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改完一遍计划书,发给尼那,趴在桌上睡了半小时。收到尼那反馈,又按要求继续改。再发,再改。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尼那说:“交给我,你去睡吧。”
凌晨四点,回到哥大学生公寓。天已蒙蒙亮。笑笑回家,调好闹钟,一头栽倒在床上。
次日上班,收到小恶魔短信:“你他妈到底还见不见我?”
笑笑回答:“今天晚饭也许可以。保险起见,我们约晚上八点在摩根士丹利楼底见吧?”
晚上八点他们终于匆匆见了一面,趁着笑笑下楼给同组人拿外卖的时间。笑笑把住处的钥匙给小恶魔:“你今晚住我那里吧。”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要凌晨了。”笑笑说。
“我明天一早的飞机。”
“我真的很抱歉。”笑笑说。
笑笑在凌晨四点回公寓。屋里弥漫着酒精和大麻的味道。小恶魔在她的床上睡得死沉。笑笑有些厌恶地捂上鼻子。开窗通风。但她太累了。没有叫醒他,自己在客厅沙发上睡着。
五点半时被小恶魔叫醒。递过来一叠文件和一支笔,要她签字。笑笑睡眼惺忪,模模糊糊地听见小恶魔在她耳边说:“我跟锡恩怀特妥协了……我把智能语音系统和信息集成处理的综合算法给他了……你以劳务入股,拿5%的股份……”
清醒过来的那小半个笑笑很想问:那你拿到多少股份?怀特拿了多少股份?但是大半个笑笑太困了,困到说不出话来。她机械地接过笔,在一摞文件上签名。签完名她倒头睡了回去。
等她七点半被闹钟叫醒,小恶魔已经离开。
工作丝毫没有起色。因为是最底层的实习生,所有人都可以打发她干活。麦克仍然把那种没有人接的项目扔给她;他手下的助理和分析师也毫不客气地使唤她。虽然都是缺乏技术含量的,零零碎碎的垃圾活,仍然把人折腾得疲惫不已。
麦克依然没有好脸色。笑笑反复告诫自己,他们的批评对事不对人,不要往心里去。可是她很明显感到自己在组里不受欢迎。
同组另一个实习生,一个名叫莫莉的哥大四年级女生,明显比她受欢迎得多。她不像笑笑那样总是加班到凌晨,但她总可以在有限时间内很好地完成任务,受到人们的夸奖。上班时,她可以轻易跟组里的男生开着不轻不重的玩笑,让人们向她投去喜爱和宠溺的目光。下班后,笑笑打起精神在办公室加班,而她跟同事一起去切尔西区或东村喝酒。
应该尝试社交。笑笑对自己说。起码组里一大半人去酒吧的时候,自己不能不去。
于是,某一个工作日,莫莉、麦克和同事们商量着去第三大道的“水银酒吧”时,笑笑怯怯地问莫莉,可不可以带上她。
“第一天我邀请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不喝酒吗?”莫莉问。
“我……我会喝一点儿。”笑笑说,“而且我可以学。”
对于这样主动的请求,莫莉不能说不。他们这回带上了笑笑。
这其实不是笑笑第一次参加同事们的下班娱乐。大摩迎接实习生的传统,就是把他们带去纽约的大小酒吧。部门规模的迎新去一次,组里迎新又去一次。每次去完都有一半人喝得不省人事。到后半夜,另一半稍省人事的就和不省人事的跳贴身舞,接吻,带去酒店完成美好的一夜。
这时笑笑会把喝得醉醺醺的男同事推开,帮他们打的,让司机送他们回家。
两次下来,组里的男同事们就知道,这个女孩是不可以碰的。
他们并不是饥不择食的色鬼。纽约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像他们自己认为的那样,当他们一身西装革履出现在酒吧里的时候,“衣服区”(GarmentDistrict)和“地狱厨房”(Hell’skitchen)那些从事时装业与娱乐业的年轻姑娘们,会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他们这些“金融男”,然后飞快地扑上来。他们实在犯不着在一个打定主意不喝酒的中国女孩那里讨没趣。
下定决心不喝酒的结果,就是笑笑在这样的工作聚会里如坐针毡。美国人很少刻意敬酒,不会像在中国的生意场那样勉强别人喝。但是,当一桌的同事都在喝酒,而唯独你一个人喝可乐或果汁,连你自己都能体会到那一份格格不入。
既不肯喝酒,也不肯让人碰,那你泡吧的意义何在呢?
想跟同组人社交?听同事传授经验?了解公司小道消息?你没有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凭什么要跟你社交,跟你分享经验?
所以“水银公园”的那一晚,笑笑的表现,并没有比以前任何一次酒吧聚会更好一点。她依然在角落里坐着,沉默地呷着一杯果汁浓厚的鸡尾酒。男同事了解她的风格,显然对她毫无兴趣。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尼那也在。他对笑笑满是同情。莫莉已经跟另外一个VP坐到一起。尼那挪到笑笑身边,几乎是不满地说:“我们组除了杰夫,都被她睡过了。”
“啊?你也是?”
“啊!还除了我。”尼那忿忿不平地说,“她看不起印度人——可是我不是印度人。我出生在英国!”
笑笑无趣地咽下一口酒,“睡老板……真的不要紧吗?”
“原则上当然不许。但没人在乎。”尼那说,“睡觉跟喝酒一样,差不多是华尔街的基本社交技能……除非你足够牛。”
啊。除非你足够牛。
七月上旬有面向实习生的跨行招聘酒会。纽约主要投行都有参与。笑笑又投了十几份简历出去,包括高盛。四家投行给了“咖啡聊天”的机会,没有高盛。
聊完以后又音讯全无。
投行之间互通音讯。在一家投行的表现,很容易被另一家投行知道。实习生呈现严重的两极分化。能够适应投行文化,融入团队的优秀实习生,往往手里抓着一打录取通知。像笑笑这样业务欠佳,又没处理好人际关系的,一个录取也拿不到。
照理,拿到顶级投行暑期实习的人,95%都能在知名投行的圈子里留下来。笑笑仿佛就是那5%。
实习中期考评的成绩非常差。差到笑笑知道自己绝无可能留下来。
除了老板杰夫和麦克的打分,还有同组同事的打分。笑笑几乎没跟MD杰夫说上什么话,也从来没从他那里接过活,所以杰夫的打分,显然是参照同组同事的给分,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最叫人郁闷的是,笑笑连申辩的可能都没有。因为她知道自己确实做得不好。活经常是一个接一个地下来,没有任何喘息余地。笑笑完全处在疲于应付的状态。干完一天的活时常常已过午夜,她虽然还逼着自己检查,但那样的精神状态,完成结果可想而知。
同一个错误她能犯不只一次。麦克连教训她的心情都没有了。
唯独还信任笑笑的,只有尼那。
“不要对自己失掉信心。摩根士丹利是个浪费人才的地方。即使离开也不可惜。”尼那说,这话大概也是对他自己说——他也不怎么招麦克喜欢,“你做得很好。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之前那个院线公司的计划书果然白做。JP摩根拿走了交易。麦克慢慢把笑笑架空。除了偶尔布置一次垃圾活,他不太理她了。
这也不错。起码不用加班到凌晨四点了。
麦克虽然不再理她,尼那还是一如既往地把手里的活分给她干。尼那自己承担的,大部分是数据分析与建模。有时他同时忙着好几个项目,就会把数据量大的项目扔给笑笑,要她录入和核对初始数据。其中有一个——令笑笑非常惊讶,也很是激动——是微软对领英的收购案。
虽然尽职调查程序还没有启动,收购谈判已经秘密地进行了几轮。大摩是微软方面的收购顾问。这个项目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立项,有超过十家公司参与竞标。直到现在,虽然微软与领英已经签订了收购意向书,毕竟肉还没有吃到嘴里;未来还会有什么变数,谁也不知道。
大摩方面跟进的,一方面是不停向领英推销微软,另一方面是不停地给微软领英的最新情况。因为参与竞标的都是很有实力的公司,领英市值被不断推高。两年半前领英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单股股价在100美元上下浮动;竞标尽管是秘密进行的,股价仍一路猛涨到200美元上下;尤其是这一年年初,最高点在269美元;五月虽然有所回落,六月又涨到225美元。
“这是个糟糕的收购时机。”笑笑说,“相当于高价买入——图个什么?”
“能够让买家在高价时买入,我们的佣金才多啊!”尼那说,“而且你操个什么心?自然会有做债券的人帮微软融资。我们该做的就是劝买家买,劝卖家卖——啊我们该做的是把这些操蛋的数据搞定!”
笑笑在条件允许的时间里,全身心地投入到对领英的估值分析里。之前干的虽然是垃圾活,已经做了不少建模的工作。慢慢地上手。Excel运用得无比纯熟。尼那不仅让笑笑录入核对数据,也让她直接按照模板进行建模分析。除了按现金流折现模型进行估值,还做了市盈率和同类公司比较分析。
领英股价涨得不是没有道理。近期营收表现好于同类公司,在商业社交领域独领风骚。近年完成的收购都有业绩贡献,两年前发布的收费产品也表现良好——想想看,多少公司人力与猎头愿意为获得竞争对手的关键岗位信息付出现金呀。
笑笑对需要设定的条件都做了最乐观的估计,预测的未来自由现金流非常漂亮。虽然有之前的估值模型打底,因为后来又拿到一些债务和贷款的新数据,笑笑不得不重新计算加权平均资本成本(WACC),所以两周后才向尼那提交估值报告。
没多久就听到麦克对尼那破口大骂:“当真?你不是在开玩笑?你把领英估出182亿?你脑子撞在脱衣舞女郎的高跟鞋上了吗?发生了什么会让你把所有预设条件都往最好的方向估计?你觉得微软愿意再在这个价格上溢价吗?你有没有搞清楚我们为买方服务?你不会觉得自己在QatalystPartners和Allen&上班吧?”
182亿是笑笑估出来的。估值根据策略与预设情况的不同会有很大偏差。正如麦克所说,笑笑对领英的销售增长率与自由现金流做了最乐观的估计,并且往低估计风险系数。而麦克显然并不欣赏。
远远听见尼那低声解释:“现在也许还不到这个估值,目前现金流是还看不出来……但看领英与脸书最近的合作,以及领英目前正在进行的收购……我们估计到明年……”
“‘我们’,谁跟你‘我们’?”
“笑笑,我们组的实习生——”
“你让她参与——你疯了吗?你是不想干了吗?”麦克压低声音。笑笑仍然听到了。满心灰凉。
这时小恶魔又来纽约。
“从我上次离开纽约起,你就没给我发过一条短信。”他发短信表示不满。
笑笑只好道歉。
“我订的《歌剧魅影》是今天。晚上七点半。”这是个周五。
“我现在还不确定。”笑笑回复,“只能说我尽力。”
到下午六点,小恶魔又发短信来催。尼那接到杰夫的一个电话。笑笑知道自己绝没可能赶上七点半了。
“你先去。我干完活就过去。”
小恶魔没有立即回复。过了七点后,他发来地址:“庄严剧院,44街245号。”
之后笑笑一直在电脑前忙碌。她的私人手机不断有短信提示音。笑笑把它关了静音。十点,她想起来剧要结束,躲进厕所去看手机。屏幕上又是一堆新短信。
“还没完吗?要开始了。”
“开始了。”
“吊灯坠落。”
“鬼魂出场了。”
“克莉丝汀看到了鬼魂的脸。她吓得昏了过去。”
“鬼魂看着他们歌唱。”
“吊灯再次坠落。”
“鬼魂扯下了克莉丝汀的戒指。”
“他们在墓地重逢了。”
“吊灯又一次坠落。”
“克莉丝汀恳求鬼魂放过他们。”
“鬼魂看着他们离开。”
“结束了。”
他的短信看起来伤心透了。
……啊,这个科技怪人的心里好像住着一个多愁善感的小男孩。笑笑又是难过,又是好笑。
笑笑觉得很对不起小恶魔,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很抱歉。我快完事了。我请你在时代广场吃夜宵好不好?”小恶魔问:“哪里?”笑笑回:“莉莉的维多利亚成就。他们有很好吃的鸡肉馅饼。”
小恶魔发了个肥猫生气地摇尾巴的颜文字,接着又发了肥猫吃蛋糕的表情。
可没过多久,尼那过来问:“今天的活干完了吗?要是没完明天来加班吧。杰夫要我们现在去南公园酒店。”
“去干什么?”
“喝酒。”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尼那说,“高盛有人跳楼了。媒体在谴责投资银行虐待初级员工。人力发邮件要求老板关心初级员工的工作与生活平衡问题。杰夫决定请全组喝酒。”
笑笑半晌吐出一句,“我不会跳楼的。”
尼那笑,“走吧。你要还想留在摩根士丹利,真的得好好跟你的大老板喝一杯了。”
笑笑只好又给小恶魔发短信道歉,如实告知老板临时召集。这次小恶魔什么都没回复。
打的去28街的路上笑笑又给小恶魔发信:“明天在法拉盛的纽约科学馆有一个机器人比赛。你有兴趣一起去吗?”
小恶魔果然立即回了一条:“谁他妈要看那种残疾机器人比赛!你确定那些弱智做出来的低智商机器人能找到它们自己的脚吗?”
笑笑说:“好吧。那明天我接着加班。”
小恶魔立即来了一条:“去吧。即使弱智也不能太俯视他们。我去指导他们一下。”
笑笑几乎笑出声来。她真是太了解他了,总是知道拿什么东西哄他。
食物……代码……机器人……也许还有酒,药,性。
那晚的聚会笑笑依然一筹莫展。杰夫·霍夫梅似乎打定主意不理她。这次笑笑学乖了,没再喝果汁,而要了一杯马蒂尼,加了柠檬。好几次笑笑端着她的马蒂尼,想上前跟霍夫梅敬酒,可是霍夫梅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不只是他们组的同事,还有邻组的VP和助理。此外还有一些他的相识。
被人冷落,只好看风景。这是南公园酒店屋顶。虽是夏日,凉风袭人。落日颜色的华盖笼罩出一种温暖而慵懒的意境。往外可以看到帝国大厦与克莱斯勒大厦,以及大半个曼哈顿中城的夜景。
到凌晨两点,数次努力攀谈失败。笑笑知道霍夫梅不会理她了,于是跟同事告别,自己打车回家——她以前从不打车。现在可以叫公司报销,打车理直气壮许多。
回到哥大学生公寓,小恶魔占着她的床。屋里仍是一股酒精和大麻味道。笑笑本来就对酒精和药品很是反感,登时发了脾气:“这不是你家!是我同学的地方!你怎么能……”
小恶魔看起来喝得比她的同事还多,他醉醺醺地冷眼打量她:“不高兴?你为什么不住到酒店去?你刚从中城酒店回来,不是吗?”
他们吵了十分钟。两个人都有点心灰意冷。笑笑把小恶魔赶到客厅,砰地关上房门睡觉。她太累了。
明天。明天再说。笑笑想。
次日清早笑笑回公司加班。小恶魔还在沙发上睡觉。
笑笑在冰箱上留了纸条:“煎蛋在锅里。麦片和面包在桌上。牛奶在冰箱。下午两点在纽约科学馆见。”
她回公司,干昨天剩下的活。但是活根本干不完。她一直干到将近一点,准备出发去科学馆。这时又进来一条短信。
来自芬克斯坦。
“今天大都会博物馆有莫奈主题的印象派展览。一起去?”
笑笑咬住嘴唇。
“我非常抱歉,先生。”笑笑编辑短信,“明天可以吗?”
“明天我飞伦敦。”
“可是我还有事……”她想着小恶魔。
“詹姆斯·戈曼依然不肯给雇员‘保护性周末’?”芬克斯坦问。
詹姆斯·戈曼是大摩现任总裁。所谓“保护性周末”,是以JP摩根为代表的投行,为了平衡雇员的工作生活,而设立的某个周末不允许加班的条款——作为对年轻投行雇员跳楼事件的回应。
“没有。大摩没有。”笑笑回答。
“那么你得好好为自己权衡。哪件事情更重要?是蹲在办公室里做你的PPT,还是出来跟一位很可能在两年内变成高盛合伙人的高级投资银行家,好好社交一下?”
笑笑几乎把嘴唇咬烂。
她的大摩导师霍夫梅从来没给过她什么指导。她确实,确实太需要一点建议了。
她给芬克斯坦发信:“好。莫奈。几点,哪里?”同时又给小恶魔去了一条:“抱歉。下午去不了了。晚点解释。”
芬克斯坦的回复在同一时间进来:“我去接你。你在哪里?”
笑笑回复她在公司。
隔两分钟,芬克斯坦短信又到,“现在。你楼下。48街朗加里剧院前面。”紧跟着又进来一条,“黑色保时捷。应该不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