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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回忆起冯虎,李白的战栗感仍会从尾椎骨升起,到后背形成一个旋涡,像快感一样急蹿到后脑勺的Z形伤疤位置。一种奇妙的武器,皮带,随之感召而来。

    九〇年代,世风日下,农机厂低矮且漫长的围墙无法阻挡盗窃团伙在深夜潜入。三五个老迈怯懦的保卫人员,除了张贴一些恫吓性质的标语以外,就只会用手电筒晃来晃去。一条用以在夜间壮胆的狼狗,不久它竟然咬伤了自己人,随即被送进食堂一半红烧一半卤煮了。这时,冯虎从培训班回厂(那培训班究竟是教政工还是刑讯,无人知道),他不屑于在工厂里与贼展开追逐,更何况,黑暗中的贼会掏出什么凶器,天知道。他的办法是敞开废品仓库的大门,等贼进去以后,将门反锁上。那是夏天,高温季节。二十四小时后,他打开门,拖出一个身心崩溃的家伙(通常已经热得主动脱光了上衣),并不立即扭送公安机关,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他。

    这种狂暴的训诫,无论使用拳脚还是棍棒,都显得过于小气,好像你是偷了我老婆似的。不,你偷的是国家财产。冯虎需要一种具有修辞意义的刑罚。一根三寸宽的铜头武装带,在一九六七年曾经抽打过市委书记的好货,现在蘸了盐水,晃荡在盗贼面前。它是皮鞭,是激情年代的余响,来自《第一滴血》,也来自《巴黎圣母院》。一鞭子抽到贼的赤裸的后背,那个爽啊。惨叫是必须的,没必要强忍,冯虎喜欢听惨叫,如果你不叫,他会打到你叫。

    所有人都记得鞭打四姑娘那次。必须说明,冯虎不打女人,四姑娘是男的,一个长得娘气的值班电工,在事故中失去了左手拇指。这一绰号含有双重意义,体现了工人师傅卓越的修辞能力。某天下班,四姑娘在工厂浴室里偷香烟,被冯虎揪住,那不是国家财产,意义不够饱满,不过那时,冯虎已经打出了名气,因而冲昏头脑,认为吴里的一切违法活动皆应在他的鞭下经受洗礼,然后才配由公安人员接管。在保卫科,湿漉漉的四姑娘穿着平脚短裤和塑料拖鞋,坐在几乎同样打扮的冯虎对面。

    “你偷了什么?”冯虎问道。

    “香烟而已,我借来抽抽,这种事你也管吗?冯老虎。”

    “抽”这个动词过于诱惑,“借来抽抽”则完全刺激了冯虎,他点头,掐灭指尖的香烟,对冯江和李白说:“你们出去。”两人正在角落里玩着安全帽和警棍,不明所以,走出去几步,保卫科的大门轰然关闭,接着是皮带破空的咻咻声。四姑娘在里面大喊:“你想干什么?冯老虎,我是厂里的职工!”

    “转过去,背对我,不要躲。”冯虎指导他。然后才是啪和哇。

    正是下班时间,工人们洗过澡,推着自行车纷纷经过保卫科门口,喇叭里播放着下班音乐,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血色夕阳挂在天边,晚霞无限凌乱。四姑娘在尖叫。

    “冯老虎抓了个……女贼?”李忠诚冲过来问冯江。

    “不,是四姑娘,他偷了香烟,正在挨打。”

    “他为什么要这样叫唤?”李忠诚不解。

    人们搭下自行车,涌向保卫科。“女的,女的!”人们嚷道。李忠诚解释,不是女的,是四姑娘。人们高喊:“要看,要看!”李忠诚拦不住。作为重要部门,保卫科位处一排窄长的红砖平房的正中,窗户是毛玻璃,里面光线很暗,啥都看不清。冯江掏出了钥匙(他私配的),打开门,人群涌进屋,李白像面条一样被揉搓着转了几圈,昏头昏脑挤到前排。四姑娘躺在地上,近乎全裸,他雪白的皮肤已经被打得通红,通红!红得就像晚霞!他抱住了冯虎的腿,死死不肯放手。这条腿的主人正在颤抖,颤抖!四个拖鞋全都不知去向,皮带垂挂在冯虎手里,他已经打累了,浑身是汗,同样通红,通红!

    李白的目光落在了冯虎的短裤上,那里起着明显的变化。不再是《汤姆大叔的小屋》,而是《〇娘的故事》。这本影片直至新世纪才被李白观摩到。多年后,冯李二人讨论此事,肾上腺素这个词已经成为常识。冯江说:“这解释了他打我的时候也产生类似变化,并不是出于色欲。”李白说:“但你当时不该喊出那句话。”冯江摸了摸李白的后脑勺。

    “爸爸,你硬了!”冯江是这么喊的,与此同时,李白感到不堪入目,扭头打算钻出人群。冯虎再次狂怒起来,扑向冯江,他的左腿仍然被四姑娘缠绕住,后者感到他要离开,索性把身体重量全都压在他的脚背上。冯虎抡起皮带,没头没脸抽向冯江,冯江早已见识过这兵器的厉害,躲得利索。冯虎再次出手,用一种抖射的方式击打过来,冯江拽了李白一把。厚度l.5mm的铲形铜扣以极快的频率连续击中李白的后脑勺两次,他懵了片刻,抬手一摸,然后看着掌中的鲜血狂叫起来。

    Z字形的伤疤就是这么来的。从那天起,李氏父子在浴室里能清楚地认出彼此的背影,从那天起,冯虎将注定以色情狂和暴君的面目出现于李白的小说中,在二十年后的影视化浪潮中李白甚至给出了冯虎的照片,让导演必须按这张脸选角,完全无视冯江的颜面。也是从那天起,谎言将一次次重复:是为了保护我的女人,被流氓打的。少年的鲜血曾与爱情相关,永恒而醒目的伤疤必须来自一场捍卫理想的恶斗,而不是他妈的无妄之灾。

    17

    在李白的青春期,冯江一度是旅行伙伴。就像踏上一艘远航邮轮,去往陌生的码头,片刻的孤身只影不足担忧,你总能找到可以解闷的人。志同道合是次要的,邮轮本身就意味着志与道。目的地也是可疑的,新大陆或旧世界,冒险之地或禁锢的牢狱,谁能说得清?忽而胆大妄为,忽而晕头转向,既是狩猎者也是处子,你们梦想闯入邮轮的高档酒吧,掌中持有的却是一张三等舱的船票。

    为了安慰李白受伤的后脑,冯江向他展示了其作为一个少年色情狂的收藏品:床底的纸箱,内藏数件女式内衣,上面覆盖着一堆陈旧过期的少儿文学杂志。彼时的吴里正在经历一场疯狂的精神角力,一方面是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色情暴力的运动,另一方面来自海外的音像和图文制品充斥市场,到处都是靡靡之音和比基尼女郎的海报。开学之后,教导主任声色俱厉的斥责与语文老师白衬衫之下隐隐透出的粉红色小秘密终日敲打李白的脑壳。社会风气有点分裂。有一次在夜市,冯李二人站在地摊前,目睹着女摊主将一套蕾丝内衣穿在一具缺胳膊少脑袋的充气女体上,也许是看得过于投入,女摊主有点发毛,对两人嫣然一笑说:“趁早去找个女朋友吧。”冯江壮着胆做出无所谓的样子问价。女摊主不予理会,说:“你得先有一个女朋友。买这么好看的胸罩内裤送给你老妈是不合适的。”

    有些事物,你可能需要通过一个合适的女性抵达,而不是绕过,但你并没有她。在冯江家里,那个偶尔清净的时刻,李白望着他手指钩挂住的蕾丝边文胸,像一条刚捕获的鱼在眼前跳动。“你买的吗?”李白傻傻地问。

    “昨天偷的。”冯江回答。“你摸,还有点湿,从晾衣杆上摘下来的。”

    只有最贱的贼才偷女人内衣。这是曾小然告诉他的,显然她也曾经有过内衣失窃的经历。不过这份无耻感勾起了李白的好奇心,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放心,它只是一块布料。”冯江鼓励道。李白指肚拂过它,又返回,捏了捏它,白色的,中间有海绵,似乎还有钢丝。接着,他无师自通地凑近去嗅,闻到一股洗衣粉的气味。冯江从纸箱里抽出一条粉红色的蕾丝边内裤,将其弹射在李白脸上。

    “你就是这么玩……女人的短裤的吗?”李白将手中的胸罩扔到了冯江脸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哀伤与愤懑。

    难以想象,在回家的路上,李白骑着自行车稍稍走神。难以想象冯江这个家伙,在如此狭窄的两室户里,怎么玩弄这些赃物。一家七口人,半文盲的祖父祖母,凶暴的父亲和苛刻的母亲,还有一个成天练肌肉的哥哥叫冯海,一个念小学的妹妹叫冯溪。水是如此之多,照冯江的说法,即使起夜都会在卫生间门口排队。在这个环境里他该怎么玩,他甚至连玩自己都很艰难。“我羡慕你,有自己的房间,居然还有院子。我愿意和你换一下。”冯江曾经这么对李白说,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爸死了就更好了,或者我全家死光也不错。”

    傍晚,李白再次来到夜市,新潮内衣困扰着他,那明媚的穿蓝色牛仔衫的年轻女摊主照旧捧上一具惨白的断头维纳斯。有时她站在充气模特后面,从某个角度望过去,她的脸填补了空白。旁边一个更明媚的卖磁带的中年女摊主拽了拽她,指指李白。牛仔衫笑了起来:“又是他。”中年女子则朝李白招手,问道:“你是喜欢内衣还是喜欢她?”

    这些劲浪的青年个体户,往往时髦、有钱、不受管束,没有国营单位的小干部在规训她们的言行举止、思想品德,她们持有的自由就是冯江期待全家死光的那种解脱。牛仔衫走了过来,她娇小而成熟,大波浪头,圆脸,领子立在两腮,使脸型变得瘦削。李白慌了,跨上自行车,低头察看前轮,仿佛那儿出了一点问题导致他无法立即逃走。事实上前轮好好的。牛仔衫叉腰而立,鼓着嘴,似笑非笑,迫使他抬起头来。一瞬间,他简直以为她也会说出那句话,“来!摸把卵!”幸好没有。下一个瞬间他认为结识一位陌生的大姐姐也很不错,他已经厌倦了生命中全是知根知底的人,终于可以尽情撒谎了。

    “你是不是叫李白?”牛仔衫问。

    “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叔叔李国兴的女朋友。”她补充说,“以前的女朋友。

    李白惨叫一声,用力踩下脚踏板,几乎是撞开了她,遁入黑夜与人群中。小城啊小城,他在心里反复哀叹,熟人遍地。另外李国兴这个浪荡子,结识的女人未免太多——但愿他没有将“摸一把”的巫术介绍给她们。

    18

    次年夏天,一名女失主带着居委会干部、新村里的闲人,浩浩荡荡数十人,来到冯府。那是酷热难当的下午,冯江游泳归来,正在卫生间冲澡,李白与冯爷爷在楼道里赤膊下象棋,冯虎赤膊睡午觉,冯海仅穿一条三角裤在阳台上用温热的自来水擦拭着肌肉,仿佛擦拭一尊名贵的雕塑。冯溪坐在电扇前嚷嚷,为什么女人不能赤膊,不公平!这丫头蛮横而聒噪,总是爱学中年妇女讲话,觉得有气势。等到一群真正的中年妇女出现后,她迅速逃进了卧室。女人们跨过棋盘,涌入厨房,冯家的三个男人从三个不同方向汇聚到她们眼前,全都穿着小短裤,加之下棋的两位,一共五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挤作一团。那冷静而残忍的女干部也不由得失色,嘀咕道:“你们能不能穿上一点?”冯虎拎过一条长裤,一边套,一边找皮带,一边问怎么回事。女干部介绍了情况:你的儿子,对,小的那个,以粘知了为名,在新村各家阳台上偷了数量不明的内衣,根据推理,这个夏天举着竹竿到处跑的男孩都在十岁以下,且成群结队,只有你儿子,小的那个,喜欢单独行动,他十六七岁了,没理由这个年纪的小青年还热爱知了。女干部言简意赅,冯江试图狡辩,冯溪在里屋快乐地喊道:“对,他一只知了都没粘到过!”

    女干部刻薄地问:“冯虎同志,我很想知道,这些内衣到底是穿在你家女人身上呢,还是用来玩的?”

    久经考验的保卫科战士冯虎首先撇清,他不知情,更未匿赃,甚至幽默地暗示了本府女人都是平胸,没必要戴这个,除非是久练胸肌的冯海。大家笑了几声,所有到场女性都瞥了冯海一眼,他仍然傻了吧唧解释,知了人人都可以粘,没有年龄限制。有一段时间大伙似乎被这个话题(或是冯海的裸体)迷住了,一个劲地讨论粘知了的技术问题。冯爷爷一直举着手里的炮,大声说,他在吃中药,需要晒干的知了入药。有人嘲笑说你可能是需要没晒干的内裤放一起煎。场面混乱不堪。

    “有证人吗?”冯虎切中肯綮,并问失主,“你看见了吗?”

    女失主被他问得很不好意思,说:“上午我看见你儿子在楼下,扛着竹竿走来走去,吃过午饭,阳台上的东西就不见了。”

    “捉贼捉赃。”冯虎松了口气,拍拍女干部的肩膀。她极为嫌恶地撩开他的手。这是一个坚毅的、头脑清醒的女性,她很快讲出了一个事实:那些落在你冯虎手里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拿着赃物,他们搞不好只是跑错了地方,最后也都招了。偷了一个螺丝或一台车床,还不是你冯虎的皮带说了算?冯虎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没道理的地方是他必须打儿子,然而他也经常打儿子,并无不妥。李白注意到冯爷爷将电扇关掉了,炮一直没放下。屋子里热得像蒸笼,女人们的衣服全都贴在了身上,有人打开了厨房的龙头,往脖子上泼水。

    “以后有这样的事,你私下跟我说就行了,不必带这么多人来。”冯虎对女失主说。

    “你家这副样子,我怎么敢一个人来?”女失主壮着胆子说,“东西还挺贵的,有点不舍得。如果是个便宜货,你家的几十只手摸过,我是断然不会再要的。”

    是这句话激怒了冯虎,他狂躁起来,女干部和女失主同时觉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也恰恰是在这时,冯溪找到他的皮带递了过来,几名好事的妇女押着企图溜走的冯江回到屋里。像一部电影的低谷段落,在皮带和他儿子之间构成的关系将奔向完美的高潮,女人们的目光询问着冯虎:是抽几下给大家解气呢,还是打算抽到冯江招认?

    地方过于逼仄,全是人。冯虎拽过冯江,嘱咐他:“趴到床沿上。”围观者(现在男女老幼全都来了)噼噼啪啪发出油锅烧旺的声音,尖锐而空洞的快感袭来,即将虐待一只小畜生引发的生理上的奇怪反应。

    “不要偷工减料。”有人提醒。

    “你这是在侮辱我。”冯虎轻蔑地回答,并虚抡了一下皮带,让自己进入某种境界。

    冯江曾经说过,跪趴在床沿上的皮鞭是最猛烈的,这一次他将无可逃脱,直至认罪。第一鞭货真价实,斤两十足,众人和冯江同时发出惨叫,同时颤抖。李白意识到冯江所趴的位置,床板之下就是纸箱——他在为自己的癖好而领受另一种癖好。即使招供也不可能豁免这顿刑罚。世人何曾饶恕那些交出赃物的小偷、承认自己不正常的色情狂?这是定理。剁指和阉割皆是忏悔的必要情节。

    在第二鞭下来之前,冯江昂起头,问女干部:“好看吗?”女干部不予回答。冯江对大伙说:“你们是喜欢看我挨打,还是喜欢看我爸硬起来?等会儿你们都能看到。”

    19

    可怕。小然每次听到冯江的故事总会这么说。“我眼看着他爸硬了起来。”李白加了一点料。小然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念高一,出了校门就满嘴脏话,经常试探性地使用一些超限词汇,壮阳也敢提,走路摇头晃肩,成天在街边和退休老头下象棋。

    曾小然谈起了恋爱,男友是她高三的同学,长得与少潜威有几分相似,干净,斯文,懂礼貌。多么乏味的优点!李白被嫉妒折磨得不成人形,这一类型的男生在心理上摧毁了他。他决定做一个坏男孩,可他才十六岁,最多坏得偷鸡摸狗罢了。世界无法给他一块称心如意的雨花石,于是他将自己抛入一堆乱石之中。

    Z形伤疤现在已经留在李白的后脑,遭受了几次不太愉快的嘲讽以后,他留起了长发。教导主任抄起剪刀将他拖进办公室。“我分不清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动剪刀之前,她略带几分矫情地训斥。

    “我可以把裤子脱了给你看。”李白回答。

    “你似乎心情不大好。”常年与他打交道的教导主任这会儿也看出他有点不正常。

    请不要再把早恋的学生送上司令台了,李白在心里呐喊,把我送上去就够了。你的非法的、侵犯人权的手段,都他妈快变成爱情的额外奖励了,用不了多久曾小然就会走上高台,凛然俯瞰我在台下张口结舌的样子。到了下午场,男生站台的时候,我可能会扑上去一脚把少潜威踹下去——不,不是少潜威,是另一个人,他们统称为少潜威。在他们眼里反正也一样,李白们统称为李白。

    曾小然与他疏远了,李白形单影只,独自上下学,另一方面还得甩开企图跟随他的钟岚——很显然,连钟岚都注意到,小然身边换了个男生。那辆酱红色的女式自行车,以往都是李白推她上桥,由于车后闸失灵,下桥他还得在一边拽住她,以防她摔飞出去。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举动,仿佛她在人生的每个起落之处都需要他的鼓励和安慰,现在,另一个人取代了他。

    “我失恋了。”李白向他的堂叔李国兴寻求解决方案,“有没有办法追回她的心?”

    “十八岁的姑娘有多大,有多成熟,你清楚吗?”李国兴劝慰李白,“甚至可以和我谈恋爱了。”

    而你还要再过很多年才会成熟,在成熟之前你是一种废物,成熟之后是另一种。这就是你这类男人的命运。李白终于想通:她有男朋友这件事,就像春节的炮仗,这个不响,那个也会响,你无法阻止,你可以说自己有心脏病听不得响,但叔本华早就说过……啊,老奸巨猾的叔本华说过些什么。李白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翻看一本来自地摊的哲学人生格言,其庸俗的透彻对他而言正逢其时。傍晚灰头土脸出门,遇上钟岚放学回来。她考上了烹饪职校,该校不大教语文数学,每天主练刀工,她书包里总是一把菜刀一把剔骨刀,走起路来刀吟剑啸。

    “你这气色……”钟岚说,“一定是为了曾小然吧,我都看见她有男朋友了。”

    “人性就像一副扑克牌。”

    “讲话不要瞎打比方。”钟岚嗤之以鼻,“我听不懂你的废话。”

    李白不想理会她,祝你成为一个笨嘴拙舌的厨子吧。沿着民主街走到十字路口,傍晚车水马龙,人们在此场景中倾听一首来自音像店的萨克斯乐曲《回家》,用的是高保真走私音箱,演奏者KennyG,译作凯丽金。就连李忠诚都很喜欢他,认为他吹奏的是爵士乐。克莱德曼的钢琴已经不太流行了,叮叮咚咚,不如萨克斯性感。这是一个考验听觉的年代,从旋律节奏跨入声音的汁液,而李白的男低音也在渐渐成型。

    “我要搬家了。”

    李白回头,钟岚仍然跟在身后。“我爸爸分配到了一套房子,在梦梅新村。梦梅街上。”钟岚怏怏不乐,“搬走了就见不到你了。”

    “烹饪职校离这儿不远,你可以天天见到我。”李白仍然看着街道,“等你毕业做了厨师,我每个星期都到你的饭馆来吃一顿。”

    “我一点也不喜欢做厨师!那是男人干的活。”

    李白没有听到她的叫嚷,他看到远处曾小然飘逸的身影,酱红色的自行车驮着她在慢吞吞行进的车流中快速闪动,像缺氧的水产池中奋力挣扎的鱼。这车速,一捏闸就得摔出去。为何如此匆匆,仿佛时不我待。接着,她果然摔了,坐在路肩上,没有人过问她。李白狂奔过去,到近处才发现她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那不是因为摔疼而哭,是一路上流下的眼泪,脸都哭肿了。李白替她扶起自行车。

    “发生了什么?”

    “你今天没来上学。”小然抹去泪水。

    “我逃课了,我肚子疼。”

    “我被罚在司令台上站了一个下午。”小然强作镇定,“丢不丢人?”

    “通常女生是站上午场。”李白喃喃自语。

    “他没站。”曾小然遗憾地说,“他在教导处写了一份检查,交代了所有,现在贴在校门口了。”

    李白想了想,问:“写到你的名字了吗?”

    “不止名字,还有很多……事情。”

    “我要杀了他。”

    “你不用杀,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总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耗尽了你对人世的感受力。李白感到一阵意外的疼痛,像是被纸割破了手指,你只能怪自己不够小心,而不能指责纸张是锋利的。他推着自行车,与小然慢慢走到街口,看见钟岚泪流满面。

    “你又是怎么了?”

    钟岚不回答,继续哭。

    “你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伤心,你只看到了曾小然。”若干年后,钟岚回忆,“青春期爱走极端,我当时只想拔刀捅了你,手都伸进书包里了。曾小然恰好摔了下去,你像兔子一样跑掉了。”

    20

    “曾经小小地不以为然。”他将这句话写在烟壳纸背面,递给曾小然。在蓝莲咖啡馆,一只蟑螂正爬过墙壁,钻入壁纸缝隙中。那是不会有人厌弃你幼稚的年份,可以把情话写在废纸上的好时光。小然点起一根烟,自从站过司令台以后她就这样了,顺便提一句,那也是一个可以在咖啡馆和电影院抽烟的往昔,诸多禁忌尚未成型。两人喝着黑乎乎的咖啡,并肩坐在二号座,对闹市区的行人品头论足。太子裤,马海毛,高支棉——看,黑色一步裙正向你走来,转了个弯她又离去了,腰后的拉链没有对准尾椎骨,偏了一寸。“这种裙子让很多女人暴露了她们是罗圈腿。”李白摇头。小然的腿是笔直的。

    “轻微的罗圈腿也很性感。”小然说,“我是指女的。男人必须完美,多留一截指甲都是恶心的。”

    我不知道怎样匹配你所要的完美。十六岁那年,李白破衣烂衫,讲话缺乏逻辑,走路跌跌撞撞。她对我保持的宽容,也许仅仅是因为,她并不爱我。李白困惑地望着她。要说缺陷,她略为翘起的上唇才是,齿间的汁液像刚剥开的荔枝一样闪闪发亮,有时在片刻发怔后她会忽然抿紧嘴唇。我想说的是,这才是性感,罗圈腿请容我慢慢领会。

    小然将烟壳做了宝石式的折叠,一种相当复杂的折法,李白的字迹被完美地包裹在中心,接着把它塞进了木制腰线与墙壁之间的一道裂缝中,该咖啡馆确实处处都在开裂,杯子,桌子,地砖,有时连倒找的人民币都是两瓣的。就这个举动,她没作任何解释。这道秘语将永远留在此间。

    “如果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你会怎样?”小然问。

    “我会来找你。”

    “我指的是不能相见。”

    “我们不会落到那步田地的。”

    两人喝够了咖啡,骑自行车回家,她花了五元钱就彻底修好了后闸,犹如修复易于马失前蹄的恋情,她将不再需要他的鼓励或安慰。李白心想,很多比喻,就这样消散或粉碎了,比如说修好自行车只需要五元钱。

    就在干部招待所的围墙边,那道永远不会打开、早已生锈的双开式边门,现在被人用白粉笔恶狠狠地写上了六个大字:曾小然是婊子。加感叹号,加×,加波浪式的下划线。李白搭下自行车,扑过去用袖子擦拭。生锈铁板上的粉笔字有多难擦,他算是领教了,竟然越擦越清楚。李白面红耳赤,恨不得把铁门啃下一块,回身望去,曾小然正抱着胳膊欣赏。

    “你是在看我,还是看这字?”李白问道。

    “我在看晚霞。”

    “这肯定是学校女生干的,她们嫉妒你,”李白语无伦次,“以前她们也把字刻在寿园的大门上,白淑珍是婊子,她们就是这么干的。我根本不在乎。她们只要不喜欢谁,不不,随便想到谁,就会说那个人是婊子。”

    小然不再说话。直到很多年后他才能明白,这种直白的羞辱,写在大门上的脏话,尽可以付之一笑、付之一炬、付之诉讼,相较于种类繁多的隐秘毁损,直白羞辱无须辨识,经由记忆的消化和涂抹将会在特定时刻消散于某一阵晚风或哭泣中。那时那地,她望着晚霞出神,忽然抿紧嘴唇,渐渐与他对视。李白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隐秘毁损突然降临而他们并不自知)。此后很多年,当他难以自制滔滔不绝时,曾小然的这一形象常会骤现在视网膜上,令他燃烧的神经当场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