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明黄色的皇帐内亮如白昼,无数乳白的蜡烛在精美的烛台上燃烧,流下白色的泪滴。
帐内一片狼藉,桌椅倾倒,茶碟碎裂,穿着五爪金龙黄袍的延熹帝气喘吁吁扶在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暴怒之后的余韵仍留在脸上,扭曲了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庞。
六七个小太监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御前总管太监殷德明就跪在延熹帝脚下。
当日三蛮杀入皇城,就是靠小太监殷德明将还是十二皇子的延熹帝藏在了自己的床下,十二皇子才得以逃过一劫。
十二皇子登基后,他便成了御前总管太监。
此刻,他抱着延熹帝的龙腿,哀声道:“陛下息怒呀,有什么气往奴婢身上发吧,奴婢皮糙肉厚受的,陛下龙体贵重,可别伤了自己!”
“他徐籍简直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三品的官员,他说杀就杀,是不是哪天他不高兴了,杀朕也就是那么一刀的事情!”
殷德明哎哟一声,完全跪伏在地上,而其他小太监,则吓得几乎贴于地面。
延熹帝旋又露出自嘲的苦笑,一身怒火像是他的精神气,瞬间便泄了。
“是啊,他徐籍要杀我,难道还需要取得谁的同意吗?谁不知道,虽然朕坐在这皇位上,但实际发号施令的,却是他宰相徐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得好听,分明是无上之上!”
小太监们颤如抖筛,恨不得自己生是聋子哑巴。殷德明也不敢说话,装着什么也没听见,额头上却流下豆大的汗珠。
延熹帝发了一通脾气,无人敢附和他对徐籍的批判,他也自觉无趣,跌坐在太师椅上,呆愣地看着脚边的碎茶盏。
殷德明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们纷纷弓着背起身,赶紧收拾地上的残局。
殷德明赔笑着对延熹帝说:“陛下,夜已深了,让奴婢服侍您上寝吧。”
“殷德明,”延熹帝蔫蔫道,“你起来。”
“哎——”
殷德明刚起来,就听见延熹帝说:
“你去找个年轻宫女过来,不要声张,切记不要被皇后知晓。”
殷德明只差又给他跪下了。
“我的陛下诶,这后宫里的事,奴婢可没那么大的本事瞒过皇后……”
“你自己想办法去!”延熹帝不耐烦道。
延熹帝态度坚决,殷德明只好苦着脸办事去了。不到一会,他领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回来了。
小宫女脸上难掩恐惧,瘦弱的肩膀颤抖不已,大概是来的路上受到殷德明的再三“叮嘱”。
“你退下吧。”延熹帝坐在龙床上,沉着脸说。
殷德明刚退,那小宫女也如获大赦一般跟着他退,他连忙低喝一声:“陛下没让你退!”
小宫女泫然欲泣地停下了脚步。
殷德明退出皇帐后,延熹帝上下打量着胆怯不已的小宫女。
“你过来。”
小宫女小步小步地不情愿地挪了过去。
“知道让你来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
“侍寝,侍寝你懂吗?”延熹帝说,“侍完寝,朕高兴,朕就封你做娘娘。”
小宫女更是一副吓破了胆的表情。
延熹帝觉得扫兴,不再看她的脸,把小宫女拉到床上,就开始粗暴地强脱衣裳。
小宫女脸色惨白,身体僵硬,任由延熹帝作为。
忽然,皇帐外一片喧嚣。
伴随着一片“皇后不能进啊”的哀求声,那个和她父亲一样令他胆紧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冲进了皇帐。
“陛下!”
延熹帝衣襟已散,但大致还好好穿在身上。他难掩厌恶神情,松开了尸体一般的小宫女,冷冷看向站在帐中,好像兴师问罪一般怒视着他的徐皎皎。
“皇后来这里做什么?”
“大战当前,无数战士为我们浴血厮杀,陛下却在帐内宠幸宫女,纵情声色。我乃中宫皇后,有规劝陛下之责。”徐皎皎说,“淳静,去把那宫女带出,让她抄宫规两遍,若再有此事不得应召。”
“是。”名叫淳静的大宫女行了一礼,走到延熹帝面前,又行一礼,然后看向那早已吓傻了的小宫女,“还不快下来谢皇后娘娘轻饶之恩?”
小宫女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下了龙床。
她哭着跪到徐皎皎,连磕三个响头:“奴婢谢娘娘轻饶之恩,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来还。”
淳静正要将小宫女带出皇帐,延熹帝起身走了下来。
“皇后连朕的意思都不问就把朕床上的人带走,恐怕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吧?也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女。皇后不把朕看在眼里,也实属正常。”
“陛下言重了,只要臣妾身为中宫,就有劝诫帝王,训导宫嫔之责。”
“身为皇后,最大的责任就是为朕开枝散叶!徐皎皎,你做到了吗?”延熹帝冷笑道,“你不仅自己不履行这个责任,还三番两次阻挠朕临幸宫女,另纳嫔妃。你是想让朕绝*后,然后你徐家取而代之是吗?”
“陛下想多了。”话虽说的客气,但她的神情毫不客气地表露着轻蔑和厌恶,“臣妾之前拦着陛下,是因为陛下的狂症还未痊愈,若每临幸一个宫女,便死掉一个宫女,无人敢再服侍陛下事小,传出去毁了陛下千古英名事大——”
“什么千古英名?!有你们徐家在,朕还有什么千古英名!”
“陛下,是臣妾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带军深入被三蛮盘踞的天京,这才带出了躲在太监床下的陛下。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授意百里兰修写赋攻讦父亲,难道不怕寒了忠良之心?”徐皎皎缓缓道。
延熹帝的气势忽然矮了下来。
“朕什么时候吩咐过这样的事?朕自登基以来,连奏折都没看过一张,怎么可能安排百里兰修写什么赋!”
“若不是陛下授意,百里兰修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公然污蔑我父亲?”
“有人害怕宰相,自然有人不怕。”延熹帝讽刺道,“百里兰修偏偏就是不怕宰相,难道这也怪得了我?”
不等徐皎皎说话,他又说道:
“一个宫女罢了,你要带走便带走吧。”
延熹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徐皎皎年轻天真的面庞。
“我起码知道自己在被利用,可怜皇后你,连被父亲当做了棋子也浑然不知。”
这话似在影射她受了徐籍蒙骗,事关父亲的清誉,徐皎皎懒得再装国母气度,冷笑一声道:“当初要不是你为了得一个保障,再三向父亲求娶我为后,父亲怎舍得把我嫁到这吃人的深宫来?你只是想要一个保命的凭证,却毁掉了我的一生!现在你后悔了,又想把一切推给我父亲,你什么时候才能敢作敢当?”
“徐皎皎!”延熹帝脸色铁青,“你放肆!”
“那就废了我。”徐皎皎不屑道。
年轻的帝后针锋相对,仇恨流淌在寂静的皇帐之中。
“既然陛下暂没有废后打算,臣妾就先告退了。”
徐皎皎敷衍一福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将气得喘不上气的延熹帝扔在皇帐里。
徐皇后一走,延熹帝立即爆发出怒吼。
“哎哟,我的陛下,可别和皇后娘娘硬碰硬。她背后是谁,您又不是不知道。”殷德明连忙走进皇帐灭火,“咱们忍一时海阔天空,退一步风平浪静,咱们还要靠宰相赶走那些三蛮,千万别在这时候和娘娘闹大……”
延熹帝倍感窝囊,可又无法可施。
他颓然跌回床上,背对着外界。
过了一会,殷德明听见了陛下埋在被子下隐约的呜咽。
他早已习惯这位傀儡皇帝在皇后和宰相那里受气之后回来蒙着被子哭,不动声色地吹灭了帐内的蜡烛,正要退出皇帐,忽然听到黑暗之中,传来帝王沙哑的声音:
“那个扼杀贞芪柯的女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此人道号明萦,出家前名字叫做姬萦。”即便在黑暗中,殷德明也习惯性地躬身回应延熹帝的问题。
“……也姓姬?”延熹帝喃喃道。
殷德明在黑暗中等待着。
半晌后,传来了帝王的再次开口。
“告诉宰相,明日战后,我要在皇帐设宴论功行赏。”
……
延熹帝要在徐营的皇帐里论功行赏的消息,姬萦是第一个知道的。
因为来传话的小太监,特意满脸讨好地告诉她“奴婢第一个来的您这儿”。
太监大多幼年时便净了身,嗓子又尖又细,哪怕说着好话,也有一种股尖酸刻薄的感觉。姬萦听着眼前这个小太监的话,不由想起了同样净了身的江无源。
江无源讲话可就不像他们。
或许是净身晚的缘故吧,若他没有那么坦诚,光看外表,姬萦还以为他是净身公公手里的漏网之鱼。
“我知道了,小冠一定去。”姬萦将一锭碎银塞给小太监,笑眯眯道,“多谢公公,拿去喝茶吧。”
小太监笑得更加真诚,深蓝色的袖子一抹,那锭银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得陛下爱重,今后定有大前途等着您,奴婢就在这里先祝贺小道长了。”小太监笑得眼睛缝都瞧不见,行了一礼,赶着去下一家了。
姬萦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不见后,转身回了帐篷。
小小的帐篷里,秦疾和岳涯共坐在草席的一头一尾,他们都听见了姬萦和小太监在帐篷外的谈话。
“你一战成名,就连陛下也想要招揽你。”岳涯说,“若你没有此意,明日赴宴,需小心谨慎,不留把柄。”
岳涯说的很含蓄,因为他也摸不准姬萦是不是那么忠君爱国。
若说是,她似乎并不关心延熹帝的处境。若说不是,这一路上她的种种表现,都说明她心系夏室。
就连岳涯有时候也看不清她的真意。
“桥到船头自然直,走着看吧。”姬萦笑道。
傍晚,联军鸣鼓收兵,扔下破败不堪的宫墙回到营地。
姬萦洗掉盔甲上的血迹,穿戴整齐后如约赴宴,在徐营最高大宽敞的那间皇帐里,见到了她仅剩的血缘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