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检察官代表笑笑向阿拉梅达郡立高级法庭正式提起诉讼。阿历山大·张被传唤至法庭,交了十五万美元的保释金,接着被释放。
美国法律系统一向效率低下。从起诉,立案,取证,到正式开庭,一晃又过了三个月。一直到次年一月份,这个性侵案才第一次开庭。
阿拉梅达郡立高级法院坐落在奥克兰市法伦街,离华埠很近。附近有个湖,夏日里格外漂亮,冬日里萧条冷清。
那天笑笑自己一个人去的法院。西西说要陪她,笑笑恳求她不要。
笑笑很早就到了,过了安检,没有人理她。是14号法庭,在法院七层。笑笑一个人在走道里等。走道一面是编了号的法庭,另一面是巨大的玻璃。透过玻璃可以俯瞰半个奥克兰。笑笑趴在玻璃上,看底下的车流来来往往。
法庭门口的招贴格外滑稽。“禁止穿拖鞋或赤脚。”“禁止看报纸。”“禁止使用手机。”“禁止交头接耳。”
笑笑在走道里等了一刻,接到助理检察官的电话,请她去14号法庭的书记室。她走进法庭,里面空空荡荡。助理检察官从法官席的入口出来,招呼她进去。
起诉方是地区检察官。笑笑作为受害者,以证人身份出庭。证人只在法庭传唤时出来回答问题,其他时候回避。书记室里,助理检察官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只需要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他说,“别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在书记室里耐心等待。九点正,开庭。法官、书记、检察官、陪审团员入席。她不知道法庭的状况,只能坐在屋里干等。
等到九点四十,有人招呼她入席。她拖着僵硬的脚步朝法庭走。路上她起了逃跑的念头。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观众席爆满。并非公开审理的案件。但因为校园反性侵游行招至媒体关注,不知有多少记者凭借关系混进这里。法庭不允许录影摄像,于是他们穿着便服肃静而坐,纸笔在握。笑笑不敢朝观众席看。她觉得射过来的每道目光都把她当成婊子。
法官居中。地区检察官席居左。陪审团席亦居左,在地区检察官席的上面一层。证人席在中央,面向法官。被告席居右。小恶魔站在被告席上,仍是一副故作轻松的,吊儿郎当的神情。
她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紧接着收回目光。她感觉到他的轻蔑和嘲笑。
法官简单介绍了笑笑的情况。为了照顾她的名誉,没用全名,只用“方小姐”这个称呼指代她。地区检察官方面首先提问。
“方小姐,你指控被告方在前年9月25日,伯克利某姐妹会入会仪式以后,对你进行了性侵。是这样吗?”助理检察官问。
“是。”声音几如蚊蚋。
“在受到性侵时,对方具有完全的行为能力,而你因为酒醉和绑缚而失去反抗能力。是这样吗?”
这是笑笑自己向地区检察官反映的情况。她回答:“是。”
“在发生性行为之前,对方并没有征取你的许可,而你也没有给予对方许可,是这样吗?”
“是。”
助理检察官向法官说:“法官先生,各位陪审员先生,前年9月25日,被告人亚历山大·张先生,在完全没有取得受害者方小姐许可的情况下,与之发生了性行为。这一情况已得到确证。而方小姐本人向法庭提供的精液分析报告,也显示性侵实施者的确就是被告人。事实铁证如山,希望法官与陪审团能够秉公做出判决。”
这时被告方律师要求提问。法官准许。
被告方律师是个看起来格外精明的中年华裔。他向法官表示感谢后,转向笑笑,问:“方小姐,我有一个疑惑:前年9月25日你受到性侵,次日报警;一周后你取得精液证据。如果人证物证都在,请问你为什么没在当时向法庭提起诉讼呢?”
笑笑哑住。
助理检察官替她回答:“因为方小姐当时没有有效的法律援助。而且,受到性侵,毕竟是件难于启齿的事情。”
被告律师说:“如果感到难于启齿,为什么又要报警呢?这还不是事情最蹊跷的地方。我方最大的困惑在于:从前年9月25日事件发生以后,到去年11月方小姐向地区检察官发起委托请求,这整整一年时间,如何解释?我承认我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们是否可以推定,在前年事件发生后,有什么事情阻止了方小姐向法院提起诉讼。这显然不是出于羞耻或恐惧之类的心理原因,因为方小姐并没有因为羞耻或恐惧而放弃向警察局报案。报警这一行为表明,方小姐是有充足的心理动机提起诉讼的。但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答案只有一个:她不确定那个夜晚她是否是自愿的——她不确定那天晚上发生的关系,到底是否构成性侵。”
笑笑立即出声反驳:“不是这样的!我确定!我可以完全确定——”
那位律师说:“请允许我把话说完。只有一种可能可以圆满解释方小姐在起诉问题上的一年的拖延,那就是方小姐曾经深深爱着我的委托人,但我的委托人一直处在不冷不热的状态;在被我的委托人强行中止关系以后,她恼羞成怒,对他采取了恶劣的报复手段——”
“不!不!法官先生,他在说谎——”
“法官先生,我可以说完吗?”得到允许后,那位律师继续说,“在前年下半年,以及去年上半年,方小姐与我的委托人关系极其亲密,完全构成情侣关系。他们周围的同学都可以作证。去年春季,方小姐与我的委托人的关系如胶似蜜,形影不离,那时她完全没有想到要指控我的委托人对她进行性侵。去年八月,当他们分手之后,我的委托人迅速与另一名女孩建立关系,这招来了方小姐的强烈嫉妒,并使她最终决定,利用先前在他们欢爱时的精液,向我的委托人发起报复。”
笑笑知道美国律师善于颠倒黑白,但怎么都不敢相信他们有本事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她激烈地指着律师说:“不是那样!不是那样!法官先生,他在说谎!”
“我并非说谎,只是陈述事实。如果你有证据来说明这并非事实,我们当然无话可说。但在那之前,我们是否应该考虑这样一种完全合乎目前事实的情形:方小姐对我的委托人一往情深,自己设局,安排一切,与我的委托人发生关系;后来又因为无法得到我的委托人的青睐,而反咬一记,侮蔑其为性侵?——甚至,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她有意保存了两人发生关系时的体液信息,以此要挟我的委托人就范。我的委托人起初出于无奈,只得勉强从之,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与方小姐断绝关系,所以才使方小姐恼羞成怒,蓄意报复?”
举众哗然。数不清的目光,像刀一样劈向笑笑,好像要把她凌迟在众目睽睽里。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把自己灌醉,把自己绑在床上,然后请你的委托人来强奸我吗?”
“在喝醉的状态下把自己绑在床上显然是有难度的,但假如得到了别人的帮助呢?你的好朋友——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姐——告诉我,你一直深深喜欢着我的委托人,并请她帮助,一起设下这个局。根据这位小姐的说法,当时我的委托人正在跟她室友交往。你为了诱导我的委托人与你发生关系,故意躺在她室友的床上,再请这位小姐叫来我的委托人。事情发生后,你再反咬一口,指认我的委托人对你进行性侵。难道不是这样吗?”
笑笑彻底慌张起来。这谎言听起来是那么的天衣无缝。“撒谎!”她像败下阵来的狗,除了汪汪叫没有别的办法,“法官先生,他在撒谎!”
那律师平静地问道:“方小姐,请问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星期,你是否曾经主动跑到我的委托人门口,并且向他表白,非常明确地,向我的委托人表达了崇拜与仰慕之情?并且非常清楚对他说出了‘我喜欢你’?”
像被人用榔头在胸口上重重锤了一记。那打击叫她几乎晕眩。余光中她看到小恶魔朝她露出恶狠狠的,胜利的笑容。
强奸罪的认定标准之一,是发生性行为的其中一方并非出于自愿。只要被告方有足够的证据说明双方出于自愿,强奸罪就无法成立。
甚至……他们可以诬陷她,是她主导了一切的发生。
“我……”
“你只要回答是与不是。”律师先生就事论事地说,“如果这可以帮助你记起来,我们这里有你当时在他房间里发言的录像。我的委托人之前是国家量子实验的参与者之一,出于防范考虑,他在房间里秘密安装了四个摄像头。它们虽然不能记录声音,但是明白无误地记录了你的口型。我们根据口型还原了你当时对我的委托人发表的言论。你不但表达了对我的委托人在学术与技术方面的赞美,还表达了希望与他交往的心情。方小姐,现在你是否记起来了呢?”
他留了后着。他一直都留了后着。
你不是指控我上了你吗?好,我来指控你心甘情愿,想让我上。
旁听席上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听到人们在说:“看哪!这个妄想吃上天鹅肉的小荡妇。她得不到他所以想毁了他!她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活该!她真是活该!”
她的腿因为愤怒而发抖。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她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腿,用疼痛让自己清醒。眼泪决堤而下,她用发抖的声音对法官说:“法官先生,我从来没有诱导他与我发生性行为。我从来,从来没有爱过他。”
那律师紧逼而上:“那方小姐如何解释,那天早上,你突然出现在我的委托人的房间,并向他说‘我喜欢你’呢。”
“那是撒谎。”她发抖地,清清楚楚地说,“那一切都是撒谎。美国法律对大学性侵者一向从轻判处。我不可以接受。我发誓要报复他。可是理由不够。那时的我没有法律知识,没有司法援助。有人鼓励我,接近他,找到他的弱点,才能够给他最致命的打击。我照做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是精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有良好的家境,他只要交一点罚款就可免除牢狱之刑……而我有什么?我是一个中国来的贫穷的女孩。我拿什么跟他打官司?我那时连英语都说不好,我上法庭能用上什么单词?……斯坦福性侵案是什么结果?那个斯坦福学生强奸了女孩。那女孩将被一辈子的噩梦折磨,而那个斯坦福学生得到了什么惩罚?仅仅三个月的监禁!……我告诉自己这不够。这远远不够。如果这个国家的司法系统不能给我公道,我必须为自己讨公道!!
“所以我只能委屈自己接近他。我知道他在嗑药,那么我要努力知道,他屋里藏了多少药,他是不是还把违禁药品分给别人。我知道他在从事黑帮活动,那么我要努力知道,他跟什么组织有来往?他帮他们做了什么?他怎样参与了那场奥克兰骚乱?……那一切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包括后来跟他在一起也不过是伪装。我所有接近他的行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复。我恨透了他!!我要他下地狱!!……所以,法官先生,你看,我没有爱过他。从来,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斩钉截铁的,一字一字地说完最后几个字。她的愤怒和仇恨感染了所有人。人们带着惊恐、畏惧与同情的情绪望向她。
法庭陷入一片寂静。书记官在键盘上拼命敲击。被告方律师一时语塞。
接着有人打破沉默。
是被告席上的小恶魔。
他额角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突出来。他脖子上的血管,一根一根从肉里挣脱出来。他的面孔因为愤怒和痛恨而扭成一团。他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般的嘶鸣。一双黑如寂夜的眼睛,死死地,恶狠狠地,一瞬不瞬地咬住她。
她感到那里射来的目光,于是将目光转向他。像被冰锥在脊梁上戳了一下,她登时觉得头皮发麻。耳中无数警铃作响。仿佛冥冥之中她知道危险来临。但是腿如灌铅,她一步未移。
他们目光对接的一刹那,小恶魔如一只定位到猎物的野兽,从被告席上猛的一跃而起。他单手一撑翻过桌面。在任何人来得及阻止他之前,他已经像鬼魅一样移到笑笑眼前。他伸手在她胸口猛推一把。
笑笑连人带椅仰翻倒地,发出一声巨响。后脑勺撞地,眼前一片金星。模糊的视野里蒙上一片阴影。
紧接着他腿一跨骑了上来。身子重重地压在他身上。那鹰爪般的,冰凉的一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他像野狗一样狂吠起来。
“操你!!操你!!婊子我他妈操的就是你!!”
离笑笑最近的检察官助理,赶紧试图拉开小恶魔,却被后者一把推开。本法庭的狱警匆匆忙忙掏出警棍。警棍将要落下的瞬间,却被小恶魔一把夺了过来。他拿到警棍,就向朝他扑来的人群舞动。人们尖叫着后退。接着他手持警棍,低头看瘫在地上,因为恐惧而迷惘,而在地上发抖的,抓着自己的脖子咳嗽的笑笑。
那一刻看起来危险极了。歹徒手持警棍。脚底躺着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女孩。他只要高高举起警棍,朝她的脑袋一棍打下去……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他看起来好像就要这样做了。他举起警棍。人们尖叫起来。没有人敢靠近他。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笑笑的衣领,像提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提了起来,接着把她重重按在墙上。她听见自己的后脑勺在墙上又是咚的一声。她像失了魂魄,眼神失焦地看着他。
他一手举着警棍,一手抓在她锁骨和肩膀上。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没有尽头的黑夜一样逼了过来。
“为什么?”他的面孔看起来非常凶狠。但是他声音发抖,很轻像是乞求。鼻息抚过她的脸,像一阵温和的晚风。“为什么?方含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是他没有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赶来支援的狱警高举警棍,站在他身后。
她张开嘴,想要说,阿历,躲开。但是肌肉好像已经失去控制。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根警棍狠狠一下砸在他后脑勺上。她又听见叫人心惊胆战的咚的一声。他吭也没吭一声,晃都不晃一下,直直倒在她身上。那么重,那么重。
人们很快把他拖开。但他只是倒下,并未昏厥。一股血线从他头发里渗出来,淌到他侧脸上。他在尘土中睁开眼来看她。那目光带着痛苦的,直直地射向她,刀一样地割过去。他嘴角微动。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知道他在说什么单词。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但是没有机会了。狱警担心他再暴起伤人,用手铐在背后拷住他的双手。他像一头被猎枪爆了头的熊一样被人拖走。法官宣布休庭。
笑笑从法庭里走出来,记者蜂拥而上。
“被告方律师的言论,是事实,还是彻头彻尾的编造?”
“你承认你对被告确有感情吗?你是否后悔对他的指控?”
“你能谈谈是什么促使你勇敢地站出来指证犯人吗?”
被墙面和地板撞过的后脑勺,在一抽一抽地疼。笑笑费劲地挤开人群。助理检察官这时想起还有她这么个证人,匆匆赶来为她开路。他想请笑笑去书记室休息,一会去医院检查,但是笑笑说她很好不用。她说她想回家。
她拒绝了人们的好意,出了法院,独自走上回家的旅程。她知道周围有记者还在跟随她,于是朝华埠走了几步。外面的阳光很是灿烂,凉风抚在她面颊。这么久以来悬在心头的一桩事,终于得到解决。她报仇了。他马上会去监狱。他刚刚那愚蠢的反戈一击,只会让他的罪行更加彻底。她大获全胜。她很高兴,应该很高兴。
她跌跌撞撞地往南走了几个街区,走到一处草地。她有点想不起回家的道路。阳光在眼前像雪花一样虚晃。她忽然觉得鼻子里有液体。伸手一触,低头看,是血红。
在她低头的瞬间,她脑袋里的血像找到泄口一般,哗地一下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