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很久没见西西。圣诞前夕,终于跟西西见了一面。西西看起来气色不错,心情很好。她有满满的寒假计划,先去坎昆晒太阳,然后去澳大利亚潜水——跟她的新男朋友一起。
“他到底是谁呀?”笑笑忍不住好奇。
“秘密!”西西转移话题,“别光说我。你呢?听说你跟一个本科生富二代搅在一起?”
说的就是小恶魔了。笑笑急忙否认,“什么‘搅在一起’?只是,只是偶尔一起玩而已……”
“如果只是玩玩最好,千万不要认真。一陷进去你就完了!”西西摆出过来人的模样,“我跟你说,这种凡是有点小钱,又有点才华的年轻男孩,一个比一个傲,觉得天下女孩都配不上他。尤其是那些美国人,花天酒地玩惯了的,免费陪睡三年五载人家还不定认你是女朋友!”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啦……”
“你跟那个高盛MD后来怎样了?干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
西西笑,点着笑笑的脑袋说,“你呀,太实诚。找什么实习费那个脑子。你看看今年大四毕业找到工作的有几个?抽到H1B的有几个?想要绿卡还不容易?找个美国人嫁了不就得了?”
“我没想要绿卡!……而且女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啊!”
“傻!找对男人当然就有事业了!你看网红女明星,嫁给富豪不是又投资又开公司吗?找一个优秀的,成功的男人,你的视野、眼光、资源、人脉都会不一样!到时候想干什么干不了?”
“我觉得女人不应该靠男人……”
“傻!你以为男人就不靠男人吗?男人交朋友是白交的吗?男人一样是爬着踩着男人的肩膀往上走的。男人也利用男人,凭什么女人就不能利用男人了?”
笑笑看着西西,不知道怎么接话,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西西自顾自叨叨,“我跟你说啊。硅谷这帮码农还是不行。眼光浅,只知道在跟前一亩三分地里吭哧吭哧写代码,还觉得自己跟什么似的还改变世界呢。人家玩金融的就是不一样。什么价值都不用创造,跟买方忽悠一下,跟卖方忽悠一下,跟投资者忽悠一下,再跟政府忽悠一下——啊哟,政府反正也是一伙的——就赚个盆满钵满了。玩大发了,金融危机了,公司倒闭了,嘿!政府救市!公司亏本又怎么着?倒闭又怎么着?赔的是股东。高管照样年薪上千万,你看他们赔一个子儿啦?怎么玩都不亏!我跟你说,明年你到投行实习,千万不要傻兮兮埋头苦干。你要搞关系,懂不懂?你要是有本事找一个华尔街什么主席CEO,马上进美国上流社会了,懂不懂?”
“西西,你啥时候对华尔街见解那么深刻了?”
“你以为我好好上课啦?”西西拎起爱玛仕粉色铂金包在笑笑眼前晃晃,“男人啊傻瓜。”
圣诞节,除了不回家的国际学生,所有人都走了。校园变得分外冷清。
上班族的圣诞节假很短,中国员工也都没回国。笑笑叫来马云东、周更新,他俩又带上自己的基友,大家一起在港店吃火锅。
出生在美国的华裔小孩,一般是不太愿意跟大陆人玩的;粤语母语的广东后裔,连交谈都有困难,就更加玩不到一块。因为是大陆人聚餐,笑笑没叫小恶魔。但是小恶魔闻到香味,立马自己出现了。
唔,他圣诞节也没有回家。
或者说,他的家人没有回家。
笑笑尝试问小恶魔的家庭情况。小恶魔摆出一副很难看的脸色,笑笑没再追问。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又说起创业的事情。
“创业还是应该回北京。北京钱多啊!”开口的是马云东在脸书的同事,名叫宋乔,“我听在北京的人说,搞个BP给徐小平,随便忽悠一下,十几二十万妥妥的。”
“二十万人民币顶毛用?才顶多少美元。”周更新说。
“如果徐小平肯投,肯定有一堆基金跟投。”宋乔说,“硅谷不比北京,中国人太难做了。去年进Y孵化器的才俩。进了Y孵化器还找不到下家的。红杉资本那样的大基金都不怎么做风投了。都是观望,看你成了都来抢面包,你不成也没人理你。”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回北京创业的可能性,角落里一个人霸占一口锅的小恶魔忽然来了一句:“北京很糟糕——北京有雾霾。”
桌子上忽然一片安静。无数道仇恨的视线射向小恶魔。
接着桌上的大陆人炸开了。什么有雾霾你一边呆着呀,有种不要回去呀,你丫一天到晚看CNN被洗脑了好么,才出国多久就谜一般的优越感。
笑笑急忙解围:“大家不要说了。他也不是中国人。”
“这里怎么会有女人?”宋乔震惊地盯着周更新问。
“不用担心她端盘子的。”周更新安慰他。
笑笑气得想捶人。
“唉……好想吃海底捞啊。”宋乔跟周更新是本科同学,很快聊起了本科时几个宿舍一起吃海底捞的盛况。
小恶魔问笑笑海底捞是什么。笑笑低调地描述了一下。小恶魔露出“哦”的表情。
“唉……好想吃小肥羊啊。”周更新感叹说,“我一个人能吃五盘肉。”
小恶魔问笑笑小肥羊是什么。笑笑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小恶魔露出“啊”的表情。
“唉……其实呷哺呷哺就很不错啊!”马云东说,“好想吃他们的麻酱。回国一定偷他两包出来。”
小恶魔问笑笑呷哺呷哺是什么。笑笑朴实无华地描述了一下。小恶魔露出牙齿,舌头和口水。
小恶咂巴咂巴嘴巴问:“北京真的有那么多好吃的吗?”
笑笑鸡啄米似的点头,“真的!什么菜都有!”
小恶魔若有所思地说,“哦,那我们应该去北京创业。”
笑笑:“……”
寒假剩下的时间,小恶魔似乎开始考虑创业这件事。他把自己关在贝壳海滩的红砖房里鼓捣着什么,连着一星期不出门。
笑笑去看他。屋里弥漫着大麻和酒精的味道,满地速食包装。而小恶魔在房间里冲话筒吼:“你傻吗!还是你觉得我傻?你觉得我不知道他们在用Whonix创建虚拟主机吗?……不,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他妈根本不在乎它是不是真实主机。我关心的是他们的通信内容。我关心的是洋葱皮底下的芯……剥开它的皮!无论它有多少层皮!”
还有有一回笑笑去看他。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电脑和速食包装中间,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笑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不知道是嗑嗨了,还是喝醉了。
她后来不得不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他违禁药物过量。
“别再嗑药了。”笑笑劝。
“这跟你他妈有什么关系?”
笑笑闭了嘴。
在他脑子清楚一点的时候,看到笑笑,他会很高兴,脾气也会变好一点。因为又有东西吃了。
笑笑坐在饭桌边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会有一点同情他。笑笑知道自己的厨艺搁国内也就一般,可是他甘之如饴。好像从来没有人做饭给他吃。
那么没有她的时候,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呢?就吃学校食堂和速食食品长大的吗?
她有一点难过。
但是看他吃饭这件事,又会让她高兴起来。因为好像两个人吃饭,是比一个人吃饭要开心一点的。
她想起她父母。有时候她妈妈做了一桌菜,自己只吃一点点,然后就微笑托腮,坐在一旁看丈夫和两个女儿吃。
“你笑什么?那么高兴?”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念家人。”
“你家人?在中国?”
“嗯。他们在北京打工,但不是北京人。他们也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一家四口挤在很小的出租房里……以前,我不懂事,我会怨恨他们穷,没有户口……我会觉得我爸妈没有用,只会打工……可是现在,我很想念我妈妈做的饭。我还想给她做饭——给自己的家人做饭,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
“阿历,你会想有一个家吗?”笑笑单手支颐,目光投向窗外的海,“我会想。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想。我想跟一个人,住在一个满是鲜花的,满是日光的房子里。然后我们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会给他们做饭——像我妈妈一样。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他们吃。然后肯定有个小孩肯定不听话啦,跑出去玩啦——我妹妹就是这么贪玩——我就假装生气,把他从花丛旁边的沙堆里揪出来,叫他洗手,把他拎回饭桌上。要是他不乖,我就吓唬说,‘以后吃饭只可以吃洋葱!’……哈哈哈!”
“……我不会。”
“不会什么?”
“我不会想有家。”小恶魔说,“我需要自由——那比什么都重要。”
笑笑说哦。
“可是,什么是自由呢?”笑笑问。
小恶魔打开窗。来自太平洋的海风,呼啦啦地吹起来。笑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马尾辫被风托得老高。
小恶魔伸手把笑笑的发圈抓下来。笑笑的头发和裙子,一下子飞扬在海风里。
“这就是自由。”他说。
他低头看手里的发圈。上面有一个胖乎乎的胡萝卜。碎布拼成。很简陋,可是颜色很好看。
“这是一棵美丽的胡萝卜。”他自言自语说,“这个归我了。”
红砖房后面有一艘破旧的小帆船,名叫“日光鱼”,但是桅杆坏了,船底也有漏洞。小恶魔鼓捣一个下午,还是没有补好它。他气忿地踢了它一脚。船没有好,他的脚趾也踢坏了。他骂骂咧咧地放弃。
日落时候,笑笑跟小恶魔在贝壳海滩上走。这不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因为天很冷,风很大。
“所以你有一天会回中国吗?”小恶魔问她。
“肯定的。”笑笑说,“你也可以来啊!”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中国人。”
“哈哈。又不是中国人才可以去中国。”
“可是,我在奥克兰出生,在湾区长大。除了美国和欧洲,我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地方。虽然我总是被当成华人,可是中国对我来说,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中国一点也不远!中国就在——就在海的那边!”笑笑手指大海说,“海的那边,你不想去看看吗?”
“海的那边……”小恶魔有点迷茫地望向海的尽头。这里夕阳西下——那里。应该是旭日东升吧?
在美国的世界地图上,美国在世界西边,中国在世界东边,中间隔着大西洋与印度洋,好像是两个最远最远的国家。
但其实它们只隔着太平洋啊。
“……有一天,我会去中国。”
笑笑很用力地点头。
“那你也答应我,有一天跟我出海。”小恶魔说,“船坏了。本来今天可以出海的。今晚天气晴朗。在海上应该可以看见很多星星。”
“你晚上不是看不见吗?”
“我只是看不见东西。我可以看见光芒。”他说。
小恶魔爬到一块平坦的礁石上,笑笑跟上去,他们肩并肩躺在石头上。面前是温柔而又温柔的太平洋。
“有一次,也是冬天的傍晚,我一个人出海。不知道为什么刮起东北风。我没有办法控制船的方向,船往太平洋深处漂去。一直到天黑,我都无法靠岸。我迷失方向,看不见指南针——什么都看不见。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水也没有食物。非常的冷,尤其是晚上。我以为我要死了,索性落了帆躺在船上等死。可是,当我躺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天空里满是星光。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清晰,这样确信地看见星星。所以那一晚的星星,真的是很亮眼,很美丽吧?如果是用你的眼睛去看,那星空一定更加亮眼,更加漂亮吧?”
笑笑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小恶魔。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讲自己的故事。第一次向她吐露心声。
“而我竟然没有死。黎明时睁眼,我发现小船从来没有走远——不远处就是岸。我上了岸,正是一号公路。我在圣格里高里附近搭上车回旧金山,然后再开车回来拖我的帆船。本来以为是很极致的绝望,好像竟然也就过来了。”
笑笑很认真地听。
他忽然提起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会来——你的出现就像,就像我独自漂流的那个晚上。我没有意料到的,猝不及防的星空。”他转过头,眨巴眼睛打量笑笑的脸,“可是,你不只来了,居然还是带着枪来的。可是你——你他妈的枪技真是一塌糊涂啊!……我不太明白你。你对我来说,是一段加了密的脚本——一段乱七八糟的代码。好像语法是正确的,可是语义充满问题。看上去可以运行,可是真的一运行,妈蛋到处都是bug!
“所以你到底是用什么语言写的?起初我以为你是个简单好用的新手程序,我以为你是Basic,但后来发现你不是。你既不简单,也不好用。
“有时候你跑起来慢吞吞的,敲一下隔半天才答应,我以为是Java。可是有的时候你又飞快飞快地运行,虽然每运行一段都会崩溃一下——所以是C语言?
“有时候,你又干脆利落,简洁高效得要命,好像写什么算法都可以,也许是Python?又有时候,我觉得你太难用了!问题好多!又老旧又保守!你是PHP?
“还有,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做爱?没有女孩不喜欢做爱!连接吻系统都会崩溃!我调出崩溃现场却束手无策!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bug!可是我要怎么debug你呢?往上面打补丁吗?
“我自以为掌握了你的log,可是很明显这是个有问题的文件!中间那些不可读取的数据是怎么回事?是损坏了不可修复,还是故意对我隐藏?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你能把你的源代码给我看一下吗?”
他说着就殷切而探究地望着笑笑,眼光里又跳动着一些危险的目的。
笑笑一脸发懵地回望他。她确定他的确在向她吐露心声。但是,呃,这都什么狗屁心声啊!
小恶魔侧躺在礁石上。他用一只手把脑袋撑起来,他的眼睛在笑笑跟前。
“你是我见过最糟糕的程序。”小恶魔咬牙切齿地说,“运行慢,线程混乱,无法debug,还耗我那么多内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