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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不寻常,看到犯人履历表时,徐简还是微微吃了一惊。

    瑞士与美国双重国籍。出生在加州奥克兰市。7岁随母亲去瑞士,14岁从瑞士德语区中学KantonsschuleKollegium转学至加州帕罗奥图中学。16岁获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金奖。17岁入学斯坦福,同年获欧盟青年科学家比赛一等奖,获奖项目是一台基于对称三进制的小型时序计算机。次年因为全部科目不及格被斯坦福留校察看,一学期后被开除。离开斯坦福后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参与约翰·马蒂尼领导的谷歌量子计算机项目。

    19岁为其合作开发的对称三进制语言申请专利;同时入学加州大学伯克利。次年注册成立“蓝熊”,致力于开发小型家用智能机器人。这个公司除了花光天使投资人的钱外,并无任何建树;但其后建立的一家致力于提供智能语音解决方案的“蓝音科技”,先后得到孵化器Ybinator与红杉资本的青睐,在竞争激烈的矽谷生存下来。这家公司开发的语音用户界面及其核心算法,在商用领域,被认为能够媲美甚至超越苹果Siri,谷歌语音助手,亚马逊Alexa。有行业媒体声称,“蓝音”宣告图形用户界面主宰的时代即将结束,语音界面时代到来。

    这是他入狱两年以后的事。早在“蓝音”完成A轮融资时,作为创始人之一的他便已锒铛入狱。阿拉梅达郡立法庭宣布罪名成立的次日,伯克利校方亦宣布开除其学籍。

    22岁。大多数美国青年疯狂喝酒泡吧的年纪,这个人在圣昆汀蹲监狱。

    半身照片里是个相貌英挺的混血少年。眼神阴鸷,表情荒疏。

    亚洲人的眉眼,白种人的鼻梁。身材结实健壮,捧着编号牌的双臂肌肉盘虬,完全不似码农模样。倒像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名字叫AlexanderJ.Chang。

    到徐简接手为止,他已经蹲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一手打造的“蓝音科技”,拒绝谷歌与苹果发出的收购邀约,完成AB两轮融资,先推出商业预约场景的智能语音客服系统,紧接着推出家用场景的智能语音界面,与苹果、谷歌、脸书达成战略合作,拿下通用电气、松下、西门子等几个大客户,年初估值达到12亿美元。只要他手里还有公司十分之一的股权,他已然是亿万富翁。

    ……假如他还有。

    徐简上网查看。果然。维基百科的公司页面尚有提及;但蓝音官网的创始人名单,他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个囚犯。山穷水尽,亲故凋零。

    徐简从伯克利心理学系博士毕业以后,受雇于加州政府的“管教与康复部”,工作是为州立监狱的犯人们提供心理咨询。一般的民事犯罪大多不涉及监禁,所以州立监狱关押的往往都是涉毒涉暴的重犯。这些监狱也不像常青藤学校那样关心种族比例,关押泰半黑人。徐简的男朋友很不满她这份工作,但因为就职于政府部门,可以不通过抽签就拿到工作签证,徐简把这份工作当成跳板,硬着头皮干了下来。

    在监狱,徐简看到了阳光之下的美国所看不到的东西。世世代代的贫穷,无药可救的毒瘾,惨绝人寰的暴力,以及……绝望。

    无休无止的,没有尽头的绝望。

    美国对有些人来说是天堂。对另一些人来说,是无救赎的地狱。

    AlexanderJ.Chang这个名字,就这样跃入徐简的眼帘。

    实在太稀罕了。

    Chang,毫无疑问,是粤语华人的后裔。在关押着毒枭、强奸犯、杀人犯的州立监狱里,在满是非裔、拉丁裔姓氏的监狱花名册上,看到这样一个华裔名字,太稀罕了。

    何况还有这样骄人的背景。

    从徐简两年的工作经验来看,重罪监狱关押的犯人,往往都来自极度贫困的家庭。因为贫困,只能生活在毒品、暴力最猖獗的社区,接受质量最糟糕的初级教育,不久走上父母吸毒、暴力犯罪的老路。一代影响一代,一代重复一代,在无休止的贫穷与犯罪中来回往复。穷到极致,也就凶残到极致。

    可是这个名叫阿历山大·张的华裔青年,明显不是来自这样的家庭。

    阿历山大·张原先就读的,是帕罗奥图公立中学。帕罗奥图即谷歌与斯坦福所在地,毗邻山景城,是矽谷的核心地段之一。徐简男友宋乔曾供职于谷歌,非常清楚就读帕罗奥图公立中学需要怎样的条件——买得起帕罗奥图均价180万美元的房子,交得起每年7.96%的房产税。须知美国平均房价17万美元。住得起180万房子的,除了矽谷IT或金融公司的高管,就是斯坦福经济学或工程学的教授了。

    这个所谓帕罗奥图中学,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斯坦福的预备学校。曾经接受的是这样的精英教育,手笔一挥即是这样一家被认可的人工智能公司,不知有多少IT名企争相抛送橄榄枝。

    徐简不能想象,有着这样背景的孩子,竟会背上这样夸张的罪名。

    强奸,贩毒,危害公共和平。

    刑期四年加四年加五年。十三年。

    不但沉重,而且有些……奇怪。

    徐简在湾区生活七年,当然知道矽谷企业竞争之残酷。除了谷歌、苹果、脸书这一类大公司,矽谷有数以万计的中小型创业公司。这些公司互相之间竞争、排挤、兼并,你死我活。

    而即使是大公司之间,也充满着或明或暗的较劲。徐简虽然不学信息学,因为工程师男朋友的缘故,也知道矽谷各大公司的竞争热点。开发三进制计算机,编写三进制语言,参与量子计算机项目,创制能够比肩Siri的语音界面算法,凭借无论哪一条,他都已经够资格成为桑达尔·皮查伊和拉里·佩奇的座上宾,成为各大风投与天使投资人的哄抢对象。

    十年后纵然出狱,也必定面目全非。伯克利不会再给他学位。天使投资人不会再记得他。日新月异的矽谷,将把曾经不可一世的天才少年甩开在光年之外。

    这辈子可以说是毁了。

    徐简有一点替他惋惜。

    也有一点好奇。

    ……被人暗算?

    互相算计在矽谷从来就不是一件新鲜事情。看似天真宅男的扎克伯格,照样能把一道创业的好友的股权一点点稀释殆尽。

    可是,IT公司之间的竞争,虽然残酷,也是利益角逐上的残酷,还不至于到把对手逼进监狱十年的地步。如果只是为了破坏对方公司,一条丑闻足矣,如何至于赶尽杀绝?

    让一个华人小孩在黑人监狱里蹲十年,这是摆明了要他死了。

    徐简太了解美国监狱的内情了。本来一点惋惜,变成彻彻底底的同情。

    认真研读他的案卷材料,却与信息行业无关。

    三项罪名:强奸,藏毒,危害公共和平。

    第一项罪名的被害人,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

    同龄人之间发生的性侵行为,在美国不是重罪。涉及14岁以下未成年人的强奸犯可能会判处九到十三年的监禁,只涉及成年人的性侵往往会通过赔偿方式达成庭外和解,因为判也判不了几年。这个张姓华裔青年,既然住着180万美元的房子,当然不可能付不起赔偿金。

    唯一的可能,是被害人拒绝庭外和解。

    四年,是同龄间性侵的偏重量刑。一般三年就是极致。可见受害方很有本事能博得法官同情。

    第二项藏毒的罪名,在美国这个毒品泛滥成灾的地方,本来也不是太稀罕的事情。美国几乎所有中学都有大麻的踪迹。假如是黑人或拉丁裔学生被抓到私藏毒品,往往面临劳动教养和短期监禁;但如果是白人学生,警察常常会拍拍肩膀,稍加警告,便即放行。

    张姓青年涉及私藏及贩卖大麻,赛洛西宾,苯环己哌啶,甲基安非他命。致幻类管制药物。

    第三项危害公共和平的罪名,涉及非法聚会引发骚乱,非法入侵奥克兰警察部门警报系统,以及纵火。

    由阿拉梅达郡检察官提起公诉,奥克兰法庭受理。证人除了伯克利与奥克兰警察局,还有一位格外引人注目的女生。也就是被害人。

    名字叫做方含笑。

    简历寥寥数笔。是个来自中国河北的女生。先在旧金山某所社区大学读了一年半,然后转学到伯克利。双主修数学与经济。

    证件照上,是一个文静而书卷气的女孩。黑直的长发,清秀的面容。一看就是大陆来的学生。模样有些羞怯,眼神里却藏着一骨子倔强……有点像许多年前的自己。

    一个乖巧安静的中国女孩,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要把自己的同学送进满是杀人犯、强奸犯、毒贩的黑人监狱,几欲置其于死地?

    ……她是有多么恨他。

    毕竟是校友。徐简充满好奇。

    徐简到圣昆汀监狱时,被典狱长告知,对象目前不适合接受心理咨询。

    徐简笑了一下。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我的日程是管教康复部安排的。如果典狱长觉得时间不合适,请跟我的上级联系。”徐简摆出公事公办的口吻。

    “对象嗯……对象他嗯……神智不是那么清醒……”典狱长犹豫着措辞。

    “关于对象的神智,我想我比典狱长更能做出专业判断。”

    “当然,当然,博士——”

    “——徐。”

    “徐博士。是这样的。前天夜里,发生了一点意外状况。”

    “如果是前天,我相信典狱长一定写好了关于意外状况的报告。”

    “啊不……”典狱长为难道,“我当然要报告。事实上,我马上就会报告。但是,需要一点时间——”

    基本可以断定,所谓的“意外状况”涉及到典狱渎职。

    “我的预约时间是下午四点。”徐简看了一下表,“还有五分钟四点。我的对象在哪里?”

    “唔,徐博士稍等,我叫人去——”

    “他在哪里?”

    “他……嗯,在地下单独禁闭室……我们认为把他单独隔离开,比较有利于……”

    “禁闭。为什么?”

    “因为他……嗯……他……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骚乱……不是很大……”

    “他把狱友的鸟的一部分咬了下来。”旁边一个年轻的金发看守接话说。

    徐简心里咯噔一下。

    然后问典狱:“所以你把他关进单独禁闭室?”

    真的是华人好欺负。徐简心想。就只有华人好欺负。

    “这是程序,”典狱长解释说,“对于危害其他狱友安全的犯人,我们需要采取一些隔离措施。”

    “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咬别人的鸟。”徐简抱起手,声音无比之冷,“他特别享受半夜爬到别人床上咬别人的鸟,还是,有人特别享受口头……工作?”

    一小阵尴尬的沉默。

    “嗯好吧……徐博士,你该明白,监狱里有许多我们无法控制的情况。”典狱长说。

    “那就把它们交给可以控制的人。”徐简说,“典狱长先生,请把我的对象带到这里来。然后请你回你的办公室写报告。”

    “徐博士,为你自己的安全考虑,我不建议你在这间常规的心理咨询室见他。”典狱长说,“我可以借给你有铁栅隔离的审讯室。这是为了你好。你的对象……比你想象的要具有威胁性。”

    “他显然不够有威胁性。否则也不至于到被胁迫口交的地步。”徐简冷冷地说,“我要见我的对象。这里。现在。”

    典狱长没话说了,转身出门叫人。

    徐简坐在对着门的木椅上,因为某种缘故,忽然觉得很难受。

    从事这样的工作,徐简清楚知道,要严格控制自己的同情。

    即使如此提醒自己,她仍忍不住想象这样的场景:满是杀人犯和强奸犯的黑人中间,蹲着一个孤独的华人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