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究竟我编派了俞莞之什么?李白问自己。
一九八七年李忠诚对俞莞之的爱情犹如火山喷发,倒霉的是周围人,他们被岩浆烫伤,被火山灰覆盖,心惊胆战,四散而逃。李白感到,李忠诚对白淑珍有多恨,他对俞莞之就有多爱,这是一种能量的转移。首当其冲的是钟高强,在秋后一个雨后的午后,他骑着自行车拐进太子巷,忽然车轮屏死,被惯性甩出去并摔倒在石子路上。回头查看,李忠诚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旁边是李白,车后轮里被塞进了一根电焊条。
“谁搞我?”钟高强坐在地上徒劳地问道。
“当然是我。”李忠诚回答,并踏上一步。与此同时,李白攥着手里的一把电焊条,也踏上一步。钟科长被这对父子的气势吓住,没能爬起来,坐在地上向后挪动半尺,屁股下面是一个小水洼,他迅速地又挪回了原位。
“你要是再敢偷看俞莞之洗澡,”李忠诚从儿子手里抽出一根电焊条,“我就把它插进你的肛门里。”
“是的,肛门里!”李白加重语气,举起了所有的电焊条。
李忠诚回手捂住儿子的嘴,看钟高强没有反应(其实吓呆),继续描述:“我会用电焊钳子夹住它,通上电。”他闭上眼睛,替钟高强想象他的肛门火星四溅的场面,然后意识到,这不可能,除非老钟是个金属人,否则电流回不去。等他睁开眼睛时,钟高强已经只剩一条逃窜的背影,自行车扔在父子二人眼前,及一篮桔子挂在车龙头上,部分散落在地。李白捡起一个桔子,被李忠诚一巴掌打落。
“这是我们的战利品。”李白说。
“桔子火气重,吃多了你也会变得像老钟那样。”
李忠诚挑中的第二个对手是太子巷8号的贾淑珍,她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可以朝九晚五站在街上辱骂她的仇人们,她运用脏话的技术将会间接影响李白的小说语言,并诠释了他小说中的一个生造词:街逼。但她既然与白淑珍同名,李忠诚早已看她不顺眼,在爱着白淑珍的年代,以及恨着白淑珍的年代。这是贾李双方的不幸。双重的怨怼,加上贾淑珍站在天井里仰望曾家紧闭的窗户大声辱骂的不堪场面,令李忠诚怒火中烧,他闯进8号大门,手里仍然攥着电焊条,像电影里的大反派一样出现在贾淑珍面前。
“你想把它插在贾淑珍的哪里?”钟高强不免幸灾乐祸地问。
“如果你再敢辱骂俞莞之,”李忠诚不理钟高强,直面贾淑珍,“我就把你扔到井里去。”
“李乌龟,你不怕坐牢吗?”贾淑珍嗤之以鼻。
“他不怕。”李白凑过来,插嘴道,“他已经死过一回了。”
“来,把我扔井里吧。”贾淑珍坐在了井盖上。
“我们不会杀你的,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你闭嘴。”趁着李忠诚犹豫的工夫,李白掰着指头款款数来,“用香烟屁股在你的奶罩上烫个洞,用钢钎戳穿你们家的马桶,把死老鼠扔在你们家的米缸里。还有你弟弟,在农机厂司机班上班,可以调他去掏粪。”
“你有屁个权力调他去掏粪。”贾淑珍骂道。
“我下个月就要升副厂长啦!”李忠诚狂叫,接着一巴掌把李白-到了天井角落。众人集体凛然。钟高强科长再次宣布:“李科长升副厂长啦!”
是的,在这场与街逼的鏖战中,李忠诚提前宣布了自己的升迁消息,很不明智,缺乏政治经验,亦非吉兆。贾淑珍望着李忠诚——这个沉默的男人,这个怂到家的男人,他是乌龟,但他确确实实曾经把垂死的工友扛出火场,还曾经为了追回国家财产在保卫科参与了痛打盗贼(不,是在国家财产已经追回的情况下)。他不怂的时候极其疯狂,没有老婆,似乎也不太在乎儿子的死活。这个男人不仅说到做到,而且想到做到。“俞莞之你可以嫁一个厂长了,副的!”贾淑珍仰头大骂。曾家的窗户打开了,一桶洗澡水从天而降,浇在众人头上。大家惊奇地看到李忠诚的衣服后背冒出一股蒸汽,就在龟壳位置上。那是火山的中心,也是灾难暂时休眠的场所。李忠诚仰天长啸,接着,一个空桶扔了出来,砸在他头上,磬磬哐哐滚向墙角。李忠诚浑然无事,摸了摸头,看看二楼,窗户已然关上,几件女式内衣飘荡在上空。他恢复了理智。
此后一季,李忠诚站在太子巷的入口位置,像一个SAMURAI,微微低头,双手交互,抱着他幻想中的刀子,叼着一根竹牙签,令每一个进出的人感到窒息(伴随着不远处公共厕所的阿摩尼亚气味),而他并没有向任何人多看一眼,即使是俞莞之走过,他也不看,他用自己的气息影响着她。只有曾小然放学回家时,李忠诚才会严肃地伸出手,拍拍小然的肩膀。小然觉得不错,最近欺负她的同学也不少,可以让李忠诚去顶一下,而那个李白,坐在门口,忽闪双眼,正在向她示好。
一天下午,仍然在那个位置,李忠诚抽完了第三根烟,他将烟头弹向远方。弹得有点太远,烟头飞过一片草丛,飞过一辆自行车,落在地上,又弹了一下,做了个直体空翻,落进了化粪池水泥盖的裂缝里。集聚着沼气的化粪池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响,气浪将李忠诚推向墙根,一块水泥板飞至半空,重重地落在他的脚背。这一次他终于倒下了。
“他又死了一回。”李白伸出两根手指,告诉曾小然,“等他再死一回,就可以和俞阿姨结婚了。”
7
一九八七年还有更多的故事。李白将记忆的准心校准一下,是的,让我暂先放下与曾小然那场荒唐的恋情(就像少年于连尾随着洛丽塔走过明亮的大街),继续在李忠诚的故事里徜徉片刻。
他被判拘留十天,在看守所过得不太如意,挨了打,糊了火柴盒,且没有一个人去探监。他自感仕途尽毁,始于一场安全事故,终于一场安全事故,他可能要回到车间里去做铸工。某一天,俞莞之出现在他眼前,一双甚难看出心思的睡凤眼,探监她还穿着落肩梅。他的英雄气概早已委顿至尘埃,爱情尾随而来,包括上一场天打雷劈的爱也在心头涌动……两人谈了一会儿,俞莞之间:“你怎么不问问李白的情况?”
“我竟忘了。”李忠诚有点得意忘形,“这小贼应该住在他堂叔家吧?”
“不,他住在我家了。”俞莞之说。
“让他给你们倒洗澡水吧。”李忠诚不知羞耻地说,“不能白住啊。”
俞莞之望着李忠诚,后者这么多年从白淑珍那双过于水灵的眼睛里总能读出内容,尽管可能是误读,但他真的看不懂睡凤眼在表达什么。他继续叹苦经:“我当不成副厂长了,可能要去做铸工,你考虑考虑。”他伸出沾满浆糊的手试图与之握别,俞莞之站起来就走。
“这个老蠢货,就在那一瞬间,他永远失去了俞阿姨。”李白始终为之耿耿,要不是他假扮清纯,骗得信任,很可能当晚就被俞莞之赶回太子巷3号了。
李忠诚出狱后(吴里人搞不太清拘留、劳教和劳改的区别),回到农机厂,厂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到底是降级使用,还是开除出厂,总之在这个当口提拔他显得有点不合时宜,毕竟太子巷口的公厕还没修缮完毕,十分影响群众生活。几天后,一位省城的大领导来到农机厂视察工作,领导犹记得当年的火灾和救火英雄李忠诚,提出要见一见其人。厂长把李忠诚牵了出来,与领导握手,记者拍下照片,上了《吴里日报》头版头条。
那还是报纸印刷极为粗糙的年代,用现在的话说,图片像素极差,但不是马赛克,而是让人脑袋发晕的小圆点,必须拉远到一定距离才能看清人脸,有些是领导干部,有些是劳模英烈,偶尔出现通缉犯的脸。次日,这位和大领导同框的昔日英模被人们远远近近地比鉴了一番,随即接到通知:下个月开始,去副厂长办公室上班。
多么侥幸,如果老婆没跑掉会更好。这一天李忠诚骑车回家,看到沿途人们都拿着一张《吴里日报》,他是狂喜的,他想让李白将这一消息转告俞莞之,不过在巷口看到了曾小然和儿子一同归来。
“要不你自己去告诉我妈吧,”小然扭捏,“忠诚叔叔,我妈这个人心思不太好捉摸。”
“你应该再表现出一点英雄主义。”李白撺掇,“最近有几个轻工技校的学生在学校门口堵小然,讲些不三不四的话。需要你的时候到了。”
“让我来帮你摆平。”李忠诚很有把握,“轻工技校,对口分配的就是我们农机厂。”
那时小然在吴里第一中学念初二,李白仍在实验小学念六年级。这是一件痛苦的事,你喜欢的姑娘比你大两岁,而喜欢她的男孩又比她大两岁,你真的不能以小学生之身去和高中生对打,你会死。忘记提醒李忠诚了,你面对的是技校生,而不是技校生的父母,后者才操心工作分配的事。次日李忠诚在学校门口被一群发育正常、发育过度、发育不良的少年殴打,不但无人敢救,就连岗亭里的交通警察,都装作没有看见。李忠诚衣服被撕得稀烂,露出后背的伤疤,少年们在他的伤疤上留下了十七八个脚印,并将他抛入花丛,抛入自行车堆,抛入沿街晾晒的马桶群。最后当一个杀气腾腾的家伙将李忠诚的头发抓起,撞向校门口的宣传栏时,他看到了一份《吴里日报》张贴在其中,他的脸就在报纸上,随后放大,变成令人眩晕的波点。“不要啊!”李忠诚大喊一声,脑袋随即穿透玻璃,与自己的脸亲吻在了一起。
这天半夜李忠诚头缝十二针回到家里,前额的头发被剃去了一块,变得像一个真正的SAMURAI。他看见李白在月光下磨菜刀,这当然是要去砍人!李忠诚百感交集,这个孱弱无用的儿子终于像个男人了。他走过去,威严地问道:“想干什么?”
“砍了我们校长。”李白举起菜刀,看了看刀锋。
“为什么要砍校长?”
“因为他说,俞阿姨和文化馆的馆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我要砍了他,为俞阿姨雪耻。”
李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自行车轮胎骤然泄气,这时他抬头,惊讶地看到李忠诚头上的纱布,还有他渐渐萎顿的身体,像一只巨大的充气玩具恢复到了它实际应有的体积。月光照着这对父子,菜刀上有一个豁口是当年白淑珍将其扔向李忠诚而误斩到灶台上留下的,李忠诚问自己到底喜欢哪一种类型的女人,火一样的白淑贞,还是冰一样的俞莞之?最后他蹲下身子,从李白手里拿过菜刀,无奈地说了一句:
“你们就让我多活几天吧。”
是的,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些超出我爸爸理解范围内的事物。李白发信给曾小然。
明白了什么?小然回信问。
我母亲对他的背叛并不是爱情创伤,而是他的童年创伤,而他对俞阿姨的爱是……
到底是什么?小然追问。
和你我一样,是初恋。李白将这两个字输入手机,发送出去,感到自己也在缩小,当它到达曾小然那一端时,多少浪漫的言辞都已经被接踵而去的时代阐释为废弃之物。然而我还得在凌晨做一个往事的拾荒者。我极为荒唐地征用了“初恋”这个词,将它称之为幻觉或许更合适些。
8
多年前,李白是唯一一个能进入曾府的男人,尽管当时他只是男孩,尽管,曾府只是位于幽僻小巷尽头古宅最落底的一间小屋。当他走上吱吱作响的木楼梯,从一扇小窗里望到远处干部招待所高大的雪松树冠,某户人家的收音机里传来每日午后的评弹念白,楼梯拐弯处堆放着笸箩、竹榻和一些捆扎起来的过期刊物,一件白衬衫晾晒在朝南过道,一滴未曾洗净的蓝色墨汁印子停留在衬衫胸口。李白感觉到自己进入了微观世界,一个不可退出的场所,此间事物正在放大,并将经历十个日夜的观看。
与他所猜想的相反,小然家里并没有挂父亲的遗像,墙上是一本好莱坞女星的挂历,当月乃是梦露,全幅黑白,酥胸半掩,用一种痴痴的眼神看着窗户。在那个位置上,也就是窗台前,有一张古旧的麻将桌,覆以构图繁复的白色钩针桌布,再覆以玻璃台面,有一只角已经敲掉,用橡皮膏粘在破损位置以免划伤人。桌面下也无照片,只夹了两张五斤全国粮票。桌上有一只蓝色玻璃花瓶,插了一束已经褪色的塑料玫瑰花。象征着爱情吗?李白寻思。屋内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用的是暖色调的印花床单,小床是蓝白格子床单,李白躬身往下看,浴盆在小床下面。他注意到曾家的卫生设施拉了一道布帘挡住,并不是所有人家都这样!只有我老妈和俞莞之会这样!他在心里呐喊了一句,他妈的老李你果然有眼光。他兜兜转转,继续寻找,用鼻子嗅着,如今他家里已经没有一丝女人的气息。俞莞之问:“你在找什么?”李白撒谎说:“我掉了一个玻璃球。”
这是愉悦时光。饭桌上的一碟小菜,棉被经日晒后散发出的焦糊味,收音机里的电台点歌节目。到了夜晚,李白与小然两人坐在麻将桌前做作业,一盏台灯照在小然脸上,俞莞之则倚在床头打毛线,十天工夫,为他织了一条加长款白色围巾,平针密实均匀,又在边角上绣了一个“白”字。李白心想,这个字落在李忠诚眼里怕是会被立即连人带围巾扔进火炉。因此央求她在反面又绣了一个“之”字,作为落款,让李忠诚可以恢复理智。
夜深后,李白躺在小然的床上,曾家母女睡大床。他抚摸围巾,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伤感,一种不想再活下去的空虚。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白淑珍永远不要回来(这倒是真的),李忠诚永远坐牢(这也有可能但落空了),还有他那位花花公子式的堂叔李国兴永远被女人缠住。他悄悄坐起身,在一片昏暗中望着不远处的她们,墙上的梦露神秘地眨眼,远处轮船开过偶尔拉响汽笛,昂昂两声,随即低伏于黑夜。未来的世界也将是这样安静吗,未来的时间也将是这样缓慢吗?李白毫无睡意,他不想进入梦乡,任何美梦也不能与此际的感受相提并论,以至于俞莞之对他作出如下评价: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早晨有点赖床。
有一天小然起夜,看到李白的鬼样子吓了一跳,照例让他出门等着。他披衣出屋,趴在窗口看月亮。过了一会儿小然也出来,站在他身边,月光照得她脸色清幽。就是这地方,我们已经身处某一年代的尽头,我看到了你二十五岁,三十五岁,四十五岁,我还能看得更远,直至一片虚无景象。“要是我爸娶不了俞阿姨……”他想说,那你就嫁给我吧,但话到嘴边变成:“那可真是一桩伤心事。”小然笑了笑,不予回答。他的一箩筐废话总是在她的深呼吸中化为沉默。
另一天下午,李白回到曾家,俞莞之不在,小然独自写作业。“你怎么了?”看到李白苍白的脸色,她问道。李白不语,轰然倒在床上,蜷曲身体打了个滚,活像一条挨了棍子的蛇。小然叹息,继续伏案。李白忽然又像眼镜蛇那样昂起上半身,用一种半跪半趴的姿势越过床栏,伸向小然的肩头。
“你在写日记!”他惊叹。
“不要嚷。”小然没有回头,照他脸上推了一把。“妈妈今晚值班,晚饭我来做,你现在要是饿了就去楼下厨房找点锅巴吃吧,随便哪家的锅巴都行。”
“我想看你的日记。”
“那可不行。”
小然合上她的黑色硬面抄,将其放进五斗橱抽屉里。黑色五斗橱第一格抽屉,十五岁的她专属的小小空间,李白注意到里面有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件,红色的发卡和棕色的手套,白色的垒球和花花绿绿的橡皮筋,一副扑克牌,一只陈旧的铁皮糖盒。日记置入其中,日记是这小小空间里的女王,一切物件围绕着她、诉说着她,一切时光也将温柔地为她吟唱。随后,抽屉推紧,调整了一下位置,锁上。李白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手帕之类的东西,不,最好是个玩具小兵,被小然一同锁进其中,在一缕缝隙之光的照射下,舞弄着手中的塑料小剑,为日记本抵挡着蟑螂和老鼠的侵袭,或者,只是安静地守护,祈祷时光不要那么快地流逝。
“你在想什么呢?”小然问。
“我在想你的日记会写什么?”李白说,“你一定写到我了。”
“日记嘛,就是写一点生活中的琐事,你也属于琐事。”小然说,“我喜欢写记叙文,不喜欢议论文。”
“你会抒情吗?”
“抒情?”小然愣了一下,“呃,有时候,会吧。”
“我想看你抒情。”曾小然忽然涨红了脸,回身收拾起了书包。李白明白,自己提到了一个极为罕见的词:情。那是什么年代?一九八七年。情是一种小小的禁忌,一个脱离了诗歌和流行歌曲不能单独呼吸的词。李白怔怔地望着她的后背,接着他注意到她后颈深处一块小小的胎记,有指甲盖那么大,磨圆了的三角形,一个尖端指向十点钟的方向。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别摸。”小然转身打开他的手。
“是蓝色的。”李白说,“一种很美的蓝色。”
“是吗?”小然说,“我不常能看见它,还以为是黑色的。”
“蓝色,但是我形容不好这种蓝。”
“好吧,请你保守秘密。我的胎记,我的日记。”
“可是你把我写进了日记里,总有一天,你会和你的男朋友一起看日记,他会读到你写的我。”
他的狂妄与哀愁总能让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与多年后重逢时如出一辙。在所有的回忆时刻,她的怪异表情,开心时,悲伤时,被老师罚去操场晒太阳时,咖啡杯里落进他的头皮屑时,都曾经出现过。我曾经追问她,这样的笑容意味着什么,可她却茫然地回答:并没有笑啊,刚才有点走神。
到第九天上,他生无可恋走出曾家房门,跌跌撞撞下楼,李忠诚就快放出来了,是他,将陪着李白度过未来的日子,而不是曾家母女。在未来李白将不再能听到静谧之夜的呼吸和远方的汽笛,他听到的依然是李忠诚打呼磨牙放屁的声音,甚至是古怪的梦话,混合着对白淑珍的诅咒和对俞莞之的爱恋的话语。父亲,父亲真是一个最糟糕的象征物啊。作为平凡的人,他们在文学中承担的总是控制狂、背叛者、可怜虫、精神病、人格残疾的职能。
钟家父女正坐在客堂吃饭,钟岚给了他一个白眼,端着饭碗回到屋里。钟高强望着李白,直至他的孱弱身影来到自己眼前,并在裤兜里掏啊掏的。老钟心想你他妈不会是又掏一把电焊条出来吧?李白掏出的是一包牡丹香烟,从李忠诚抽屉里拿来的,他拆开包装,拔出一根,递给钟高强,又拿出一根塞进自己嘴里。钟高强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十三。”李白说道,从桌上拿过火柴,划了两下,将一簇火苗送到老钟嘴边,随后又点燃了自己嘴边的烟,甩灭火柴,扔到墙角,并假模假样吸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几秒钟,两人同时朝对方脸上喷了口烟,那意思不言自明。烟气像魔法师的能量波,在空中碰撞,交融,消散。
“你装得不错。”
“装大人吗?”李白发笑。
“不,装小孩。”老钟道出真相,“在二楼你像只有七岁,到楼下你又变成了十七岁。”
9
次年秋天李白如愿升入吴里第一中学,与曾小然同校。这个白皙、矫情、喜欢在夕阳下漫步的少年,很快被同学指认出是李乌龟的儿子。他挨了不少打,并将其分为两种类型:起争执后挨打、平白无故挨打。后者总是令他迷失方向,想想看,一记耳光像一句诗那样毫无征兆地跳上嘴角,它们是超现实的,你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后来他们研究出了一种更奇怪的游戏方式——在他走向夕阳的时候,逆着光给他一嘴巴,这样他将难以辨识来者是姑娘还是凶徒,并目露一种精神分裂症才会有的光芒。
有一天当着教导主任的面,他被一个瘸子同学打了,瘸子骂道“你妈和人私奔”,瘸子脚长脚短扬长而去。李白捂着脸瞅瞅严厉的教导主任(根本没打算为李白张目),她的双腿还是没能合拢,心想他妈的为什么不是你和人私奔,偏偏是我妈?教导主任觉得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十分淫邪,并且是在挨打的情况下,简直匪夷所思,很想再赏他一嘴巴。半个小时后,李白爬上了教学楼天台,并站到了悬崖边。
他没能迎来万众瞩目的场面,全校都在做眼保健操。一名校工发现了他,火速报告了校长。鉴于本校上半年刚有一个高三学生割腕,校长决定重视一下,把曾小然喊了过来。
“李忠诚的儿子因为什么事情想不开要跳楼,你去劝一下。悄悄地,不要惊动别人。”校长说,“劝下来就给你入团。”
小然跟着校工走到顶楼,天花板上有一个方孔,搭了竹梯可以爬到天台,李白就是这样上去的。然而竹梯已经被校工撤走了,理由是怕其他学生效仿。小然问校工:“那他该怎么下来?”校工拍脑袋想了一会儿,跑回总务科扛出竹梯,小然抖抖索索爬上去,见天台上踱着几只鸽子,李白背对着她,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平时他也爬到自家屋顶做同样的动作,声称这是望气之术。小然招呼道:“如果不想死就跟我下去吧。”
“北方凶气弥漫。”李白说。
“趁别人还不知道你想自杀,要不然,你会留下终身的笑柄。”
他跟着曾小然下了竹梯,校长在那儿等着他们。“祝贺你,曾小然,明天去团委写申请。”校长说,又指向李白,“至于你,这么容易就被劝下来了,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处分。”
“有人打我耳光你不管吗?”
“耳光这种东西,要么打回去,要么把脸送上去让他打个够。打到他手疼,让他觉得这辈子再多打你一个耳光都会良心不安,你就胜利了。”校长说完,转身走了。
永远不要用自杀来威胁你的敌人。曾小然告诫李白。
学会奋起吧,学会杀入敌群,提着板砖在夕阳下向姑娘们张望,为自己的矫情付出一次开瓢的代价,用一个警告处分换别人三个留校察看和两张勒令退学。“你的校长以前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从火场救出的工友是他堂弟,是他在帮你。”李忠诚解释,“你很幸运,有一个社会关系广泛的爸爸。”
“那是我自己挣来的!”李白厉声说,如果你前妻没跟人私奔就更好了。
“他们,那些嘲笑你的人,用不了两三年,他们就会去一所技校上学,更糟糕的是直接到社会上谋生。他们连一篇像样的作文都写不好,是人类之中的残次品,余生将受困于自己。忘记他们吧,做个有前途的人。”曾小然说。
我恐怕余生受困于自己的是我自己。“也永远不要幻想你的敌人会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他们的倒霉不会比我们更倒霉。”李白回答。
这年冬天,李白头缠纱布目睹了一位女生站上操场司令台,这是教导主任用以惩罚早恋学生的办法之一。说到司令台,在六六年可谓声名赫赫,当年的校长和如今的校长都在台上挨过斗,现在它的功能未变,总得有人上去接受规训——福柯先生推广的这一用词将会延迟二十年被李白知晓,但实际发生则可能早于他记事前。由于课间围观人数太多,李白选择了逃课,独自走到操场上,抬头仰望这位高二的姐姐。她交叉两腿站立,脸颊上的羞耻之红已经褪去,冷风将她吹得苍白,一枚暗绿色的雨花石在她指间翻转揉搓,像动物的胆囊。
“你男朋友呢?不陪你一起?”李白问。
“笨蛋,怎么可以一起站司令台?”姐姐柔声说道,“我站上午,他站下午。”
“你真漂亮。”李白赞美,“雨花石是他送给你的吧?”
“猜对。”姐姐望了望四周,连个毛人都没得,索性盘腿坐了下来。李白打了个喷嚏,为了遮掩窘态他坐到了她身边,在其视线之外用袖子擦鼻涕。天哪,我真喜欢她,简直一见钟情,和她聊天就像交换一场梦。清风浮云,五湖烟波,李白踢掉了球鞋。姐姐问他做什么,他回过神来,说我一激动就爱光脚,但是光脚怪冷的,又跳下司令台捡鞋,再一抬头看见教导主任站在眼前。
“你站上去。”
“我又没谈恋爱。”李白满不在乎,“我才初一,以后有得是机会站。”
“不要以为你的后台是校长我就治不了你。你站上去,换她下来。”
他站了上去,那姐姐高兴得很,一道烟跑了。课间人们又来围观,错以为他是她的男友,扔了无数土坷垃过来。他像受虐狂一样享受着万众瞩目挨枪毙的感觉,冷风吹得他鼻涕挂了下来。“我就是喜欢她!”他得意扬扬向大众宣布。教导主任气不过,将错就错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作为初一的学生,与高二女生谈恋爱。单子贴到校门口,他成名了。
10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发疯似的寻找一枚暗绿色的雨花石,我不知道它具有什么意义。这种石头在八十年代末极其稀罕,到了九十年代,它就泛滥于各类旅游景点。这当然暗指了某种时代的特性,不过未必需要想得那么深,恰当的说法是:我在一个想要得到雨花石的年龄上,恰恰得不到雨花石,和所有人也都一样。
“你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是发呆,倘若我拍醒你,你就开始吹牛皮。”曾小然发信过来。
“我认为这是一种遗传病,尽管我时刻警惕着与我的父亲合体,但在年轻时,总不免把矫情当成潇洒,把鬼鬼祟祟当成深情,把自暴自弃当作勇气。”李白回复,“好在我长得比他帅。”
“忠诚叔叔现在怎么样?”
“你终于问到他了。他似乎可能患上了一种常见病,早老痴呆,就是阿兹海默症。目前还在起跑阶段,讲话结巴,在家忘记关煤气,制造了一些小麻烦。三五年以后应该就不认识我了。你是医生,有啥好建议吗?”
“放家里不安全,找一家贵点的福利院吧。便宜的很容易受罪,他失忆以后没法告诉你。”小然又补了一条,“我不做医生好多年了,现在在一家外企做生殖健康marketing。”
“不孕不育专家。”
“不止。高龄产妇,二胎,遗传病。阳痿也治,不管你有没有生育需求,阳痿总是要治一治的。”小然仍然幽默,“阿兹海默症有遗传可能,自己注意点,饮食方面我以后和你细谈。你们爷俩结婚了吗?”
“都没有。”李白回复,“我决定把遗传病阻止在我这一代,一旦我发病,立即送进最便宜的福利院绑着,免得有一天把整栋楼都炸上天。”
“我在开会,回聊。”
“我在堵车。”
李白无趣地收起手机,出租车在内环高架上停停走走,司机多次告诉他应该早一点出发,九点钟之前到不了松江大学城。李白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三刻,不得不给方薇教授发微信,抱歉堵车,小地方来的人,对京沪深的时间与距离缺乏理解度。李白生命中另一位充满幽默感的女性,方教授,回复道:没关系,我以为你会散步过来。
两人已有十年未见面,李白此次来沪是参加她的新书发布会,一部研究现当代女性叙事的学术专著。本不在邀请名单之列(一位已经过气、毫无学术基础的当代男作家),因与方薇相识多年,有知遇之恩(是方薇知遇他),软磨硬泡很久,在微信上大谈近年阅读福柯、弗洛伊德和拉康的心得,方薇觉得他的胡诌像一名致力于指挥交通的精神病人,有时竟比交警还像交警,便答应下来。当然,他开会迟到的恶习也在她的估计中,她不介意,无非浪费一张台卡而已。
回忆往事,十几年前《太子巷往事》发表,首篇文学评论即出自方薇之手,当时她硕士刚毕业,对风俗小说、女性人物作了一番讨论,认为此书有文本意义。李白到上海来见她,两人在大学边上的土菜馆吃了一顿,当时年代,饭桌上还有折耳根这道菜,李白头一次吃,吃完又点了一盆。方薇说,折耳根就是鱼腥草,是利尿之物。李白不知鱼腥草为何物,方薇就说,亏你还在小说里大谈花草名物,连鱼腥草都不知。饭到一半,李白就跑洗手间,吃了几口又去,再三如此,自己都觉得纳闷,正好看到马路上的广告,尿频尿急尿不尽,嘀咕自己是不是患上了尿路感染。方薇大笑,说你这个人虽然是个耿卵,倒也可爱。李白知道,耿卵这个词,只有苏州古城区的豪放女人才能说得出口,方薇想必是豪放的。
人生难得遇到两种人,一种是沉静的男性创作者,一种是豪放的女性评论者——这是从文本意义上而言,也是从生活意义上而言,更可以从象征意义上而言。下一部中篇小说发表,李白主动去请方薇写评论,方薇瞪眼睛说,你懂不懂规矩,难道我是你的私人司机,拉你走一趟不够,还要来来回回接送你?
现在回忆时刻,想到方薇当年的彪悍,固然令人倾倒,明亏暗亏也吃过不少,如今时代不一样了,除了在微博上耍性子,其余场合毫无必要。方薇几乎不再单独为在世的小说家写评论,而综论之类,不可能再有李白的位置。如今再谈《太子巷往事》,犹如凭吊自己的遗骨,当年它可是杠杠地卖了五万本,入围二〇〇四年度的“陈量材文学奖”,接受了北上广二十多家纸媒的专访(如今这些纸媒只剩一个零头了)。
车在沪闵高架上开了一个小时,李白再无耐心,这会儿到会场完全是去赶午饭,命令司机调头,去外滩。在匝道口这辆车又停了二十分钟。李白索性把发言稿传给了方薇,并问她晚饭怎么安排。
“我太累了,开完会只想回家躺着。稿子写得一般,堆砌概念,经不起拷问。”
“好吧,”李白回复,“我期待你睡醒以后,拷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