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拾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昀与谢岑,二人并非毫无相同,他们一样聪明,一样固执,故而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规劝不了谁,最终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
谢岑面色阴沉,拂袖下山而去,却是在山路上遇见了心明镜,后者在此恭候他多时了。
“阿弥陀佛,小谢施主请留步。”
谢岑忍下了心中熊熊怒火,挤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行礼道:
“久仰心明镜大师之名,今日终得一见,晚辈冒昧上山拜访,失礼之处还望大师见谅。”
“小谢施主言重了,施主身在庙堂,案牍劳形,仍是愿意抽身拨冗来相劝挚友,如此情谊,实在令人动容。”
谢岑自嘲一笑:“可惜忠言逆耳,有人偏偏置若罔闻。”
“小谢施主此言差异,人各有志,不可勉强,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施主只要尽己所能,无愧于心便够了。”
谢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多谢大师指点,晚辈受教了。”
心明镜微微一笑:“世事往往知易行难,小僧亦不能免俗,其实小僧这里也有一句箴言想赠与小谢施主,还望施主不要觉得小僧冒昧。”
谢岑微愕,拱手道:“大师请讲。”
“小谢施主怕是有所不知,其实小僧与令尊乃是多年至交。”
“这晚辈确实不知此事。”
谢岑皱了皱眉,他与谢文渊之间交谈甚少,他对这个父亲的所有印象,不外乎是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红颜知己遍天下,庸碌一生一事无成。
“算起来那是三十年前了,那年佛武会大比,谢施主随谢老家主初上宝陀山,谢老家主寄希望于谢施主在擂台上崭露头角,为谢家扬威,可惜谢施主少年心性,无意争名夺利,误打误撞来到了雪涛山,遇见了小僧。”
忆及往事,心明镜的脸上露出怀念之色,“世人只记得多情相公之名,其实谢施主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妙语连珠,心直口快,从不拘泥于世俗桎梏。那夜我与谢施主彻夜畅聊直到天明,只恨彼此相逢太晚,此后多年,谢施主与我常年通信,他为我讲述江湖发生的大事小情,亦时不时寄来一些新奇玩意,我亦倾听他的苦恼烦闷,为他排忧解难。若非有这唯一的朋友相伴,那些年我独身在雪涛山的日子,怕也是会很苦闷吧”
德高望重的大光明寺高僧,与浪荡不羁的姑苏谢家少主,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曾有那般千丝万缕的联系,世事何其玄妙。
谢岑听罢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了然:
“家父逝世之时,曾有人送来谢家一本手抄佛经,未落名姓,那个人原来就是大师您。”
“生死无常,转眼天人永隔,小僧虽为出家之人,却也堪不破啊”
心明镜出神了片刻,顿了顿,复又对谢岑道:“小谢施主与令尊眉眼肖似,性格大不相同,可只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这话小僧当年也劝过令尊,今日便也对小谢施主再说一遍。”
“请大师赐教——”
“世间因果轮回,得失有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施主若倚仗少年轻狂,肆意挥霍因缘,日后终将会遭受反噬的。”
谢岑一愣,随即有些不以为然道:“大师多虑了,晚辈于情之一事,本无半分执念,就算最终孤独终老,也欣然接受。”
“小谢施主误会了,小僧所说因缘,并非指男女之情。”心明镜无奈摇头道,“人世种种皆有缘法,夫妻,亲人,朋友,君臣,甚至此时此刻,小僧与施主山路上这番交谈,亦是一种因缘。人这一生因缘际会有数,倘若一个人将一生的因缘挥霍尽了”
心明镜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只轻声一叹:
“若有一天,小谢施主亦走投无路,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此恭候施主大驾。”
谢岑听罢久久无言,最后他默默向心明镜行了一礼,兀自下了山.
谢岑与裴霖走后,裴昀虽对二人的规劝激将置之不理,但她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扪心自问,白行山之死她固然悲痛万分,但此事终究也只是一个引子,真正导致她与赵韧决裂,出走宝陀山的最根本原因是,有许多事情她开始想不通了。
她的身世,她的师门,她的家国,她曾经的信仰与坚持,她已经全然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了。
“无妨,遁世隐逸亦是一种选择。”心明镜宽慰她道,“在这雪涛山上,最不缺的便是时间,日后你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总有一天,会顿悟的。”
“那大师在此修行五十载,可参透人世间所有繁芜了?”
心明镜失笑:“小僧亦非佛陀,怎能大彻大悟?只不过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看淡了,有些事忘记了,如此也便平静了。”
“大师也有堪不破之事吗?”
便连佛武会大比上,众目睽睽之下输给多年宿敌,这般寻常人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的心魔,心明镜都云淡风轻,不曾有一丝一毫放在心上,如此豁达通透之人,也会心有迷障吗?
“自然是有的。”
心明镜顿了顿,缓缓开口道:
“裴施主不是不解小僧与师父及徒弟,为何常年独居这雪涛山上,即便大光明寺危在旦夕,方丈师兄也不愿小僧下山出面么?小僧现在即可为施主解答,这一切盖因寺内素有显宗与隐宗之分,小僧与师父修的乃是隐宗,除此以外,寺中诸人皆是显宗弟子。”
“不知何为显宗,何为隐宗?”
“金刚怒目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此事却是该从数百年前说起。”
数百年前,大唐盛世,四方瞻仰,万国来朝。相传咸通年间,有倭僧来中土,自五台山请观自在菩萨像,乘船归国途中,及至宝陀山遭遇风浪,无法前行,倭僧认为此乃观音法旨,不愿东渡,遂供奉圣像于宝陀山潮音洞,故称之为“不肯去观音”。
此后宝陀山成为观音道场,寺院林立,香火日益鼎盛。最初的大光明寺也不过是这海天佛国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庙而已,寰寺上下统共十几个僧侣沙弥,人人修习《自在如意法》,不求拳脚过人,只为强身健体,修心养性。
及至本朝哲宗年间,寺中出了一根骨清奇的不世奇才,法号了慈,其自创了一套威力无穷的武功名唤《金刚伏魔功》,某次他与师兄弟下山路遇抢匪之际,失手打死了几个江洋大盗,犯了杀戒,回寺之后受到严惩,彼时寺中众僧皆认为这套功法刚猛霸道,一旦出手,对方非死即残,有违出家人慈悲之道,故而主张废掉此人武功。而了慈却极力辩解,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慈悲威仪皆是佛陀,那江洋大盗十恶不赦,他惩恶扬善,何错之有?
时任方丈宽厚仁慈,觉他所说在理,因此力排众议,留下了了慈一身功夫,只罚他在雪涛山面壁清修,静思己过。谁料了慈偏激暴躁,并不感恩戴德,反而怀恨在心。此后他在雪涛山上一面刻苦钻研武学,一面背着众人,偷偷收了四个弟子,教导其金刚伏魔功,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时也命也,过了几十年后北燕侵宋,靖康之变,建炎南渡,高宗于混乱中继位,被燕人搜山检海追杀,途经宝陀山避难,了慈虽已圆寂,但其四名弟子继承遗志,主动请缨一路护驾,正是日后被高宗金口御封的四大金刚。
此后大光明寺因护驾有功,被封五山十刹之首,宝陀山上百余寺庙、渔户奉旨迁出,唯大光明寺一家独大。从此寺中以四大金刚马首是瞻,人人修炼金刚伏魔功,崇尚以武降武,以杀止杀,成为显宗。而原先寺中信奉观音慈悲道的僧侣,皆被驱赶至雪涛山上,自此成为隐宗。
“凡隐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传道,不可轻易下雪涛山,久而久之山上的僧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我师父一切法大师一人。我师父亦是练武奇才,年少时曾得了慈大师指点,学过金刚伏魔功,但他心念慈悲,不愿妄造杀孽,故而未拜了慈为师,仍是隐宗弟子。他独身住在雪涛山数十年之久,将金刚伏魔功与自在如意法融会贯通,无意之间,威力更甚,可惜练得一身绝世武功却无处施展。五十年前佛武会上,玉箫仙大杀四方,危难之时,师父毅然决然将毕生武功传给小僧,嘱咐小僧护寺周全,之后便往生极乐了。”
心明镜轻叹道:“小僧知晓,五十年前那场佛武会,小僧以十四岁稚龄,力挫强敌,震惊天下,被封为武林第一人,数十年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但我之所以张口闭口自称小僧,就是以此警醒自己,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得意忘形,我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亦不是什么上人圣僧,只是寻常至极的一小和尚罢了。我自幼是孤儿,侥幸被寺中师傅收留,既无慧根,也无天赋,只能在香积厨做些烧火送饭的粗使伙计。经佛武会一役,我被迫成为了隐宗唯一弟子,寺中众人忌惮我,厌恶我,嫌弃我,又嫉妒我。因寺规戒律所限,我只能独自搬来这雪涛山上,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念经,一个人习武,一个人看波涛如怒,潮起潮落。五十年间,我想通了许多事,却也有许多事想不通,比如生死大事,比如为何这世间有人的地方就有分歧,就有纷争。”
号称慈悲为怀的佛门清净之地,亦是各藏心事,争名夺利,为了一个虚名,为了一时意气,多少人的性命为之牺牲,多少人的一生为之虚度?
“纵使明白,也终究无法认同。”心明镜怅然道,“所谓众生皆苦,大抵便是如此吧,小僧终将要用一生在这雪涛山上顿悟,待真正顿悟那日,便是小僧功德圆满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