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算,周皓已经很久没坐过地铁了。家和单位离得太近,步行就可以,去稍远的地方,也都是坐江羽骞的车。
这天下班,天色已暗,大城市的绚烂霓虹,在他面前形成一个细密的网,兜住了他探索的欲望,以及迫切渴望融入这个群体的心情。
是的,他渐渐变了,从前对大城市的抵触畏惧一天天地消了,现在的他,正在试图融入这里。
家里的盐快用没了,周皓打算坐地铁去另一个区,途径十六站地,买两袋盐回家。
他今天穿着崭新的羽绒服,是件米色的中长款,上个月发工资他给自己买的,没什么特别中意的地方,一股脑买下来,全是因为导购说的那句话:今年流行这个款,这个颜色。
正是下班高峰期,地铁车厢内人挤人,周皓站在车门边上,无形间与拥挤的人流隔开了。
周皓:我去老洪塔那边的家乐福逛一逛,晚点回来。
江羽骞:好,晚上想吃点什么?我今天提早下班了。
周皓:别再做了,冰箱里还有点中午的剩菜,晚上把它解决了。
江羽骞:都听我们皓皓的。
——男人嘴角扬起笑意,退出微信界面,把手机揣回羽绒服的口袋里。
“奶奶,您来坐。”
“谢谢你啊,小伙子,这是刚下班啊?”
“嗯,刚下班。”
一老一少的对话,穿过厚重的人形墙,传到了周皓的耳朵里。他惊惶地开始四下张望,想从站着的并排人墙里,挤到声音的发源地。
奈何人实在太多了,他只能守着自己的落脚地,定住脚。
下一站到了,车门打开,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涌了出去,紧接着又涌进来许多人,车门再次合上。
周皓趁着人流松垮的那一段间隙,偷偷地往方才的声音发源地瞅了瞅,都是些不认识的陌生面孔。
他刚才,应该是听错了。
再过了八站地,周皓下了地铁,去家乐福买了两袋盐,又坐上地铁往家的方向去。
两袋盐,硬是折腾了这么远的路,他倒是乐在其中。
这便是他最为奇怪的地方,也是他最为可爱的地方,认定了一件事,天塌下来他也得去做。甭管做成这件事,到底有何意义,又或者会耗费怎样的人力物力,他都不管。
周皓拎着两袋盐回了家,客厅的灯亮着,但没有人。
“江羽骞,”周皓喊了一声,顺手拧开书房的门,坐在电脑桌前的男人抬起头,紧绷的眉头逐渐舒缓开。
“我回来了。”
江羽骞站起身,迈着大长腿走过来,“吃饭吧,我去把菜热一下。今天怎么跑去那么远?咱家附近就有超市啊。”
“没什么,就是想去那儿了。”
“你买了什么?”
“买了两袋盐。”
江羽骞搓了搓小疯子的脸颊,“外面冷不冷啊?”
周皓像个姑娘似的,害羞起来,嗓子里哼哼唧唧地说,“还行吧,也不是太冷……”他的眼睛闪闪烁烁,不大好意思看江羽骞。
江羽骞心领神会,嘴里掖起一抹不经意的笑。
开着地暖的房子里,暖和又温馨,周皓脱去身上的外套,坐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厨房里是江羽骞热菜的动静,滋滋啦啦,人在客厅里,都能感受到那股热乎乎的油烟气。
“别玩了,过来吃饭。”江羽骞把热好的剩菜端上桌,视线投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小疯子。
周皓放下手机,去厨房盛饭、拿筷子。
这似乎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江羽骞做菜端菜,他去盛饭。明显他占了大便宜。
“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周皓吃着饭,随便问问。
“我小姨今天过生日,我妈让我过去吃饭,就提早回来了。”
“那你怎么没去?”
“后来我一想,你一个人在家,我就不高兴去了。”
他们俩好像就该黏在一块,吃饭一块,睡觉一块,任何烦杂事都阻隔不了。不过,小疯子的心还是为之触动了一下。
周皓屏息凝神,扒了几口饭,咽下去,他对江羽骞说,“你不去,你妈该生你气了。”
“我跟她说公司加班,去不了,她该理解的。”
时间突然安静了,只听得见彼此咀嚼饭菜的响动。周皓看着男人英俊的侧颜,在想:要不顺了他的心,去见见他父母?
晚上依旧如常,周皓再看他的八点档谍战剧,江羽骞在书房里处理公务,他今天带回了一摞文件,有的忙了。
八点一刻的时候,江羽骞接到了欧易的电话——
“羽骞,你现在在哪儿呢?”
“在家。”
“周皓在不在你旁边?我有点私密话要跟你说。”
江羽骞皱皱眉,今天的文件搅得他心烦意乱,实在没有心神匀给别的事,“我一个在书房,有什么事吗?”
“孙奕文回来了,你把你家那位看紧点,回了国事情就不好办了,鬼知道这倆会不会什么时候又搭一块儿去……”
欧易还在说着话,可是江羽骞却什么也听不清了。言犹在耳的只有那句,“孙奕文回来了”。
短短的几个字,无疑在江羽骞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刹那间世界都成了虚无,他唯一的知觉,就剩下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着。
他神情恍惚地走出了书房,躲在一堵白墙后,窥视着一无所知的小疯子——那人盘腿坐着,胸前抱着抱枕,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时而咬咬手指甲。
多么天真纯洁的小疯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却要被我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骗得团团转。
江羽骞的眼睛湿润了,他背靠到白墙后,连多看一眼那个小傻子的勇气都没有。
他失神地走去卧室,一个人躺在床上,怀里紧紧搂着小疯子给他夹的皮卡丘。
“江羽骞,那个特务暴露了。”周皓兴冲冲地走进来,打开了房间的灯,“你怎么都睡了?”
江羽骞的声音也被刺激得颓然无力,变得沙哑,“今天有点困……”
“那你睡吧,我去洗个澡。”
江羽骞突然转过身,日光下的脸色十分苍白,眼圈里还是未曾褪去的红,他把比卡丘用力地贴在胸前。这样一副模样,谁看了,都知道这人心里藏了事。
“骞骞,你怎么呢?”周皓哄他时,总是叫他的小名。
江羽骞只是抬眼看着小疯子,一声没吭。
周皓猜想是不是他今天没去吃饭,被他妈说了,可转念一想,不能啊,他又不是小孩子。
“我有点不舒服。”江羽骞的眼神蕴着道不明的东西。
周皓脱了鞋直接爬上了床,侧躺在江羽骞身边,以干净的眼神望着男人。
江羽骞最受不了小疯子的这股蒙在鼓里的天真劲儿,他一句话没说,背过去了脸。
周皓伸手环住了他,小声地询问,“你今天怎么呢?”
江羽骞的手死死掐着手里的毛绒玩偶,他卯足了劲,恨不得指甲穿透玩偶,掐进他自己的掌心里。
“你不想跟我说话,那我去洗澡了。”周皓没好气地说。
江羽骞却突然翻过身,伸长胳膊按住了小疯子,“皓皓,你亲我一下。”
“你今天抽什么疯啊?”
箭在弦上,江羽骞彻底失了控,他像攀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强硬地撬开对方的嘴唇,吮吸对方的气息。这里头不掺杂半点欲望,他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这人真成了一阵风,飘走不见。
周皓被他整得一头雾水,狠狠地用手抵在男人胸前,阻止他的进攻。江羽骞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喘着粗气,喉咙里都是压抑的痛苦情绪。
“你今天到底怎么呢!?有话就说!”周皓冲他吼。
江羽骞重又抱起床上的皮卡丘,还是一声不吱。
“简直有病!”
周皓穿上鞋去了卫生间。
大概一刻钟后,周皓湿漉着头发又回了卧室,江羽骞还是那副萎靡样儿,蜷成一团,闭着眼。
周皓关灯爬上了床,两人各据一角,谁也不理谁。
窗户外是断不掉的汽笛声,一声接着一声,不夜城的激情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这两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此时此刻,与整个城市发生了冲撞,他们太安静了,安静得太过反常了。
许久,江羽骞一点点地将身体移了过来,他试探性地捏了捏小疯子的手,指尖触及到的温度,让他踏实了一点。
“皓皓,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
他问的话,再寻常不过,几乎每日都要过一遍口。可恰恰就是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话,反而激起了周皓的怜悯心。
“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周皓凑近他的脸。
江羽骞温柔地用手摸了摸小疯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在他的脸颊上捏了捏。踏实感又增了几分。
“明天我带你去江北的别墅看看。”江羽骞避而不提周皓的疑问。
也不是什么心事都要往外说,周皓能理解他,也就没再逼问他了。
“好啊,那咱们明天去看看。”
他们毫无睡意,江羽骞拼命搂着周皓,就怕他飘走。
“你能不能稍微松松啊?我喘不上气了。”
江羽骞把手松了点力道,可还是箍得紧紧的。
“皓皓,明天咱们去选家具跟床吧,再把灯看看。”
“还早呢,着什么急!”
“先看看,这是咱倆的房子,以后要在里面住……”江羽骞抬起眼皮,瞄了眼小疯子,“住一辈子的。”
“你今天怎么没看电视?”好半天,江羽骞才算问到了关键。
周皓撇撇嘴,讥讽地说,“还不是为了过来安慰你!明天的剧情我都连不上了。”
江羽骞凑过去亲了亲小疯子的右脸,他终于笑了,有点傻气,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呆木头。
接下来的几天,江羽骞都是车接车送,周皓不明白就那么几步路,他还非得开个车。
周皓说了他之后,车是不开了,然后开始两条腿跟着,寸步不离。
周皓实在纳闷,心想这人是闲出屁来了还是怎么的。有一次,他问呆木头,你干嘛老跟着我上下班?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缺贴身保镖。
呆木头是怎么回答的?他说,
“我怕我们皓皓被人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