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
向满将头扭了过去,刻意避开沈唯清,望向水池边的墙壁。
那里常年被溅起的水花侵蚀,有斑驳泛黄的水渍,一层叠一层,早已看不出原样。
她的脸色未变,故作?镇定,更是梗着脖子。
但眼睛骗不了人。
向满恐怕一辈子也学不会坦然地说谎。沈唯清甚至有些庆幸,庆幸她?不是严丝合缝的钢板一块,总有那么一个入口,能让他窥见她?的心?。
幸好,真好。
他笑着擡手揉了下向满的脑袋:“端菜!”
把她?推回了客厅
一顿饭吃得很融洽。
老太太尺度拿捏得当,有些话点到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他们年轻人自己去撕扯,总要?撕扯明白了,把苦头都吃尽了,才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吃完饭已近傍晚,老太太勒令沈唯清送向满去车站。
沈唯清先出去了,向满给老太太量了遍血压,一老一???小又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散,向满从胡同路口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唯清的车停在那,人坐在车里看手机。
她?走过去,敲敲车窗,力?道挺狠,咚咚两声。
刚刚吃羊蝎子吃了一身热,这会儿还没消散呢。向满出门的习惯又是围巾帽子一个不落,再加上车上暖和,没一会儿鼻尖就渗了点细汗。
沈唯清抽了张纸巾给她?,她?接过来?没擦汗,而是毫不顾形象地?擤了鼻涕,特响。
车内密闭空间又把声音更加放大?。
向满看见沈唯清眉梢微微挑动,又从包里抽了张湿巾出来?擦了擦手,接着翻啊翻,翻出个橘子。刚刚汪奶奶给她?路上吃的,说是供果,吃了好,而且特甜。向满用指甲一按,抠开了,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沈唯清车里什么香氛都没有,原本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这会儿浸满了酸涩橘子味儿。
开车的人眉头稍稍隆起,刚想?张口说点什么,就被向满打断了。
“看我不顺眼就把我放下去。”她?嘴里塞了橘子,说话含混不清的,“我就这样,从小家里没人教没人管,粗鲁没礼貌,没见过世面,也没什么素质,人不算好,心?更不算善良。”
“不然也不会那样对你。”
“我觉得你对我还是了解太少了,沈唯清。”
潜台词是,为了我这么个人如此执着,属实没必要?。
向满很少真正?贬低自己。
她?不自信,谦卑甚至胆小,但在心?里始终是持一口气?的,如果不是这口气?,她?走不了这么远。可是面对沈唯清,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惜自嘲自讽来?让沈唯清赶紧退步,只要?沈唯清可放过她?,她?愿意再丢脸一点。
她?不知道的是,这话落在沈唯清耳朵里意味相反,反倒让他更加开怀。
这证明她?黔驴技穷了。
她?再没什么招数可用了。
她?对他束手无策了。
“我说你幼不幼稚?”恰逢红灯,车缓缓降速停下,沈唯清扭过头看向满,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一圈,那眼神很直白,也很混蛋,“你什么样我没见过?还要?怎么才算了解你?”
“你差远了。”向满说。
“是你想?得太浅了。”沈唯清回敬她?
不能多说话,说多了就又要?吵起来?。
冬日?里没什么傍晚霞光,太阳从楼宇之间的缝隙直直掉下去,天从昏暝到黑透似乎就是转眼一霎的功夫。
进站口前车辆即停即走,向满看了看车票时?间,还有富裕,就指挥沈唯清先去停车场。
“坐一下,我还有些话要?说。”
沈唯清猜得到她?想?讲什么。
停车场里拥挤不堪,那么多个出入口,拎着行李箱的人们从东西南北相交再相错,让人眼晕,有些缘分?你要?是不抓,擦肩而过可太容易了。沈唯清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不论向满说什么,这一次他都不会动摇。
“说吧。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说说我们分?开的这一年,不对,快一年半了。”向满这样做开场白。
“我以为你回上海了。”她?说。
“我为什么要?回上海?”
“因为你的家在那,你当初来?到北京是为了工作?,可是留在北京却是为了我,后?来?我走了,我以为你也会离开。”
“想?多了,我有钱有自由,又不用上班,想?去哪就去哪,”沈唯清说完这话有点后?悔,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去哪里都一样,不都是活着。”
这倒是实话。
说起来?,他和向满的经历有一点相似之处,十几岁被扔出去历练,国内国外辗转各个地?方,求学,工作?。没人管他,他也乐得当个洒脱人,不下凡,不喝露水。和他的作?品风格一样,随意,随性而为。从前更是口出狂言,人用不着活太久,也用不着非得追求点什么。
生命本就无意义,重在参与和体验,逝去就如雨雪随风,不留痕迹,这样的故事很浪漫。
可是。
向满让他了解了另一种看人生的角度。
沈唯清始终记得她?刚认识向满的那年元旦,他们从老太太家吃完饭出来?,向满站在寒风里弯腰挑水果,路灯的光线打在她?背上,又被她?的黑色羽绒服尽数吞没掉。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片热闹中?央。
那是他第一次因向满这个人,心?里有所起伏。
那是一种认真,谦卑,甚至敬畏的态度,每一天都很奋力?地?活。
即便命运不公,即便艰难,即便充盈着苦痛,她?依然那么努力?地?,想?要?过好自己这一生。
有点想?抽烟,沈唯清忍住了,他把车熄了火,向后?靠,对向满说:“你要?是想?劝我,就免开尊口吧,男女之间这点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我没逼你接受我,你也别逼我放弃。我们互不打扰,就这么着吧。”
向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挺新奇的。
她?对沈唯清说:“浪费时?间就没意思了。”
沈唯清则掀起眼皮瞧她?:“只要?我觉得有意义,就不算浪费。”
“可是我会有压力?,我心?知肚明自己不会接受你,还眼睁睁看你在我这耗着,实在别扭,”向满说起上一次接受沈唯清的场景,那天她?在迪士尼玩了一整天,被那里的童话滤镜感动,因此心?肠变得柔软,感情一下子漫过理智,她?答应了沈唯清走进自己,结果换来?两败俱伤。
“是我的错,我该跟你道歉,我当时?如果叫停了,也就没有后?来?了。”
向满手里还握着橘子皮,湿漉漉的,心?也像是被这酸涩灌满,她?说:“这么久了,我还是我,没有变,我没办法跟你解释为什么,但感情在我这里永远不会占得最重要?的位置。我不能再伤你一次了,沈唯清,人不能自找苦吃。”
沈唯清听到此处笑了声。
向满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说来?说去还是一套词,我都腻了。”要?是他听得进去就好了。
他擡腕看了下手表,“走吧,送你进去。”
“时?间还早,我话还没讲完。”
“可我不想?听了,横竖没一句我爱听的。”
沈唯清十分?强硬果断,锁车,拉开后?备箱,把向满的行李拿出来?。
向满跟着他下车,站在一边等,盯着他拎行李箱的手臂,忽然问:“你怎么受的伤?汪奶奶说你跟人打架了。”
“逗你你也信。”
“还疼么?”
“不疼,”沈唯清说,“早就好了。”
向满今天带的帽子有一圈细细的白色绒毛,把人衬得柔和,沈唯清感觉自己的心?也被那绒毛轻抚过,又痒又软,他一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下意识想?去牵向满,可手都伸出去了,又停住,向满在同一秒向后?退了半步,自此,泾渭分?明。
安检前,向满停了下来?。
她?微微仰头,看着沈唯清的眼睛:“还是要?谢谢你,你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待人要?真挚,待己坦诚,勇敢一点,享受生活,不惧怕未知。这些我都记得,我会永远感激你。”
沈唯清把行李箱推给她?,态度不乏愤慨:“我教会你这么多,唯独没教会你善待感情。”
向满紧抿着唇。
她?原本觉得想?说以后?没有联系的必要?了,可是沈唯清这句话让她?心?虚了,所以做出让步。
“我们还是朋友,我偶尔会回来?,也会去看汪奶奶,如果你一直在北京,我们还会再见面。”她?把东西放进安检带,对沈唯清最后?告别:“我走了?”
沈唯清深深看着她?,没说话,转身离开。
列车沿着铁轨把牵挂带去四面八方。
向满依然觉得车站是最有温度的地?方,她?没什么浪漫细胞,但一有失意瞬间就往车站跑的习惯一直留着。
离发?车时?间还有一小时?,她?好不容易在候车区找到个空座坐下,打开电脑摊平在腿上处理了一会儿工作?,有点渴,翻出保温杯,想?去一旁的饮水点接热水,结果刚起身座位就被占了。
她?站在饮水机前,听到手机在包里震。
沈唯清在电话里问她?:“你是哪个检票口?我找不着。“
话筒那边是同样的嘈杂。
他又回来?了。
“我看看”向满擡头环顾,“B3。”
嘴是强将,心?却是弱兵。
不论向满话说得多硬气?,可看到沈唯清越过人群朝她?走过来?,还是会心?跳乱拍。你爱谁,你在想?着谁,只看你的眼睛在人群里落在何处,就足以证明。
向满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问沈唯清:“怎么进来?了?”
“刚刚一直在听你讲,我感觉自???己有点亏,不大?公平。”
沈唯清随便买了这个时?间段的一张票,为了混进候车厅,换来?短暂片刻,能和她?再说几句。
“时?间有限,你闭嘴,我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候车厅里电子播报音和人声糅杂着,变成恼人的白噪音,可向满听得清沈唯清的每一个字。
“当初你要?跟我一起旅行,却把我扔下了,连个体面的结束都没有,我连自己做错什么了都不知道。说真的,我那时?挺恨你的。我不懂你这颗心?怎么就这么硬。”
“找你不是什么难事,但我也知道,你笃定我自尊心?强,不会去找你。”
“我确实尝试过了,我给自己设了个限,一年多,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长?,我觉得自己能忘了你,但再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不行。”他顿了顿,“不是去药店找你那次。”
向满目光平静,没有任何意外:“我知道。”
她?说:“是在上海,有个展览,我在路边等人,看到一辆车开过去,很像你。”
沈唯清没否认。
那天下着雨,南北方的秋景终究有不同,深秋的上海少了点萧索,添了些旖旎多情的颜色。向满站在细密雨幕里,穿得单薄,像一幅水墨,她?是最扎眼的墨点子。
沈唯清那时?觉得她?看上去很孤独,后?来?想?想?,孤独的哪里是画中?人,分?明是他自己。
“后?来?我借着工作?为由去你的城市找你,就是把自己最后?一张脸皮也放下了,我劝说不了自己,我在任何事情上都能随性无所谓,唯独感情,我是真做不到。”
“你说我不够了解你,我承认,但那是之前,我的确不明白你,甚至怨你,”沈唯清说到这里,深深呼吸,他盯着向满的脸,一字一顿,
“但现在,我了解了。”
确切地?说,是他从向满家乡回来?以后?。
他在大?山里住了小半个月。
如果说在那之前,他对向满的了解的确肤浅,可经过了那半个月,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贴近她?了,起码,有资格了。
他真的读懂向满这个人,就是在那半个月里。
他终于明白她?的一身刚骨和性格从哪来?。
且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放不开。
向满心?有异样,却又说不准这异样从哪里来?,只觉慌乱,攥行李箱拉杆的那只手发?了力?,她?疑惑望着沈唯清:“你了解?”
“我了解。”沈唯清说。
片刻默然。
“我没有逼你接受我,你说你永远不会把我放在人生最重要?的位置上,我也明白,”沈唯清擡手,把向满贴在脸颊两侧的碎发?拨开,指节碰到她?冰凉的皮肤。
而这一次,向满没有躲。
“我只想?澄清一点,这不是一道选择题,我也不是你的选项之一。”沈唯清笑了笑,还是他一直以来?那样,好像一切尽在手,他有万分?自信。
向满猛地?要?开口,却被他捏住嘴。
“告诉过你了别插言,时?间有限,”沈唯清装模做样看一眼腕表,“我知道你惧怕什么,放心?,我不会。”
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为了你改变自己原有的人生,不会让给你施压。
跟随与保护,牺牲与成全,那都不是健康的感情。
“你尽管向前。”沈唯清说,“如果我们目标一致,路上总会碰见,然后?同行一段路。”
向满下意识就想?要?开口,可是候车厅的广播把她?即将脱口的问题截住了。
检票了。
周围人哄然起身,长?椅一下子空了一大?片,又迅速被新的旅客填满。
“走吧。”
沈唯清把她?往检票口轻推。
向满被挤在人群中?,终于得以站稳时?,才得空回头望。
可是沈唯清已经不在那了。
身后?检票的队伍把她?不停往前推,向满小步挪动着,继续四处搜寻沈唯清的影子,可惜,眼前人头攒动,他们被淹没了,打散了。
向满刚刚其实想?问,同行一段路,然后?呢?不还是有分?开的那天?可看到人潮汹涌,漫漫如海,忽然就放下了
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日?子很长?很长?,我们总会碰见。
缘分?怪妙。
只要?我们都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