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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巷往事》在一年内卖到了三万册,虽然未获任何文学奖,但方薇的评论文章却在年底拿到了业内的优秀论文。“小说口碑平平,评论却拿奖了,多么奇怪的事。”

    “嫉妒我吧。”方薇说。

    初出道即大卖,此后李白又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方薇都持批评态度,认为陈旧、狗血,瞎鸡巴刻画人物。“这批人物都像是吃了药出来的。”

    “哈姆雷特堂吉诃德好兵帅克无一不是神经失常。”

    “可你写得就像我身边的熟人忽然发了疯。”

    后来,没有后来了。就像人生中一场翻天覆地的大事发生后,接着又发生了一些琐碎、拧巴的小事,以为度过这段拧巴期可以重回巅峰,其实只是临终前的喘息。李白曾经认为会和方薇发生一段震慑灵魂的爱情,结果她嫁给了别人。他呢,也没再写出长篇小说。多少事情都是这样,从曲线来看,跃过一个峰值后跌落,小幅度震荡两下,意思意思,随即歇菜。好在吴里这地方也没诞生新的作家,第二才子的名头一直混到四十岁。我感觉自己再混下去有点不行了,这些年我是靠颜值撑着的。人世间多是辜负,此后时光里,他领会了方薇教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后半句一言不发,抱歉,时而能做到,时而不能。这一象征性的姿态就像睡姿一样,经过矫正后成为本能,伴随着无人知晓的梦和梦呓。

    出于无聊,他和莫凡结下了友谊。作为吴里本地青年才俊,两人一起入围“陈量材文学奖”,短名单上另外八个他们全都没听说过。吴里是一个两小时就能逛完的城市,简单直白如少男之心,竟然还藏着这么多互无联系的写作者。一段时间内,李莫二人招摇过市,暗暗较劲:一名文学女青年掏出小纸片请李白签了个名然后抱着一摞书奔向莫凡;一位知名作家来到吴里,由莫凡担任对谈嘉宾,李白在台下负责观摩;某不具名的读者写信到《吴里晚报》痛批李白并盛赞莫凡,报社如实刊登,连错别字都没改;几个吴里城市学院的学生会干部邀请莫凡到校讲座(高校!),完全忘记了李白是他们文秘专业的师兄而且卖得比莫凡更好些;连冯溪和钟岚都指出,莫凡那本是精装本,你的书封连膜都掉下来了。作家哪受得了这个?连输五局,李白只想快点去死。

    陈量材先生要求,所有的入围者都要印在一张四折页彩色宣传单上,当然也不能少了他的楼盘广告,夹在晚报里送至千家万户。术语叫DM(倒霉?爹妈?耽美?),有一天李白晃到振鑫,见抠图小妹正在对着自己的照片扫描件一通狂点,原来这单印刷活儿交给冯江做了。李白看了看,每位作者都有头像、简介、作品摘要,做得像模像样。这抠图小妹是个抬杠王,大声问:“吴里这地方真有十个作家吗?我觉得这屁大的小城只能容得下一个作家。”李白鼓掌,求她把自己的位置调到莫凡前面。趁这姑娘去上厕所的工夫,李白滑动电脑椅,凑到键盘前面,将莫凡的作品摘要改成了最近刚刚被客户买单的大闸蟹广告语,“南方之美,金秋之味”。姑娘迟迟没回来,他被冯江喊走,忘了这茬。宣传单就这么印出来,莫凡追到公司,大伙傻眼,姑娘摔了鼠标大哭。

    “老娘一定是痴呆了,老娘怕是要回乡下种地去了!”

    为了挽留这个心灰意冷的姑娘,李白请客吃饭,把莫凡也请来了,不得不当席道歉,承认自己手贱。冯江极为不解:“你为什么要干这么无聊的事?”

    “不爽而已。”李白终于有点爽了,拍了莫凡一肩膀,“谁能想到,你也没拿到那个鸟毛奖。”

    获奖者是一位七十六岁的散文作者,他在耄耋之年出版(同样自费)的一本书,寂寂无声,看来只是砸一把退休金让自己高兴高兴的。李白一生狂妄,却不愿和老人家过不去,他总是在老人和残疾人身上看到自己。莫凡告诉他们,这位是陈量材的中学语文老师,多年爱写,且十分硬气,谢绝了陈老板的出版赞助,散文集印了五百本送送亲友。据说陈老板中学时代是个肥胖、凶恶、孤僻的人,只有这位语文老师对他甚为关爱。“怪物史瑞克时隔多年报恩来了。”莫凡讲话也刻薄。

    “我以为你台长的儿子,他会发奖给你。”李白说。

    “是我们电视台求着他的,广告费啊。”莫凡说,“地方小台,你真把我当卫视台长的儿子吗?即使我本人也得出卖色相,陪他去喝酒。”

    “何必亲自出马。他没看中台里的哪个女主持人?”

    “陈老板不是那种人。”冯江解释,“农村出身,仍保持着乡下某种淳朴的风俗,认为女人不应该上酒桌谈生意。”

    颁奖那天,李白跟着莫凡一起去看热闹。借了市政府的旧礼堂,场面大得离谱,一种漫无目的的喜庆和庄严,像体育赛事,像政治会议,像表彰劳模,像股市敲钟,所有追着陈量材先生的乙方全都到场。七十六岁的语文老师表现得很有风度,虽不是名家,但在李白看来,自己老了以后若能保持这份谦虚和得体,翻过人生挂历的最后一页,然后卷巴卷巴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也不错。他主要是去看陈量材,果然一条壮汉,衣着朴素,讲话不多,有着农村人发迹后特有的严谨,想从他手里骗广告费不是那么容易的。场面无聊,没啥可写,他和莫凡出去抽烟。过了一会儿见陈量材被人簇拥着出来(天知道获奖者在哪儿),陈老板看来是有急事,态度相当不耐烦了。他咳了一声,李白一听就懂,这是中国男人特有的咳嗽声,令中产阶级心惊胆战的前奏,接下来就会是吐痰,被保罗·索鲁一再写进中国游记里的标志性动作。索鲁先生在李白看来,也是不可理喻,他怎么不爬到床上去看中国男人射精呢?但见陈老板昂起头,没做任何预备动作,向苍天吐出一口浓痰,此物飞过众人,在李白和莫凡的头顶到达最高位,然后下坠,又掠过一辆轿车,稳稳地落在一棵由前前前任县长亲手栽种的桂花树上。

    “牛逼。”莫凡和李白一起赞叹,仿佛观摩陈量材先生打高尔夫球。保罗-索鲁也没写过中国男人朝天上吐痰,时代已经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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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薇读研究生时来过吴里,住在太子大酒店。这栋曾经像怪物一样崛起在李白眼前的建筑,才十年就已经黯然失色,弥漫着罗曼蒂克的怀旧气息。这里有过吴里最昂贵的爱情和赌局,也曾飘过李白与冯江们的卑贱表情,到二十一世纪初,统统成为传说。即使冯江本人发迹后带着李白入住此楼,特地让他表哥送两卷卫生纸上来,并在眺望窗外景色时不小心用手里的香烟把窗帘烫了个洞——即使如此,也不能解救他们的哀伤感,大部分昂贵和卑贱都已经被刻在时光的碑石上,你不能挽回,也无法抹去。你赚了不少钱,聚拢的只是罗曼蒂克的一地残屑。

    方薇说:“我对那栋酒店印象太深了,不是因为你写了它,而是……他妈的,我那天深夜看电视,竟然看到你们地方台在播放毛片。对,不是日本电视台,那酒店收不到卫星频道。我确认过,是你们吴里有线台。你生活在一个神奇的地方。”

    她确实有这个习惯,无论去哪里出差,住什么规格的酒店,都会看一下地方台在播什么,类似民间考察。李白大笑起来:是不是一本打了码的日本片子,故事也发生在某酒店里?方老师你有福了,你看到的是我堂叔李国兴亲手播送的、由日本北都集团旗下MOODYZ公司出品的正规录像片,它家打的是薄码,培养了著名演员南波杏和纹舞兰,我就等着啥时候发掘一个宫崎薇(奇怪的是日本姑娘名字里很少用“薇”字)。方薇给了他一脚。

    那个刮着寒风的夜晚,国兴值守在台里——他已经有点老了,跑新闻抓嫖都略显体能不支,做生意又亏钱,不知道该干啥好,他决定蛰伏一阵子。凌晨一点,有线台已经停止播放节目,国兴无聊,摸出一本片子插进机器,独自看了起来。他接错了一根线。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事实上经常发生,想想有人用导弹误射了民航客机吧,国兴犯的罪不算很大,仅发生过一次的愚行不应受到谴责。当晚整个吴里就没几个人看到这片子,但它毕竟还是被播送了出去,部分群众以为自己家的电视机忽然具备了超常功能,或者是政策又放宽,感到十分欣喜,经常在半夜打开电视,转到本地有线台——那时台里已经接了大量的电视直销广告,专门在深夜播放,引诱着犯了糊涂的观众们。而国兴本人,被发配到车库去看车,那里有一间小屋,台长给了他一台电视机、一台DVD,他在车库里想怎么消磨时间都可以。

    李白带着方薇去观赏国兴。在《太子巷往事》中,国兴扮演了一个不太重要、但发噱的角色,他的女朋友们也被改头换面写入故事中,其中有几位,连国兴自己都忘了。一怒之下,国兴决定与李白绝交,什么时候复交由他说了算。方李二人又进了电视台,钻进车库,国兴不在,手机也关了。负责看车库的老爹告诉李白:你叔有够操蛋,上面派他下来和我一起看车库,他在小间里放黄片,自己倒是不看,溜出去玩。这位老爹已经被李国兴搞得春潮泛滥,不停地用眼风扫方薇,又说:你叔现在关机,肯定是去太子大酒店点炮了,昨天有个外单位的女人,就停车那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和你叔勾搭上了。李白发笑,特地钻进小间看了看,里面有一张行军床,挂着蚊帐,靠小吊扇降温,床头垒着一摞毛片。

    “国兴不需要靠毛片来解决向题。”对此李白相当有发言权,“他只是有点怀旧。”

    “你可能不知道,我平时也写专栏,研究毛片。”方薇满不在乎说,“这个时代真正能留在历史上的大众艺术,就是毛片。其他什么电影和小说都不值一提。”

    “高见甚是,黄色评论家。”

    两人穿过马路到酒店门口。方薇正打算回房间睡个午觉,见国兴一人坐在大堂咖啡馆里。隔着大玻璃,他像是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对于罗曼蒂克,他既是坚决的拥护者,也是彻底的怀疑者,这两种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组合成恰到好处的人格分裂。多年未婚看上去是他付出的代价,但也可能是丰厚回报,谁知道呢。李白仍然记得自己念高中时,国兴在一有夫之妇家中被当场抓包,他没有挨砍,绿主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像法国人一样礼貌地请国兴滚出公寓,只允许他穿上三角裤和皮鞋。好的,谢谢,我走。国兴叼上一根烟出去后,敲开了对门人家,说楼里着火了,趁着对门一片慌乱,抓了一件风衣裹在身上离去,顺便在煤气炉上点燃了香烟……在这座城市里,只有国兴能够做到这样从容,他的从容仅次于那位没有砍他的绿主。

    “点炮以后记得开手机,不然别人会以为你搞了一下午。”李白敲了敲玻璃。国兴听不到他说什么,指指桌上的雪茄。他曾经吹嘘自己能搞到Trinidad,不过最后到嘴还是一些普通的走私货。李白带着方薇走进去,一路介绍:这位成熟美丽的前台经理是国兴从前的相好,开房能打折,听上去是不是有点过分?方薇说,不过分,等会儿让国兴给我打个折。李白说这会导致某种轻微的误会,不过也无所谓啦,最多误会国兴变成了一个开房由女人掏钱的穷傻逼。

    李国兴快五十岁了,就在走向他的片刻时间里,李白忽感恍然。我的风流叔叔,永远不缺女伴的国兴,客观地说,已经过了巅峰期。近年来他不再穿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裤,而是紧身的、白色的,这意味着他的生理亢奋会变得特别瞩目然而他并不经常亢奋了。他身边的女性朋友似乎也不再年轻,他抛弃了很多女人(也被抛弃过),兜兜转转,又和很多女人修复了感情,那种列车过站式的爱情在他中年以后实际是买了一张返程票。

    “他最爱的女人其实是他的大学老师,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并且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二十二岁以后,他从未有机会再见到她。他总是在日本A片里寻找她的影子,这听起来不可思议,是真的。”李白低声向方薇解释,“她也是苏州女人,也学文学。等会儿你跟他聊天时请不要讲苏州话,如果他忽然疯了,也请保持冷静。”

    “淫秽录像意味着一种不可承受的超真实,而回忆中的性爱是凹陷的虚幻。”方薇大赞,卖弄着她的拉康或是波德里亚,“这么好的故事你没写进书里。”

    “我不敢写,他会杀了我。”李白耸肩说,“更可怕的是他这辈子连蟑螂都不愿意拍死一个,但他会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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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学文学的,最后干了扛机器拍片子这行。”

    国兴瞟了方薇一眼就断定:她不是李白的女朋友——未来她也不会成为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总有一种想压倒你的气势,她没有,她看不上你。李白说:“我总是爱上那些试图压倒我的姑娘。”国兴摇头:“你不是,你总是在寻找那份喜欢,找到以后你就方寸大乱。一只兔子都能压倒你。”方薇听了,拿过茶壶,给国兴倒了杯茶。

    国兴的大腿上放着两本书,一本《太子巷往事》,一本《太后与我》,后者虽然纯属地摊印刷品但装帧质量不比前者差。他心情不错,更可能是刚才开房的欢愉尚未褪去。李白坐下后便四处张望,没看见女的。很操蛋不是吗,在公共场合,你很少有机会能如此明确,与你聊天的是一个刚从高潮中走出来的人,他所有的盛情、慵懒、神经质都与上一场搏斗有关,你要是蒙在鼓里的话还以为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毛病。

    “你写的是一本熟人故事集,别拿往事做幌子,有本事写点宫廷往事。”国兴用普通话开始讲述,“在这样一本与电视剧差别不大的小说里,我李国兴,充当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低贱,搞笑,偷欢,名誉扫地。对此,我想说,去你大爷的。”

    “你就是我大爷。”李白插嘴,企图结束这场对话。

    “为什么不学学这本书?”国兴晃动着手里的《太后与我》。这是李白借给他的,一直没还。学什么?宫廷黄色幻想吗?李白一脸恼火。国兴毫不在乎:“你一定想说我低级,不,你这种在街头巷尾找素材的作家才是低级的。不可否认,你很会刻画人物,把我写得像一个精神病、色情狂,有一度连我自己都恍惚起来。但是他妈的,我毕竟是学中文的,后来扛了机器,而你本来应该去扛机器的,肯定不是摄像机,也许是打印机,最后你成了作家。必须指出,你没有受过什么文学教育,写写身边的熟人,刻画刻画他们,如此而已。”

    “叔叔,说得好。”方薇捧哏。

    “缺乏洞察力。你就像一个性技巧出众的肌肉男以为能搞定所有的女人,其实只能搞定你家里的。有时候都不是靠鸡巴,是靠拳头。”国兴嗤之以鼻,转头问方薇,“你有没有觉得,他刻画人物是在瞎鸡巴用蛮力?就像拍一个纪录片,从头到尾大特写。”

    “从头到尾大特写。哲学上认为,这正是色情凝视的特征。”

    “你俩现在就很色情。”李白抓起桌上的雪茄塞进嘴里,不得不忍受国兴的批评,毕竟国兴曾经给他提供过那么多素材,未来还有其他猛料可挖。在一片奚落声中,李白点燃了雪茄,向肺里深深地吸入一口醉人的烟气。一个农民,一个工人,一个抓嫖的记者,是不在乎别人说他低级的,但一个在咖啡厅里抽雪茄的人则必须注意自己的手势。“我写的街头巷尾并不指向这种生活本身,它容易被误读。”

    “你的童年阴影根本不是你爹妈!”国兴继续追杀,“要我讲点你都已经不记得的往事吗?”

    “想听哎,叔叔。”方薇说,“除了老妈私奔还有啥?”

    “老妈私奔只不过是他使用的隐喻技巧,撇下一个暴虐无知的老爸,两人联手摧毁了他的童年。反正只要是个作家都能编出来的故事,他自己是无辜的。”国兴已经得意忘形,“真正的秘密让我来告诉你吧,他小时候有一种尿不尽的毛病,裤裆里经常是湿的,有点像老年人前列腺增生。说起来这也是我们李家的遗传病,男人都会犯,可能先天尿道弯曲,稍稍发育后自愈。我八岁搞定,李忠诚比较晚,十六岁。根据祖训,李家的男人在童年时必须坐着尿尿。是不是很好笑?而李白呢,他五岁就搞定了,他不记得这件事了。”

    “你在胡谄什么呢?”李白喊了起来。

    “他为此吃了很多苦头,他想学男人一样站着尿尿,但被他老爸强行按了下去。他的裤子散发着尿味,他们像驯狗一样让他闻,然后又按下去。他老妈总是在整点时候想起让他尿尿,因此,台钟敲响,他就自动坐到了一个小痰盂上。中午当当当当敲十二下,你会发现这孩子像疯了一样。这件事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人格,是他真正的童年阴影,可他却说不记得了——我有时怀疑他是故意忘记的,一种对于创伤的自动屏蔽。怎么样,我解释得到位吗?不要觉得创伤是你们作家的专利,它早已从文学主题变成一个生活中人人都要学习的常识了。”

    “我操你妈啊。”李白站了起来,把雪茄浸灭在国兴的茶杯里。

    “他急了。”国兴说,“他也许记起来了。”

    “你他妈的从小就在我裤裆里摸一把,然后去赌钱。你很穷的时候,带着女人到我家搞一下午,我得在冯江家里做作业。这就是你欠我的。”李白大骂,“我写写你怎么了?你活该就被我写!”

    “他是不是还给你讲了我大学时期的感情生活?他憋不住。”国兴一点没怂,继续问方薇。

    “他刚进来的时候才讲……”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想跟你谈恋爱。”国兴靠回到椅背,居下临上望着李白,“我来告诉你另一个真相吧,显然你还不知道。这姑娘昨天晚上来开房时,是带着男朋友的,早餐也是跟男朋友一起吃的。现在男朋友在哪儿呢?”

    “还在房间里睡觉……”

    国兴笑笑,问李白:“你有没有一种想哭着狂奔到雨里的感觉?”又转头对方薇说:“他的爱情总是以这一场景告终,雨停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方薇掏出本子在记。国兴耸肩撇嘴,又放了个大炮仗:“这种尿不尽的童年阴影使他在遭遇雨和泪水的时候总是情绪崩溃。”

    国兴的表情过于熟悉。李白想起自己八岁时叼着一个肉包子去上学,他总是不舍得吃那坨肉馅,把包子皮啃光了才下最后一嘴。有一天肉馅落在了马路上,一群人围着他笑,正好被国兴看见。国兴用同样的语气说:你是不是懊悔得想死?记住先把肉吃了,它即使不掉地上也会被人抢走的。

    我爱他摧毁隐秘情感的狂暴怯懦、冷酷乐观、盲目透彻,那个被罗曼蒂克折磨至老年的国兴,他的整个人生就是干完这一票不再想未来。但是,与我一样,与李忠诚一样,他也无法见到一生中最爱的人。我们就是带着童年时的尿道弯曲症,以为自愈,活到了老。

    64

    李白唯一一次向方薇表达爱意,是在某个冬季的夜晚,他踉踉跄跄走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她的手机,首先告知自己刚刚在吴里的迪厅里弄丢了手机,所有人的通讯方式都蒸发了,其次告白,在这沮丧时刻,他混乱的大脑里还能想起来的是她的号。巧的是,方薇在上海的迪厅里,四周很吵,一再要求李白大声点。于是他在深夜的街道上高喊起来,在方薇听来,就像他驾驶着一架行将坠落的飞机,向塔台发出最后的悲鸣。

    “我不能为了你结束一场好端端的恋爱。”方薇抱歉地说,“但我们还是朋友。”

    在另一次漫游中,李白带方薇来到寿园。她读了吴里地方志,说这一带有座清朝的书院。李白摇头,经历了几个朝代,战争和运动,能剩个房子壳就不错了。实际上,只剩一口井,暴露在街边,因有人骑车不慎在井栏上撞成脑积水(是的,没有栽进井里淹死),后被填平,就像我的爱情。方薇看了他一眼,李白解释:你那井栏式的拒绝使我免于溺毙,但脑袋上还是撞出了包。“这么幽微曲折的修辞,又有几个人能听懂?”方薇呸了他一脸。

    寿园仍然安静,它挂上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沿街的墙刷得雪白。如今再在大门上乱刻乱画,就会被警察捉走,不过在买票进门的一瞬间李白还是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漆水,确定“白淑珍是婊子”这几个由铅笔刀刻上去的字已经完全遮掩。

    我的荒唐童年,远远地,过去了,即使那几棵紫藤是有灵魂的,它们也不会记得我了。因是冬季,园中一片萧条。李白承认,这小园子没法和沧浪亭相比,更不用说留园、拙政园。大凡园子,往往名气很大,实不足观。他去过北京恭王府,觉得那假山堆得都像复合式电脑桌,十分地超越时代。两人在竹林小径上走了走,看见墙根有一大一小两个仙人球,种在花盆里,李白大骂,这美洲植物怎么长到古典园林里来了。方薇半开玩笑说,你这园子是清朝造的,那时与美洲已经有间接贸易了,仙人球不算过分。李白固执地摇头说:“我小时候真没有仙人球,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

    他的伤感语调被方薇注意到了,这是他人格中最显而易见的部分,尽管自以为藏匿得很深。因伤感而引发的愤怒,像是在质问仙人球你们为什么干扰了我的记忆。两个可怜的小家伙,无法回答,好在它们都长着刺。多年后,方教授承认,之所以没有接受李白的爱,正是预感到,自己终有一天会处在仙人球的位置上(多么粗暴的错觉)。

    接下来,是寿园的小池塘,近似鞋底形状,有十平方大小,边沿堆着薄薄的一层太湖石。方薇说,园子但凡有水的,都能算中上品,水池在技术上不好处理。李白想起她住在沧浪亭边,他也曾去玩过。“《浮生六记》开篇就说沧浪亭有溺鬼,不知道你可曾遇见。”他问。方薇说,沧浪亭对面就是医院,太平间倒是一墙之隔。李白说。败兴,还是溺鬼有趣。方薇意味深长地说:“一个从小与溺鬼比邻而居的人,到哪里都会提防,不要去做了别人的替身。”

    寿园茶室仍保持着多年来的旧貌,一堵破烂屏风,六张八仙桌,数量不定的藤椅和板凳,八个热水瓶,墙上挂四张镶框的国画,梅兰竹菊。窗外有一个独立的小院,正中央是一株老桂树,李白围着它绕圈,不免抚今追昔。此时无人,服务员也不在,只有某张桌上一杯茶,静静地冒着热气。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子,藤椅有点歪了,他换了一张,仍歪,坐到板凳上。方薇说,这茶室倒与沧浪亭有几分相似,人少,若是虎丘和留园的,则游客如云,吵闹不休。李白说,这里实际是时髦场所,经常有已婚的叔叔阿姨来幽会。方薇问国兴来过吗,李白说我们李家的人都不太爱踏进这个园子。

    他当然想起多年前,白淑珍坐在那截玻璃柜台后面的样子,有时她也会走出来,在桂树旁散步。现在他意识到,在这场所,时间被岁月替代,时间回归到了如下状态:一杯茶从烫手至凉透,日光照在屋子的哪个角落,桂花开了一次又一次,这固然诗意,却也失去了真实感。是的,白淑珍有点寂寥,然而李忠诚也是寂寥的,寂寥是件麻烦事。窗台上放着几本书,其中有“陈量材文学奖”获奖作家的散文集。李白伸手捞过来翻了翻,开篇就是《寿园茶室》,难怪将这书供在此处。他心头凛然,文章果然谈到一九八〇年代,“茶室倒茶的是一个美丽女子,引来不少男客与她搭讪,后来听说她与人私奔走了。”我日你大爷啊,李白脑袋嗡的一声,老头你到底会不会用词,“男客”是几个意思?记忆已经从流溪变身为浪潮,我就知道那俩仙人球不是什么好兆头。

    服务员走了进来,不用猜,是女的。李白闻到一股花露水的芬芳,正诧异,冬天居然也有人往身上喷这个,抬头见一个穿着粉蓝色锦袄的少女,梳两根长辫,手中拎一串钥匙晃荡着。天哪,我简直像回到了八〇年代。李白神思恍惚,少女走过来问他要哪种茶。寿园茶室过去有碧螺春、龙井、毛峰三种,不分级,以碧螺春为佳,价格也贵些。白淑珍当年曾说过,那些喝毛峰的茶客,我是懒得搭理的。她的势利中自有一种妩媚,不是一般女人能学得像。方薇问那少女,有哪些茶。李白昏头昏脑说,碧螺春就好。少女说,现已没有碧螺春,龙井有一级和二级两种,毛峰照旧。他松了口气,终于回到了现实中,忙说:两杯一级龙井。

    此后时间,李白喝着茶,目不转睛地看那少女。她是从哪里来的,这小园子工资低微,场景永恒不变,她决定从现在开始就在这里等候岁月坍塌或流逝吗?他想起一本小说里写到,某某女子唯有从习俗的消亡中认识到时光已经过去。在李白看来,称之为“惊觉”更合适,但确实,人不应该将“惊觉”这一类表情刻在脸上,仿佛自己是从动画片里走出来似的。少女在柜台后面沏茶,李白再次失去真实感,并痛苦地认识(惊觉)到,她所有的动作都来自他的梦中,这一场景每隔数年降临一次,有时也会在一周内连续来上两三把。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我妈是啥样了。”他对方薇说。

    “好啦,好啦。”方薇连忙安慰,生恐他情绪崩溃,又打岔问那少女,“在这里工作?”

    “不啦,我妈是这里的服务员,生病动手术,我寒假没事来帮她顶一个月。我在念大学。”

    “太好了,合情合理。”李白欣慰地说,“你救了我。”

    “李白你醒醒。”方薇伸手推他。李白摇头,表示不必担心,他已经醒了,最起码,今日份的操蛋情绪已经用光了。少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略感困惑,走出柜台收拾邻桌的茶杯,并嘀咕道:“人呢?”李白再次惊觉,某种小说家的直感令他脱口发问:“什么人?”

    “一个爷叔,最近每天都来。什么话也不说,就坐这里喝茶。”

    “一个人来?”

    “一个人。”

    李白起身拿过那杯茶,是毛峰,头道茶,喝了一两口,水还温热。他四下张望,在少女和方薇的注目下,走到墙角,面对那堵屏风。它不是什么值钱货色,木制的,漆水剥落,略具几分沧桑感。在记忆中,它和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有关,无非是来自童年的极为乏味的幻想和冒险。李白叹了口气,搬开屏风,一个同样是略具沧桑感的、漆水剥落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爸爸,李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