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花朵上,似乎有点不自然:“我不太知道怎么安慰人,所以让那个可爱的孩子帮我一下。”
叶深深将脸埋在花束中,声音有些喑哑:“谢谢你,顾先生……”
顾成殊凝视着她低垂的面容,说:“回去吧。”
“嗯。”她跟在他的身后,沿着来时路走回自己的住处去。
在走到街心公园时,顾成殊见她脚步放慢,便停下来回头看她:“听说艾戈今天去你们那边了?”
叶深深点点头。
顾成殊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所在,又问:“你上交的设计,被他驳回了?”
叶深深又点点头,她将手中的花束放在身后喷泉的池沿上,然后从包里取出那十来页设计。
多日的心血,殚精竭虑拿出的作品,最终在艾戈的评判下,只是一堆垃圾。
叶深深垂眼盯着上面的内容,明亮的颜色,流动的线条,密密麻麻的参数,细致到位的标注,她以为每个人都会肯定自己的努力,谁知到最后,却变得毫无意义。
她拿着设计图朝垃圾桶走去,想要将它丢进去。
顾成殊拦住她,将差点被她丢进垃圾桶的设计图夺了过来,低头将一张张看过,皱眉说:“我不信艾戈会挑得出你这份设计的毛病。”
“他没有挑,他直接否定了全部。”叶深深咬紧下唇,声音颤抖。
顾成殊抬眼看她:“理由呢?”
“通不过成本测评。”叶深深垂下头,挤出这几个字。
顾成殊又翻了翻参数,微微皱眉:“合情合理。”
“所以,就算我想反抗他,驳斥他,也毫无还击的办法。”叶深深说着,只觉得一阵绝望从心口涌出,本来已经告诫自己再也不要流下来的眼泪,在此时又让眼睛变得湿热。“我没有办法待下去了,顾先生……我已经成为工作室的笑柄,我会受到所有人的排挤,即使努曼先生站在我这边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没有任何办法对抗他!”
巨大的绝望仿佛击垮了她,让她在疯狂的悲恸中,抡起手臂将手中那些设计图全都抛了出去。
夜风呼啸,迅疾地自他们身边刮过,将那些散落的设计图全都卷走,抛洒在他们身后的喷泉之中。
繁急的水珠,迅速击打在图纸上面,让它们半沉半浮,浸没在水中。
叶深深的胸口急促起伏,咬紧下唇,看着那些图纸,一动不动,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而顾成殊只沉默看了她一眼,脱下鞋子,走进喷泉之中,将那些浸在水中的设计图一张一张捞了起来。
初春的夜间,寒意料峭,冰凉的水珠溅在他的头发、脸颊和脖子上,从他的衣服上薄薄渗进去,就像极细的针在刺着他。寒气从湿透的脚上透进来,膝盖有点发麻。
但他还是在喷泉之中跋涉着,最后全身湿透,才将设计图全都捞了回来。
叶深深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全身淌水从池中出来,她才如梦初醒,将自己包中的纸巾拆开递给他。
顾成殊稍微擦了擦在滴水的眼睫毛,便用纸巾去吸手中的设计图。
打印的效果不错,纸张也足够厚重,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不长,吸走表面的水之后,下面的内容还是清晰的。
叶深深嗫嚅着,轻声说:“对不起,顾先生……”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顾成殊头也不抬,只查看着手中的图纸,“我知道你电脑里还有存档,这份设计图,没了就没了,其实并没有非拿回来不可的必要。”
叶深深的双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放弃自己。你的设计,你的才华,你的努力,全都在你的作品之中,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看见,更没有人能够忽视它,抛弃它——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的声音如此坚决,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深邃,让叶深深的喉咙仿佛被人紧紧扼住,无法出声。
而他将稍微干了一点的设计图拿在手中,抬眼看着面前的叶深深,说:“艾戈是强人所难。你毕竟是一个设计师,在设计师的职责中,从来没有成本测评这一条。”
叶深深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设计图上,咬住下唇没说话。
“别担心,这个事情,可以解决。你好好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他拿起旁边的花递给她,“所有的事情,交给我。”
高悬在半空的心,轰然落地。茫然的前路,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叶深深点点头,紧紧地抱住他递给自己的那束花。
沈暨觉得自己真是忙得不得了。
回到巴黎快两个月了,邀约还是排得满满的。每天晚上都被人拉出去玩,然而翻来覆去又都是那些花样,寂寞得他只能顶着重金属摇滚的狂轰乱炸,躲在沙发后面消灭星星。
正在两个色块之间犹豫不定时,顾成殊的电话来了。
“你在哪儿?”
这种口气,听起来好像是有事上门的感觉。沈暨精神一振,在一片嘈杂的乐声中对着那边说:“LeScopitone,你要来吗?”
顾成殊直接就说:“太吵了,我去你家找你。”
“今天好像是个重金属摇滚的特邀场。”沈暨收起手机,对朋友说了句:“摇滚综合征犯了,我得去医院吸氧,先走了。”
他才不管摇滚综合征是什么呢,总之,先走人下次再说了。
趁着路上人少狂飙到家,一看到门口顾成殊全身滴水的造型,沈暨就疯了:“脱光再进来!我玄关铺着刚从伊朗拍回来的纯丝绸地毯!”
顾成殊指指走廊的监控:“如果不怕传出绯闻的话。”
沈暨无可奈何,一把拉开门,第一时间先用脚尖把地毯拨到一边去。
顾成殊将手中的设计图塞给他,说:“先吹干。”自己直接走到他的衣帽间去,问:“有没穿过的衣服吗?”
“左边那个更衣室,黑色衣柜里有。浴巾在浴室柜子,阿司匹林在镜柜后面。”沈暨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设计图,一眼就认出了那上面的线条构图,“深深的设计图?怎么了?谁把它弄湿的?”
顾成殊没有回答,浴室里传来花洒的声音。
沈暨只能将设计图铺在茶几上,拿起吹风机将它们吹干。
顾成殊出来时,看见沈暨拿着已经半干的设计图感叹:“深深真是天才,去年刚看见她的时候,可真没想到她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成长到这样的地步。”
顾成殊看了一眼,说:“可惜,这套设计驳回了。”
沈暨错愕地转头看他:“被谁驳回了?是没有眼光还是没有智商?”
“是艾戈。”
三个字让沈暨顿时变了脸色,他将设计图慢慢地放下来,垂下了手臂:“这样。”
顾成殊点头:“是,所以你得帮助她挽回这一局。”
“可是……”沈暨迟疑而畏惧地看着他,“艾戈是确定将她的设计打回了吗?据我所知,他已经决定的事情,世上没有人能够挽回。”
顾成殊没有回应,只将一张设计拿起来看了看,问:“你知道被驳回的原因是什么吗?”
沈暨的目光从叶深深的设计图上一一扫过,然后说:“深深的设计,是完美的,没有任何问题。”
“对,所以他从另一个角度驳斥了这组设计,成本评测。”
沈暨仔细地看着参数与数据,无力地说:“很犀利,正中要害。”
“嗯,你觉得按照这个要求来的话,成本与利润比会怎么样?”
沈暨微微皱眉,说道:“主面料皮革不但需要印染,还需要进行凹凸花纹处理,这样的话,很可能要为了这种特殊的油画质感特地单开一条印染与花纹压制线。而且,辅料皮草是一体多色立体上色,也需要单独开皮草染色线。但这种衣服的销量必定不会太多,为了一组设计而单独开三条线,成本投入确实不划算。”
顾成殊却平静地去打开他的咖啡机,问:“但有办法可以解决的,对吗?”
“很难。”沈暨将设计图上的参数又研究了一遍,说,“除了主面料处理之外,版型原因使得主面料印染好之后,能进行拼接利用的地方并不太多,皮草也是一样。同时,皮草与皮革的拼接也需要用到特殊缝纫工艺,这么一算的话,成本简直完全不可能收回的。”
“你以前和深深一起开网店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压缩成本,不是吗?”顾成殊淡定地磨好咖啡,给他倒了一杯放在面前。
沈暨盯着面前的咖啡,有点迟疑:“可是,艾戈已经决定的事情,我觉得我们推翻的可能性真的很少。或许,深深可以等下一次机会,下次再注意一些……”
“没有下一次了,如今深深在工作室的处境,已经非常艰难。因为艾戈的阻拦,她拿不到正式的职位,只能在那边帮忙杂务;后路被断绝之后,以后被接纳的机会也是渺茫;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大赛中获胜彻底扭转局势,可问题是,比赛总有意外,她就算再努力,又如何能左右结局?”顾成殊直接将他所有的迟疑犹豫都堵了回去,“这一局,我们若不能帮她扳回来,她要怎么在那边继续呆下去?”
沈暨默然垂眼,呼吸也渐渐地深重起来。
对艾戈的畏惧依然横亘在心头,似乎永远不能抹除,但深深……蜷缩在他的车后座,喃喃着“我喜欢你”的轻柔呓语。
藏在他手机相册里的,埃菲尔铁塔上那偷拍的那个侧面。
在旋转楼梯上紧紧拥抱的身躯,他的唇触到她的发丝时的柔软。
他曾经在叶深深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朝气蓬勃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无知无畏的莽撞坚定。他也曾对顾成殊说,我会全力帮助深深,因为我想试试看,自己如果没有遭受那些事情,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她不仅仅是他的朋友,她还是他的梦想。
沈暨紧紧地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长久以来养成的恐惧随着自己竭力的呼吸排出胸口。他的手握着叶深深的设计图,微微颤抖。
许久,他终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顾成殊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将咖啡往他面前推了推,说:“看来,今天晚上我们得熬夜了。”
沈暨茫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顿时喷了出来,整个大脑都清醒了过来:“给我加八块……不,十块糖好吗?为了逼我熬夜,也不需要浓成半固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