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裴家众人身后之事操办起来,委实是困难重重,其中由以裴侯夫妇为最。如今北燕朝廷已将裴侯夫妇以礼下葬,且封了个劳什子豫王,再欲迁坟而回,几乎不可能。纵是皇室七帝八陵,如今落在燕境之内,屡遭盗掘亵渎,赵氏子孙不也只能束手无措吗?
裴昀口中说着,日后接爹娘回家,却也深知此事难于登天。除非有朝一日,大宋挥师北伐,收复失地,踏平燕地,北定中原,才能实现。
而那一天,在她有生之年,真能亲眼目睹吗?
然而彼时裴昀尚不得知,此事在数日后便会迎来巨大转机,只能道是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冥冥之中因果自有注定.
清明时节,城中烟雨蒙蒙。
百草堂中,救必应为裴昀诊过脉后,神色并不见轻松。
“四师伯,莫非我体内有旧毒复发?”
“这倒不是。”救必应摇头道,“你体内巫毒已除,生死蛊亦没有异状,暂无大碍。只是你这数年来心力交瘁,奔波劳碌,伤上加伤,毒上加毒,身子委实是吃不消,此时不过仗着年富力强,内力精深,若不细心调养,日后必有隐患。”
裴昀自嘲一笑:
“四师伯你亦知我现下处境,哪有功夫养尊处优,细心调养?”
“师伯知昀儿你心中有家国天下,然而身子却总是最要紧的,我纵徒有活死人肉白骨江湖虚名,你若当真不爱惜身子,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师伯亦是无能为力。”
裴昀听罢微微沉默,低声道;
“好,四师伯,我答应你,日后定然爱惜性命,不再轻易受伤冒险。”
救必应太过了解于她,故而对她的保证全然不信,然这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倔强脾气,他当真是有心无力,只得微微叹道:
“你最好言出必行。我现下为你写个方子,开些滋补调理的药材,你定要按时服食算了,我直接告诉卓菁姑娘,叫她时刻记得提醒你。还有你的肩胛骨,是万万不可再受伤了,三年前被洞穿一次,半年前又受箭伤,如今虽然痊愈,筋骨却已脆弱无比,倘若再伤,你这右臂便彻底废了!”
裴昀不住点头,虚心听训。
救必应没好气瞥了她一眼,又零零碎碎叮嘱了好些事项,裴昀听罢,心中生疑:
“四师伯,你可是要出远门?”
“不错,我过几日是要离开临安了。”
“四师伯将行何处?”
“漠北,我有一个病人,他先天不足,热毒缠身,需得几味名贵药材治病,其中一味灵肉苁蓉生在漠北,极为罕见,我许久之前托人为我寻找,而今终于找到了,我需亲自前去一看。”
裴昀笑叹道:“四师伯还是老样子。”
救必应人如其名,生就一副慈悲心肠,有救必应,常年为病患千里奔波,殚精竭力,医者父母心,圣人也自叹弗如。
“师伯何日归来?”
“我行医天下,居无定所,自是四海为家,谈不上回与不回。”救必应淡淡一笑,“若昀儿有急事寻师伯,便到百草堂中,叫弟子传信即可。”
裴昀颔首,却又打趣道:“四师伯你医术名扬江湖,药堂也开遍了关山南北,比得江湖上寻常门派还要厉害。”
救必应无奈摇头:“我本无心名利,亦不愿收徒坐堂,奈何黄岐一道,非闭门造车之术,若要钻研其中,少不得四海行医,遍见人事,这才阴差阳错走到了今日。若叫我选,我却宁愿长留春秋谷中,日日与师兄弟们喝酒谈天,无拘无束,岂不快哉!”
裴昀亦随之怅然一叹,“却不知,何年何月我能再回去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她既答应了赵韧入朝为官,再回谷之日却是遥遥无期了。
“四郎!”
方此时,卓航进了内堂,打断了二人谈话,对裴昀匆匆禀报道:
“四郎,有一人跪在侯府门外,急着见你。”
裴昀见卓航神色极为不平静,不由问道:
“来者何人?”
“四郎可还记得昔日侯爷身边的亲兵牛奔?正是他要见你。”卓航定定望着裴昀,脸色扭曲,压低声音道,“他还带来了两口棺材。”
裴昀闻言一震,几乎是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即刻回府!”
刚走两步,她忽而转身回来拉住救必应的手臂,颤声道:
“师伯,你、你同我一起回去”
救必应愣了愣,随即也反应过来了,不住点头道:
“好好,我这就和你走一趟。”.
牛奔此人,人如其名,力大如牛,性倔如牛。裴安慧眼识珠,将他提为亲兵,护卫左右,而他亦忠心不二,誓死效忠,军中绰号“牛无敌”。
当年开封府大败,裴安领兵被燕军围攻于黄河畔,寡不敌众,弹尽粮绝,手下士兵几乎全部战死,自己最后亦是被万箭穿心,与夫人秦南瑶坠黄河而亡。有人亲眼所见,当时另有几个裴安亲兵跳河追随,从此生死不知,失去踪迹。而牛奔,正是其中之一。
裴昀先行一步,冒着蒙蒙烟雨,纵马奔驰,一路穿街过坊,终是回到裴府。
但见裴府大门前正跪一麻衣汉子,膀大腰圆,面容粗犷,正是牛奔。而他身边停着一辆独轮木板车,车上并排放了两口棺材,牛奔自己无遮无挡的跪在雨中,却是细心为那棺木盖上了一方草席。
听闻马蹄声至,牛奔转过头来,认出了马上之人,七尺大汉亦不禁红了眼眶。
他当即奔至马前,伏身跪地,在青石板街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粗声粗气道:
“牛奔该死,没能救元帅脱险,眼见元帅为燕军所杀,牛奔万死难辞!今日牛奔终不负张二哥,吴四哥所托,将元帅与夫人尸骨送回裴家,但请四公子赐牛奔一死!”
裴昀急急勒缰,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险之又险的从牛奔头上而过,这才避免了他被马蹄所踏的惨剧。
马未停稳,裴昀已迫不及待的飞身而下,上前扶起牛奔。
牛奔只觉手臂一紧,身子一轻,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牛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棺中之人是谁?”
裴昀急切的问着他,心中惊疑不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说当年秦南瑶抱裴安坠河之后,牛奔与其他几名亲兵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随之而跳。滚滚黄河,水流湍急,几人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亲兵张二与吴四水性过人,沿河游了十数里地,终是将裴元帅夫妇的尸身抢了回来,牛奔却是侥幸被挂在一棵折在河中央的老树枝上,这才捡了一条命。
三人在浅滩上守着裴元帅夫妇的尸首,伏地大哭。张二眼尖,忽见河中半垂的老树枝上挂了一抹红缨,原是那裴家祖传兵器千军破,几人不忍见此枪沉河,故而张二和吴四一同下水捞枪。谁料半途那老树枝禁不住二人之重,猝然折断,二人即刻被涛涛河水冲走,直至河水没头的最后一刻,还合力死死抱着那千军破不撒手。
牛奔在岸边瞧得肝胆欲裂,却束手无策,从天明等到日落,都没等到人归,心知二人已多半遇险。他强忍下心中悲恸,收敛了元帅夫妇的尸首,离开了此地。
此后他本欲归营,却是与大部队失散,兜兜转转历经坎坷回到临安,却得知了裴府与其他几位北伐将领一同被抄家治罪的晴天霹雳,当即不敢露面,连夜逃出了京城。
这几年他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辛苦讨生活,死守着裴侯夫妇的棺木不敢暴露,就是为了等裴家沉冤昭雪,他能扶棺回来请罪,让元帅夫妇能够风光大葬,入土为安的这一天!
厅堂上,裴府众人听罢牛奔所言,无不动容,卓菁与裘雁南更是泪湿衣衫。
裴昀上前扶起再次跪地的牛奔,沉声道:
“牛大哥不必再自责,你这番赤胆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是我要拜你才对,千恩万谢牛大哥你收敛我爹娘尸骨,避免他们为燕人糟践,此义此情,四郎没齿难忘!”
当下便伏身拜倒。
牛奔一个激灵,急忙阻止:
“四公子折煞小人了,元帅爱兵如子,精忠报国,对小人又有知遇之恩,小人恨不得当牛做马以报,这一点应尽本分,又怎敢邀功?倒是四公子你,这些年忍辱负重,终于除去奸臣,为裴家平反,元帅和夫人在天有灵,想必也有所安慰了。”
裴昀未经传召匆匆进宫,赵韧并不怪责,只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不禁问道:
“出了何事?”
裴昀哑声道:“回陛下,我父母真正的尸骨,寻回来了。”
赵韧一愣:“这是何意?”
裴昀便将此事前因后果禀告,赵韧听罢沉吟道:
“可曾找仵作验明正身?”
裴昀点头,涩然道:“验了,我与救神医一同开棺验的。”
如此赵韧终是明白她为何这般神色凄楚,时过境迁,尸首必已腐朽得不成样子,任谁亲眼看过亲生父母的这般遗体,都必定心中翻起滔天波澜,无法平静。
赵韧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那与千军破一同落入燕廷手中的,只是裴元帅亲兵的尸首?”
“男女骨骸不同,燕廷未必不曾发现,想必是将计就计,借此虚张声势,陷害裴家。”裴昀恨声道:“狗燕贼其心可诛!”
她真糊涂!当初怎地就任由那人空口骗了去?然而细细思之,那人的确从头到尾没亲口承认那是裴侯夫妇尸骨,只是用一块刻了“清宴”二字的玉佩引诱她误导错认,可恨至极!
“幸而皇天有眼,裴元帅尸骨为亲兵所护,没能叫燕廷得逞。”赵韧道,“朕即刻派人拟诏,昭告天下,将裴氏夫妇棺椁以礼下葬,生荣死哀。”
“谢陛下。”
“对了,那护棺的亲兵姓甚名谁?如此忠良,也该受赏。”
裴昀一顿,微微叹息:
“官家仁善,只是此人已经离开了”
牛奔虽一心请罪,可裴昀又岂能罚他?两厢推脱之下,牛奔最终妥协,求裴昀恩准他再回裴家军中,冲锋陷阵,戴罪立功。
然而裴昀僵硬片刻,只能回答他:
“裴家军,已经没有了”
裴家军乃是裴安麾下军队,划分为十二军,约有十万之众,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多年随裴安南征北战,战功彪炳,在北伐初期,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打得燕军落花流水!
然而开封府大败,裴家军近半数伤亡,其中最过精锐的飞黄军几乎全军覆没。裴安手下龙腾虎跃四大将军,亦是死的死,伤的伤。后裴家问罪,裴家军亦为赵淮所忌,下旨将剩余士兵全部打散后,分开编制入其他军营,泥牛入海,无声无形。
如此,昔年声名赫赫的裴家军,就此消失于青史之中,再也没有了。
牛奔听罢裴昀所言,先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双眼中神采渐渐黯淡,挺拔的双肩缓缓落了下去,整个人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从一精壮大汉,变成了伛偻老人,无华发,却苍颜。
北伐大败,他不曾灰心,裴侯身死,他不曾绝望,在民间隐姓埋名数载遥遥无期的等待,没能消磨他的意志,然而知晓裴家军再不复存在的那一刻,一直撑着他的那口气,散了。
他谢绝了裴昀的挽留,推拒了高官厚禄,一个人推着空荡荡的板车离开了临安。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那九头牛都拉不回了“牛无敌”了,他和旧日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同埋骨在黄河之畔,与之随葬的还有一个王朝最后的末日雄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