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告里也在。
她怀胎四个多月,行动已有些不便,徐见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不断有人上前来向主桌上的张绪真和姬萦敬酒,酒过三巡,众人脸上都有了些许醉意。
“义兄,我敬你一杯——”脸色有些发红的徐见敏主动端起酒盏,“祝贺义兄再次光复一城,令青隽军威名大振!”
“过奖了,过奖了——”张绪真神气十足地摆了摆手。
“不知这次战报,义兄打算如何写?”徐见敏试探道。
“这个嘛……”张绪真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军中正在清点战损人数,等他们汇报上来,我再如实写进战报中。”
“此次战役中当仁不让的最大功臣自然是义兄您——这是全军中有目共睹的事情。愚弟自知不能与义兄争锋,但此次率领诱兵前往文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义兄在战报中略微提及一下。”徐见敏故作羞愧道,“免得愚弟在父亲那里又被记上一过。”
张绪真哈哈大笑道:“二弟着实谦虚了,若没有二弟,沙魔柯怎会被诱出洗州?二弟不仅立了功,还是立了大功啊!”
这一语双关,还带着些许阴阳的话,让徐见敏赔出的笑容在嘴角抽搐了两下。
“义兄什么意思?难道也相信了沙魔柯的离间计?”他沉下脸。
“二弟想多了,我说的是,二弟率领伪青隽军假攻文州的功劳。”张绪真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虽然攻打洗州时二弟不在,但我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二弟的安危。对了,此次攻打洗州,我还得到了一个宝贝,特意留给了二弟。”
“什么宝贝?”徐见敏闻言立即竖起耳朵,贪婪之色在眼中浮现。
张绪真唤来亲兵,不一会,亲兵双手捧着一幅画卷走了回来。张绪真起身接过画卷,对神色狐疑的徐见敏说:“我知道二弟不喜书画,但这幅,定然会是你心头所爱。”
徐见敏听闻,更加疑惑。
全桌人的目光都落在张绪真手中的画卷上,他颇为得意获得这般瞩目,终于抖开了长长的画卷。
一张娇媚的美人赏雨图出现在众人眼中。
画上的美人,年纪已非少女,梳着妇人的发髻,慵懒地靠在八角亭下,一把团扇遮住大半面容,只留出一双似喜似愁的眼眸,静静观赏着亭外的雨打芭蕉。
桌上众人,大多不解其意。唯有徐见敏,盯着美人图目不转睛。
“这是前洗州太守熊准之妻,此叛徒在洗州沦陷后成为朱邪的鹰犬走狗,帮着残害了许多洗州的无辜百姓,洗州光复后,他已经在府中畏罪自杀,他的一干家眷,也都下狱。”张绪真收起画卷,露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熟稔的那种,只会使女子感到不快的微笑,缓缓将画卷递向徐见敏,“虽然攻入洗州之后的第一轮论功行赏中二弟不在,但为兄一直记挂着身在文州的二弟,此画便是为兄的一番心意。”
徐见敏吞了口口水,正要起身去接,告里幽幽开口了。
“大人新得一美,妾身便在这里先祝你们和和美美,比目连枝了。”
美人垂目,眸带几点泪光,不比那死的美人图动人心弦?
徐见敏刚刚伸出的手瑟缩了一下,迟疑着收了回来,放在告里的肩上。
“瞧你说的什么话,不过是一幅画罢了,画我可以收下,人我就不要了。”他看向张绪真,笑道,“义兄的心意愚弟收下了,这幅画可以留下,但人就让她留在大狱里吧。免得夫人动了胎气,届时又要让我好生担心。”
他伸手正欲接过那幅美人图,告里率先从张绪真手中拿了过来。
这不合规矩,但在场男人没有谁会和一个吃醋的女人讲规矩。女人吃醋?本就不合规矩。
唯有姬萦,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幅画,还是让妾身帮敏郎收着吧。免得敏郎此后又日思夜想。”
徐见敏刚露出怒色,就被告里娇嗔的一眼给化了怒气,再加上张绪真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悦让他心生快意,他哈哈大笑着,重新在告里身旁坐了下来。
“夫人想收就收着吧,只要夫人开心,为夫都可以依你。”
徐见敏戏词一般浮夸的话语,在桌上引起了几声“爱妻”的恭维。张绪真*嘴角闪过一抹冷笑,也坐了下来。
桌上再次杯觥交错起来。
铁娘子借口伤势未愈,提前离席,姬萦顺势提出送铁娘子回去,也早早撤离了酒席。
离开之前,她看向告里,她一反常态地倚在徐见敏怀中,凤眼中媚态丛生。告里对上了她的视线,眼中露出一丝难堪,迅速移开了目光。
姬萦搀扶着铁娘子离开了夜色中的庭院。
她把铁娘子送回厢房后,在返回自己住处的路上,被一阵轻柔的琴声吸引,来到了远离太守府主院的偏院院落前。
她走入院门,见到了院中正在抚琴的徐夙隐。
与主院中嘈杂的男人叫喊声不同,这里琴声袅袅,夜色幽深,仿佛世外桃源。徐夙隐轻抚琴弦,夜风吹拂着他身上的碧纱袍,将琴声送往无际的夜空。
姬萦站在门口静静听了许久,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根琴弦停止颤动。
她走了进去,目光落在徐夙隐身上。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功宴?”
“去了也是无趣。”
“确实无趣。”姬萦赞同地点了点头,走到院子中的石桌前坐了下来,“张绪真不愿徐见敏插手洗州内政,明日我们就要回暮州了。这段时间,你不停奔波,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无妨。现在还是春季,发病的时候要少一些。”
“我确实发现你最近咳得要少点。”姬萦说,“夏季又如何呢?现在已是春末了。”
她面露担忧。
“……不必担心,我已习惯了。”徐夙隐走到她身边坐下,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这般云淡风轻,反而让姬萦心中更加难过。
“等以后我掌权了,我一定会在天下遍寻名医为你治病。”
徐夙隐眼中的惊讶,在一瞬后化为温柔的笑意。
“……你不必为我忧心。”他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天下的名医,我几乎都访遍了。”
“几乎都访遍,那就是还没访遍。”姬萦固执地说,“就算汉人的名医你看完了,丽族的名医你还没看,白族的名医你也没看,说不定那三蛮里面,也有不为人知的神医。我听说龙虎山上的道医也是神乎其神,等我掌了权,一定会找到医治你的办法。”
看着那双明亮而坚决的眼睛,徐夙隐咽下了心中的苦涩,低声笑道:“……好。”
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上苍额外的恩赐,他怎敢奢望其他?
“你就这样……便很好。”他说。
忘记他,也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他假装不懂她笑意吟吟的外表下膨胀的野心,假装仍未看出,早在他们二人之间埋下伏笔的鸿沟。他庆幸自己疲弱的身体,让他或许没有机会看到两人决裂的那一天。
只要她一日没有自立为王,他便一日装聋作哑。
他蒙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只为残生在她身边多留一刻,多看一眼,多爱一分。
“如果哪一日,我先走一步——”
他笑着看着她,似乎想要将这番话说得轻松随意。但他眼中闪动的悲伤和留恋,那强拉起来的嘴角,都暴露了他真实的心情。
“你也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他笑道。
他克制的微笑,深深地刺痛了姬萦。
夜风仿佛永远不停,他的碧纱袍在风中狂舞,他发梢上的幽香,透过风传递到姬萦鼻尖,想到有一日徐夙隐会如他发间的香气一般消散在世间,她便感到一股由恐惧驱使而出的怒火。
“我不信命,真到那时,一定有办法的。”她暗含怒意道。
徐夙隐并未反驳她的话。
大袖下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似乎想要握住她,却又在半途惊醒过来。姬萦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退缩的手。
徐夙隐擡起眼眸,眼中流露着一丝诧异和感动。
“你几次三番救了我的命,”姬萦直视着他的眼睛,难耐内心的愤怒,与其说是在和他说话,不如说是在对他身后的命运宣誓,“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必挂怀,我也只是在报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姬萦松开他的手,从石桌前站了起来。
“破庙里的那次救命之恩,你早就还完了。你为我所做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你可以将它视为报恩,我却不会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
“你是我的人,”她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姬萦不等他再说话,转身往院外走去。正好和煎好药带着药碗回来的水叔撞了个照面。
姬萦看了药碗一眼,批评地看向水叔:“以后每次喝药都准备一碟蜜饯,这么苦的东西,不怪夙隐兄不想喝。”
她快步走出了小院。
水叔端着药碗,平白挨了一眼:“?”
徐夙隐苦笑着看着姬萦的背影。
……
第二天一早,暮兰两州的军队拔营返回暮州,由于队伍中有伤员和俘虏,走得比来时更慢,直到三天后,姬萦才看到了暮州城门。
暮州军队归营,兰州军队继续返回兰州。
姬萦回到太守府,先是见了在家等得惴惴不安的谭细细和尤一问,听了他们这段时间以战养战的成果,又请了个医女上门,正经地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
本以为洗州一战后,能够好好休息几日,没想到当天晚上,一个惊雷般的消息传到太守府。
“什么?告里出事了?!”
姬萦都已经躺到床上了,听闻江无源在门外的汇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拿起架子上的衣服就开始穿。
“请大夫了吗?可知道发生什么了?”
江无源站在门外,恭恭敬敬道:“暂时还不清楚原因,只是暮州城内有名的大夫和产婆都被请到州牧府了,府内下人神情慌张,卑职猜测,应是告里出了事情。”
姬萦换好衣服,打开房门,大步朝外走去。江无源紧随其后。
夜幕深重,空气中飘散着湿润的雾气,两匹快马破开夜色前行。她径直来到大门紧闭的州牧府,想要去敲开大门,却又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州牧府内的女眷生产相关,她以什么身份请求召见?大夫和产婆刚进去,她就不请自来,岂不是自白了在监视州牧府的动作?
姬萦猛然反应过来,她不能进。
哪怕她心急如焚。
江无源看出了她的忧虑,上前一步说道:“殿下,城南的孙羊正店二楼可以看见州牧府大门。”
“……那就走孙羊正店。”
姬萦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州牧府,转身前往酒家。
……
州牧府内,人仰马翻。
徐见敏看着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端出产房,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夫人怎么样了?!”他抓住一个倒血水的丫鬟怒目圆瞪道。
“奴婢不、不知道……”从没经历过此般阵仗的小丫鬟神色惊惶。
“滚!”徐见敏厌恶地甩开丫鬟。后者一个踉跄,盆里的血水都浇到了自己身上。
徐见敏在院子里不断踱步,看着血水一盆盆端出,终于,请来的几个颇负盛名的大夫和产婆犹犹豫豫的走了出来。
“孩子和大人怎么样了?!”徐见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这……”
两个产婆面面相觑,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正在擦汗的老大夫。
老大夫头上的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他回避着徐见敏的视线,慢慢说道:“月份太小,夫人排出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只不过刚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你们这些废物东西!不是说是暮州最好的大夫和产婆吗?!还有你——”徐见敏暴怒不已,指着擦汗的老者目眦欲裂道,“半个月前你才为夫人诊了脉,不是说一切都好吗?!你这个庸医,我要杀了你——”
徐见敏拔出腰间佩剑。
“大人息怒啊!”老者扑通一下跪了,颤抖着匍匐在地,“夫人此次小产,是因为中毒缘故,非是老朽医术不精啊!”
“中毒?”徐见敏癫狂的理智恢复了一丝清明,“中什么毒?”
“胎儿出生时,体带红斑,呼吸衰竭。产婆说夫人的手臂上也发现了类似红斑。这毫无疑问是中毒所致,只是中了什么毒,还要待夫人醒来后,回忆近日接触,老朽才能得出结论。”
大夫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半晌后,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刀剑回鞘的声音。
徐见敏面色阴狠,一字一顿道:“查不出是什么毒,我要你的性命。”
大夫把汗流浃背的身体伏得更低。
第二天中午,告里才缓缓醒来。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徐见敏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摸到了自己瘪下去的腹部,哑声道:“敏郎……我们的孩子呢?”
徐见敏用力握住她的手,强笑道:“孩子……孩子月份太小了,没能保住。”
告里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泉涌而出。
“夫人,你先别伤心,大夫说,你是中了毒才会小产。我绝不会放过敢伤害你们母子的人——”徐见敏咬牙切齿道,“你且回忆回忆,你身上的红斑是什么时候有的?”
告里含着眼泪,在徐见敏再三催促下,才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是昨晚有的,当时我没有放在心上,想着或许是什么东西过敏,说不定过两日就消了。谁知道……这竟然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夫人,你可记得,是接触了什么可疑的东西,或是吃了什么食物,才有的红斑?”事关自己的性命,大夫忍不住追问道。
“吃食一如往常,我也没接触什么东西……”
告里话音未落,贴身服侍的丫鬟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叫道:“有!夫人,你昨夜不是打开那幅画看了许久吗?”
“画?”大夫面露疑惑。
“是那幅美人图?”徐见敏露出一丝狐疑神色。
“对!就是它!夫人昨天打开看了许久,还边看边垂泪呢!”丫鬟抢着说道。
“可否拿来让老朽看看?”大夫说,“最好不要直接接触那幅画,用手巾包来即可。”
丫鬟用手巾包着取来了那幅美人图,大夫也拿着两张手巾,杜绝皮肤接触画卷的可能性,仔细地观看,嗅闻着,神色由一开始的疑惑转为凝重。
“这幅画有问题?”徐见敏眯起眼。
大夫叹了口气,握住轴头说道:“老夫从医多年,再微弱的药材味都闻得出来。这幅画的画头和画尾无毒,画布上却有附子、丹砂、雷公藤等物的气味。此药应是高人炮制,对常人来说无色无味,难以提防。只有像我们这样一辈子都泡在药材里的人,才闻得出来异常。”
“涂抹了此物的人,应当是觉得收礼之人会拿出来经常观看,指腹摩挲间,毒性就不知不觉入了体。日积月累,便能使收礼人毒素深入肺腑,药石无医。画布上的剂量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剂量低微,短时间内难以看出异常,只不过,夫人怀有身孕,体质不及常人,对毒性更为敏感,附子又有促进宫缩的作用,最终导致了小产……”
大夫不敢擡头,更不敢询问有毒的画卷来自何处,这些阴私,他每多知晓一点,就少一点竖着走出州牧府的希望。
告里含泪看向脸色铁青的徐见敏,泣不成声。
徐见敏在床边坐了下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大夫如获大赦,迫不及待地提着药箱走了出去。房间里的丫鬟们也纷纷退下。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剩下告里幽怨的哭泣。
她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她惨白的脸色,痛彻心扉的抽泣,推动着徐见敏渐渐下定决心。
他再次握住了告里的手,手背冰冷的青筋突起,每节指骨的颜色都露着暴怒和憎恨的苍白。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我们的孩子白死。”
“敏郎以为……下毒的是张绪真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如此阴险,狡诈,狠毒——”徐见敏恨之入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样的把戏,他在徐家用了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我没想到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因为敏郎在军议桌上几次抢了他的风头?”
“这只是引子罢了,他早就看我们几兄弟不顺眼了,恨不得我们全死光,他才好当我父亲真正的儿子——”徐见敏咬牙切齿地冷笑道。
“如果下毒的人真是张绪真……”告里的眼泪流了下来,“算了吧,敏郎……你赢不了他的,是我们的孩子命苦……”
“绝不能算了!”徐见敏怒不可遏,“我若是这回退了,他下回难保不会想其他办法来除掉我!”
“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告里哭着说,“你父亲那么相信他,就算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你父亲也不会相信我们的……”
徐见敏顿了顿,面色狰狞道:“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敏郎……”告里泪眼朦胧地反握住他,“无论你是何决意,我都与你共进退。”
徐见敏感动地看着告里。
“好……”他沉下脸色,眼中闪过强烈的杀意,“我要让张绪真,此生再也回不了青州。”
……
姬萦一直在孙羊正店里独饮到得到消息的翌日傍晚。
告里突然小产的消息,让她一直心神不宁。
她估摸着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这才带着许多补品和水果登上了州牧府的台阶。
下人汇报后,她见到了神色憔悴,眼下有重重黑眼圈的徐见敏。
徐见敏今日也没有心情和她攀扯闲聊,得知她是来看望告里,挥了挥手就让她去了。
姬萦跟着下人传过长长回廊,来到州牧府后宅,终于见到了躺在床上,神色虚弱的告里。
相较于前两日的时候,她全身的血色好像都被抽走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若不是胸脯还在微微起伏,简直像个没有生命的假人。
看见她如此模样,姬萦不知从何开口,只能脸色沉重地坐到了丫鬟擡到床前的绣墩上。
丫鬟退出了房间,房门也关上了。
告里那双美丽的凤眼,在姬萦的注视中渐渐蓄上了泪光。
“桌上有茶,我身体不便,只能烦你自己倒一下了。”她笑着说道。
姬萦心里一动,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回来。
“你……”她哽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会突然……”
“大夫说我最近心神不宁,也可能是此前随军颠簸……孩子太弱,没能保住。”
告里挣扎着坐起身来,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架子床的边缘上,缓缓写下:
“三日后,徐见敏将在万莱坡截杀先行返回青州的张绪真。”
姬萦震惊地看着她。
“大夫说,我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休养,但是我停不下来,我每天一有时间,就要坐起来抄佛经……”
告里语带颤音,在床沿上一笔一划写字的手指却坚定沉稳。
“你在万莱坡当场擒获他后,亲自押解他去青州受审。暮州州牧府的书房密道里,有我提前准备好的龙袍。”
随军颠簸——姬萦根本不信这样的理由。
看着她用茶水写下的一句句话,姬萦难以置信——她把那颗药用在了自己身上,为了引徐见敏和张绪真彻底割裂敌对。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姬萦声音沙哑,难掩话语中的心痛。
“因为我根本睡不着觉……每次闭上眼睛,就是我还未睁开眼睛的孩儿……”告里泣声说道,“我总是想,是不是我多注意小心一点,他就不会没了……”
她写道:
“弑兄谋逆之罪,就算徐籍要留徐见敏一命,也会将他囚禁终生。你的对手便只剩下张绪真和徐天麟两人。待除去这两人,你要徐籍的性命,便是易如反掌。”
姬萦颤声问:“你的身体呢?你难道就丝毫不在意吗?”
告里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心痛,露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毫无阴霾的动容笑容。晶莹的泪水源源不断从笑眼中落出,滑落脸颊。
“你没有做过母亲,不懂这种感受。”
她写道:
“我不会为一个杀了我娘家和夫家四十七口的男人生下孩子。”
“可你之前……”姬萦的话戛然而止,她猛然懂了。
告里的笑容确认了她的猜测。
“我还以为,昨天晚上你就会来看我了。”告里说。
“我……我来了。我在孙羊正店的二楼看了州牧府的大门一夜。”姬萦低声说道。
“看来我没有以为错。”告里闻言,露出真心的笑容。
“……我不明白。”姬萦说。
姬萦看着她,满目悲伤和错愕。
她不明白,告里为什么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为她铺路?她做过任何值得她如此的事情吗?
告里看懂了她的眼神,缓缓靠近她。
姬萦闻到了从那虚弱的身体上传来的淡淡血腥气。
“那颗药,我本来打算用在他身上。但后来,我改了主意。”
告里的声音直接在她耳边响起。
她呼吸的温度,和姬萦的体温融为一体。
“因为我们是知己,”告里说,“我想让我的孩子,活在你执掌的王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