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已定,敌方痛失主帅,联军的寂静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打破。
徐籍一声令下,骑兵出阵追击,攻城部队紧随其后。
姬萦辉煌的战绩极大地鼓舞了联军士气,贞芪柯之死让三蛮军心涣散,难以应对热血沸腾的联军将士。城墙下堆叠的尸体,越来越多蛮族面孔。
作为这一切的大功臣,姬萦一回来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无数张从前并不认识的面庞出现在姬萦身边,对她嘘寒问暖,关心非凡。
大战还未结束,甚至说才刚刚开始,姬萦拒绝了回后方包扎伤口的建议,随便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继续留在阵前观战。
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直到天空被落日烧得通红,徐籍才下令鸣鼓收兵。
经过今日的战斗,宫墙已经有了明显的损坏。三蛮再也不能在宫墙内高枕无忧了。光复天京,似乎已不再遥远。
当天晚上,姬萦回到营地自己的帐篷,先接受了一番众人的祝贺和惊叹,好不容易从激动的寨民中脱身后,尤一问将整整一托盘琳琅满目的伤药呈给她。
“这是什么?”
“这一瓶是宰相送来的黑玉续骨膏,这瓶和这瓶是宰相小公子和张绪真将军所送的止血生肌膏,另外这三盒是皇后送来的乳香复……”
“停停停——”姬萦到这一串的人名药名,头都大了,“皇后送了三盒?”
“是,皇后送来的,一共有三盒。”尤一问回道。
“检查毒性没有?”
尤一问一愣,压根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姬萦随手挑了一盒,说:“先检查有没有加料,没问题再拿去给秦疾和岳涯挑两个,剩下的分给受伤的兄弟们。”
尤一问神色恭敬:“属下明白。”
宫门外的惊世一战,震慑到的不仅是敌方。
“将军的伤,需要请随军医者来看吗?”他问。
“不用,我自己处理。”姬萦说,“你让人送一盆清水过来。”
尤一问应是,立即去吩咐了。
姬萦拿着伤药回了帐篷,先是点上油灯,这才有空坐下来仔细观察伤势。
左手是单纯的外伤,幸运没有伤到筋骨,右手就复杂了一些。
姬萦用姜大夫教授的知识检查骨节,心里有了数后,拿了张干净手巾咬在嘴里,自己把自己脱臼的骨头给一一复了位。
做完这些,尤一问的清水也送到了。
她用清水洗净了血迹斑驳的双手,没有用托盘上拿的膏药,而是从包裹里拿出分别之前霞珠为她准备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左右手受伤的地方。
凤州分别前,霞珠哭着将这一包袱的大小罐子塞到她怀里,抽泣地交代着这是治什么,那是医什么——
“这都是我拜托王大夫用最好的药做的……我不在你身边,小萦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想到她那时模样,姬萦在狭窄逼仄的帐篷里不禁笑了出来。
想必过不了多久,她在宫门外大败朱邪双雄的事迹就会传到凤州吧,那时,霞珠还用担心病好后找不到她吗?
正当她陷入过往的遐想时,帐篷外忽然出现了男人徘徊的脚步声。
他徘徊不定,似有犹豫,从帐篷上映出的人影来看,绝非尤一问等人。
姬萦的肌肉立即紧绷,她下意识地想去握剑,右手的剧痛和空荡荡的身后让她反应过来,伴她一路走来的重剑已殒在战场了。
姬萦从枕头下摸出匕首,揣进甲胄下,然后起身走出了帐篷。
门帘一揭开,一个穿着精良铁甲的英气少年郎险些和她撞到一起。
“你是?”姬萦笑眯眯地问,左手搭在甲胄边缘,大拇指轻轻触碰着匕首冰凉的刀柄。
徐天麟退了几步,鼻尖还残留着刚刚距离过近时嗅到的鲜血味。他没料到姬萦在他出声通报之前就出来了,提前打好的开场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他本来就不是那些迂腐之辈,记不起来礼节上该怎么说,干脆就按自己的方式说——
“我叫徐天麟,你应该知道我。”他微微扬着下巴,神色间有挡不住的骄傲,“我欣赏你与朱邪二雄的战斗,想与你交个朋友。”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也是一罐名贵伤药。
“这是父亲为我准备的金创药,想来效果不差。你上过药了吗?可要我吩咐随军的大夫……”
他话没说完,因为看见了姬萦手上包扎的纱布。
“你已包扎过了,那就把药留下吧,今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徐天麟又说。
“多谢徐小公子。”姬萦说。
她收下膏药,放下了触在匕首上的左手。
“不必多礼,你除掉了三蛮首领,又重伤三蛮最厉害的勇士,实在是立了大功。我平生最敬佩武勇之士,我们应当年纪相仿,不如直呼姓名?”
徐天麟虽然神态骄矜,但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姬萦,乌黑的眸子亮得发光。
姬萦一开始觉得徐籍生出这样的儿子难以想象,但再一细思,又觉得十分合理。
传闻中他是徐籍最疼爱的儿子,看来所言不虚。
“既如此,我就叫你天麟兄吧。”姬萦说。
“如此甚好!”徐天麟大笑。
让宰相最疼爱的公子站在门口和她聊天似乎不太礼貌,姬萦请他入内喝茶,徐天麟意有所动,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下次吧,你刚结束大战,需要好生休养。”他说,“明日晚间,父亲会在青隽营主帐设宴邀请你,想必帖子过会就到。我父亲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你不必紧张。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我都在营地,父亲不许我上战场。”
徐天麟面有郁悒,沉声道:
“我真羡慕你,虽是女子,却可以上阵杀敌。我空有一身武艺,但只能和酒囊饭桶一起,在中央战车上观战。”
“或许等你及冠了,你父亲就会允你上场了。”姬萦安慰道。
徐天麟摇了摇头:“跟年龄没关系,义兄年十四就可以跟父亲一起上阵杀敌了。”
徐天麟和徐籍之间的父子关系,和徐夙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说起徐夙隐——她都一天没见着徐夙隐了,他去哪儿了?
“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伤好后,我要与你比试一场!”徐天麟蠢蠢欲动,要不是姬萦有伤在身,看得出他很想现在就比个高下。
徐天麟离开后,姬萦叫来尤一问。
“大公子来过吗?”
“大公子还未回来。”
主战场都结束了,连不相干的徐天麟都主动来了,他也不知道来看看她?是谁主动说出“我想留在你身边”来投诚?莫非是她的幻肢在说话吗?
姬萦气头刚上,忽然想起徐天麟所说的明夜的庆功宴。或许是徐籍把他叫了回去,为了准备明晚的庆功宴?
这么一想,姬萦好受多了。
虽然徐夙隐向她投了诚,但是他和徐籍始终是父子关系,她必须密切关注他和徐籍的关系变化,以免恃胜失备,反受其害。
没过一会,徐籍的人果然来了,恭恭敬敬地送上帖子,请她明晚战后至徐营主帐参与庆功宴。
这仗还没打完,庆功宴倒是开了几回了。
送帖子的人走后,姬萦将帖子随手扔到帐篷里,准备去找找徐夙隐。
刚一出帐篷不远,就遇上了朝这里走来的岳涯。
岳涯的伤口已经处理了,脸颊上的擦伤也已经上了药。他看见姬萦,慢慢停在了她面前。
“有时间吗?”
“有。”姬萦不加犹豫地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把岳涯带回了自己的帐篷。
她本想给岳涯沏一杯茶,岳涯把她拦住了。
“还是我来吧。”
他从她笨拙的左手里接*过茶壶,默默地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
在战场上能喝到一杯冷掉的毛尖,已经十分不易了。两人端起茶盏,谁都没有挑剔。
姬萦喝完第一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天滴水未进,接下来的一盏,她牛饮掉还不觉过瘾,连喝了五盏才压住喉咙深处的渴意。
“手伤得怎样?”岳涯的目光看向姬萦的双手。
一手缠着厚厚纱布,一手青红高肿,不敢大动。
姬萦不想让他觉得负担,故意大笑道:“战场上受的伤,只要没丢性命,那就都是小伤。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的话并没有让岳涯脸上的阴霾减淡。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问出那个在他心中缠绕一日的问题:“为什么豁出性命救我?”
“因为你追随我。”姬萦想也不想道,“我不在乎你追随我的目的,只要你追随我,我就必须为你负责。”
这也是危急关头,她第一时间的想法。
岳涯沉默着,踌躇着,许久未曾说话。
月色横扫在帐篷上,两人的身影在沙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一只细小的飞虫,绕着姬萦点起的油灯飞舞,最终蜷缩着倒在灯油之中。
“姬姐。”
他再开口时,换了称呼。
那张始终隔在两人之中,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好像终于消失不见。
“我想救的人,是当今皇后。”他说,“我要带她离开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