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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公主的野望 > 第003章

    夜色越来越黑,江无源不得不停下马车,在避风处燃起篝火。

    火星子在干柴堆上噼里啪啦绽着,姬萦坐在篝火边,呆呆看着寒风中忽明忽暗的火苗。

    江无源向她伸手的时候,她本能地绷起身体,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更慢地伸向她手腕。

    “活动活动,免得筋脉淤堵。”他松开姬萦手上的垂带。

    “你反正要杀我,管我淤不淤堵?”姬萦嘲讽道。

    话虽如此,她还是立即解开了脚腕上的垂带,又往江无源的反方向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揉着自己发麻的关节。

    江无源从背囊里拿出两个龟裂的干饼,递了一个给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不情不愿接过了敌人的食物。

    “……你真奇怪。”她嘟囔道。

    “你也是。”江无源说。

    两人默默啃着又干又硬的大饼,发出兔子一般安静又整齐的声音。

    “我听说,南亭处的都是公公。”姬萦斜睨着一旁的江无源,意有所指。

    “嗯,”他神色平静,并不觉得受到冒犯,“我也是。”

    “疼吗?”

    “记不得了。”

    江无源面无波澜,好像在谈论一个他人的事情。

    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用一张深蓝色粗布重新裹起剩下的干饼,又从背囊里拿出一个牛皮水袋递给姬萦。

    “……你对每个要杀的人,都这么好吗?”姬萦讽刺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闪烁的火光下凝视姬萦的面孔。

    夜风吹过幽静的林子,干枯的树影在地上摇曳。寒冬的夜,就连空气也是冷的。少女的面庞在火光下映得发红,她猛喝了一口牛皮袋里的水,呼出的气,迅速成雾。

    雾气氤氲了她稚嫩的面孔。

    江无源说:“不,你是第一个。”

    姬萦停下喝水的动作,眯起眼眸,狐疑地盯着他。

    “我在进宫前,有一个妹妹,她叫江小银。”江无源缓缓道,“我和她分别的时候,她同你一般大。”

    “她长得像我?”

    一般人都会说,“我长得像她”,只有眼前的公主,小兽一样的公主,才会说“她长得像我”。

    江无源被其中的区别逗乐,习惯性紧抿的唇边闪过一抹笑意。

    “一点都不像。”他回答道。

    “那为什么……”

    “你们的性子像。”他说,“她胆子大,明明年纪尚小,却总想着保护别人。和你一样,气急了谁都敢骂,村里没有哪个小孩敢招惹她。”

    说起记忆中的妹妹,江无源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笑意越来越明显。

    姬萦盯着他上扬的嘴角看了一会,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她?”

    那抹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应该会成为一个木匠。”他接过姬萦手中水袋,细心拧紧水袋的木塞,“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拿出家中所有的粮食和山货,让我去镇上变卖后找个师傅学艺。我在路上遇到强盗。他们抢走身上的东西还觉得不够,打晕我后卖给了外地的牙婆。”

    “我虽年已十五,但那时身材矮小,牙婆将我充作少年卖进宫中。中途我想了许多办法逃跑,但都没有成功。”

    江无源垂下眼,摆弄手中的水袋,淡淡道:

    “再后来……从净身房出来,也就没有想过逃跑了。”

    姬萦的心神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话跑远了,江无源一停下来,她就马上追问道:

    “那你后来出宫了,找到你的妹妹了吗?”

    “……没有。”他说,“父母和妹妹都不见了,院子也只剩烧毁的残骸,听村里剩下的人说,他们被进村劫掠的处月人杀死了。”

    关于处月人在内的三蛮,姬萦也略有耳闻。

    四十四年前,大夏先皇曾派出一支三十万征夷大军,将常年骚扰关内的处月人、匈奴人、朱邪部打了个落花流水,先皇采纳绥靖派的意见,将五十万三蛮俘虏迁回关内与汉人为邻,使其受教开化。

    一开始,三蛮还算安分守己。但近年来,三蛮频频作乱,姬萦还在山寨生活时就深受三蛮之害。若非大伯父英勇,山寨上下齐力,他们也会成为惨遭*三蛮毒手的其中一人。

    想起已经不在的大伯父和山寨众人,进而又想起了刚刚失去的母后,姬萦顿时失了胃口,手里的干饼也变得烫手起来,她神色恹恹,将干饼还给江无源。

    “我母后究竟为什么……不在了?竹乐姑姑又会怎样?”她还是没有办法说出那个死字,“谶言究竟说了什么?”

    江无源不忍心告诉她答案,哪怕她最后要死在他手里。

    “早点睡吧。”他说,“马车是公主的地方,卑职在车外守候。有什么需要,公主说一声就行。”

    姬萦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再次拒绝他的搀扶,自己撑着马车车板,用力爬了上去。

    江无源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直到车帘落下,隔绝他的目光。

    火花依旧噼里啪啦跳跃着,他拾起一根柴棍,捅了捅燃烧的火堆。映照在他脸上的火光,霎时更亮了。

    马车里,忽然传来姬萦的声音。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江无源顿了顿,说:

    “明天。”

    夜,只剩下柴火绽裂的声音。

    ……

    到了明天,江无源没有杀她。

    到了后天,江无源还是没有杀她。

    姬萦也不知道江无源要带她去哪里,马车一直往前走,日出而动,日落而息,好像两个人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第五天的时候,天还没黑,马车就停了下来。

    “公主,到了。”

    姬萦揭开车帘,狐疑地探出头。

    车外还是荒无人烟的样子,若要在这里杀她,为何不在前几天就杀她?

    犹豫片刻后,姬萦还是抱着木匣走下车。

    江无源带她走进茂密的树林,渐渐远离身后的马车。姬萦一边走一边回头观望,直到马车再也看不见。

    两人踩过铺满地面的枯枝和碎叶,翻过从地面上凸起的树根,来到一个巨大无比的天坑前。

    天坑形成的悬崖目测有十七八丈高,口径更是难以估量,像是大地毫无缘由坍塌了一块。天坑内部则和地面一样,有树林有溪流,地面长满枯黄的杂草。

    “我可以给你选择的机会,”江无源说,“在这里被我杀掉,或是隐居此处了却一生。”

    “我要在这里隐居。”姬萦说。

    她的毫不犹豫,让江无源都有些诧异。

    “你不再考虑了?你可要想清楚,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姬萦说。

    “……好。”江无源说,“这本是我任务途中意外发现的秘密天地。谷中林地有我此前搭建的小木屋一座,遮风避雨足够,屋中还有一些干粮,足够你生活一个月。我会尽量每个月来看你一次,以三短两长鸟鸣声为号。只要你隐世不出,我便当公主已经死在我的刀下。”

    他话音一转,威胁道:

    “若你想要逃离这里,或者尝试联系外界,五十里之内就有两个南亭处联络点,我随时都会收到消息。那时,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姬萦答应得爽快,心里却在盘算如何从天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江无源从崖边的一棵树洞里拖出长绳和竹篮,将两者牢牢系在一起后,让姬萦坐进竹篮,他会顺着崖边,将她慢慢放下去。

    姬萦坐进竹篮,双手仍紧紧抱着木匣。

    她盯着江无源,忽然问道:

    “你放了我,回去能交差吗?”

    江无源没有开口,仅仅是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心如止水的模样。

    “……江无源。”姬萦说。

    “卑职在。”

    “谢谢你。”

    江无源好一会没有说话。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他的喉咙里发出比上一次更加含糊的回应。

    将篮子从悬崖边放下,亲眼看着姬萦从篮子里安全走出,江无源收回篮子和绳,掏出火折子,在崖上点燃了这两样东西。

    火光在寒风中摇晃,很快,便化为灰烬,消散在冬日的大风中。

    江无源重新乘上马车,向着来时的方向返回。

    这一次,他的内心和来时不同,没有挣扎和犹豫,格外平静。

    他向遥不可及的上苍深切地祈祷,如果善恶有循环,他这一生为人屠刀所犯下的孽,愿意加倍偿还在自己身上,但唯一一次善举——

    天上的神啊——

    请保佑他的妹妹,也曾有人像他这样伸过援手。

    请保佑他的妹妹,让他们有生之年,还有再次相逢的那天。

    ……

    姬萦闻到崖上传来的焦炭味,知道江无源已经烧毁了绳索和篮子。

    她仰起头,重新打量峭壁的高度。

    十七八丈,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落脚点,便是她长大成人,也难以从这么高的峭壁上爬出去。若是能重新找到绳子,尚且还有几分希望。

    但以江无源的缜密程度,姬萦不太认为她能在天坑里找到第二根绳子。

    不管怎么说,总比现在就做刀下亡魂的好。

    她转身钻入树林,按照崖上的记忆,找到林中小木屋。屋角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树桩上还插着一把斧头,虽然因为长期暴露在雨水中生了锈,但聊胜于无。她拔起斧头,打算充作自己的防身武器。

    推开有些腐朽的木门,狭窄的屋中堆放着江无源所说的干粮,除此以外,还有几块打火石,煮汤的土锅,一张吱呀吱呀的木床,一床已经发霉的被子。

    天空中的夕阳已经完全坠落,冷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木门不停作响,姬萦从墙角找了块石头,抵在木门上,终于挡住屋外寒风。

    她坐在简陋的木床上,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被她刻意遗忘的悲伤才卷土重来。

    她钻入被子,闭上眼睛。

    “睡罢……”

    她喃喃。

    像母后还在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