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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言情 > 海边的假情人 > 第五章

  黄昏裏,木棉树下定过一条人影子,风扫著他乱长的头发,把他松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飞起来的羽翼,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种落拓的、恣纵的气息,这跟他那身随便的打扮很有关系。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种随便的样于,让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类,他们写诗、作画、搞音乐……从事各种性灵活动,原则上他们虽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会把他们归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围内,常常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没错,他是个艺术家,他是诗人,专为人类创造伟大的诗句,以此净化世俗污浊的灵魂,有时他吟咏自己笔下那优美、卓绝、不同凡响的诗作,会油然觉得自己像个神,而不是人。

  一阵风来,一朵橙红的木棉花自天际飘坠而下,热情的、带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为艺术、为天才喝采一样。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灵思泉涌,恨不得即刻书写下这一刻、这一幕带给他和全人类的感动。

  但是他自我克制——现在不成,他赶赴著重要约会。不过他向自己保证,—定要以「世纪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双手」为题,写它一首旷世的好诗。当然一定有人会问,什么叫做「多汁的那双手」,他会解释的。

  他匆匆踅过公园一角,一部樱桃红小轿车恰巧驶到,车门一开,下来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她体态略丰,小腹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丝毫无损於她的丰采。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她显得有些错愕。

  「不认得我了吗,娉娉?」他以低沉的嗓声问。

  娉娉面带惊疑,上下打量这个她有预感她会认识的男人,然後大叫:「隆哥儿,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镜前,研究著自己——六个星期来,任其自由生长的—头乱发已披到颈下,整张脸布满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绉巴巴酸菜一样的衣服。

  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像虬髯客,不像艺术家。

  可是娉娉极力推崇。

  「像,像,隆哥儿,像极了!」

  她可比他还要兴奋,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会被他骗过去,然後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点不希望见到娓娓这么呆,再说——

  「这样子欺骗她真的好吗?」再三问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反问他。

  他没有。

  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女人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对於一切一向有种世家子弟的酒脱,不计较失去什么,反正失去之後,他还会有,怕什么?特别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却整个栽了,娓娓让他再也自负不起来,头一次他发现到他所拥有的一切——人人称羡的外型、家世与成就,完全不足恃,这些东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无是处。她把他看得比什么都不如。

  这可恼却又可爱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双拳,显示出决心——娉娉说得对,他必须扭转娓娓的想法,必须让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对他敞开了心胸,放下偏见,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爱,是从了解开始的。

  经过六个星期的酝酿、准备,李隆基以一副自创的艺术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骗倒了,她直呼他有「艺术天份」。

  「本来我以为你真的要放弃了呢——害我白操了这六个星期的心,」娉娉有点怪他似地说,自己却又换了一副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娉娉给他提供许多有利的意见和内幕消息,非常高兴他准备展开行动了。

  666

  佣懒的夏日午后,整条林荫街道都在发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两人,有点百无聊赖的,像下午的几个不经心的呵欠。

  娓娓坐在榄仁树边一柄绿伞下,小桌铺花格子桌布,摆有—壶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国煎饼,茶喝去了大半,饼倒是分毫末动。

  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夹上一页绘有白茶花的书签,把书搁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饼细细啃著。小云朵从蓝天上徐徐飘过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还不算太晚。

  平日这时候,她在幼稚园上才艺的课程,但是三姊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利用这段期间好好调适自己的身心状况。其实她的身心状况也没什么好调适的,只不过那回从水上餐厅——

  娓娓连忙在脑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厅和後来发生的事,那是她毕生觉得最羞赧、最受打击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全身发热,胸口拧绞……

  或许三姊说得对,她的确有调适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抛却不愉快的记忆,和记忆裏那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发热了——这是一种病症吗?娓娓困扰地想,丢下饼,端茶喝一大口,给自己定定神。

  这时候一阵风来,风裏酝有远处的海洋清新微咸的气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吹到娓娓脚边,她有点诧异,弯腰把它拾起来。

  纸上数行潦草而富有个性的笔迹,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轻轻念出来:

  梦在何方

  是在穹空辽阔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弯

  或是远去的那只青岛底羽翼上

  倘若你愿意小心小心地寻找

  梦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颗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儿怦然一动,只觉得这诗句好动人,她四下裏张看,见两张桌子外的位置坐了个男子,侧对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乱的纸和笔。

  想必这页诗篇是这个人的,被风吹落过来,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娓娓拿了那诗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边,轻声问:「这是你的吗,先生?」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迳凝神望著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他穿著旧米黄的上衣,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随便卷到肘弯,发长及颈,又蓬又乱的,有点像贝多芬那种款式,不过这个贝多芬蓄有刘海,把脸庞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这种情形下,要把他的长相看清楚,委实有点困难,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极高傲的鼻准,他的一双睫毛浓密得令人惊奇,她猜想放两根火柴棒也

  不会掉下来。

  他依旧没理会娓娓,她有点发窘,轻轻放下捡来的那张诗稿,正待要走,他却突然出了声。

  「你听见没有?」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略微发哑。

  娓娓忽有一种感觉,好像认识这个人,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同时她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呐呐道:「听见什么?」

  他却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看她一眼。

  风又来了,这回更轻佻,把榄仁树拂弄得簌簌作响,还一口气把桌上的纸张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锁住眉心发呆,全不理会。

  娓娓无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实在不忍心见到这一堆——大约都是诗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红砖道一张一张把它们捡拾回来,咖啡座的小妹也帮著捡了两张,一名路过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点道:「街对面还有一张。」

  娓娓只得又过了街去,最後的一页落在绿地的一丛蔷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红蔷薇边,看著写在纸上的诗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颗泪

  凝成今晨玫瑰办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将它呵护将它照顾

  我愿举手成伞将心作屋

  乌它遮风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点滴来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恋你的悲哀

  多么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动其中,一双梦样的大眼睛进出了泪光,把那张纸压在胸口,仿佛希望纸上美丽的字句能够嵌入心裏去似的。

  她抬眸朝对街望去,眼底带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却已经空荡荡,徒留下一只蓝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惊诧,站起来左右张望、寻找,无一那旧米黄的身影。他人就这样走了吗?娓娓的心情不觉沉落下来,那人的诗稿还在手上,她悒悒挪了两步。

  「你听见没有?』

  蓦地一个幽沉的声音在她後脑勺响起,她猛旋过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高大的身架横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浑身起一阵快乐的鸡皮疙瘩。

  她战栗地问:「听……听见什么?」

  到底他听见什么是她听不见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现在还是满头雾水。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沉郁,然而他出现极端失望的神情。「你没听见吗?」

  她不愿让他失望!赶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许我就听见了。」

  他摇头,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远也听不见真正值得倾听的声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争辩,却又闭上嘴巴。她很沮丧,他不会相信的,谁教她听不见他听见的声音呢,但是,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挥,说道:「风声、浪声、草木摇曳,鸟叫虫鸣——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还是觉得迷迷惑惑的,不过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声,不敢打扰他的「倾听」,末了才迟疑地递上手上那叠诗稿。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头张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显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这本来为一个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说毕,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内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这些动人的情诗是他写给一个女子的?

  她回过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诗稿跟著他在红砖道上走,试著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诗人吧?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弃之可惜呀。」她劝著。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瞄她,脸上仍是淡漠的神态。「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这个时世,到处是功利思想,有谁了解好诗?有谁欣赏好诗?」

  他那语气充满痛心与颓丧,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场。「先生,我就是一个诗的爱好者!」

  这男人闻言,足步一停,拿那双半掩在乱发之下极其深沉的双眸看她,久久,突然发一声冷笑,走了。

  娓娓愣著,自动又跟上去,颤声问:「您不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包装,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难相信追求时髦和绚丽的人,会是诗的爱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绿春装的穿著,一方面感到羞惭,一方面又对他敬服极了——诗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姊,这阵子她闲来无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装游戏,今天出门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换这身打扮才放行的。

  梶娓嗫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这样的。」

  面对诗人一身的破旧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叹。「我猜你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当儿,你能够悠悠闲闲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发时间。」

  他的口吻有讽刺的意味吗?梶娓倒吸一口气,十分的紧张——不能让诗人知道她是豪门出身,否则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不是的,因为我最近……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工作,只是暂时!」

  这解释似乎还不能得到他的谅解,她说下去,「其实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拣了最悲哀的一点来讲,「我父母都在这一、两年过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在天上安息。

  「你是说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娓娓点点头。

  诗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脸色,明显地放柔和下来。

  「我也是。」他低声道。

  她很吃惊。「你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点头。「从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学、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说得很辛酸。

  「哦,这真是遗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视她。「我们是同病相怜?」

  「我们是。」她悚栗著应道,感受到一种心与心相互的激荡,仿佛缘份的乍始——可以这么说吗?可以这么想吗?

  气氛在悲伤中又带著点温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诗人走,略落後一点,然而亦步亦趋。李隆基屡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紧追著他不放的时候,心头窃喜,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端凝忧郁的神情。

  到街的尽头,他拾级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满天昏黄之下,海风吹他的头发,吹

  他的衣服,他俨然是遗世独立,天地最後一个诗人。望著海天,他不禁吟咏:

  大地

  引天穹悲怆之泪水

  涌注咸红色黄昏血一般的

  大海

  咏毕,缓缓调过息,李隆基回头见娓娓傍石阶而立,仰望著他,满脸都是倾心爱慕。

  他差点拍腿大笑出来。没想到艺术家这么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码有两年没梳过头发、没换过衣服的样子,然後进行哲学式的谈话——一个原则是,你讲的话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对了。同时别忘了呈现那种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女人过来安慰你,然後,爱上你。

  像娓娓这样于。

  李隆基在上头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著小小的,颤抖的兴奋,人在他身边,有点站不稳。

  「请问……」堤上风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请问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弃过他的名字,她不爱具有炎黄子孙气魄的名字,可以,给她一个优雅、诗意、欧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维持哲学的风格,慢条斯理说:「我叫李斯特。」

  自己报了名,他却偏过脸去蹙眉——怪了,怎么听来像外国脚踏车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说,像吻著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国音乐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爱音乐,曾经想把我培植成钢琴家。」娓娓当初也对他父亲印象不良,现在一并为他父亲翻案。

  她果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转过去望著夕阳,而娓娓则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风裏的姿态好放犷、好潇洒,他的身形看来格外高拔,几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么会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个人和这个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她想到那个人呢?

  娓娓感到烦恼,咬著手指头苦思,一抬头发现这位名为李斯特的诗人正瞅著她,她—霎红了睑,晕色染著了在象牙白的颊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样子勾得心动,想与她挨近一点,亲近—点,最好把人抱过来在怀裏温存,然而总不能没名没堂的动手这么做,於是突然生了病,抱著头,身子在那裏摇摇晃晃。

  他装得真像,娓娓一吓,赶忙过来把他扶住,问著,「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喉咙挤出哑调子,故意做微弱的挣扎,其实大半个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没什么,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逞强了,你看你痛苦成这样子。」

  李隆基让自己更加痛苦。「这……算什么,小小肉体上之痛苦,怎么比得上心灵之折磨?」他让她拦腰抱著,呼吸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你能体会那种感受、那种滋味吗?我与一个女孩相爱八年,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声不响丢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天哪!」娓娓低声说,强烈感受到那种椎痛。

  他如泣如诉。「海边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没有办法思考,夜裏我没有办法入睡,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娓娓把他搂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隐约中感觉他一副体格相当结实强健,还没有显现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现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赋

  好,但是长此也不是办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决地说:「你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来吧,我送你回家。」

  李隆基睁开一只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我不能让你这样子自己回去,你现在太虚弱了。」

  「可是——」

  「你说你住在海边是吧?那应该就在这一带,好在不很远……」

  「不,不,我不能麻烦你——」

  「李斯特先生,」她正色道:「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帮个小忙,我一向都很敬重艺术家,除非,除非是你嫌弃我……」

  「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还想和你做个朋友呢。」

  她抿嘴害羞地笑了。「我很高兴你不嫌弃,我很高兴能和一位诗人做朋友,」她把他扶下海堤石阶。「你要慢慢走回去,还是要叫车?」

  「这……我……」

  李隆基心裏叫苦,开始憎恨自己——没事他弄出个失恋的故事做什么?还加上一个海边的屋子!他是住在海边没错,然而那是栋临海大别墅,一个潦倒、失恋、身体有病的诗人,绝不可能是—栋豪华大别墅的主人。现在娓娓非要送他回家不可,他怎么办?

  他又不能严拒,好不容易接近她,他们的友谊才刚萌出小小、脆弱的芽,—拒绝就伤了她的心,他也别想再和她混下去了。

  海边的屋子,海边的屋子,这会儿他上哪儿去弄一个适合诗人李斯特居住的地方?

  李隆基心裏七上八下,跟着娓娓沿著海堤下的街巷,磨磨蹭蹭走了半个多小时。远处薄暮的天空,可看见海湾蓝星大饭店灿灿然亮起蓝光,壮丽得像下凡的蓝色女神。

  他们距蓝星有一公里路遥,这一带地域已属蓝星所有,曾有兴建度假小村计画,由於事未成熟而搁置,还有一些零星的屋舍荒置在海边。

  李隆基隐隐觉得他的命运已经形成,然而内心挣扎,有百般的不情愿——他暗中瞧了瞧娓娓,海堤小街起起落落的,路面又崎岖,她穿小跟头的鞋,细致的服装,自己走来已够吃力的了,仍然一路好心好意地搀扶他,娟秀的鼻尖沁著汗,都无暇拭去,走一步轻轻喘一下……

  他不忍心,实在不忍心,硬著头皮只好告诉她,只好说了。

  「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边荒弃的小屋一指。「我就住这儿。」

  她趁著还有一点隐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岩,临海,傍山,间有一阵阵歌吟似的海涛声,不由得叹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李隆基差点大声呻吟——她根本不明白,这地方可能缺水、缺电,小屋裏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娱蚣,你只要站著三秒钟不动,就会有苍蝇那么大的蚊子过来把你包围,吮你的血……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抱著必死的心,穿过一道栅门,走上几年前蓝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离最近的一栋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儿像根杆子,半晌没有动作。

  「你不开门吗?」娓娓问他。

  开门?谁知道门裏头是什么样子?李隆基慢慢回过身,在乱发下对她痛苦地一笑——这回是真实的痛苦。

  「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不过,我这屋子奸乱,我一直没有心情收拾,实在是——」

  娓娓善解人意,马上说:「我了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是的,请原谅。」

  娓娓退一步,柔声道:「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饭休息,自己保重。」

  「我会,我会。」他松一口气。她一走,他也会马上走,谁想待在这个地方!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

  「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大叫。

  「你——你不欢迎我?」她的嗓子发抖了。

  「欢迎,当然欢迎。」他咬著牙筋回答。

  这表示他必须冒著生命危险住在这裏,和老鼠、蟑螂、娱蚣以及苍蝇大的蚊子搏斗,成为名副其实的倒楣、失恋、兼之有病的诗人李斯特。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自作孽?

  娓娓对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诗稿交还给他,「你的稿子,」她後退,轻声道别。「那么,明天见了。」

  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诗稿放到她手上。「这些送给你做纪念。」这是他耗去两个无眠的夜,特地赶写出来——还真亏了学生时代几年加入诗社的历练。

  娓娓却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脸一颦,诗稿如数塞还他,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李隆基手抓诗稿,发愣——他做错什么了?

  回过神,大步赶上前,一把将娓娓拉回来。她跌在他怀裏,他忘了自己应该是个虚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声问:「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她的长睫毛一会儿抬上来,一会儿落下去,盯著他满是胡髭的下巴,说:「我不要你写给别的女人的情诗。」

  李隆基在黄昏仅余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蒙胧而美丽,他的脸慢慢俯下来,嘴压在她唇上。

  娓娓觉得晕热而无力,这个吻给她一种熟悉感,这个人整个地给她一种熟悉感,这就是缘分吗?这就是爱情吗?她感到唇际是甜的,心头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颤悠悠睁开眼来,他老早没有吻她了,正以奇异的眼光看著她。

  夜色裏,她的脸仍然嫣红可见,她的双眼像个会发亮的梦,引得诗人兴动,又下觉低吟:

  女神所遗落的

  最辉煌天际的那颗星

  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你晶莹的眸心

  两人在诗的袅袅余音中相对。

  「明天来找我,」他的嗓音显得有些惺忪。「我为你写诗。」

  000

  翌日,娓娓如约而至。

  晨间的海边真美,由於微雨,使得坚峻的海崖和长青苔的礁石变得柔和,看来是一片氤氲绿。而海,海是雾蓝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为了衣著,娓娓很费了一番心思——华丽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愿意把自己穿得丑恶。未了,挑了这件蓝底子的洋装,七分袖,裙沿有几道白波纹,有夏日的情调,简净,而且是旧衣,她穿了有信心。蓝发夹别在长发上。

  她提一大袋,裏面有原味优酪乳、全麦面包、新鲜苹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认为应当是诗人吃的,实际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点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门。

  小屋像个闷不吭声的人,了无反应。

  娓娓纳罕著,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把锈了,僵持一会儿,被她扭开来,她小心徐徐地推开门——一股霉气冲了出来,她呆望著黑鸦鸦的室内,七横八竖堆得满满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错屋子了吗?

  石板道那一端另有两间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间屋内严重积水,另一间根本已经半倾圮,不能住人了。

  诗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处?

  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儿,茫然四顾——昨天的际遇是她幻想出来的吗?根本没有诗人李斯特,根本没有李斯特的小屋?

  但是为什么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种温存的感觉,仍然那么清楚?

  娓娓发著轻颤,觉得她快要哭了。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碰碰的响声,一簇高大的礁石後方,原来还有间屋子,还要更破烂,一扇小门甚至关不住,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娓娓很灰心了,转了身定。那门发出更大「碰」的一声,她叹口气,慢慢回转过去,义务性的朝屋裏探个头——没想到这间屋窗明几净,近乎离奇的地步,空气中还荡有一股「稳洁」的香味,好像不出一个小时才刚大扫除完毕。

  屋裏不见人迹,地板几落书,几椅上堆满纸张册子,一幅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倒栽在墙角,一切仿佛仓卒间来不及布置。

  这是什么人的家?正怀疑,娓娓瞥见几上一叠发绉的纸——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诗人李斯特的手稿。

  她的心突突跳起来。原来他住这裏!都怪她自己没搞清楚,差点以为他骗她,差点要走掉。她赶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门边。

  他人呢?还未起床?娓娓一时担心起来,她来得太早吗?可是都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李斯特先生?」她轻喊,走到客厅後面的小房间张望。

  诗人李斯特果然横在床上——从头到脚一身的肮脏!脸上的胡髭更浓了,贝多芬的发型更乱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旧米黄,换都没换,脚上一双麂皮旧鞋甚至没脱下来,他整个灰头土脸的,浑身污秽,街上一条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来得整洁点。

  她吃惊地移到床边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在密密麻麻的头发下睁开眼睛,看见她,惺忪地吟哦一声,含著浓重的鼻音说:「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您究竟忙些什么?」

  「收拾这鬼地方——拔掉两个老鼠窝,扫出十八条娱蚣,花了两个钟头把五只老癞蛤蟆赶出屋子,然後是壁虎和蜘蛛……」

  娓娓张口结舌。「您把这地方说得好像恶魔岛那么可怕。」

  「差不多。」他发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您就这样打扫了一晚上的屋子?」

  不能据实说,他在恍惚的睡意中还留有一点警觉,务必营造出诗人生活的美感。

  「不,我离开小屋,到沙滩踯躅,仰望星光,俯听涛声,」他双眼半睁著,喃喃背颂。「我的感情像海浪般澎湃,灵感如泉水般涌来……」

  娓娓又感动又心醉。「然後呢?」

  「然後……」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我回到斗室,独坐灯下,在破晓那一刻提笔写诗……」

  娓娓捧著心窝儿叹息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之低微。

  「李斯特先生?」她讶异地俯身去看。

  诗人李斯特已经累得又睡著了。

  OO0

  李隆基醒来时,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身在何处。然後,他看到床边一张旧椅子,坐了个姣好的长发女孩,霎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捧一本诗册,垂首专心地读著——他晓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个升了天的灵魂,内心洋溢著满足、喜悦、安详和死而无憾的感觉。

  「你醒了?」娓娓惊喜道,放下手中的诗册,她的眉目间有些倦意,但却是很愉快的。「感觉好一点吗?」

  「我像重生了一样。」他用沙哑的嗓子说,对她微笑。

  她的面颊色泛起了粉红,但是轻斥地说:「你昨晚把自己累坏了,收拾房子的事,应该找人来帮忙的。」

  是呀,他应该叫饭店一组人马过来大扫除——泄漏蓝星少董假扮成潦倒诗人的秘密。

  不能,他不能那么做,这件事完全不让人知道最好,何况他认为自己该有点为爱而死的诚意,倒楣就倒楣到底,他挑了小屋当中最可堪造就的一间,抱著甘心牺牲自我,甜蜜而又悲壮的心情,亲自动手打理屋子……

  没吃没喝忙了大半夜,这辈子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这么卖命过,然而当一个男人睁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教人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枉屈。

  「你饿了吧?想吃点东西吗?」她殷殷地问。

  李隆基暗中微笑,真好,她开始服侍他了。他抚著肚子,从小床坐起来。

  「还真的有点饿,」他说:「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她说,从小客厅拎来一只袋子。

  李隆基接过面包和苹果,惊讶道:「八点多?我以为已经中雨了。」

  「是晚上,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他吓了一大跳,掉头由小窗望出去,这才发现外面一片漆黑,而小屋裏是亮著灯的。他不可思议的直看著娓娓。

  「你从早上一直待到现在?」

  她显得有些拘促害羞,轻轻点了个头。

  李隆基突然间感到很不是滋味,先前的什么满足、什么喜悦,一下全消散掉了。娓娓竟然在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床边守了一整天!他不由得低头望望自己——这男人这副德行,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得她这样子恋恋不去?难道她真的喜欢他,宁可喜欢他?这——这不是见鬼了吗?

  他把面包和苹果重重一放,嗄声道:「你怎么可以在陌生男人房裏待一整天?现在又是晚上了,这海边荒凉无人,你不知道这样子很危险的吗?女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娓娓受他一顿骂,脸都胀红了,结结巴巴说:「我……我担心你,你一直没醒,所以……我不是故意的……」

  李隆基用手把自己的脸一抹。他在干什么?他不是为了收服娓娓的心才乔装成诗人的吗?现在诗人吸引了她,表示他成功了,他该窃喜,不是对她发火。

  他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把娓娓的手牵过来,温和道:「对不起,我说话太不客气了,事实上,我是关心你才会这么说的。」

  她瞅他一会儿,然後小小地笑了,细声答道:「我知道。」

  她眼底有温柔的情愫,有对一个男人的信任,李隆基看了,心头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搅和在一起,不知要高兴,还是要懊恼。

  他顾不得吃喝了,起身把她肩头轻轻一揽,往前推了推。「走吧,我送你到街上去,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这时候他说话不知不觉透出权威。其实他才舍不得她走,但是更不忍心让她在这裏熬著,看得出来她倦了。

  娓娓人在他宽大的臂弯裏,心头像有双小翅膀在扑动著,又是赧然,又是欣喜。她对他很感到惊异,这男人乍醒,身上又肮脏,然而流透出一股威仪,使她服从他,听他的话。

  他们藉著星光走石板道,他小心地带著她。她说:「我一整天都在看你的诗,你的作品不少。」

  「哦,那些。」李隆基又偷笑了。昨晚他利用一个空档,跑回别墅翻箱倒柜,把整个学生时代的旧作都找出来,连同几批书籍一起搬了来。当年热中於写诗,也颇得到一些赞扬,但毕竟只是小兴趣,没想到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些诗你发表过吗?」她问。

  他马上记起自己是潦倒诗人的身分,用一种亘古以来诗人的忧郁和深沉道:「时人缺乏诗情,不爱读诗,这类极度精致的语言,需要细心去玩味、去理解的,如今都乏人问津了。世面上充斥的是速食文化——」他叹了叹,这时候倒有几分真正的慨然。「诗人的作品没有读者,我想发表也没有机会。」

  娓娓忽然站定,把李隆基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细致而温暖,他的心头荡了起来。

  他听见她坚定地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你的诗作发表——好作品不能让它埋没了。」

  为什么他觉得又有一场灾难要开始了?

  66O

  赵娉娉巡看蓝星大饭店,特别在顶层朝东的天悦厅逗留了片刻,由此眺望一公里外度假小村的那片海边,格外的清楚。

  她问随行的主管,「张总,度假小村那一带,安排了保全人员定时去巡视吧?」隆哥儿只身待在那儿,娓娓又会去找他,两人在外的安全,她不能不注意。

  「有的,白天二回,晚上三回。」中年的总经理回道。

  李隆基将蓝星委由赵娉娉暂管,消息并末公开,知情者也只有一、二位高级主管。这本来就是非正式的暂代,时间预计也短,不过借助娉娉的管理才干,一时权宜罢了。娉娉也只做到看管之责,有事还是得通报李隆基来做决定。

  想想隆哥儿还真命苦,追个心上人如此大费周章,虽然这主意一半是她出的,但是看著这男人这样的不辞劳苦,她一方面不忍,一方面还真为娓娓感到窝心。也因如此,格外要帮著他点,连日她从早到晚都待在蓝星。事实上,蓝星的运作十分稳定,几名主管也都称职,并没有太多需要处理的状况。

  娉娉返回办公室时,心裏盘算,还要吩咐纪小姐再和警方联络,确定这段期间他们会加强度假小村一带的巡逻。

  她一脚才踏入,纪小姐即刻从位于上站起来报告,「赵小姐,警局派了人过来,说是关於加强度假小村巡逻的事情,要和你谈谈——他人在接待室。」

  「谢谢你,纪小姐。」

  这时,娉娉已隐约瞥见接待室那条魁梧的人影,一股极其异样的直觉窜上来,她脚步有点颠倒,不是往前,反而後退,她有种要逃的迫切感!

  不,不可能——怎么会再碰上这个人!

  即使隔有一道门,即使只见到其人的形影,她就知道是他。是他!

  娉娉旋了身逃命,忽然一声大暍:「慢著!」

  她以前想不透,现在也还是想不透,这样高头大马一个大汉,怎么身手动作如此敏捷矫健;:闪电也似的他掠过来,整个把娉娉揪在胸前。

  他热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使她眩晕。

  「总算又让我碰见你了。」仇霄说道,浑厚的嗓音雷一样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