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安平重赏了此战有功之士。()蜀王萧靖被加封为亲王爵,封地足足多增了十座城池。赵老将军被封为一品建威将军,秦焦二人受封为三品昭勇将军。刘绪因为之前深入虎穴之举而落了不少骂名,如今作为补偿,赏赐最丰,直接从参将升上了二品定国将军。
朝中又添新秀,百官称贺不断。正一片合乐之际,忽然有侍卫托着一封信函快步走入殿来:“报——启禀陛下,西戎王派专使送来国书,请陛下过目。”
整个大殿蓦然安静下来,安平点了一下头,目视着圆喜走下玉阶去取信,手却仅仅攥住了龙椅的把手。
在场的刘绪等人都紧张地盯着圆喜的动作,仿佛他手中托着的是一份希望。
齐简告了病,否则若是在场,肯定也是万分激动……
不等圆喜开口念诵,安平已接了过来,细细看完之后,脸色沉了下来。
“哼,有趣,此时还敢提出要与大梁重修旧好!”安平将信掷在地上,冷声道:“告诉西戎使臣,若能将人给我好生送回来便一切好说,否则,永世也别想踏出祁连山半步!”说完起身就走。
众臣面面相觑,圆喜担心她动了胎气,忙不迭地唤了一声“退朝”便追了上去。
此次西戎使臣来了两个。如今大战之后,双方关系恶化,驿馆根本不予接待。二人只好自己掏钱住了客栈,好不容易寻门路送上了国书,之后便无人问津了。
安平的话如实转达到二人耳中时刚好是一个下午。二人正坐在房间里临窗的位置吃茶,其中一个中年人似乎喝不惯,但知晓梁人如今仇视西戎,又怕直接说西戎话会惊动了其他人,便只一个劲的用生硬的汉话嘀咕着:“不好,不好……”
另一人却是有些心不在焉,托着腮凝视着窗外,一张少年面孔,脸颊还有些嘟嘟的,偏偏眼睛十分沧桑,像是经历过许多坎坷的老人。
窗外天气阴沉,京城的繁忙似乎也凝滞起来了,行人走在路上都带着拖沓之感。灰暗的光透过窗洒在他脸上,越发使人觉得他身上有种化不开的忧郁。
对面的人见他一直不说话,料想他是因梁帝的回话在气愤,带着小心低声问道:“大王,如今您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轻声喃喃。
成了西戎王后,仿佛整个人从藏身的泥沼中探出了头来,双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恭谨的模样。但似乎冒出了头也没感受到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枯萎了。少年的生机勃发再也遍寻不着,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一副历经磨难的身心。
“梁帝既然有此一说,孤王看来是见不到她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仿佛此时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声音也一下子清朗起来:“既然如此,便不见了!永世不能踏出祁连山……哼,果然是安平陛下说的话啊。”
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然只是有关那个人。
他霍然起身出门,身姿挺拔,一如当初每次在宫中行走的模样。但此间别后,他将永远只能在遥远的寒山外缅怀那段岁月,以及那个人……
御书房的门被圆喜冒冒失失地撞开,安平从案后抬起头来,便见他一脸紧张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捏着封信函:“陛下,西戎使臣离京了,这是他们留下的信件,说是有少师大人的消息啊。”
安平立即搁下笔,顾不得询问,一把抽过来拆开,信纸足足有三页,她耐着性子找着他的消息,不出三句便认出写信的人是谁了。
双九,或者说如今的西戎王。
信中有挣扎,有痛楚,也有思念……然而已到此地步,对安平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最后一句,她的眼睛蓦然睁大,捏着信纸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手臂无力地垂下,信纸便打着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圆喜弯腰拾起信纸,看她神情不对,不敢询问,便偷偷去看信的内容,翻到最后,顿时大吃一惊。
最后一句是:齐氏已殁,罢念。
天上依稀滚过几道春雷,殿门外是一片浓重的灰暗,安平缓缓朝外走去,身影渐渐融进去,像是随时会消隐无踪。
宽阔的石板路像是一幅描绘至今的画卷,从她面前的脚下延伸过去,她看到当年侍立在侧的青葱少年,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清瘦背影,看到跨马驰骋的赫赫武将……
最后苍茫战场的一个回眸,他凝视的目光还在昨日,如今披星戴月,只换他一个“已殁”的结局。
一步一步的前行,仿佛独自行走在无尽的荆棘间,疼痛使人麻木,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如同打着古老哀鸣的节奏。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你成全了我的天下,我却成全不了你。
此后青丝白发,红颜苍老,天下再无予美,于是再多的沧海桑田,都只是我等待你的一瞬。
青灰色的天空压的极低,安平闭了眼,此间孤身而立,今后也都只是她一人了……
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圆喜连忙追上来用披风盖在她肩头:“陛下,节哀顺变,您要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啊。”
安平抚了抚小腹,蓦然转身就走,由始至终只是心如死灰,未曾落下半滴眼泪。
圆喜暗暗焦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小心地跟着。
直到重重夜幕蒙头盖下,天地沉浸在一片墨蓝色的安宁里,安平仍旧是平静而安稳的,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亦照旧未曾落下半滴眼泪。
罢念,罢念,仿佛真的罢了所有的念想……
明明是大好的春夜,宫中高高的瞭望台上却有人轻轻吟着一首《秋风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圆喜操手立在顶台的门柱旁,偶尔转身看一眼边上坐着的人,无声叹息。
周围没有半点灯火,整个塔楼都现在墨蓝色的昏暗里。几丈开外,背对着他坐着一人,长长的宫装铺陈在地上,像是在水里绽放出的睡莲,她的肩背却挺得笔直。从她面对的方向看过去,两根柱子与栏杆和塔顶框成了一幅画卷,近处可见十里长街灯火通明,远处则是群山横叠的重重黑影。
“陛下……”圆喜终于看不下去,躬着身子,语气微带哽咽:“奴才知道您心里难受,实在受不住,干脆哭一场也是好的,您别憋着……”他再也说不下去,声音渐渐转低,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
安平微微侧头,朦胧的夜色中,侧脸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度:“哭一场也改变不了什么。大约是朕太固执,但他答应过朕的事情,是不能随便更改的……”
这条命是她的,她不允许,连老天也不能收走,他怎么能就此离开?
式微,式微,胡不归?安平抬头看着天幕,星河灿烂,浩渺无际。若帝王真是天子,可否逆天改命,换他重归故土?
“圆喜,记着,此事不可透露出去,尤其是对齐家人。”
即使是个无谓的等待,也好过没有任何希望。等过了这段最难熬的时期再公布,齐家人会好接受一些,届时她也会给齐逊之正名。
一切决定都十分平静,若非往日洒然消弭,眼中光芒黯淡,几乎从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悲伤。
圆喜连忙应下,但瞧了她的样子却越发焦急了。他自然明白陛下心性刚强,但也看得出她对齐少师的感情,前段时间还抱着他能回来的念头也便罢了,如今得到他已亡故的消息竟还这般冷静,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越想越不对劲,他悄悄朝台下挪动,而后直往太上皇的寝宫走去了。
片刻后,太上皇身边的福贵公公出来传话,请定国将军刘绪来见……
安平并不知道刘绪入了宫,直到夜深人静时分,有宫人前来,请她移驾太上皇寝宫。
见圆喜不在身边,安平已经猜到了几分,微微皱了皱眉。
崇德陛下因为身体不好,一向习惯早睡,如今已是夜色深沉,寝宫却还灯火通明。
圆喜等在门边,见安平远远地走了过来,连忙迎上前扶她,抢先请罪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多嘴的,实在是担心您……”
安平抬手止了他的话,提起衣摆,迈入殿门,却见父母二人正等在殿中,一站一坐。见她进来,一致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愁绪万千,似有千言万语。
“安平……”崇德陛下从榻上起身,缓缓地踱着步子走过来,到她跟前时,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道:“为了你腹中皇儿着想,还是早些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