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这一下子,怎么就冷得手脚凉丝丝的。
“你几时回的盛京?”
“公主回来后两三日,我便回来了。”
“然后就一直在安王爷身边吗?你就是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军师吧。”
“……是。”
“……那以前,在常三那里,你都是装傻吗?你是为了什么。”
“我那时重伤,既担心公主被常三带走,又不想和常三冲突,才不得不装傻。没有我在路上留的那些线索,池公子又怎么会找得到公主?公主该感谢我。”
“我该感谢你!”一点儿惊讶也没有,少女唇瓣下拉,形成一个无力的笑,复述他的话,“……谢书雁,你真是太厉害了。我服气你。”
初夏时节,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一面镜子。远处,山色转深,廖远苍茫,大雁展翅高飞,在云端留下几个黑点,像墨汁一样。近处,杨柳长长的条丝荡在水中,激起圈圈涟漪。风吹过,枝杈间鸟雀纷飞,碎叶落在湖心,悄然无声。楼亭阁榭的歌舞恍惚,院后有侍女小厮轻微的说话声。
谢书雁嘴角挂着讥冷的僵笑,垂着眼眸,看对面的小姑娘,眼圈慢慢红了,水雾凝聚。本来是他一手促成的,事到临头,他又心生不忍。神思恍惚中,他看她脸上的泪滚落,怜惜地伸手去为她拭泪,她狠狠甩开。毫无力气的少女,竟将他一个大男人甩开,连怀中抱着的琴也砰然掉地,浮冰破水般,发出巨大的声响。
谢书雁手抚胸脯,掩起袖子咳嗽,又发着呆。
慕容堇低头,看着那摔断成两半的琴,丝弦纠缠在一处,乱七八糟。她的心,也像那琴弦,有的已经扯断了,有的还沉默地坚持着。她发了一会儿呆,一点点泪被吹干,擡头看空中的太阳,很刺眼。
喃喃自语道,“我真是不懂你,谢公子。”
你先前明明弹得一手好琴,为什么刚才的琴声又是磕磕绊绊的不连贯?
你明明喜欢我,又和我对立,跟三叔走到一起。
你明明是天下闻名的雁公子,却又是少年时被赶出家门的谢三郎,还要插足我们大燕的国事。
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名,利,财,色,所有的都不是我要的,”谢书雁边咳嗽边笑,愣愣看着地上断了的琴,蹲□去抱起,声调轻缓,“公主,这有一局残棋,被荒废了好多年,理不出头绪。我一开始就被卷进去了,被人摆弄毫无自由。我唯一跳出棋局的办法,就是——我成为执棋手。”
他将琴推开,仰起头,露出苍白的笑,“这个执棋手,我要定了!”
谢书雁说的话,慕容堇一句也听不懂。可是起码她知道,在离开盛京的无数次日夜,她抱着变傻了的公子哭笑的时候,他都是清醒的。天地大雨中,她对他说“喜欢”的时候,他还在傻笑。
她以为他要死了,昏过去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踽踽独行,如同夜间摸索般沉重。她痛得心肝脾肺都疼,他还在萧晴和燕松佩的掩护下,做着昏迷的假象。
而他终于好端端地出现,却成了她的敌人,慕容安的军师。
……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慕容堇静一会儿,偏头。心里越难过,骂他的话,就越轻微,“混蛋。”
“混蛋!”再骂一声,声调带着颤音。她有多难过,她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已经做好她扑上来掐死他的准备,少女却只是轻轻骂了骂。谢书雁胸口滞得堵塞,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堇转身走掉,他还在慢腾腾地摆弄着地上的断琴,微微笑起来。在离开盛京、装疯卖傻的时候,他也给慕容堇一张纸条啊。
那时他多想放开一切,带她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管了。
可是慕容堇,是她派池奕跟踪他们,是她不要那个机会的。她不过十七岁,再傲气也是个天真少女,又怎么会知道,有些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一旦放开手,就没办法挽回了。
等谢公子抱着琴站起来的时候,才看到,走了一个姑娘,还有一个姑娘等着他。刚才他和慕容堇争执的时候,这位姑娘远远地退开,悠闲地观风赏水去了。等慕容堇哭着跑掉的时候,这姑娘才迎上来,在边上静静地等待,唇边含着温柔的笑。
面色白如纸的谢公子温柔款款地与她对视,低叹,“四妹,好久不见了。”
倘若慕容岳在此地,得知他最宠爱的妃子,正是谢家四女,恐怕会直接忧愁得晕过去。原来他的宠妃,不是姓兰名静,却是姓谢,名兰静。她往常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也算是真假莫辨了。
“谢三郎似乎总喜欢说这句话,”兰静手折垂柳,姿态肆意风流,别有一份挑逗,“谢公子总是能随时遇见故人,然后便是一直地道歉。哈,谢公子这辈子,对不起的人,真是太多了。”
“四妹不也一样么?”谢书雁静了片刻,微笑回答,“难道你离开了谢家,就不是谢家人了吗?”
兰静唇边柔情似水的笑收起,转头去看空中的大雁高飞,心神恍惚。离开青显,已经很多年,不曾想起过谢家了。有时候多希望,谢兰静已经成为一个死人,那就可以永远摆脱谢家了。没想到哇,谢书雁会和慕容堇走到一起——又和自己碰面。
这位端庄贤惠的兰妃娘娘思忖好久,才对她的三哥微微笑,“你要借这个机会,杀掉慕容岳,对吧?那你就是我的敌人了——三哥,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谢书雁轻笑,很随意地低头折着自己的袖子,不太在意谢兰静的挑衅,“我谢书雁要做的事,这辈子,还没有人能阻止我呢。”
谢兰静挑眉,目光波转间,自信满满,“那又如何?我也是谢家人。我谢兰静要做的事,这辈子,也同样没人能阻止我。”稍顿片刻,盯着对方的眼睛,向前倾身,低语,“三哥,我们可以来试一试,谁比较厉害。”
在妹妹认真严肃地和他划清界限时,谢书雁还在发呆。他看妹妹的眼睛,倔强坚毅,好像什么都不能动摇一样。他看着谢兰静的眼睛,就晃晃地想到了慕容堇沾满泪水、清得发亮的眼睛——照亮了他整个漆黑的世界。
如果他杀了慕容岳,她一定会伤心的。
谢书雁难过地想着,捂着嘴咳嗽,抱着那断了的琴,慢慢地旋身离去。
兰静处在原地,盯着她三哥的背影。他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她竟然也不想追问清楚。她只是突然发现,以前的三哥意气风华、风流潇洒,可怎么现在,背影消瘦、面色苍白,落寞得像是秋天萧瑟。
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离开了院落,谢书雁回到自己的阁楼,才关上门,昏沉的屋中烛火亮起,一干人等着他,坐在首位的慕容安,满意地看着他进来。他一个眼神,左右两边众军士上前,粗鲁地押住谢书雁,在他膝弯上狠狠一脚。
手中琴再次坠地,谢书雁没来得及管,人已经向慕容安跪了下去。他咳嗽得面色惨白,却是情况稍缓,就冲慕容安轻笑,“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呀?”
“谢书雁,你耍本王是不是?”慕容安手中一封信,气怒地扔下去,“你让本王向南野王借兵买马,却从云州绕道,说什么抄近路。呸!五千将士在山路上全军覆灭!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你故意的吧!”
“我就是故意的,”谢书雁淡淡回答,“常三带着亲信在云州堵我,如果没有人拦着他,让他进了盛京……王爷,请你想一想,一群江湖人进了盛京大闹,这样好么?必须有人当出头鸟,拦住那帮江湖人。”
慕容安一想也对,心就松了。脸色立刻变得柔和,示意周边人松开谢书雁,“还是谢公子想得周到啊。谢公子不要在意啊,你们谢家人名声太厉害,本王也是提防些嘛。不过本王现在全然信谢公子了!刚才在后园,谢公子和堇儿闹翻,本王也都知道了!本来还以为谢公子舍不得堇儿伤心,本王着实头疼,没想到还是谢公子刚毅果决、当断则断啊!本王佩服。”
谢书雁抿嘴,连附和一笑都没有。他静静地盯着慕容安,让慕容安再笑不下去,才道,“王爷这下满意了?那可否给谢某‘枯心’的解药了?”
“哦,好的好的!”慕容安让身边人递给他今日的解药,颇有些尴尬,“等谢公子助本王成了大事,本王就替谢公子真正解毒,决不食言。”
“多谢王爷啊,”谢书雁嘲讽地回答,烛火下,两指捏出那枚药丸细看。前段时间,他才脱离常三的控制,这慕容安不知怎么得知他是谢氏三郎,设好了局等着他,一千人围堵他一个,还给他下了毒,让他一定助慕容安夺得天下。
“枯心”剧毒,是鬼医研制的半成品,若无解药,废尽他一身功夫,三十日焚心,油尽灯枯而死。
这个胆小无用的王爷想当皇帝,不过因为得知风声,说陛下要废除他们这些王爷的特权,才着急了。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后,听了谋士的话请来他谢书雁,希望坐稳皇帝位子。
那边谋士商量片刻,慕容安又涎着脸来找谢书雁,搓手,“本王觉得,谢公子不该和堇儿一刀两断。能利用时,就该利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