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水里真的有莲藕!”
姬萦和她挽着裤腿站在百想池的莲花之中,居云手捧着一节刚刚从池子里摸出来的莲藕,兴奋地叫道。
“对吧,我就说这里有荷花,底下必定有莲藕。”姬萦笑道。
除此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她还在宫中时,每年夏天都会来这个池子里挖莲藕,切片后放在火上炙烤,算是她不用去偷就能获得的难得的美食。
挖藕是个体力活,等岸上的莲藕堆了小小一堆,姬萦和居云再次上岸,守候在一旁的女奴端来一盆清水给两人洗涤脚上的淤泥。
姬萦思忖着开口的时机,在居云认真清洗脚指缝里的泥沙时,状若无意地开口了。
“居云,我听人说,你的生辰好像是在二十五日?”
居云侧头看向姬萦,羞涩地一笑:“是啊,哥哥打算为我在宫中庆祝。你们一定要来。”
“二十五日……可能我们已不在宫中了。”姬萦故作遗憾道,“和谈一直没有进展,宰相已准备召回我们,然后换个新的使者。”
居云惊愕失言,笑容渐渐消失。
她应当也听说了一些和谈的进展,三蛮现在更加倾向于章合帝提出的优渥条件,连与姬萦约定好的第二次和谈,都因此搁置。
居云不疑有他,握住姬萦的手,恳切道:“我会再去劝劝哥哥,你们能多留几天吗?”
姬萦摇了摇头,她的手从居云的手心下逃脱了。
“你会被你们的宰相治罪吗?”居云问。
“大不了降职罢了,治罪倒不会。我只惋惜走得这样不巧,不能看见你过生辰的样子……”姬萦说。
居云沉默半晌,擡起眼睛看向姬萦:“你们什么时候走?”
“二十一日。”
居云说:“那我就二十日过生辰。”
姬萦的目的达到了,她应该感到开心。
本应该如此。
“你可以提前过生辰吗?”
她竭力笑得自然,不让居云看出端倪,但那双充满信任和纯真的琥珀色瞳孔,还是让她内心一阵抽痛。
“是我的生辰,当然我说了算。”居云小小地露出骄傲神色。
她把足衣重新穿上,把脚塞进靴子里,撑着地面站起来。
“姬萦,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毫无预兆地问道。
“我?”姬萦迟疑了,“哪种喜欢?”
“当然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居云说,“我们朱邪部的女子不似汉女,我们会主动追求心爱的男子。”
姬萦想起了居云对徐夙隐不加掩饰的青睐。
“我喜欢徐公子。”居云直截了当地说,“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在生辰那天,最后努力一次。”
“……你想要我帮你?”
“感情这回事,谁都帮不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已经知道结果,偏偏就是想要再试一试——我特意告诉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友人。”居云笑道,“如果你也有心仪的男子,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无论是谁,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是全真教的道士,按戒律是不得婚嫁的。”姬萦避而不答。
居云没有得到答案,但并不失望。
她像是随口一谈,很快便转移了兴趣。
“你之前说要怎么做这些藕?”
姬萦说:“烤着吃。”
居云让女奴去准备了冬日烤火的炉子,铺上一面薄薄的石板后,将切成薄片的藕平铺在上,抹一点油,撒一点盐,看着藕片在滚烫的石板上渐渐变色,滋滋作响。
火焰灼热,好在池子边凉风习习。
姬萦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居云,你有想要的生辰礼物吗?”
“不用了,你能来和我一起过生辰就很好了。”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姬萦执着道,“什么礼物能让你开心?”
居云想了想,说:“二十日那天,我能决定你穿什么衣裳,化什么妆么?”
姬萦一愣。
“我听说汉人女子都爱美,可你自来以后每天都穿的道袍。你的脸这么漂亮,若是穿上红色的裙装,一定会让人一目难忘……”居云笑了,“我想看看那样的你。”
“好。”姬萦说。
居云用长长的木筷翻动石板上的藕片,轻声说:
“我从前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友人。”
“……”
“就像嫁给三族会被说是叛徒的汉女,我在同族的女子之间,也被骂作叛徒。她们认为,只有憎恨汉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朱邪人。我不想恨任何人……我妹妹就是因为这样的仇恨而被掳走的。姬萦,你恨我们吗?”
对于居云的问题,姬萦既没有办法说不恨,也没有办法说恨。
她只能看着居云的眼睛,说:“我不恨你。”
她不恨居云,但却知道,二十日之后,居云一定会恨她。
居云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她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仇恨,除了无穷的战争,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能让一无所有的人继续活下去。”
姬萦低声说。
“我曾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或许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白鹿观的地窖中,她的眼泪和汗水一起滴落在生锈的尖锐烛台上。
时过境迁,她已经快忘却那种非人的痛苦。
唯有那一刻的万籁俱静,好像时间也随之暂停的绝望感深深地镌刻了下来。
“是不甘和恨意,支撑我活了下来。”姬萦说。
居云看了她许久,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在姬萦眼前,她闭上双眼,喃喃念诵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姬萦问。
“我在向我们的祖先信禁赛祈祷,希望祂能保佑你余生不再有这样的时刻。”居云的笑容就像她们头顶的这片蓝天,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
藕片熟了。
只有一点盐作为调料的藕片,清脆甘甜,让姬萦仿佛回到了十一岁之前的夏天。
与姬萦分别之后,居云往哥哥居住的宫殿骑马而去。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把生辰提前在二十日那天庆祝。
女奴骑马跟着身后,忍不住说道:“公主,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汉人更改庆生的时间?难道您真的相信阴险狡诈的汉人吗?”
“我阿母也是汉人,难道我阿母也阴险狡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至少我生辰这天,我想让汉人和三族放下仇恨,和平共处。”居云说。
女奴难以赞同居云的话,但还是因为对居云的忠诚咽下了反对之语。
到了沙魔柯居住的宫殿,居云作为唯一一个不用通传的人,独自走进了寝殿。沙魔柯正在泡酒,居云进来后,沙魔柯将酒坛放到了居云看不见的地方。
“居云,你怎么来了?”
兄妹之间,沙魔柯用的是晦涩的朱邪语。
居云竭力不去看桌上残余的血迹,望着沙魔柯笑道:“哥哥,我想把庆生的时间提前至二十日。”
“为什么?”沙魔柯皱起眉,关心地看着居云,“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沙魔柯的个头比居云高出两个不止,她只能擡起头看着高大的哥哥。
“昨日我翻到一本汉人的黄历,上面写着二十五日诸事不宜,二十日才是大吉呢。”
“我们朱邪人,什么时候看起汉人的黄历了。”沙魔柯一眼看穿妹妹的心思,不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徐夙隐二十五日就不在宫里,所以才提前庆祝吧?”
“徐夙隐确实是汉人之中少有的俊杰,我是你哥哥,自然什么都会想到你。”沙魔柯说,“你放心吧,要不了多久,哥哥就把徐夙隐抓来给你当驸马。”
“我想要他的心,不想要他因此恨我。”居云神色黯然,“况且,他心中已有他人。”
“我沙魔柯的妹妹,想要什么没有?等我杀了他心里那人,徐夙隐自然就会喜欢上你了。”
“你要这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只想提前过生辰,好让我最后再试一次。”居云恳求道,“求你了,哥哥——”
所有首领都在因章合帝开出的新条件心潮澎湃,沙魔柯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人口太少,想要吞下整个大夏显然不太现实,将大夏一分为二,才是最理想的结果。徐籍不愿意割地求和,章合帝却愿意,三个首领已经暗中做下决定,等送走大夏使者,就联络愿意接收章合帝的节度使,送章合帝出宫。
到了那时候,即便徐夙隐再足智多谋,也难以扭转大势所趋。
待三族联合章合帝打败徐籍,徐家会求着来做他沙魔柯的妹婿。
沙魔柯心潮澎湃,爽快道:
“都依你,你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
七月二十日当天,艳阳高照。
被更名为云霞宫的寝殿里,居云探着头朝窗外看去,高兴地对姬萦说:“我去年生辰的时候落了大雨,今年却是个大晴天,提前庆生果然是对的!”
姬萦穿着居云给准备的石榴色薄纱襦裙,只在她回头望来的时候才笑了笑。
作朱邪族盛装打扮的居云走回她面前,又惊艳又满意地再次打量着她身上的装扮。
“这条裙子,我在库房里发现的时候,就觉得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居云笑着说,“你长得这样好看,又勇敢强大,怪不得他会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像蒲公英落到地上,姬萦听得模模糊糊。
“谁喜欢我?”
“我说,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居云笑道。
大家?姬萦面色古怪。
沙魔柯吗?
不可能吧。
一名朱邪男奴站在外殿里通报,宾客已在昆仑宫聚齐,朱邪王特来请公主出场。
“我们走吧。”居云去拉姬萦的手。
姬萦被动地跟着居云往外走去。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徐夙隐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她握住了居云的手。
居云有些惊讶地回头朝她望来,在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之后,也绽开了一个略有羞涩的笑容。
她不是神,因而不可避免会羞愧、难过、悲伤。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她也不会退缩。
……
因为居云的生辰宴,通往昆仑宫的几条廊柱上都插满了荷花,粉的红的一片,望眼过去如火烧云一般。每当有风吹过,荷花狭长的花瓣就会随着挂在殿外的白纱一同起舞。
姬萦不愿抢居云的风头,独自走昆仑宫后门进入宫殿。恰逢居云在万众瞩目中入场,殿内欢呼声阵阵,无人在意她悄悄溜进殿内。
殿内人头攒动,朱邪部唯一的公主庆生,三族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齐聚在了这里,唯有章合帝不见踪影。
她找到徐夙隐的座位,轻轻坐到他旁边的空位。
姬萦没有提前告诉徐夙隐自己会在居云那里换装,因而徐夙隐的目光在从青色道袍忽然换成襦裙的姬萦身上长久停留着。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我穿这种不太适合?”姬萦有些忐忑。
徐夙隐侧对着昆仑宫大开的殿门,门外灿烂千阳,他白皙的面庞也有微弱的光泽。徐夙隐凝视着神情有些局促的姬萦。
他见惯了她穿着道袍,骑马飞驰的潇洒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她如寻常女子般妍丽的一面。她没有描眉涂唇,那是因为她原本就有雾中山一般乌蒙蒙的秀眉,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眸,随着步摇上串珠的摇晃一起明灭闪烁。
“我看着你,只是因为惊讶,为何你穿什么衣服都这样合适。”他轻声说。
“不奇怪就好。”姬萦有些不好意思。
“东西放好了吗?”徐夙隐的目光移回正在接受众人恭贺的居云身上。
“放好了。”
“等信号出现,我们就按昨天说好的行动。”徐夙隐说。
姬萦迟疑了。
“你改变主意了?”徐夙隐朝她看来。
“我……”
她迟疑*着,半晌没说话。
等她终于想要开口的时候,她的话却被徐夙隐的咳嗽声打断了。
他的咳嗽淹没在起伏的欢呼声中,落在姬萦耳中,却如同一声响雷。他摆了摆手,示意姬萦不用担心,人却侧到另一方向去继续咳嗽。
自带来的药丸吃完之后,姬萦按照他之前服用的方子给他从太医院抓了草药回来熬煮,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如果可以,她多想代他承受这份痛苦。
姬萦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拍在背上为他顺气,就在这时,一阵欢呼声从居云所在的大殿中心传来。
居云红色的裙角飞舞,缀满珍珠的流苏自她腰间垂下,又在起舞中如雨珠飞散,充满健康光泽的小麦色手臂上戴着精致的宝石钏,她在沙魔柯的鼓掌和众人惊艳的目光中,一边起舞,一边手举酒杯向徐夙隐靠近。
姬萦缩回了半空中的手。
殿内诸人有的面露深意,有的窃窃私语,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眼中都没有姬萦。
徐夙隐也在看居云。
他当然该看居云。
居云明亮得就像一颗东海明珠,赤诚、热烈、美丽又不失温柔。
她低头看着自己藏在桌下的双手,布满长短不一的伤痕。每当指腹擦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粗糙质地。
姬萦握紧双手,起身离开了长桌。
她是想看看太阳还有多久下山,她告诉自己。绝没有其他原因。
昆仑宫外的太阳已经开始下坠,天空的颜色从亮蓝转为橘红。她在离昆仑宫不远的凉亭外坐了下来,远远地聆听着昆仑宫里的起哄,剑匣就藏在亭子后的草丛里,只等宫内一乱,她就要配合青隽军展开反攻。
聪明如居云,迟早会醒悟过来自己做了她的帮凶。她提前的生辰,会变成许多同族的忌日。今日之后,她会和她的其他同族一样,对汉人恨之入骨。
“无论你今后身在何处,一定要记住你是谁。”
她是大夏中宫所出的尊贵公主,是母亲用生命以护的女儿,也是牢山上下的骄傲。她不单单是白鹿观观主明萦。她的肩上,还担负着夏室兴亡的责任,天下安宁的希望,有那么多的人,将一生荣辱交付,只为了与她实现共同的理想。
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姬萦在石阶上擡起头来,从刺目的骄阳中,眯眼望着站在面前的徐夙隐。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徐夙隐看着身穿华丽裙装,却狼狈坐在凉亭外石阶上的姬萦,“你在这里做什么?”
“吹风。”姬萦冷淡道,“你不在殿内喝公主的酒,出来干什么?”
“那杯酒代表朱邪女子的求爱,”徐夙隐看着她,“我不能喝。”
“因为居云是朱邪女子?”
“……不是。”
昆仑宫内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声笑语,异族的言谈声即便被风吹来凉亭,姬萦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居云竟然相信,说着不同语言的他们,能有心灵相通,和平共处的一天。
太善良了,太天真了,太毫无防备了——而她必须要伤害这样的居云。
“我利用了居云的赤子之心,你是否在内心也看不起我?”
姬萦审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徐夙隐沉默了片刻,然后朝她走来。
他们之间原本有十步距离,逐渐缩短为六步,三步,直至最后一步。
昆仑宫晒了一日的荷花在微风吹拂下纷纷凋谢,洁白和淡粉的花瓣在地上飘动,徐夙隐在台阶下蹲了下来,宽大的衣袖擦过带有残香的花瓣,他将她垂在鬓边的乌发别至耳后,沉静的眼眸中始终只映着姬萦的面孔。
“我永远不会看不起你。”他说。
“……你的永远还真多啊。”姬萦哑然失笑。
她又想哭又想笑——可分明没有使她快乐或悲伤的事情。在徐夙隐身边,她似乎总是很快乐,亦或很难过。
她曾经不懂得那快乐和难过的意义。
就如她不懂得忽然的接近,心如擂鼓是为了什么。
是居云告诉了她。
当藕片在石板上炙烤的时候,她忍不住请教居云:“喜欢有很多种,你是怎么分辨女人对男人的喜欢的?”
“很简单。”居云笑道,“只要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一定会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你的很多种喜欢里面,只有属于他的那一种,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她只是姬萦,而他只是徐夙隐该有多好。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父亲注定要兵刃相见,你会站在谁的一边?”
姬萦看着他就在眼前的眸子。
徐夙隐取下了缠绕在手腕上的红线,随着他的双臂将她缓缓环绕,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淡淡药香。
赤红的棉线戴上她的脖颈,带着徐夙隐脉搏温度的金母元君静静坠在她的锁骨下方。
他看着怔愣的她,凝目微笑。狭长幽香的花瓣和他的黑发在风中相伴起舞。
“我早就做过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