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友碧师徒弟俩今日恰好未曾出门,呼啦啦一帮人擡着柏十七涌进来,倒吓了师徒俩一大跳。
“这是怎么了?”
“少帮主受了重伤!”
下属掀起被子,露出被子里裹着的一张腊黄脸紧闭双目的柏十七,黄友碧下意识去探呼吸,感受到那轻微的气流涌动,才松了一口气,顿时破口大骂:“她这是又跑去哪儿闯祸了?”
“少帮主没闯祸!”
“没闯祸弄回一身伤?”黄友碧一顿臭骂,将人往外轰:“都出去外面守着。”轮到朱瘦梅犹豫了一下:“要不……你留下来吧?”
朱瘦梅原本就没准备出去,事急从权,况且……他又不是不知道真相:“师傅我给你搭把手吧。”
柏十七被放在床上,朱瘦梅去外面准备汤药热水,黄友碧打开被子,见到她浑身是伤奄奄一息,骂的更凶了:“整天在外面闯祸,能碰的不能碰的都要试一试,你是小孩子吗?不懂轻重,连小命也不当一回事!”真想揪起这丫头狠狠揍一顿,也省得他花大把汤药来救她的命。
柏十七平日淘的没边儿,要是醒着早跳起来回嘴了,今日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半点回应也无,搞得黄友碧骂都骂不下去了,解开她腰部紧扎着的带子,见到伤口更是惊怒:“浑身湿淋淋的,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想活了吗?!”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瓶子里,打开来里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救命丹药喂了进去,才开始处理腹部的伤口。
舒长风推着赵无咎赶过来的时候,黄友碧的院子里站着不少漕帮的帮众,都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焦虑不安。
“十七怎么样了?”
“少帮主受伤了,人昏迷着,黄老先生正在里面呢。”
赵无咎示意舒长风推到房门口敲门,只听得里面传来暴怒的声音:“敲什么敲?还不滚进来?”他推开房门,结果黄友碧一看不是煎了汤药过来的朱瘦梅,立时就恼了:“滚出去!”
周王殿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无礼的叱骂,舒长风要维护自家主子,却被赵无咎扯住了袖子:“黄老先生,我听说十七受了伤,很担心,所以才过来看看,她……她不要紧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黄友碧趁着说话的空档拉拉被子,愣是把柏十七给盖了个严严实实,厉声催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赶紧出去吧!”
朱瘦梅端着热水汤药一路小跑着过来,“让一让!”被赵无咎堵在门口,便很有些不客气:“赵舵主,麻烦让一让。”
赵无咎执意要进去,黄友碧大怒:“不是说了别进来吗?”
正在僵持不下,床上的柏十七有了动静,声若蚊蝇:“吵死了——”
黄友碧也顾不得生气了,连忙上前去把脉,感觉到手底下的脉搏比方才擡进来的时候略微有力了些,面上阴霾总算散了一些,没好气的骂道:“嫌吵还躺在这里?还不赶紧起来把衣服给换了?”
骂归骂,却轻手轻脚扶她起身,很快行李被外面的帮众递了进来,热水送了进去,黄友碧在外面焦虑的走来走去,时不时喊一嗓子:“好了没?你快点儿!”
舒长风小声嘀咕:“瞧着柏少帮主的模样,好像随时要晕过去,哪里快的起来?”
俞昂方才紧随赵无咎过来,到底年长,约略能猜出来黄友碧的用意,小声解释:“你有所不知,我观柏少帮主面如金纸,已是强弩之末,吊着一口气,黄老先生看似生气,实则是掐着点的叫她,很有可能怕她再昏过去……”
柏十七从小就对黄友碧没大没小,一老一小掐架也不止上百回,有好几回都被小丫头堵的恨不得揍人,唯独这次隔窗的叫骂声透着慌乱,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房里忽然传来铜盆落在青砖地上的巨大响声,一院子人都急了。
赵无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里面怎么了?”
黄友碧敲门,急声问:“十七……十七……”
“还问什么呀?”赵无咎当机立断推开了房门,扶着门框探头一瞧,但见地上泼了半盆的水,柏十七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右手无力的从床榻上垂了下来,半个肩膀都在床外,新换的中衣已经染上了血迹,她却已经人事不知,昏死了过去。
黄友碧推开他,险将他推倒,冷着脸踏进房去,转身关上了房门。
还是舒长风眼疾手快,扶住了赵无咎,他坐回轮椅上,面色森冷,恨声低语:“真没想到河道匪患如此严重,地方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受害者俞昂现身说法:“恐怕官匪勾结,早成一家了。”
柏十七伤的很重,失血过多,身上别处的伤口犹可,腹部却是最为致命的,黄友碧花了大功夫去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等收拾停当,她已经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神智不清。
朱瘦梅早熬好了汤药,放温了一口一口喂进去,幸喜她还能吞咽。
赵无咎坐在一侧盯着朱瘦梅娴熟的喂药,神情关切,还时不时探探她的额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赵子恒风一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路嚷嚷着:“十七怎么样了?”
他来到宝应之后,起先还有柏十七相陪,等柏十七出门办事,他一个人闲极无聊,便独自上街玩乐,很快便认识了本地的纨绔一二三只,大家组团把各家秦楼楚馆都逛了一遍,哪里姐儿曲子唱的好听,哪家的酒席糕点好吃,不出一个月摸了个透,还约了众人:“等我那好兄弟回来了,介绍大家认识,她是个最会玩乐的,到时候大家一起玩才尽兴呢!”
结果今日才到大门口就听说柏十七受了重伤回来,直吓的三魂掉了两魂半,说好的酒局饭局统统要往后延,痛心疾首一路冲进来,才发现柏十七连应他一声也不能,顿时急起来:“到底怎么样了?几时能醒?”
黄友碧在桌上抱着个药杵捣药,生起气来胡须乱飞:“住口!再吵滚出去!”
他老人家性格暴躁,特别是柏十七躺在床上更是心烦,看谁都不顺眼,骂起来就格外不留口德:“一个小厮见天的在外面胡混,打扮的比你主子还体面严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主子呢!学的什么调调?”
赵子恒近来出门会友,着意打扮了起来,往日还知道避着些黄友碧,今日回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回房换衣裳,倒教他抓个正着,挨了一顿臭骂,但这孩子脾气好:“是是是,您老教训的是,小的以后一定改。能不能烦请老先生给个准话儿,柏少帮主……她到底怎么样了?”
念在他关心柏十七的份上,黄友碧的态度总算好了许多:“有我老头子在,暂时还死不了。”
有帮众往苏州给柏震霆夫妻去传信,柏十七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黄友碧去研究方子,赵无咎与朱瘦梅都留在房里照顾她,赵子恒坐不住,便去外面候着的帮众们面前去打听柏十七受伤的缘故。
“好端端的,怎么就伤成了这样?”
有知道底线的帮众你一言我一语把来龙去脉给拼凑了个完整。
“赵小哥是不知道啊,仇英可是自小陪在少帮主身边的玩伴,当初少帮主挑了五个人,仇英年纪最小,跟少帮主也玩的最好,对少帮主简直是千依百顺,如果仇英是女子,一准早嫁给少帮主了……可惜啊,死无全尸……”
“少帮主为着追查凶手,这几年也没少到处跑,剿平了十好几股水匪,外界一度传我们家少帮主得了失心疯,跟官府抢活干……”
“你是不知道,少帮主生生把那水贼给说吐了……她自己倒面不改色……”
“她必是要为仇英几个亲手报了仇,才能安心的,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
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房里来,朱瘦梅苦笑:“果然又是为了仇英!”似早有所料,他话锋一转:“赵舵主认识仇英吗?”
这名字赵无咎尚属头一次听闻:“不曾。”
朱瘦梅权当打发时间:“仇英是十七那五个玩伴其中之一,不夸张的说他模样生的极俊俏,亲娘没被毁容之前可是有名的姐儿,亲爹也是漕帮的人,早早去了,便养在钱舵主膝下,有一年被钱舵主带去苏州给柏帮主拜年,被十七瞧见了,跟她一处玩了两日,便被留下一起做了玩伴。”
赵无咎总觉得他这话中大有深意:“朱大夫说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就是闲聊而已。”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兀自笑起来:“十七也亏得是男儿,不拘她跟仇英哪个是女子,这俩人说不定便要结成夫妻了。”
赵无咎:“……”
朱瘦梅:“我就顺口一说,玩笑罢了。”
柏十七昏迷了三日,直到柏震霆夫妻接到消息从苏州赶了过来,在苏氏的哭声里她才慢慢醒转,睁开便发现苏氏正坐在她床头,眼睛肿的跟桃儿似的,母子俩视线相接,苏氏顿时大哭:“孽障!你是想要我跟你父亲的命罢?”
随着柏帮主驾临,当日跟着她去清理河道的帮众们全都被拘了过来审问,旁观者有赵无咎兄弟俩及俞昂等人,连宋四娘子及丘云平都列席参加,灌了一耳朵柏十七的英勇事迹。
柏震霆气的恨不得找根棍子把她的腿打折,省得她出去跟人搏命,还是海捕缉拿的江洋大盗,在海里混的盗匪是他们内河里的人镇得住的吗?
“混帐东西!做事不长脑子,嫌命太长吗?”柏震霆一句话没骂完,就被苏氏当着众人的面狠捶了几拳:“你咒我儿?”放声大哭。
柏震霆手忙脚乱哄着夫人回房去守柏十七,宋四娘子面色苍白,蹙着眉头捂着胸口摇摇欲坠,被珍儿一把扶住:“姑娘,你怎么了?”
丘云平凑过来关切的说:“想是听到十七审贼人给吓着了,不如我先送四娘子回去,再同大夫讨一味止呕的方子?”
宋四娘子摇头,态度坚决:“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吹吹风就好了。爷还昏睡着,我要留下来侍候。”
珍儿扶着她去吹风,丘云平怅然遥望,临风而叹,满心不是滋味。
柏十七此人恢复力惊人,醒过来之后虽不能立刻就出门去胡闹,却也能在床上嚷嚷着要吃肥鸡大鸭子:“感觉胃都空成了无底洞,能填进去十五只肥鹅。”饿的连话都快说不动了。
苏氏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你个冤家!这下子称心如意了?黄友碧说你腹部伤及内脏,暂时不能吃大荤之物,就连清粥也暂时不能吃,你可忍着吧。”
柏十七躺着也觉手脚发软,心慌心悸,听到这个噩耗几乎要哭出来:“黄老头故意的吧?我这是没死在向野手上,要活活被他给饿死呀?”
“什么死呀活呀的?!”苏氏又要拭泪:“再混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看我打不打你!”
柏十七猜她是被吓着了,一时半会缓不过神来,便催促丫头扶着她去歇息:“我好好的,娘你去歇会儿吧?莺儿你回去拿热水帕子给娘敷敷眼睛。”被她连哄带催给弄走了。
苏氏带来的贴身嬷嬷亲自守着房门,轻易不让人进去探病,对外一律称少帮主要静养。
宋四娘子要进去侍候,被嬷嬷劝了回去;赵无咎来了也被拦在门外,唯独送药的朱瘦梅能进去,还有经过柏震霆暗示加特许的丘云平也能进去,可是他绕着外面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总好像里面有个大陷阱等着他跳。
他害怕。
起因还是帮主说话太过奇怪了,什么叫“你跟十七多亲近亲近”,还有诸如“十七向来对你宽和,她是淘了点,往后你可要劝着她点,但有差池便是你督劝不力的缘故”,更有“两个人相处也让着她点,十七是个寸步不让的性子,发起倔来没人能拦得住”之语,听得丘云平一头雾水:帮主您这是要干嘛?
如果不是柏十七铁骨铮铮胆色无双,连江湖大盗也敢忽悠决斗,比他都要汉子,他都要怀疑柏帮主这是招婿的台词。
丘云平脑子打结,实在想不明白,见到被拦在外面的赵无咎,想着他虽然腿残疾了,但京里来的见识说不定比他要强,便上前去请教:“我有一事不明。”
赵无咎听到丘云平的难题,面色复杂:“此事……你如何想?”
丘云平一脸茫然:“听着帮主这话有点悬乎……”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终于想到了理由:“难道……难道他得了绝症,担心十七,所以才托付给我?”
赵无咎:“此话,你千万别在柏帮主面前说。”
丘云平:“我懂!柏帮主一心要瞒着妻儿,他的一片良苦用心实在惹让人感动,我怎么能揭破他呢?”
赵无咎:“不是,我觉得吧……你要去柏帮主面前咒他,我怕你被打死!”以柏震霆打柏十七的力道,丘云平的身子骨一定是抗不过去的。
“赵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无咎的身份在柏家父子面前揭破,但丘云平及家中仆从大部分却并不清楚,还当他就是个从京里来江南求医的富家哥儿。
“肯定不是柏帮主的身体原因,你好好再想想。”赵无咎推着轮椅绕过正门,去敲柏十七屋子的后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