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设备陈列车间,齐莎还要和大新分公司的人开会,池怀音带着季时禹到了海边。
日本是一个填海造路的国家,在弹丸一般的国土之上,打造了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国度。日本人说话的音调没有大起大落,听上去很温和,所以日本人有礼貌,是全世界闻名的。
在日本受到这样的对待,是季时禹和池怀音都没有想到的。
两个人脱了鞋沿着美丽安然的海岸线一路走着,直接踩在沙滩之上,季时禹拎着两人的鞋,一路都很沉默。
池怀音微微擡眸偷瞟了季时禹一眼,只见他的侧影在夕阳的映照下,被镀了一圈金黄色的光芒,她的视线落在他如山峦一般高挺的鼻子上,然后是紧抿的嘴唇,他沉思的模样将他的表情带得几分严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周身的气场,冷峻之中透着几分深沉,仿佛一夜成熟,他身上的那些孩子气全部褪去了。
“还在想那几个傲慢的负责人吗?”池怀音温和地问道。
季时禹低首侧头,对池怀音淡淡一笑,随即摇摇头:“不,我只是在好好感受日本。”
池怀音有些怀疑自己听错:“感受日本?”
“无关历史,来了日本,才真的感觉到,这个国家真的不错。”
“嗯?”
“这里是技术人的天堂,所有不可思议的想法,全世界最先进的东西,不敢尝试的一切,在这里,都可以实现。”季时禹笑:“到这里,我才真的感觉到伟人说的那句话,落后,就要挨打。”
看着季时禹认真的表情,池怀音也受到几分感染。对比中国和日本,我们还落后很多,但是畅想未来,她仍然满怀期待。
“这个时代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也给我们这样的责任。挨过打爬起来,继续负重前行,这是我们该做的。”
……
离开海边,坐巴士回住宿的地方。
池怀音有些累了,刚要靠着季时禹睡觉,季时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三块巧克力。
“听说日本的巧克力很好吃,给你的。”
“嗯?”
池怀音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季时禹手上的巧克力上,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想到这一整天发生的一切,再看着那几块巧克力,觉得天大的委屈,都被抚慰了。鼻子有些酸酸的,她问他:“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拿着那几块巧克力,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有些抱歉地看向池怀音。
“体温都捂化了,不能吃了。”
他刚要收回手,池怀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那三块巧克力抓到了手上。
果然如季时禹所说,全都捂化了,抓在手心有种软软黏黏的感觉,可是池怀音还是收下了。
“回去用冰箱冰一冰,再冻回去,就可以吃了。”
看池怀音一脸满足的表情,季时禹内心有些愧疚。
他擡手抱紧了池怀音的肩膀,声音有些喑哑:“你可以不要这么懂事,这么容易满足。在我面前,你可以娇气,可以任性,可以霸道,我不要你再受任何委屈。”
池怀音靠着他的肩膀,心底甜蜜。
“好。”她仰着头,笑着看着季时禹:“我以后一定努力做一个野蛮女孩,让你满意。”
季时禹宠溺地刮了刮池怀音的鼻子。
“傻。”
……
******
锂电池是季时禹还在森城有色金属研究院的时候,就进行过的课题,前后研究了一两年,从技术层面来讲,他已经算是成熟了,手工组装少量,他完全可以完成,但是要量化生产,还是一个难题。
从日本回国以后,季时禹开始积极组织攻关锂电池的人员团队。
最紧要的,还是生产线。
大家都知道季时禹在日本受的挫折,内心都憋着一股劲儿,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所有人内心都只有一个目标,他们要生产出最好的锂电池,打破日本企业的垄断。
公司的会议室内,一人一杯茶,坐在拼凑的长桌四周,对于锂电池的生产头绪不多。
周继云跟着季时禹研究了一年的锂电池,对于锂电池的生产技术难度心中有数。
“我们的镍镉电池生产线,大体可以拼凑出一条锂电池生产线,所有能兼容的,可以直接用镍镉电池的生产设备。”周继云皱了皱眉,也有些为难:“不能兼容的,那些设备我们是买不起的。”
季时禹坐在上首,表情沉着,没有任何为难,淡淡说着:“不能兼容的,就用人工和夹具来替代。”
在日参观的时候,季时禹注意到,日本的生产线,都是无尘真空生产车间,这样才能生产出最高质量无偏差的锂电池,而长河破旧的生产车间,连空调都没有,别说什么真空无尘生产车间了,离了那几台破旧的吊扇,工人们就要热中暑在里面了。
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关于无尘真空的问题,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
赵一洋说:“有没有可能改造我们的厂区?”
“改造的花费,卖掉长河都不够。”
“封窗和人员消毒穿防护服呢?”
“那夏天就不生产么?森城天气热的日子远比冷的日子多。”
……
众人一言我一语的争执声之中,季时禹轻轻拍了拍桌子,引得众人注意。
“有没有可能,把无尘真空的仪器做小?大型的无尘真空生产车间没有上亿的钱是弄不下来的,但是做小,一个工人一台,只需要保证一小部分体积的真空无尘环境,简单很多。”
池怀音觉得季时禹说得有些抽象,想了想,举例子问道:“是像刚出生孩子的温箱那样吗?”
季时禹顿了顿声,回答:“差不多这个意思,一人一台,相比改造一个大空间,这种小的仪器,生产和使用都更节约成本。”
两人说完这话,众人先是沉默了几秒,随即都精神振奋了起来。
大家都是技术团队,一个想法出来,有的人开始画图,有的人开始分析技术层面的可能性,整个会议开得热火朝天。
要做锂电池,第一,当然是技术,第二,自然是资金。
技术层面的问题解决之后,要投产就必须要资金。
第一年的分红送到池怀音表哥手上之后,表哥非常满意,当时就表示过,如果长河需要扩大规模,可以找他谈。所以季时禹第一时间,还是找到了苏祥正。
长河注册之初,注册资金500万元,出资300万的苏祥正占股60%,季时禹作为除了投资人以外的第一大股东,以技术和少量资金入股,占比15%,赵一洋8%,周继云和池怀音5%,剩下的是给其他员工的技术股份,0.5-3%不等。
大新的订单完成以后,长河第一年的年盈利超过计划300%,所以当初注册资金的缺口,早就用分红资金填补进去。虽然他们没有拿到太多的现金,但是长河是赚了钱的,直接表现,是季时禹送到苏祥正家里的那张支票。
所以这一次的增资,苏祥正答应得非常爽快。
周五,苏祥正到宏诚汽车谈投资的事宜,厉言修刚从生产车间回到办公室,工作服都没有换,身上还带着点机油,他脱了工作服,挂在办公室门后的挂钩上。
秘书很快就送了茶水进来,两人坐在沙发上,气氛和谐。
“表哥,我记得你喜欢喝茶的,对吧?”厉言修一直跟着池怀音喊苏祥正表哥,这一层亲昵的称呼,让他们的合作谈得很顺利。
苏祥正笑笑:“你这里茶叶好,每次都要来讨一口。”
“哪里哪里,行家面前,我哪敢班门弄斧。”
两人说完宏诚汽车的投资事宜,便很随性地聊着天。
厉言修端起已经有些冷掉的茶,抿了一口,这种投苏祥正所好的茶叶泡得茶有些微苦,厉言修并不喜欢,他也品不出那种回甘,但是还是面无表情地喝下。
“听说表哥,最近又给长河电池增资了?”
苏祥正笑笑:“增了1550万,怀音那个男朋友,说要用来研发锂电池,什么东西我也不懂,我看他搞得还挺好的,能赚钱就行。”
厉言修笑了笑,“那是。”
想到打听来的一些情况,厉言修放下茶杯,轻抿嘴唇,略带笑意地说道:“听说那个人人品还不错,他朋友要在森城买房子,缺十几万,他把钱都借出去了,应该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比我更适合怀音。”
……
和厉言修见完面的第二天,苏祥正就池家送礼去了。姑父评上了院士,理应上门祝贺,父亲不来,只有他来。
苏祥正对自己那位严肃的姑父虽然不是太喜欢,但是也算能相处。自家父亲对姑姑这位高知识分子丈夫是一万个瞧不上。两人一见面,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最后只能保持安全距离,当不认识算了。
池父被授予院士,开始拿国家级别津贴,池母比谁都高兴,做了一大桌子菜,一直都在和苏祥正喋喋不休说着池父的成就,如数家珍,眼角眉梢都透露着骄傲。
最后是池父被吹得面上有些挂不住,生硬转了话题。
“阿正,你觉得印象花园,这个楼盘怎么样?”
苏祥正低头吃饭,被问到自己熟悉的房地产领域,咽下食物,认真回答道:“很好啊,我几个朋友在那附近有地的,都卖出了很高的价格,那边的房价以后肯定会飞涨。下半年开始卖,估计几个月就抢光了。”
“那就好。”
苏祥正有些好奇地问道:“姑父你们要买印象花园吗?”
池父表情平和:“怀音他们要结婚,我让那个臭小子买印象花园。”
“您说季时禹?”苏祥正笑笑说:“那他可能还要等两年了。他把钱借给朋友买房了,手里的股权,为了增资,都在我这里做了股权质押,至少一两年内,肯定拿不出那么多现金了。”
苏祥正没有注意到池父池母冷下去的表情,一边夹菜一边夸奖着季时禹:“不过小伙子是真的有潜力,敢想敢做,又很聪明,如今手机普及得这么快,真的给他搞出点名堂来,以后也是我们怀音享福……”
……
*******
因为池怀音表哥的爽快增资,长河很快就有资金投入锂电池生产线的构建。
季时禹没有钱跟着增资,为了保持占股比例,以自己的股权做了质押,以自己之后的分红来补上表哥的资金投入,如果他的决策不能赚到那么多钱,他的股权会相应都转给表哥。
这是一个很冒险,也很大胆的决定。但是季时禹还是有这个胆子赌,这是他对锂电池的信心,也是他对长河的信心。
厂里研究的无尘真空厢式设备,终于顺利完成。这种厢式生产不需要改造长河的生产线环境,工人只要戴着手套在真空无尘厢里生产就可以,创造了锂电池常温生产的先河。
周末,池母给池怀音打电话,要池怀音和季时禹一起回去吃饭。池怀音对此很惊喜。一直以来,池父池母对季时禹都是爱答不理,态度比较冷漠,居然会主动要季时禹上门吃饭,也算是破冰一角,值得庆祝。
周六,池怀音反复检查着季时禹的衣着,又特意挑选了很多池父池母喜欢吃得水果,将季时禹打造成一个礼貌上门的乖巧“女婿”。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等着他们的,不是普通的家宴,而是一场鸿门宴。
池母做了些家常菜,一家人坐在一起,气氛却有些低气压。
池父面色严峻,他面前的筷子,他一下都没有摸。
池父将一张印象花园的宣传页,递到季时禹和池怀音面前,语气中满含压抑:“你们看看宣传页,这小区下周开盘,我带你们去订房。”
池怀音瞥了一眼宣传页,面上带着笑:“年底买啊,我们订单的分红到了,就能买了。”
季时禹一直低着头,听见一贯听话诚实的池怀音,对自己的父母撒谎,他胸前就一阵滞闷。
沉默许久,季时禹擡起头,很诚恳地看向池父:“分红已经发了,被我挪作他用了。可能还需要半年左右,我才能拿到下一次分红。”
池怀音没想到季时禹会直接说实话,桌下,她的脚用力踩了季时禹一脚,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爸妈,没有的事,我们真的有钱。”
池父双手攥握成拳,面部肌肉都跟着这种压抑的用力,而变得紧张。
额头上爆出的青筋,能显示出池父此刻有多生气。
但是他还是压制着自己的怒气,许久,他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季先生,请你离开,我们有些家事要处理。”
眼看着池父要爆发,池母赶紧过来拉住池父:“老池,你别生气,你心脏也不好。”
季时禹看着池父动了怒,赶紧说道:“伯父,请您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您可以问表哥,长河真的在赚钱,但是新公司,需要资金不停地投产,要收益,至少要两三年的时间,作为决策人,我不可能自私地先拿资金解决问题。”
“季先生,请你遵守诺言。”
“……”
池父年纪大了,心脏不是很好,气到了极点,却连对池怀音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池母伺候池父吃过了药,他就回房睡了。
这次池父是下了决心了,他不再允许池怀音去长河上班,也不允许池怀音再接触季时禹。
季时禹勾画的伟大蓝图,都与池父池母无关,作为父母,他们要的,只是自己的女儿过着稳定而幸福的生活。
那种充满着不确定性的未来,前景再好,也需要时间去证明和等待。
他们不愿意再让宝贝女儿,拿一辈子去赌博。
池母伺候了池父睡下,再到池怀音房间,整个人都很疲惫。
她一推开门,就看见池怀音在收拾的衣服,直接从柜子里将衣服都拿出来往行李箱里放。
态度那么坚决。
池母老了,她也累了。她自然知道池怀音收拾行李,是要干什么。
她沉默地看着池怀音,许久,她问她:“你知不知道,今天,你要是迈出这个家门,可能就回不来了?”
池怀音手上捏着自己的衣服,眼眶中含着眼泪。
“爸爸太固执了,房子能代表什么?他当初和你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房子,穷酸教书匠一个,如今还不是过得很好。”
“长河真的发展得很好,我也有股份在里面,我每天在里面工作,我最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关于那个电池厂的未来,池母不懂,看着长大成人的女儿,池母轻叹了一口气。
“你确定,你以后不会后悔吗?”
池怀音目光笃笃与池母对视,很认真地回答:“也许会,可是如果我这时候离开他,我以后会更后悔。”
“妈妈,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还年轻,我想赌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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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丧气地回到上沙镇,天已经黑透。天气有些闷热,明明是盛夏时节,天上却看不见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一切都黯淡得好像季时禹此刻的心情。
他已经许久都不抽烟了,却还是忍不住买了一包。
坐在长河电池招牌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落拓得像个流浪汉一样。
热风阵阵,吹得他心烦气躁,为了见池父池母,他穿了一身很正式的衬衫,这会儿整个后背都是汗,黏腻得难受。
做大长河到底对不对?如果以失去池怀音为前提,继续做长河,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用力吸了一口香烟,吸得太急,那种刺激的烟草味道吸入肺里,他忍不住开始咳嗽。
烟草的苦涩味道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咳嗽之后,他整个眼眶都红了。
火星明明灭灭,许久,当他准备摁灭香烟,回宿舍的时候,厂门口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到有些不真实的身影。
他擡起头,在烟草燃烧的烟圈里看着那人,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池怀音拎着笨重的行李箱,歪着脑袋站在离季时禹不远的地方。
脸上是她一贯温柔的笑容。
此时此刻,她身上又带着几分赌徒的勇气。
天幕短暂被乌云遮蔽,风一阵阵刮过。
微弱的月光,终于从厚厚的云层中透了出来。
那皎洁的光芒,为池怀音的瘦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梦幻的光彩。
两个一无所有,赌掉一切的年轻人,就那么安静地对望着。
池怀音歪着脑袋凝视着季时禹,眼眶中明明含着泪,眼角却始终带着一点弯曲的弧度。
许久,季时禹丢掉了手中的烟。
“你知道的,我现在一无所有,你跟着我,要吃苦。”
池怀音咧着嘴唇笑,冒着傻气。
“我不怕吃苦,你在哪,我去哪。”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好男人,但是我觉得,他们再好,都比不上你。”
……
很久很久以后,很多人问季时禹,为什么会对池怀音死心塌地。
他只是沉默,然后回味。
因为他没办法带问这个问题的人回到1996年,看看那个义无反顾都到自己身边的女人。
多么有魅力。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很久以后】
盛夏,暴雨,原本要做的活动取消了,季时禹得了半天的假期。
惬意地躺在床上,季时禹抱紧了池怀音,很认真的感慨道:这种放假又下雨的天气,最适合抱着老婆看电视。
池怀音踢了他一脚:别瞎扯了,你在家,就起床去送孩子上学。
季时禹不爽地揉了揉头发:他都小学三年级了,为什么不能自己去上学?
池怀音:让你送,你就去送。
季时禹起床后,暗搓搓地想:最近应该努把力,生个二胎,抢走老大的宠爱,让那个死孩子知道爸爸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