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张贤亮恶男的天敌艾霏三色猫探案赤川次郎云飞扬外传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关山南北 >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裴昀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

    一切的矛盾与纠结,似乎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选择,她究竟要不要练青阳功。

    若不练,颜玉央从此成废人,她为保命须自废武功,从此再也不能上战场杀敌,再也不能保家卫国,抛下裴家,抛下大宋,寻一处僻静所在过完最后的十年,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转机。

    若练,治好颜玉央,自己七经八脉伤势加剧,倒也不用指望得到李无方手中的朱明功,只抓紧剩下的两年亦或更短的时间,了结未结之事,为江山社稷坚守到最后一刻,死得其所。

    如此,何去何从,似乎已不必选择了。

    她只思考了一夜,翌日便给出了楚无疆答案:

    “请楚前辈传授晚辈青阳功心法。”

    楚无疆早已料到了这一结局,不再劝说,只将早已写下的心法交与了她,叮嘱道:

    “虽指法为辅,功力不必精深,但你切莫为求速成而过于急躁,欲速则不达,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只要两个月内你能得小成,他的伤势便还有救。”

    裴昀颔首应下。

    自此,她便在春秋谷住了下来,除去每日食宿与照料颜玉央的伤势,余下的时间她都在分秒必争的练功。当初由玄英功逆练白藏功,费了她好大力气,如今由白藏功逆练青阳功更是艰难,幸好有楚无疆从旁指点,亦全程为她护功,这才叫她没功行岔路。

    这九重云霄功不愧是天书神功,尽管经脉受损后患犹在,但裴昀仍能感觉到自己内力修为一日千里,进步神速。待他日青阳功小成之后,若再对上天目王那等高手,她绝对能撑上百招,有一战之力了。

    时光在日升月落间,飞逝得极快,转眼便是二十多日过去了。

    这日深夜,裴昀正在熟睡之时,忽被一阵钻心之痛惊醒,初时她还以为是功力反噬,后来那股心悸之痛越来越熟悉,她脑海中不期然划过一个答案——生死蛊!

    她连忙翻身下床,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了颜玉央所睡的房间,黑暗中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依稀可见他亦是满头大汗,痛苦不堪,口中断断续续勉强唤着:

    “英英”

    裴昀忍着剧痛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发现他手脚都无大碍,自用了那斑龙珍珠膏后断骨之处便开始渐渐转好,而丹田内伤经这些日她用了四师伯攒下的那些名贵药材悉心调养后,也已趋于平缓。而今他脉搏如常,却不知为何如她一般,遭受着同心生死蛊的痛楚,实在叫人费解。

    他骨伤刚刚愈合,如此辗转反侧难免再度错位,裴昀无法,只得伸手点住了他四肢大穴,令他不能再挣扎动作。而后她躺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颤抖的完好左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在这里,我们一起。”

    她低声道。

    无论那是什么痛苦,什么困难,至少这一刻,他们在一起,同心生死,不离不弃。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天亮时分才渐渐平缓,二人就这样在剧痛之后的麻木中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直到日晒三竿才相继醒来,除却满身早已干涸的汗水,谁都没有一丝一毫内伤外伤,昨夜种种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这导致楚无疆看着太阳高照才从颜玉央房中走出的裴昀,神情诡异,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委婉劝道:

    “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实属人之常情,但那玉公子毕竟已伤成了那个样子,你们还是咳咳,节制一些的好”

    裴昀愣怔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哭笑不得,遂将昨晚怪事告知了他。毕竟楚无疆在南疆已呆了十年,兴许对毒蛊之事有所了解,能为二人答疑解惑。

    “同心生死蛊乃是情蛊,通常是爻女自幼以心头血养之,种与情郎,以求同生共死,如你二人这般中的是他人情蛊,我却是闻所未闻。”楚无疆沉吟道,“毕竟水西爻寨擅毒不擅蛊,我所知也十分有限,那水东赤龙寨的《蛊经》中或许对此会有详细记载。”

    裴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将那两本从天目王身上翻出来的古籍匆匆翻找出来拿给楚无疆:

    “楚前辈可懂爻族密文?可知这两本究竟是何书?”

    “哦,那爻族密文与汉文全然不同,但这些年来我也都学会差不多了。”

    楚无疆接过古籍,初时还未在意,待看清封皮之字后,不禁大吃一惊道:

    “这不是双龙寨秘籍《毒经》与《蛊经》吗?怎么会同时在你手中?”

    裴昀心中一喜,看来她所料不错,生死存亡之际,能叫阿姿甘冒危险前去取的,也只有这秘籍了。

    她三言两语向楚无疆解释过前因后果,又道:“还请楚前辈帮我一瞧,这《蛊经》上对同心生死蛊是如何记述的?”

    楚无疆逐页而查,翻到了情蛊那一章,细细研读。这爻族密文繁复难认,他也并不熟练,皱眉看了半晌,勉强读懂其意,不由沉声问道:

    “你二人这生死蛊是何人为你们所种?”

    “是个唤作阿笑的姑娘,昔日白龙寨寨主朗达之女,也是现今白龙寨的神使。”

    楚无疆缓缓点了点头,迟疑开口道:

    “书上所言,情蛊一旦种下,雌雄双生,便再也无法取出,直至宿主同生共死。但有一种情形是例外,那便是最初以心头血喂养情蛊的主人身死,那么雌雄双蛊随之身亡,而雌雄宿主却可安然无恙,所以——”

    裴昀浑身一震,一时间不敢置信。

    所以,阿笑死了?那个脾气乖戾,手段毒辣,痴情到犯傻,在她成亲前一夜,别别扭扭来向她讨一只银耳环的阿笑,在昨夜死了?

    而她与颜玉央之间的同心生死蛊,那份二人之间他强行求来,曾一度让她恨之入骨羁绊,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心空了一空,有一处隐秘的角落轰然塌陷,所有痴情与绝情,恩爱与憎恨都失去了容身之所,就这样化为尘埃灰烬,自此风流云散。

    “也好。”

    她垂眸轻轻一笑,

    “这样也好。”

    缘起缘灭,一切都有始有终

    十五日后,谷中第一片黄叶飘落枝头之际,裴昀青阳功初得小成,不日即可准备为颜玉央疗伤了。

    想到那之后,她便再要出谷去,回到那生死搏杀、尔虞我诈的茫茫红尘,不知何年何月,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春秋谷中,她心里不免生出浓浓的不舍之情。然而没有办法,或许人世种种皆有定数,从她十四岁背着斩鲲,离开春秋谷,一脚踏进风云乱世起,一切便已经回不了头了。

    这天清晨,细雨蒙蒙,她只身去了后山陵墓,拜祭师公与诸位师祖。

    历代春秋谷门人皆埋葬于此,她打算为大师伯也在陵墓立一衣冠冢。纵使他的骨灰早已洒进江河湖海,浪迹天涯,无拘无束,她还是希望,春秋谷永远都是他的家。

    然而在那一排又一排规整的墓碑中,她意外发现了一座新坟,石碑上空荡荡一片,没有刻字。

    这是谁的墓碑?莫非是其余人为大师伯立的衣冠冢?或者谷中还有谁又去世了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若隐若现笼罩在她心头,祭扫过后,她匆匆返回谷中。

    大师伯的酒窖、二师伯的观星楼、三师伯的小院、四师伯的药庐、六师叔的书斋、小师叔公的闭关室她在各个屋中寻找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可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最终,她站在了师公秦碧箫生前的居所前。

    自师公过世后,这间房便被小师叔公上了锁,一切的回忆都被他埋葬于过往,似乎连提起的勇气都没有。

    她用铁丝捅开了锁眼,犹豫片刻,慢慢推开了房门。

    对于师公秦碧箫,裴昀可以说是了解,也可以说是不了解,在她所有的印象里,她的师公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乖张孤僻,爱恨决绝,如一团冰山下的火焰,最终归于寂灭。但这样一个传奇女子,她究竟有过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过往,究竟为何会生得这般古怪性情,对此她却又是一无所知。

    这间卧房如秦碧箫其人一般,布置得华美却又冰冷,斯人已逝,一切都被白布覆盖,留下一层厚厚的灰烬。

    裴昀寻了一圈,最终在紫檀木床下找到了一处暗格,暗格没有机关,打开之后,只见里面孤零零躺着一幅卷轴。

    那卷轴是一副画,纸面已老旧泛黄,画上所绘是一片苍翠碧绿的竹林,林中一男一女皆着大红衣袍,热烈如火,女子席地而坐,垂首抚琴,男子以玉箫作剑,悠然而舞,所出招式正是忘忧剑法第六式——只羡鸳鸯不羡仙。

    落款处还有四句题字,字迹龙飞凤舞,潇洒不羁:

    清瑟弄竹影

    碧箫吹桃花

    鸳鸯神仙侣

    逍遥肆年华

    画中男女面目寥寥几笔,但裴昀一眼便认出那抚琴女子正是她师公秦碧箫无疑,但那舞剑男子绝不会是双腿有疾的宋御笙。

    清瑟,碧箫

    她手拿画卷,呆坐在椅子上,一时头脑中一片空白。

    “裴丫头?”

    不知过了过久,楚无疆找了过来,见房门大开,便径直走了进来,他手拿《蛊经》面色凝重对裴昀道:

    “我方才细细读了秘籍中尸蛊一章,发现在旧有记载后,有人新添了几句话。”

    裴昀慢慢缓过神来,接过经书一看,果见深浅不一的墨迹。

    “上面说了什么?”

    “以尸养蛊,以蛊控尸,一生万化,无穷尽矣。”楚无疆沉声道,“尸蛊养育不易,动辄耗费数年心血,无数珍贵药材,才能养成一只,所以即便那赤龙寨尸偶来袭,成千上百,也到底有限,终有被斩杀消灭的一天。但此人似乎研制出了尸蛊寄宿尸首而自行繁育的法子,那么即使杀掉了尸偶,尸偶体内新繁育出的尸蛊也会再寻新宿主,之后循环往复,只要有新尸,便会一直有尸偶。”

    “能被尸蛊所控的尸首不能死了太久,也不能刚死,最好是一个月至六个月之间,所以——”

    裴昀接口道:“所以,自赤龙寨过江袭击水西已有一个多月,此前交战中身死之人陆续被尸蛊所控成为了新的尸偶,现今,双方交战最艰难之时才刚刚开始!”

    爻寨乱则南疆乱,南疆乱则播州乱,难保那蒙兀攻不下川蜀,绕路从大后方直攻西南!

    没有时间了,她必须立即回南疆!

    想到这里,裴昀不禁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果断道:“楚前辈,我们明日便开始为玉央疗伤!”

    楚无疆点头应下,而后他余光不经意瞥见裴昀手中的那副画卷,不由愣了愣,

    “这画——”

    裴昀愕然:“楚前辈,你认识这画中人?”

    楚无疆皱眉端详了这幅画半晌,斟酌道:

    “画中人与这字迹我不敢肯定,毕竟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似。但我可以告诉你,李无方之名‘无方’二字,乃是我师父按照太华派‘无上至一’的字辈为他所取,此人俗家本名,正是李清瑟。”

    霜降这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谷中万物生长,草木花叶都被洗濯一新,焕发着勃勃生机。

    裴昀与楚无疆用万象回春功为颜玉央疗伤,三日三夜,进展顺利。

    掌法运功为主,指法点穴为辅,事毕,楚无疆大耗功力,非得十年不可恢复。裴昀对其感激不尽,后者只叮嘱她务必解救此次南疆之乱,救得水西十八寨爻民性命。

    “楚前辈请放心,我必不负所托。”裴昀正色道,“前辈安心在谷中休养,玉央便托付给前辈了。”

    楚无疆颔首道:“你且放心去罢。”

    “待他伤好之后,他若想留,便住在谷中,他若想走”裴昀顿了顿,低声道,“便任他自行离去吧。”

    告别楚无疆后,裴昀回到房中,便见颜玉央靠坐在窗边,他着一身柔软的玉色长衫,正擡眸望向窗外那株雨后新绽的秋海棠,眉目舒展,无悲无喜。

    若是忽略他被木板所绑尚未康复的右臂与双腿,此情此景,当得上一声岁月静好。

    自大爻山中出来之后,一直到今天,二人几乎没再说过话,不仅因他伤病虚弱,无力多言,更多是因为无论是他或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管是当初燕京世子府,姑苏沧浪亭,亦或是蔡州幽兰轩诀别,她总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劣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却没想到每一次事情总还能变得更糟,更难堪。

    白龙寨三个月朝夕相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她没有忘却,可正因没有忘却,故而更加无法面对。

    裴昀走到床边,站到颜玉央面前,沉默半晌,淡淡开口道:

    “你安然休养三个月左右,丹田内伤便可好转,六个月后断骨即可痊愈,一年之后你便能行走如常了。”

    “斑龙珍珠膏的配方我已写下放在了桌子上,连同谷外迷踪阵的破解之法,你自行钻研罢。”

    “我还从四师伯的医书中寻到了几套康复筋骨,固本培元的功法,你坚持修习,必能有所裨益。”

    就在裴昀绞尽脑汁,思虑还有什么没交待之时,颜玉央突然冷冷开口道:

    “说完了吗?”

    他缓缓擡头,眉目冷凝,满面霜雪,死死的盯着裴昀,咬牙道:

    “你说完了吗?”

    “算是吧。”

    “你不是说,你我之间同心生死蛊已解,你再也不必受制于我了吗?”他冷笑了一下,自嘲至极,“那你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你不是对我恨之入骨,欲杀之后快吗?你不是想我国破家亡,亲友死绝吗?如今我这副模样,不是正如你所愿吗?你为何还要宁愿自损自伤也要练那青阳功为我疗伤?为什么?你说!”

    裴昀一时无言,她总觉得事到如今,何必再逞无谓口舌之利,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再管了就是。”

    说着她转身就走,突然手腕一紧,下一瞬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颜玉央不顾自己的伤势,强行起身,用仅剩一只完好的左臂将她死死搂在怀中,嘶哑至极的嗓音开口道:

    “阿英,我们一起走吧!”

    “离开中原,离开南疆,去到天涯海角,去没有大宋没有大燕也没有蒙兀,再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忘记曾经所有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不管你还剩多久的时间,十年,两年,一天,还是一个时辰,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们说好了,过完人世间的日子,一同去月亮上见爹娘。”

    “你我已结发成夫妻了,诸天神佛所证,日月星辰可鉴,你裴昀最重情重义,信守诺言,怎能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话音字字泣血,到最后已是近乎哀求。

    裴昀心神巨震,仿佛被滔天巨浪迎面拍击,又仿佛身处熊熊大火烈焰灼心,无数次死去又重生,心中饱满的酸涩苦楚甜蜜悲伤即刻便要喷涌而出。

    她再也承受不住内心这股强烈得近乎要将她吞噬的情感,转过身来,单手钳制住他的后颈,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一时间血泪交织,唇齿撕扯,舌间满满当当都是绝望的滋味。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亲密,却是第一次彼此清醒,两情相悦的吻。

    只是,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颜玉央痴迷而虔诚的亲吻着怀中之人,贪恋着此时此刻的柔软与温热,平生千般苦楚万般寂寥,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一颗心轻巧得仿佛飞扬到了九重云天,然而在最高最高的那一点,最最快活的一刹那,一切戛然而止,如风筝断线一般,他跌落万丈深渊,永永远远的坠落了

    再一次地,他被她抛弃了。

    裴昀接住了昏倒在怀中的颜玉央,收回了点在他颈间大穴的手,紧紧抱住了他瘫软的身子,闭上双眼,终是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倘若我只是阿英,是南疆爻寨里什么也不懂的阿英,是日月山青海湖畔一无所有的阿英,也许我当真会和你走。”

    “可是不行,我从生来起便已经不是阿英,而是裴昀了。”

    “蒙兀征战四方,天南海北全部沦陷,我们又能去到哪里呢?”

    “世间的爱恨情仇岂是能一一抵消的?若这一走,我不忠你不孝,我不义你不仁,又有何资格阴曹地府,黄泉路上,见你我双亲?”

    “我知你情深义重,可我已时日无多,你此番大难不死,自当抛弃旧日种种,重获新生。”

    “是我负心薄幸,是我始乱终弃。”

    “忘了我罢。”

    裴昀松开怀中之人,几乎用尽所有的温柔将他缓缓放回了床上,颤抖着手盖上被寝,而后再也忍不住,头也不回的踉跄跑出了门去。

    她只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一眼,都会舍不得。

    出山口,上矮坡,再入迷踪阵,此处破阵之路,她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次,就算蒙眼也不会走错。可偏偏这一次,她走得举步维艰,双腿沉若灌铅,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身后死死拽住一般。

    每迈一步路,她的心便多一道伤痕,每远离春秋谷一寸,她便多被凌迟一刀,千刀万剐,剖心挖肺,到最后已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辨不得本貌。

    可她仍是固执的,一步步的向前走。

    终她小半辈子,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此生命数早判,四废荒芜,红颜薄命,俗缘浅淡,注定孤苦一世,不得善终。

    与其相濡以沫啊,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此甚好。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