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夕阳缓缓垂暮于天际尽头,暮州城外苍茫的大地,仿佛披着一层淡红的薄纱。
一匹健壮的白马踩着夕阳,朝城门小跑而来,棕色的马鞍仍在,马背上却不见人影,一支斜插的箭矢竖在马屁股上,引起了守城卫兵的注意。
“这不是江大人的马吗?”有城门守卫认出了云翼,叫来了城门将领。
马匹中箭,人却不见踪影,城门将领不敢独断,立即将此事禀告姬萦。
姬萦正在节度府书房内与徐夙隐、孔老等人商议作战计划,听闻江无源的马独自回来了,立即暂停手下的事情,匆匆赶到节度府门前。书房里的众人,也跟着她一起来到府外。
城门守将带着一名小兵,牵马站在一旁。
姬萦一眼便认出了中箭的白马就是江无源的爱骑云翼。
云翼受过训练,一旦失去骑手,便会自己返回暮州。但就是遇到了怎样的危险,才会让云翼独自返回暮州?
云翼后臀上的那支箭,有着锋利的倒钩,姬萦不敢轻易拔出,遂在其他地方上寻找线索。
在马鞍下的一角,她看见一角暗蓝。那是江无源身上最常见的颜色。
她抽出那一角暗蓝,发现是衣袍的碎片。
暗蓝色的布料中包裹着一枚小小的竹哨,江无源曾数次用此发出“三长两短”的鸟鸣声把她叫出,布料上,只有仓促间写下的一行红字。
一个时辰前。
江无源杀了斥候后立即策马逃走,但追击的马蹄声很快就在各个方向响了起来。
云翼已经极力在奔跑,但包抄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他担心逃不出追击,但城门有叛徒的事情必须要在沙魔柯发动夜袭前传递回暮州才行。他急中生智,撕下衣袍一角,咬破了手指,在颠簸的马背上写下了字迹粗犷的留言:
“城门伏奸,今夜有袭。”
写完之后,江无源将这张布条塞进了马鞍之下。
他弯腰靠近马头,爱怜地抚了抚云翼柔顺的马鬃,在它耳旁柔声道:
“……哪怕只有你,也回家去吧。”
回家去吧。
去有小银和小萦的地方。
回去吧,回到那个他无比眷念的地方。
告诉小银,无论是江小银,还是冯知意,他都一如既往地爱她。
没能将这句话亲口告诉她,是他一生唯一的遗憾。
当沙魔柯发现计划已经泄露,是在夺取城门的那支奇兵在夜色中被暮州城门全部吞并之后。
整整五千名朱邪精锐,就像被蟒蛇的血盆大口吞入腹中一样,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出,就被吞噬干净了。
沙魔柯和其大部队还借着夜色隐匿在城外,等待着先头部队的信号,却见城楼上忽然灯火通明,无数全副武装的慕春士兵出现在城头。
那五千精锐,每一个都是部落中个顶个的好手,如今却全数覆灭在暮州城内!
计划是如何走漏的?江无源不是没能将情报带出山林吗?!
看着出现在城楼上的姬萦,沙魔柯目眦欲裂,小臂上刚刚包扎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姬、萦——”
在姬萦的示意下,慕春士兵将偷袭的奇兵中,五个将领模样的朱邪人推上了城楼。
“沙魔柯,这些人应当都是你朱邪数一数二的勇士吧?这个叫刹脱的,还说是你的小舅子。他们成为了慕春的俘虏,你不会见死不救吧?”姬萦推了一把其中那个叫刹脱的,对城楼下的沙魔柯大声道。
五名朱邪人,面色各异,有视死如归的,有强忍恐惧的。他们全都被捆着双手双脚,难以逃脱。
“我数三声,不交出江无源来,我就在你面前,将这五千人挨个杀掉。”姬萦说。
沙魔柯不信姬萦能下得了手,刚想开口嘲讽,就见姬萦在其中一人背后一推,后者大叫这跌下城楼,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砸成肉饼。
姬萦面不改色,冷冷地俯视着城下的沙魔柯。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她的手,放上了第二名朱邪将领的后背。
“三、二、一——”
沙魔柯没有回应,于是第二名俘虏紧闭着双眼,也从城楼上跌落下去。
“三——”
姬萦的手放上第三名,也就是刹脱的后背。刹脱控制不住恐惧,大喊大叫起来:“姐夫!救我啊姐夫!我不想死,我——”
“二、一——”
姬萦轻轻一推,刹脱在尖叫声中跌落城楼,惨叫伴随着一声闷响,戛然而止。
“三、二——”
寂静之中,姬萦的手放上了第四名俘虏将领的后背。
沙魔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其笑声响荡在晦暗的夜色中,更添了几分诡异和疯狂。
“你就是杀光这五千人,你的人也回不来的!”他大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你还要吗?!”
沙魔柯话一出口,城楼上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不可能!”姬萦脱口而出。
冯知意紧紧抓着冰冷的石头城墙,好像不这样做,她马上就要从城楼上失足落下。
“把人擡出来让她看看!”沙魔柯右手一挥,他身后的军队中立即有了动静,从尾翼到前军,两个朱邪人擡着一张木板走到了明亮的光线下。
城楼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木板上血迹斑斑的那个人。
姬萦仍未作声,但身旁不远处的冯知意,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而霞珠则掩住唇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悲鸣。
徐夙隐望着木板上的人影,心中阵阵哀痛,但他明白,此刻自己心中之痛,不及姬萦此刻感受的万分之一。他从人后走到了人前,站到了姬萦身旁,默默地握住了那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姬萦没有喊叫,也没有流泪,她就像漂浮在云层上看大地,或者站在地面上看浮云,首先充斥在她内心的,是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城楼上熊熊燃烧的火盆,连接成一条绵绵不绝的光带,让城外的青隽军队无处匿行。
温暖的火光跳跃在江无源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木板上面,暗蓝色的衣袍残破不堪,满是鲜血。他就像将一身的血都流光了,不光衣袍被浸染得接近黑色,就连搬运他的木板上,也是斑斑血迹。
那张随时随地与他同行的木面具被放在头颅旁边。被火苗吞噬后充斥着红色和紫红色瘢痕的面孔上,一双怒目圆瞪,眨也不眨的眼睛,仍有一股不屈的意志在燃烧。
而他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我本来想留他一条性命的,谁叫他不知好歹,硬要找死?”沙魔柯冷声笑道。
当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胸口袭来,沙魔柯只来得及用左手臂本能地挡在胸前。
匕首插入他的手臂,鲜血直流。他暴怒之下,完好的右手一拳击中江无源的腹部,巨大的冲力让他倒飞出去,重重砸到地上。
沙魔柯拔掉匕首,向远处用力扔出,不顾鲜血淋漓的伤口,对着口吐鲜血,仍竭力自己站了起来的江无源狞笑道:
“想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再来!”
江无源捡起自己先前丢在地上的剑,拔脚向沙魔柯冲去。
当江无源逼近之时,沙魔柯迅速侧身,以他庞大身躯不符的灵敏反应,轻松避开了刺来的剑光。转眼功夫,沙魔柯便已来到江无源身后,一拳击向他握剑的右臂。
他转身回防,却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声,江无源的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右臂因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被迫向外扭曲变形,手中的长剑也因此落到了地上。
沙魔柯收回指骨突出的右拳,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他的左臂还在流血,脸上却已经露出了野兽般戏谑的微笑。
“怎么样,还来吗?你随时可以投降,我的承诺依旧不变。”
江无源忍着剧痛,用左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染红了脚下的杂草。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剑,用左手握住。这把曾经在他右手中灵活舞动的利剑,在左手的操控下显得格外笨重。
江无源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长剑,再一次不畏生死地杀向沙魔柯!
沙魔柯看着江无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一个惯用手被折断的人,竟然还有勇气再度挑战。
这激发了他更多的嗜血欲望。
当江无源挥剑而来时,沙魔柯轻而易举地闪避,然后猛地出手,一拳击中江无源的左手腕。
随着骨裂的剧痛,长剑又一次地从他手中落下。
沙魔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轻蔑地看着江无源,仿佛在观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即便双手都已被折断,但江无源的眼中依旧燃烧着顽强不息的火焰,那是对信念的渴望与对死的蔑视。哪怕剧痛如同烈火焚烧,他也未曾退缩半步。
他拖着两条软绵无力的手臂蹒跚向前,每一步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但他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志一直支持着他。
“我们都别无选择。”
曾经,无奈贯穿了他的生命。
但后来有个叫姬萦的小女孩,告诉他,每个人都可以有选择。
他选择忠诚。
他选择坦荡。
他选择死亡。
现在与沙魔柯对抗的,是他无坚不摧,生生不息的意志。
他的□□可以毁灭,但魂灵永不会屈服。
当他再一次倒在地上时,沙魔柯擡起赤裸的大脚,狠狠地踩在江无源的膝盖上,只听“咔嚓”两声,膝骨粉碎,他痛得几乎昏厥过去,但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却始终不屈地瞪着沙魔柯。
“……你真是个顽固的家伙。”沙魔柯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敬意。
他弯下腰,拾起江无源掉落的剑,剑刃在刺目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我来帮你结束这痛苦。”
沙魔柯手中的剑,带着终结一切的决绝,向着江无源的胸口刺去。这一击,没有任何花哨,只有纯粹的力量与速度。剑锋入肉,赤红的鲜血从剑刃边涌了出来。
江无源依旧瞪着沙魔柯,鲜血从他的木面具下流了出来。
怀着一丝敬意,沙魔柯取下了他的面具。
凝视着那张瘢痕交错的丑陋面孔,沙魔柯眼中闪过一抹敬畏。
“朱邪人敬重英雄,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江无源却没有回应他的话语。
他仍保持着生前最后的神情,却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悲欢离合了。
“想要回你的人的尸体,就出城迎战,和我光明正大打一场!我们两人之间的血仇,今日定然有一人能够得报!”沙魔柯大声说道。
“殿下不可!”
“殿下不可啊!”
亮如白昼的城楼上,孔会和梦觉等人,纷纷劝阻姬萦以大局为重,切莫中了沙魔柯的激将法。
深沉悲哀的夜色之中,姬萦主动挣脱了徐夙隐的手。
“杀了那五千奇兵,不留一个活口。”
她的面色依旧看不出丝毫悲痛,就连声音也是冰冷至极,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有一股无法喘上气的压抑和悲怮,堵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丝出口。
她背着黑色的剑匣,不顾孔老等人的劝说,大步雷霆地向城楼下走去。
“点兵,列阵,开城门迎战。我亲自带兵退敌。”
“姬萦!”
徐夙隐叫住了她。
姬萦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你知道吗,完整的谶言是‘阴阳颠倒,女姬天下’。”她说,“所以,我一定会赢到最后。”
徐夙隐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大袖在寂寥的夜风中鼓起、鸣叫。
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在这里等你。”
“……好。”姬萦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定会回来的。”
秦疾大步走了出来:“姬姐,某来为你掠阵!”
“我也去。”徐天麟握着钩镰枪,走出人群。
“既然劝不动,那就一起上吧。”岳涯也走了出来。
“既然是殿下所愿,我愿生死相随。”铁娘子说。
“还有我!带上我!”孔会跳了起来。
梦觉左手握着禅杖,右手执单掌礼:“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也来助施主一臂之力。”
暮州城所有的兵力都在这一晚集结。
当城门缓缓开启后,身穿盔甲,手握剑匣的姬萦率先骑马走出了城门,在她身后,是得知江无源之死,义愤填膺、士气大涨的慕春军队。
“杀——”姬萦一声令下,慕春大军随着她一齐冲锋杀向敌军。
沙魔柯不避不让,挥舞着手中的流星锤,也率领着身后的大军冲向姬萦。
怒吼声,厮杀声,激烈的战鼓声,撕破了夜色的静谧。
血液越是沸腾、叫嚣,姬萦的大脑就越是冷静。
剑匣和她的身体仿佛融为了一体,如同锋刃本身,锐利地刺向敌阵。
最先短兵相接的,就是姬萦和沙魔柯两位军中大将。
姬萦手持剑匣,铁桦木沉稳,内藏锋芒;沙魔柯双持流星锤,铁链挥舞,呼啸生风。
战斗一触即发,姬萦握着剑匣破空而来,直取沙魔柯面门。
沙魔柯以流星锤交错格挡,锤头碰撞剑匣,火星四溅。
姬萦步步紧逼,剑匣时而如山岳压顶,时而似游龙出海,变化莫测。沙魔柯则以双锤回旋,每一击都挟带着破空之声,企图震退姬萦。
双方你来我往,招招致命,却始终未有一人能够得手。
论武力,姬萦和沙魔柯难分上下。但唯独今夜,她深信自己必胜。火光摇曳中,是静躺在木板上的江无源,在等她带他回家。
她怎么能够忍心,让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敌军之中?
“活动活动,免得筋脉淤堵。”
“你反正要杀我,管我淤不淤堵?”
“……你真奇怪。”
“你也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明天。”
过了明天又明天,他依旧没有杀她。
他不仅没有杀她,还为她献出了一生所有,乃至生命。
他叫江无源。
是她唯一的师父和兄长。
姬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剑匣猛然加速,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刺沙魔柯胸膛。沙魔柯欲以锤御敌,剑匣击中蒺藜锤头,先碎掉的是蒺藜,再是锤头,最后是沙魔柯胸腔里的五脏六腑。
沙魔柯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在不甘中缓缓向后仰倒。
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扬灰。沙魔柯睁大的双眼中出现了姬萦的身影,他瞳孔缩小,刚要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姬萦的剑匣已经砸凹了他的面孔。
敌军大将倒下,慕春士气更加高昂,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姬萦的剑匣一次又一次地砸在沙魔柯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上。
直到战局终定,青隽大败,慕春士兵环绕在姬萦身边欢呼,她才离开了沙魔柯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她站起身,缓缓朝木板上的江无源走去。
欢呼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肃穆的静默。
她蹲在木板前,轻轻抚上了江无源怒瞪的双眼。
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但他存在过的事实,依然在温暖着姬萦的内心。
冯知意和剩余众人都从城内走了出来。
冯知意站在江无源的尸体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烧毁的面孔,脸上的悲痛神情还未完全伸展,眼中的泪水却已先一步流了出来。
“他除了叫江无源,还有其他名字吗?”
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看着那张被烧伤的面庞,她会有一种心脏都被撕裂的痛感,那不单是为了“江无源”的死,而是另一种,在理智明了之前,先痛彻心扉的本能。
姬*萦没有立即回答冯知意的问题。
她伸手摸进他鼓囊囊的胸口,掏出了一个被剑锋刺穿,鲜血染透的油纸包。
油纸里面,是一根晶莹剔透、鲜红莹润的山楂糖葫芦,甜丝丝的香气混杂在血腥气中。
她把连带着油纸的糖葫芦交到冯知意手中,对仍神情惘然的冯知意道:
“他被打晕卖进宫中之前的名字,只有你才知道。”
冯知意怔怔地看着她,嘴角渐渐颤抖起来。片刻后,她转身面对江无源,在他身前慢慢跪了下来,认真地寻找着那张触目惊心的面孔上熟悉的痕迹。
她握住了江无源没有温度的手,将他的手抵在额头,慢慢低下头,低下头——直至面孔完全埋至江无源的身体上。
姬萦没有看到她哭。
但却看到了她战栗的脊梁,听到了她小声的呢喃。
一遍又一遍。
她在不知疲倦地呼唤着他。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