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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推理 > 海市蜃楼 > 序 幕

  “大江山高生野远

  山险路遥不堪行,

  未尝踏入天桥立,

  不见家书载歌来。”

  这是平安时期的女歌人小式部内侍作的一首和歌,被收录在百人一首中,高宫明美特别喜欢它。当然其中一个原因是歌中描绘了她居住的大江町的名胜,但真正吸引她的是围绕这首和歌发生的一个痛快淋漓的小故事,它讲述了作者如何才华横溢。

  小式部内侍的父亲是和泉国的国守橘道贞,母亲是集美貌与艳闻于一身,同时尤以和歌闻名于世的女歌人和泉式部。

  和泉式部和橘道贞分手后,嫁给了藤原保昌,并定居在丈夫的任地丹后。独自一人留在京都宫中任职的小式部内侍,按现代的说法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但已被公认继承了母亲的才华。不过,也有不少人略带醋意地猜想她是沾了父母的光。

  有一次在宫中对歌,一个叫藤原定赖的人心怀不轨地讽刺她:“你让母亲做的和歌送到了吗?”据说小式部内侍当场做了开头的那首和歌回敬他。

  地名“大江山、生野”和动词“行”相连①,意思是去那儿的路太远;“未尝踏入”,“不见家书”②,就是说既没有踏入母亲居住的天桥立,也没有见到她的信。听到这首歌,定赖一定哑口无言,而小式部内侍也必然博得了满堂喝彩——

  ①原文中“大江山”和“生野”两个地名与动词“行”相连,译成中文时按原意写成两句。

  ②日语中“踏”和“信”(此处译为家书)读音相同。

  或许因为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在普遍比较保守的丹后地区,惟有大江町比较重视女性。就连明美工作的政府机关,男性职员也大多对女性比较和蔼。就在明美接到调令,从产业振兴课工商观光内勤转到《日本鬼交流博物馆》工作时,上司还非常客气地对她说:“为难你了,真对不起。”

  大江町位于京都府西北部,是靠近丹后半岛根部的一个小镇。明美一直认为,虽然大江町不如信州的轻井泽町有名,但在全日本的小镇中也是排在前几位。原因在于“大江山的鬼传说”,在全国众多的鬼传说中,仍以大江山的酒吞童子最有名。

  《大辞林》是这么解释的:鬼,1、(相对于天神的)地上的各方神仙。凶神;2、对人作祟的怪物。鬼魂。幽灵;3、具有丑陋外表和可怕的神秘力量、会伤害人畜的想象中的妖怪。《大辞林》上还写道:“鬼以头长牛角、身披虎皮兜裆裤的样子出现,因为在阴阳道中丑寅(即东北角)方向叫鬼门,是众鬼聚集的地方。”并列举了夜叉、罗刹、饿鬼等。另外,书上还说:“也把被放逐的人、盗贼、脱离社会的人以及原住民、异族人等不常见的异种人称为鬼。”

  此外,《大辞林》介绍的有关鬼的定义、解释还有很多,但明美只对其中的“脱离社会的人和原住民”感兴趣。

  童话、传说中的“酒吞童子”是住在大江山,经常到村庄和城市为非作歹的可怕的恶鬼。在于尽了伤天害理的坏事之后,终于被源赖光和坂田金时(即金太郎)除掉。

  但这这些都是为了迎合统治阶级写的,实际情况并非这么简单。

  真正的酒吞童子是比睿山上的一名童仆。据说因对当时的佛教教义不满,于是离开京都,躲在大江山反抗朝廷,后被朝廷的军队镇压。正巧,当时在京都享有盛名的池田中纳言的女儿“红叶姬”突然失踪。阴阳法师安倍晴明向天皇进谗言说:“这是卖酒的富翁酒吞童子干的。”于是天皇命令源赖光讨伐酒吞童子。

  在丹后及其相邻的但马地区,除了酒吞童子以外,还流传着许多妖魔鬼怪的故事,如陆耳御笠(即土蜘蛛)、英胡、迦楼夜叉,土熊(他们都是鬼)等。相反,这也表明在这个地方有反抗朝廷的势力和违抗朝廷意志的部族,而酒吞童子就是其中的代表。

  酒吞童子被京都的统治者当作鬼一样惧怕,并被描写成罪大恶极的人,但他也是位富有正义感,对女性非常亲切的男子。想到这,明美同情起这些受到不公正镇压并遭杀害的鬼。在希望为这些鬼恢复人权和名誉的同时,能不能将离奇的酒吞童子传说用于促进大江町的观光事业呢?《日本鬼交流博物馆》的诞生就源于这种想法。

  将本来被世人忌讳、厌恶的鬼传说转而作为发展观光业的法宝,这一直被当作大江町的基本方针而大力推行,这几年更呈现出加速发展的势头。以建造云集全国鬼瓦的“大江山鬼瓦公司”为开端,“鬼回廊”、“昭和鬼展”、“鬼人互联网”等清一色的鬼计划相继出台。

  而这些活动的最高xdx潮就是日本鬼交流博物馆的落成。因为名字太长,所以通常叫它“鬼博物馆”,或干脆简称“鬼博”。

  “鬼博物馆”位于大江山登山口附近,从政府机关所处的市中心附近乘车约需二十分钟。虽然感觉有些远离人烟,但鬼博物馆本身是现代化建筑,空调设施齐备,就其居住条件来说无可挑剔,所以明美不像她那些在政府机关附近工作的同事,觉得在博物馆工作是件苦差。

  博物馆除了一位不定期来上班的馆长,就只有高宫明美和另一位雇员身份的女职员鸟山朋子,她比明美年纪稍大。虽然有些冷清,但周末来这参观的人很多。

  游客不仅来自近畿圈地区,还有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有时还有乘观光大巴旅游的旅行团。除了在售票口卖票,博物馆的工作主要以介绍展品、回答游客问题为主。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接触也别有一番乐趣。

  在来大江町的游客中,尤其是老人,参观“战友歌碑”的格外多。大江町镇政府机关前的国道向北有条岔道,往前走约500米后,路的右侧就是“战友歌碑”。也就是去明美工作的地方一一鬼博物馆的途中。沿着这条路再向前走,越过山岭,就进入了宫津市。

  虽然挂在工商观光部门名下,但在镇机关工作时,明美并不太清楚附近的名胜。自从调到鬼博物馆工作后,她对市内的名胜有了兴趣,有时顺路到以前从未注意过的战友歌碑去,还多次在那里看见过默默伫立着的老人的身影。

  人们很容易认为大江町只有酒吞童子居住过的大江山,其实还有不少名胜古迹,比如原伊势内宫皇大神社。也许年轻的明美会一时想不起来,但如果让当地的老人回答,他们肯定会认为战友歌碑是其中值得特书一笔的。

  《战友》是半个世纪前日本还未战败时被最多人传唱,也是流行最久的军歌之一。它创作于明治时代日俄战争之后,歌词的开头是这样的:“这里是离故国几百里、遥远的满洲。红红的夕阳照着,战友长眠在原野尽头的石头下……”歌词洋洋洒洒有十四节,它的作者真下飞泉就出生在河守町的新町(即现在的大江町)。

  虽然《战友》在体裁上被列为军歌,但一听到它那凄婉哀绝的歌词内容,带着忧伤的小调旋律,你就会明白它并不单是以宣扬高昂的战斗意志为目的的所谓的军歌。直到昨天还一起驰骋在疆场上的战友,现在已变成说不出话的尸体,只有送给故乡母亲的遗物——手表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这是多么悲惨啊!这样一首缅怀战友的哀歌,倒不如说是反战歌更合适。不,不论是好战还是反战,它唱出了感叹战争没有任何意义的人们的心声。

  参观战友歌碑的多是年逾七十的老人,有组团或几个人结伴来的,也有不少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当然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歌碑,而是在参观鬼博物馆时顺便,甚至可以说多是去前面的天桥立的途中路过。尽管如此,据说那个年纪的许多老人都经历过战争,曾在战场上亲眼目睹战友死去。想到这,明美的心中也抹上了浓重的忧伤。对她来说,别说了解战争,最多只是把战争当作遥远的历史。

  这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参观博物馆的游客中有位老人,明美曾在上班途中见过。虽然只是经过时瞟了一眼,但当时他的确是在向歌碑默哀。那时老人独自一人,而现在买票进博物馆时仍是孑然一身。

  不一会儿,馆内有了近二十位游客,几乎都是组团来的,除了一对情侣之外,就是刚才那位老人。团体游客闹哄哄地走了以后,偌大的博物馆顿时静了下来。

  日本鬼交流博物馆一如它的名字,汇集和陈列了日本全国所有有关鬼的物品,从绘画、雕刻、面具、偶人、玩具到各地流传的风俗、祭祀、艺能,应有尽有。由各地生产的鬼瓦也很有趣。虽然占地不太大,但要——样样仔细地看,也得费不少时间。

  不知是老人很感兴趣呢,还是有时间,他慢慢地在馆内参观。

  在和鸟山朋子交接售票口的工作之前,明美一直站在展厅的一角做解说。老人走到明美面前时停住了脚步。他挺了挺弓着的腰,笑着对明美说:“展品比我去年来的时候多多了。”

  “是啊,在一点点增加。”明美反射性地回答。她原本想问:“您是第二次来吗?”但没说出口。如果对方记得自己,这样问就不礼貌了。于是她说:“刚才您在战友歌碑那吧?”

  “哦,这么说,你看见我了?”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皱了皱眉。他看上去早已过了七十岁,从哪来的呢?口音和关西话稍有些不同。

  “您也参加过战争吗?”虽然这无关紧要,但明美还是比较殷勤地问他,

  “是啊,总算平安回来了。”

  “那么您也有牺牲的战友了?”

  “对,有很多,虽然过去五十年了,可还是忘不了啊。现在一唱《战友》歌还掉眼泪呢。”他笑得很悲伤。这时,他的眼光落在手表上,“出租车该来了吧。”说着匆匆穿过大厅走向门口。似乎到了和车站前的出租车约好来接他的时间。

  明美无意识地目送着老人离开。就在他走出大门的时候,从停车场那边走过来一个女的。她站在博物馆门前往外看,像在等后面的同伴。老人一边等出租车,一边用很不客气的目光不断打量那女人的脸。过了一会,他似乎忍不住跟她打了个招呼。

  因为在门外,谈话的内容只能断断续续地传到明美的耳朵里。那个女的好像很意外,一副受惊的表情。她像是很为难,却又不得不听着。可老人却很高兴,手舞足蹈,大声说着话。那个女的越来越尴尬,一边向停车场那边张望,一边像在估算着打断老人话头的时机。趁着老人递给她名片之类的东西的时候,她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走进了博物馆大门。

  老人有些错愕地看着那个女人离开。

  这个女的走进大厅后,在售票窗门说了声“两位”。鸟山朋子刚递给她两张票,她便像来不及等同伴似的—直走到大厅的里端,向明美所在的展厅张望。与其说她对展品感兴趣倒不如说她想极力避免和老人的视线接触。

  接老人的出租车来了。就在他刚要坐上去的时候,停车场那边有个男的小跑着过来了。

  老人看见那男子的脸以后,露出了非常诧异的表情,他靠着车门,很纳闷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后面来的那个男人是这个女的同伴,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岁,女的也和他差不多,或许还要大三、四岁。两人都穿着便服,但品味较高,而且两人都很瘦,体形优美,长得也都不错。乍—看像夫妻,但没有夫妻间的默契,电不像是有不正当关系似的那么神秘。女的虽然年纪大些,但据说最近流行新娘年纪大,或许是已经订了婚的情侣吧。

  追上女伴后,男的道歉说:“来晚了,对不起,有个电话怎么也没法挂断。”估计他刚才在用汽车上的电话,那女的说:“票买好了。”说着递给那男的一张票,然后轻轻地挽着他的手走进馆内。看到这,老人坐进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