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后来从火鸡和板寸头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恶魔想报复剃刀托尼,剃刀托尼却就此消失。于是小恶魔雇黑人假装托尼的喽罗,烧了越南人的店。越南人于是跟黑人武斗,枪击案以后才知道是被人挑拨。于是越南人和黑人同时把矛头对准了奥克兰的华人帮派。久远而复杂的族裔矛盾终于在那个晚上爆发,以华埠为中心的五六个地点同时出事,几乎像恐怖袭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晚只死了三个人,且三个都是亚裔。两个华人,一个越南人。如果死的是黑人,他们肯定不会善罢干休。死的是亚裔,人数又不多,那就不是全国性的大新闻。警察睁一眼闭一眼,过一阵子也就被淡忘了。
但是亚裔群体内部本就帮派林立,矛盾众多。有伤亡的华人帮派,当然不肯息事宁人。于是惊动“龙夫人”——旧金山华人圈黑道白道通吃的一位老妇人。旧金山第一任华人市长的当选,据说就是她的手笔。她是民国遗老,经历国共内战,六十年代来到美国。她不从属于任何一个帮派,却在帮派政治中游刃有余。名义上她是中国总商会顾问,早先是积极的民主主义社会运动者;但随着中国大陆的崛起和华人政治的转向,民主运动式微,而华人社群依旧我行我素,帮派行事,等级分明,像一个小小的封建中国,穿越到旧金山的海湾。
龙夫人见过太多风雨。这样规模的小小骚乱,于她根本不是个事。很快挑起事端的小孩就被拎了出来,而那小孩的父亲本就是龙夫人庇翼之下的华人资本家。一个电话把张长九从纽约长岛的睡梦中惊醒。张长九没有多待,立即从纽约飞过来,赔钱,顺便教训他一年没见的儿子。很显然他儿子也不怎么想念他。对于这个时时给他惹麻烦的私生子,他的耐心局限在赏他一顿毒打。
笑笑第二天早上去看小恶魔的时候,小恶魔依然像前一晚一样趴在床上,一动没有动。前一晚他拒绝就医,也拒绝笑笑关心他的好意,把笑笑赶了出去。现在他没有力气赶人了。他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软绵绵地,半死不活地趴在那里。背脊上的痂丑陋狰狞,像鬼画的符。
笑笑碰碰小恶魔额头。他面孔通红,在发烧。他的右手像濒死的人一样垂在床边,手背的痂里竟然还嵌着玻璃渣子。
“我没能弄死他。”他睁开眼睛说。眼睛里都是血丝。
“谁?”
“托尼巴尼。他跑了。”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杀他。”
不要为了杀他而自己去犯险。
不要为了杀他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不要为了杀他而陷自己于万劫不复。
“难道放过他?”
“……每个人都有弱点。”笑笑一字一句说,“找到弱点,送他进监狱。”
笑笑去药店买了消炎药膏和退烧药。小恶魔不肯上药。笑笑盘腿坐在床头,用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说,“乖,等一下给你吃萝卜。”小恶魔立马安静了。
笑笑给他涂药的时候,他会突然叫一句,“笑笑。”
“怎么了?痛么?”
“没事。就是想叫你一下。”
“……”
笑笑给小恶魔上完药,然后处理右手。她用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去挑那个玻璃渣,半天没有挑出来。她急得哭起来。小恶魔笑起来,他自己伸手,拧着眉头把玻璃渣子抠出来,带出很多血。笑笑尖叫一声,扔了镊子捂住眼睛。
忽然有只手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牵下来,抚平了。他把那颗血淋淋的玻璃渣子放在她手心里。
笑笑的手有点发抖。她睁眼看它。鲜红鲜红,晶亮晶亮的。
“我的心。”他说。
笑笑给小恶魔包扎好右手,去厨房把冰箱里的食材全取了出来,炖了个萝卜排骨汤,炒了个胡萝卜鸡蛋,蒸了个红萝卜丁米饭。等她把饭菜端上去,小恶魔已经坐起来了。他不能靠在枕头上,就像一条等吃的大狗一样蹲在床上,看到饭菜就像狗看到骨头一样眼睛晶亮。
他不能自己拿碗筷,于是笑笑只好拿个汤勺喂他。他蹲在床上,用坏坏的眼神盯着她,时不时叫她的名字,一面说一些无聊的笑话调戏她。笑笑板着脸不理他。
“笑笑。”
“嗯?”
“没有事,就是叫你一下。”
“……”
“笑笑。”
“好好吃饭!”
“我的发音标准吗?Siaosiao?Siusiu?烧烧?”
“……”
“笑笑你喜欢玫瑰花吗?”小恶魔一边匝巴嘴吃饭一边问。
“不喜欢。”
“笑笑你喜欢加州百合吗?”
“不喜欢。”
“所以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胡萝卜!!”
“啊?是吗?真是太巧了。我也喜欢胡萝卜!”
“……”
“胡萝卜是个好东西。我以前不喜欢。现在慢慢喜欢了。”
“……”
小恶魔精神好了以后,笑笑就不再理他,专心复习考试。这一考就考到周四。考完最后一门线性代数,终于彻底解脱。笑笑松了口气。
这时竟然收到芬克斯坦的信息,邀请她参加周五晚上一个汇丰银行主办的面具舞会。
他把舞会邀请函发过来。黑色封皮上写着“共济会面具舞会”,中央一个长翅膀的眼睛,周围一圈鲜花和白色骷髅头。底下写着地点,红色亨廷顿酒店,加利福尼亚街1075号。这个酒店的对面是共济会音乐厅(MasonicAuditorium),是加州共济会的会所遗址。
舞会七点半开始。芬克斯坦约笑笑六点半在联合广场旁边的威斯汀见面。笑笑在衣柜里挑半天,拣了一款保守而恭谨的咖啡色小礼服。
笑笑到时,芬克斯坦已经在大堂的沙发椅上等她。他起身跟笑笑打招呼,手里掂着一只黑色皮制面具。他穿着黑色燕尾服,外翻领口黑亮,打着黑色领结。衣襟只扣了一颗钮扣。领口露出的白色衬衫面积,适宜得好像经过计算。发型着装一丝不苟,从头到脚严格的轴对称。在酒店大堂的人群中显得分外惹眼。
芬克斯坦打量笑笑的小礼服,露出微微带着讽意的,却好像很愉快的微笑。他并没说什么,示意她跟着走。威斯汀旁边就是第五大道百货。他们很快到了女装层,两边都是晚礼服。芬克斯坦很霸道总裁地说:“看到喜欢的就说。”笑笑说:“我买不起。”芬克斯坦说:“我有卡。”
笑笑还没说话,芬先生倒是先挑上了。先后叫她试了三条礼服裙。一条是紫罗兰色V领收腰裙,那V领的口都快开到肚脐眼了;另一条是鹅黄色包腰裙,裙摆很高,感觉一弯腰就要走光。这两条都被笑笑否决了。第三条是一条裙摆曳地的黑色露背晚礼服裙,华丽得一塌糊涂;只是整个背脊没有布料,只有四五条黑色细带缠在一起。
“这样性感的裙子,真的不太行……”
“去床上用品给你买条毯子?”
笑笑闭了嘴,表示就这条吧。一看价签,要死,1282刀。笑笑婆婆妈妈地说:“这么贵的裙子,我不能要。”
芬克斯坦已经付完款了,将票据递给笑笑:“收好。标签不要拆。一会儿还回来。”
“……”
又去女鞋区挑了一双九百刀的SaintLaurent黑色厚底细跟鞋。芬先生付完款以后又嘱咐说:“鞋盒不要扔。一会儿还回来。”
又去底下珠宝专柜买了一条五百刀左右的LloydsFamily黑色青玉石镶钻吊坠,一面刷卡一面说:“珠宝盒不要扔,一会儿——”
“——还回来。”
“耶。对。”
“……”
最后在一层的化妆品,芬克斯坦问:“你喜欢什么牌子?”笑笑答:“我不用这里的牌子。”旁边MakeUpForEver的柜员凑过来问:“请问小姐需要什么?”芬克斯坦说:“出席酒会需要什么?”柜员立即摆出从化妆水乳液到眼影睫毛膏在内的所有护肤彩妆装备。芬克斯坦很满意地点头说:“好。都上一遍。请稍快一点。”
那柜员吭哧吭哧替笑笑画了半个小时妆,又对芬克斯坦夸了半天笑笑化了妆的脸有多漂亮。芬克斯坦表示同意。柜员于是问把哪些包起来。芬克斯坦说:“请别——谢谢。”转脸对笑笑,“好了。走吧!”
柜员:“……”
出门前芬先生回头冲柜员抛了个媚眼:“下次我们还会来的。”
柜员:“请别——谢谢!”
走出第五大街百货,芬先生语重心长地教育笑笑说:“下次我叫你参加酒会,你自己过来,就像我刚才那样做。”
这时高盛MD的霸道总裁人设已经完全崩坏了。踩着九厘米的高跟鞋,笑笑可以平视芬克斯坦了,“先生,请问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一点……不知羞耻吗?”
“‘羞耻’?有这词儿?”
“……”
从第五大道百货到红色亨廷顿酒店,大约半英里路程。这路说长不长,可穿高跟鞋走就很要命了。芬克斯坦完全没有要叫辆车的意思,手插口袋大步朝前走。笑笑提着裙摆费力地跟在后面。走到亨廷顿酒店时,见酒店门口一连串豪车等着门童给开门。芬克斯坦毫不在意地从豪车之间穿过,好像完全没发现只有他跟他的女伴是自己走路来的。
进门以后,笑笑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芬克斯坦要带她去买晚礼服了——在这样的人群里,那条咖啡色小礼服确实太寒酸。笑笑认不出多少名牌,但这里的女人穿的,似乎都不是百货店里的名牌衣服,很多仿佛是专门为这场面具舞会订做的。
男人穿的多是燕尾服,女人穿得就多了。有人穿了维多利亚晚礼服裙,裙摆像倒放的花蕾一般,满是层层叠叠的裙褶——这种衣服肯定不适合坐地铁,因为一个人至少占了三个人的地盘。有人穿着哥特式礼服,上身是中世纪的束腰,缠满黑色缎带,底下是黑色蕾丝层层覆盖的裙摆,脸上配合一个插着黑色羽毛的黑天鹅面具。还有女人穿着非常性感的皮制女王衣服,脸上戴着蝴蝶形黑色面具,一手拿着一根黑色短杖,另一手牵着一条狗链——狗链拴在另一个男人的项圈上。
“你喜欢那个?”芬克斯坦突然在她耳边发问。
“不是……没有!”笑笑急忙收回目光,“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派对啊!”
“面具舞会呀!”芬克斯坦说,他这时把他的黑色面具戴上了,一副性感而邪恶的模样;他扬一扬手里另一个插着黑色羽毛的蝴蝶形面具,“我能否?”
笑笑背转身去。眼前一暗。面具凉凉地贴了上来。芬克斯坦的手指在她的头发里打结。
在宽大的玻璃墙面跟前,笑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黑暗而华丽的蝴蝶面具,艳丽而饱满的红色嘴唇。蝴蝶骨若隐若现。一袭黑色长裙曳地,万千旖旎。
她完全认不出自己了。
包括黑白方格地板的“共济会密室”在内,舞会一共有四个会场,每个会场都有主题,不同时段有不同主题的表演。“共济会密室”先是放映了一部血腥而色情的独立电影,接着开始秀男女搭档的杂技。“水晶密室”的吧台两侧,有两个半裸的杂技演员在各自的吊环上表演舞蹈。“乐事花园”以莫扎特和萨里埃里(Salieri)的音乐开场,后来变成面具华尔兹舞场。“造物主之殿”表演着“逝去世界”卡巴莱,是性感的夜总会歌舞秀。戴着假阳具的男侍应将水果拼盘托到女性宾客跟前;裸着上身,洒满金粉的女侍应将酒浆倒到男性宾客的嘴巴里。
笑笑和芬克斯坦站在“水晶密室”的一张立桌旁边,手里各自一杯酒。笑笑不知所措地望着人群,几乎是有些害怕地问芬克斯坦:“这……这是个脱衣舞俱乐部吗?”
“显然不是。你跟女孩约会,会带她去脱衣舞俱乐部?”
“可是……这里……好像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芬克斯坦发出一声干笑,“你说得对。”
“我很抱歉,芬克斯坦先生。我感谢你邀请我来。可是我对这个派对没有兴趣。我来只是想……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我会被拒?”
芬克斯坦拿很是好笑的表情望着她,“答案不明显?”
“我不明白……”
“当然是因为有人投了你的反对票。”
“……谁?”
“当然是我!”他简直要笑出来。
“可是……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够?”
芬克斯坦晃着杯里的威士忌,继续拿好笑的神情打量她,“所以你来就是为了追讨这个答案?”
“是。”
“我回答完你就要撤了?”
“……恐怕是。抱歉。我……我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芬克斯坦又发出一声干笑。“哦,这样吗?可是你那么想进高盛……纽约的‘场合’可是比这个劲暴多了。”
“你是说……这个派对是高盛……办的?”
“显然不是。这是汇丰在招待潜在客户,从香港跑来拓宽硅谷市场,是不是?——虽然招来的不止他们的客户。刚才在门口,我想我也看到了苏格兰皇家银行和巴克莱的人。”芬克斯坦说,视线落在杂技演员的吊环旁边。那里站着一个头戴大象面具的男人,他的女伴穿着香槟金色的维多利亚长裙。“那个人是富国银行私人银行部的联席主管。他旁边的女人是劳埃德银行集团财务董事的女儿,现在在斯坦福读商学院。”他的目光一晃,落在“水晶密室”的各个角落,一面发出啧啧的声音,“啧,啧,猎狗比猎物还多……那个,摩根大通的客户经理,小样儿不知道怎么混进来。那个,之前瑞士信贷的一个MD,现在跳到KKR了。旁边那个是一家对冲基金的主管,他管的钱多但他自己不见得有钱。那个是美林证券风险管控部的头目——他来干什么?来这泡妞?……旁边那个,哦,杰夫,摩根士丹利投行部TMT行业主管,倘若他在这儿……”面具里透出的两只鹰眼般黑亮的眼睛,在人群中锐利地扫视搜索,最后锁定在角落一个貌不惊人的金发中年人身上——那人虽然貌不惊人,周围倒是围了不少人。
“彼得·哈代。”芬克斯坦啧了一声,“硅谷最大私募的拥有者。他同时坐在谷歌、领英、时代华纳和红木资本的董事会里。很难给他一个头衔,是吧?”
“哦!所以这个派对是——”
“——你想进金融圈。我在给你送门票呢。”他对笑笑说着话,目光却落在别处,“抱歉。”他说着捏着酒杯,朝彼得·哈代和他的女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