就爽健得很,更不像是生病了。倒是她这个待选秀女,终日只能在钟粹宫和绣阁几处打转,想要何时出来走动,还得跟几个掌司报备不可。哪里像他这般,想见谁就能见谁……
允礼忽然俯首,笔挺的鼻尖轻蹭过她的发际,一对眸子却是更亮,"除了今日,这个月我还什么时候进宫了?"
"不就是前个儿下雨那天,跟嘉嘉小姐。"
她急急地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他眼底即刻流泻出的一抹逼人笑意。等莲心反应过来,顿觉大羞——自己不过是瞧见他跟纽祜禄·嘉嘉共撑一柄伞,就这样将在意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真是太小家子气了。而且玉漱的话也没错,嘉嘉跟他两人相识多年,仅是一处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然而道理虽如此,心里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堵在心窝里不上不下。
莲心咬着唇,感觉羞死了,于是使劲儿去推他。允礼却不容许她离开自己身边,胳膊一揽就将她拥进怀里,"那日我进宫,只是为了老师的事……"
他的身体很硬,揽在她腰间的手坚实而有力,以至于衣饰上镶嵌的玳瑁有些硌疼了她。那隔着衣料肌肤相亲的亲昵感觉,正在彼此间徐徐弥漫,来自男子身上的熏香味道愈加浓郁地充斥着鼻息,莲心通红着脸颊,不禁感到阵阵眩目。
"老师对我和额娘有很大的恩情,这次老师被打入天牢,额娘十分忧心。我奔走了半月,一直在等事情出现转机。那天去找嘉嘉,也是询问一些老师之前办过的政务。"
虽然是女儿家,但嘉嘉自小就跟着其父学习官场政事。尚书省里一些大案,只要曾带回过家里,就一定经过嘉嘉的整理和修正。若说衙署秘事,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莲心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喃喃地道:"其实不用跟我解释……"
他高出她半个头,俯下脸时,双唇正好能擦过她的耳垂。唇角微扬,他在她嫣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眼底含着满满的笑意,"可我很高兴。"
素日里都是端庄安静的模样,鲜有动气的时候,尤其还是对这样的事。但她不仅是动了气,更是在恼他、怨他。他自问从来不是个愿跟女孩子解释的人,但他就是想跟她说,犹恐语焉不详惹恼了佳人,怎么能不解释呢?
莲心满腔的羞恼被这一个吻冲散无踪,被他宛若珍宝般轻轻拥在怀里,顿时也没了脾气,不由得暗恨自己不中用。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吹拂着乌丝,"自从你进宫前,在你家门外将那颗珠子给了我,我的整颗心就是你的了……"
莲心怔怔地抬眸,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却在那一对清浅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风散了花香,有轻柔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将那抹相拥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得很长很长。苑中花香静谧,连树上的莺雀都安静了下来,一室静好。
等莲心回到钟粹宫时,封秀春已经遣人来催促了好几次。玉漱故意在里间磨蹭着,只告诉奴婢说是自己头发上蹭了东西洗不掉,正想法儿鼓弄呢。等莲心跨进门槛,玉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她往畅音阁跑。
"那边说不定都开戏了,这会儿秀春姑姑肯定急得在骂人呢!"
宫里新招来一个唱戏班子,在京城中甚是出名。能进得皇宫大内,自然是少不得里面人的引荐。只因为不日便逢勤太妃的寿辰,内务府提前整月就开始操持,连戏班子都要赶早请。先在畅音阁走过场,等到正日子,也好不手忙脚乱地冲撞了主子。
像这样的走场戏,当然不能劳烦后宫妃嫔来看,宫里的太监和奴婢又各司其职,不能擅离职守,几个太妃索性就召命钟粹宫里的待选秀女来观瞧,一则显示皇恩浩荡,一则也是充当个人场。
等玉漱和莲心来到畅音阁,两侧抄手游廊里都坐满了人,封秀春吩咐奴婢一一清点人数,瞧见她俩,狠狠瞪了一眼,摆手让她们赶紧落座。
玉漱吐了吐舌头,拉着莲心坐到后面一排。走场戏闷死了,以前在家时,她阿玛很迷梨园,总带着她去听戏,现在演的这几出都是老戏,看过十来遍了,戏词都能背下来。
莲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敞椅上,心思也不在戏台上,微垂着眼睫,脸上挂着一抹清甜的笑靥。
玉漱抓着桌案上的板栗吃,刚喝完一口茶,就瞧见她这副小儿女的表情,不仅笑着杵了杵她的手肘,"瞧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可是解开心结了?"
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她们才不会藏话遮掩。像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场合,连急性子的玉漱都十分小心,不会轻易提起任何人。莲心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弯着唇瓣,但笑不语。
"你呀,你呀,都跟你说只是误会了,你偏要瞎想。可是错怪了好人呢。"玉漱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边吃边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凑近她,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算是瞧见了,十七王爷看着你的时候,那目光温柔得都能醉死人了!"
戏台上刚好演到了《女驸马》,在场的诸女看得津津有味,掌声连连。莲心微窘,嗔怪地伸手推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