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拨出她的火气了。活了十七年,她第一次真正地生气了。
贺元恨不得她更生气一点,没把她喷火的模样当一回事,凉声道:
「你说你下定决心了?那现在,请你证明。」换他跟她索求证明了。
「你!」白云咬牙,恨恨地抽回那只一直被他盈握着的手掌,不给握!深吸了好几口气之后,她站直身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道:「好,我证明!你等着!」
说完,她四下看着,找着了书案,立即快步过去,铺纸磨墨一气呵成。待墨研好之后,立即提笔疾写,运笔如飞,写得行云流水、煞气凛然。
贺元没有走过去打扰她的书写,也不急着马上知道她在写些什么;或许是一篇誓言,或许是条列出种种保证,也或者……就是通篇骂他的话。
不管是什么,他全等着。
此刻,他站在五步之外,看着白云的侧脸,看着她身上穿的青衣直缀,看着这个一点也不像女人、一点也不精致,却即将属于.他的女人。从他知道她是女人那一刻,他的心就乱得不成样了。以往觉得有些碍眼的毛病,都变成了顺眼的回忆,甚至觉得当年她被剃成秃瓢的模样很有风格,那头颅圆滚滚的,跟鞠球一样可爱,难怪蹴鞠得那样好……当他怎么看一个人都好,万般想对一个人好,好到脑袋都没法正常运转之后,猛然惊觉到这个事实时,就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如果不是她给他喝了神符水,就是,他喜欢上她了。
他这人有些孤芳自赏,真心相交的朋友不多,也多是别人迁就他;心里默默自得于才高八斗,对许多士子名流就不太看得上眼;在十六岁时,就已在蹴鞠场上踢遍京城无敌手,受尽众人追捧。说他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不为过,太上皇是他舅舅,皇帝是他表哥,长公主是他娘亲,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不必对任何人、任何事低头,不必讨好什么人;就算他不学无术,满京城欺男霸女横着走,也能安然享福一生。
贺元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他就是对白云上心?为什么他就是对满京城的各色闺秀视而不见?她们并不全是张扬拔扈的性情,当中也有温柔的大家闺秀,有聪慧且饱读诗书的,更有娇俏天真的……应有尽有,而且她们都美得很精雕细琢,不是白云这种天生天养的外貌可以相较的。
贵女们有的,贫家出身的白云没有;但白云有的,全天下的女人绝对不会有。至少……白云极有可能是大雍,不,是整个中原大地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状元。光这一点,满天下就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
啪!
白云写下最后一笔后,顺势将手中的笔往旁一甩,玉制毛笔落在地上,断成两半,发出一声碎响,将贺元神游的心思给拉了回来。
白云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指,朝他勾了勾。「过来看。」
「写的什么?」
「我的决心。」她转头看着自己写出的书帖,前所未有的满意。
「什么样的篇章足以证明你的决心?」贺元缓缓走向她,直到他看清白云所写的是什么之后,惊呼:「天下冠军帖!」
与原帖一模一样的「天下冠军帖」!
白云能写出肖似到不差分毫的文字不稀奇,稀奇的是字里行间竟一样充斥着冲天的杀气与锐意。身为一个亲眼见过真迹的人,贺元当然有足够的权威性来评论这张字帖的仿真度,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不,还差一点,少了错字。
「你少写了那个涂抹掉的错字。」贺元的表情很微妙……以模仿来说,这张写坏了;但,比起原帖而言,这张更像是完美的正本。想来,如果当年太祖没有不小心写了错字的话,就不会心心念念地想把「天下冠军帖」给消灭掉吧?
「我带来的,是有错字的书帖。」白云将放在一边的匣子给拿过来,取出里面的卷子,摊开平放在另一边,让贺元比较两者的不同。「练了这么些日子,就这张写得最像,所以带来给你。可跟刚才写的一比,却是不足了。」
「这样的帖子,你再也写不出来了吧?」指着刚才白云憋着一身怒气写出来的书帖,贺元倒是明白。因为太祖也是这样的,有生之年,再也写不出那样气势凛然的帖子了。
「嗯。」就算再被惹火,应该也写不出来了。
「这就是你的决心?」
「不成功,就赴死。」也不罗嗦着那些「可是」、「但是」的小女儿态了,白云坚定起来时,天下间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她的誓言让贺元轻轻一笑,转身将白云拉进怀中,看着因这突来的亲密而失去淡定表情的白云,忍不住低头在她颊边亲了下。发现她身子跳了下,他又亲了下。一来一往,不停反覆,直到她不再因为他的亲近而惊跳,直到她放松身体,在他怀里安生,直到她的双臂,终于也悄悄环住他腰……
「小云——」
这个女孩儿,终于真正属于他了。
贺元忍不住开始期待起日后两人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天,不一定很愉快,可能还是会常常斗嘴斗气,但一定热闹鲜活极了吧。
真好。
大雍王朝的春闱于三月中旬举行,于四月初十放榜。榜上有名的就是贡士,于四月二十日到皇宫参加殿试,由皇帝亲自出考题;殿试及第者,便称为天子门生。
当然,对所有贡士而言,既然都千辛万苦地考到殿试了,仅仅是当个天子门生是无法满足他们的。他们争的,是进士出身;自负才学顶尖者,更是把一甲列为唯一目标,其它再也看不上眼。
殿试及第者,依照成绩高低又区分为三甲。一甲仅取三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取十七人,赐进士出身;余下全列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虽然能上金銮殿被皇帝亲自考较,已是毕生最大荣幸,足以光宗耀祖了,但每一个贡士莫不拚了命想取得前二十名的进士资格。毕竟历朝历代以来,还没有哪个同进士出身的官员能做到位极人臣的;别说位极人臣了,一般握有实权的好差事,也都落不到同进士出身的人身上。
事关一辈子的仕途机运,所有考生自当倾尽全力一拚。每位考生都将自认最精辟独到的见解淋漓尽致地挥洒在试卷上,既要展现出自己的卓越不凡,又要能写得深得圣心,毕竟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自己当然是有好货的,但也要符合帝王需要,这买卖才能成啊。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只是,圣心难测啊!能不能真抓准了上头的喜好,到了这关口,就全凭运气啦!
科举应试犹如攀爬万仞高山,而高山的顶峰——殿试,就在所有考生既兴奋又紧张又焦灼的心情煎熬下结束了。
考生的大事是结束了,接着要忙碌的就是所有阅卷考官了。但幸好,参加殿试的人数并不太多,一百多份的试卷,不过几日便能评阅完。所有试卷分放三个匣子——所有考官一致公认优异的卷子给放一个匣子,这个匣子里的名单,不出意外,便是一甲与二甲的进士;余下所有合格与不合格的试卷再分放两个匣子,能不能金榜题名,就看皇帝的心情了。
这三个匣子,很快被呈送到了皇帝的桌案上,若皇帝求才若渴,生怕有遗珠之憾,就会把所有卷子不分合格与不合格全都御览一遍,或许某些被评定为不合格的,偏入了皇帝的眼,来个咸鱼翻身也未可知。不过,皇帝通常都不会太闲,至少不至于闲到对每一篇不及格的卷子也一一细阅,能从中抽阅个几份,已经算是很够意思、很爱才了。毕竟历来所有不合格的文章,是极少捞到遗珠的,考生们会揣摩皇帝的喜好,那些日日与皇帝相处在一起的人,更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对皇帝的文章偏好拿捏得很是精准,那些落在不合格匣子里的,绝对不会出现一篇能让皇帝眼睛一亮的作品。
登基才满两年的大雍新帝,年号天盛,此刻正在御书房里踱步沉思,不时地停下绕圈的步伐,走到摆放着三张卷子的长形桌案前,一一看过,几次拿起朱笔,却是无法下定决心,于是只好又将笔放下。
半个时辰之后,内侍送来瓜果糕点香茗,天盛帝转头看向墙角漏壶,见浮箭正指着申初,正是晡食时分。突然问着贴身太监道:
「端方来了吗?」
「贺二公子刚到,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小的本想等到您用毕晡食才禀报呢。」贴身太监自幼与皇帝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回话时也就不那么刻板,显得活泼有主意些。
「端方不是外人,朕进脯食哪须他避着?快叫他进来。」说完,又摆手道:「你把所有人都带下去,这儿不用人伺候了。」
「小的遵命。」明白这是主子接下来与贺二爷相谈的事不欲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才遣退众人。
贺元走进来时,御书房里就只见到皇帝一人;而贴身太监将所有宫婢内侍给打发走后,自己便走到书房五步外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或打扰,确保皇帝此次谈话能有绝对的隐密。
「参见——」
「免了。」没外人在场,天盛帝懒得等表弟施完那一套觐见礼,招手道:
「快过来。」
贺元将手上拿着的一只檀木匣子给搁在一旁的小方几上,然后走过去,眼风扫了下长桌案上的三份卷子,然后看向皇帝,道:
「明日就要放榜,臣在此恭喜皇上喜得天下英才。据说这次参加殿试的学子不仅才华出众,还都相当年轻。最长不过三十六岁,最幼竟只有十七岁,皆年富力强,如旭日初昇,足够让您驱使三十年,以完成心中宏图伟愿。」
天盛帝淡淡笑了下,颇有些苦恼地道:
「能一路考到殿试的,哪个不是天下读书人里的顶尖?只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好不容易从前二十名里挑出了前三,却再难从前三里定出先后名次,实在教朕很是为难。」
「那就全部点成状元好了。」贺元不负责任地道。
「胡说什么!」天盛帝笑骂。知道这个表弟向来有分寸,会这样随口胡说,不过是知道需要有个人可以唠叨抱怨一下罢了。国家取士这样的大事,最后当然是由皇帝一人干纲独断,由他决定要提拔任用什么人,要不怎么叫天子门生呢?
「皇上,反正时间还早,不急于这时下决定,先进些脯食吧。」贺元看着食案上摆着还没有动用过的精美瓜果糕点,建议道。
「朕哪来的心情用脯食。你用吧。」
「您不进些,那臣也只好干看着了。」
趁着左右无人——最重要的是没有起居舍人与起居郎碍眼,天盛帝朝贺元瞪了一眼,哼道:
「朕瞧你分明也是胃口全无,别装得好像你真的有多守礼似的。」这小子自小就能装,人前人后两个模样,偏偏还真能装上一辈子。
「臣一向守礼。」贺元一本正经地说道,并且强调:「全赖臣的表兄自幼以身作则,教导有方。」
瞪眼还不足以表达出天盛帝的心情,直接翻白眼了。身为贺元的亲表哥,对此「盛赞」,他真真是不敢当。
「好了,不想吃脯食就别吃,趁朕现在得空,说说有什么事吧。」昨日永嘉公主进宫来陪太上皇玩蹴鞠,特来问他一声何时得空,贺元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