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隔云勿相望旖旎萌妃谍海烟云姚华飞心变倪匡出嫁从夫古灵风波恶李亮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瀚海飞雪记 > 九、射雕者

    转眼年底将到,那个包税商伊失里又带着一帮账房先生,到将军府中来对账了。

    这一次宋域沉要求辛夫子带上自己一道去。他听说波斯算学自成一体,与中土相比,各有千秋,因此想要见识一下。

    这一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一些,伊失里财大气粗,随行的五名账房,个个身着狐裘,伊失里身上的狐裘,更是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他给昭文准备的礼物,是一张虎皮褥子,满脸堆笑地说道,昭文夫人身体柔弱,天气这般寒冷,可得好好保养才是,正巧前日有人给他送了这张虎皮褥子,虎皮温热,正宜昭文夫人日常起居,这番敬意,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昭文谢过伊失里之后,示意侍女将虎皮褥子铺到坐榻上。这两年她渐渐觉得精神有些不济、身子也不如以前了,这些日子气候酷寒,更是浑身不自在,因此不能不暗自警惕,阿沉年纪还小,自己若是病倒,岂不是将阿沉独自留在了这虎狼之地?

    所以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坐下之后,又招手让宋域沉也过来一道坐。

    对账开始,宋域沉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翻看伊失里带来的、已经对完的一本账册。辛夫子对波斯算学略知一二,昨天教了他一点儿东西,他将辛夫子教的东西、面前这本账册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将军府的那本账册对照着翻看,伊失里的账房当他是幼儿好奇胡闹,只留心着不让他将账册弄脏弄坏,便由得他去翻看。

    细细翻了三遍,倒也粗粗看出了一些门道。心中高兴,宋域沉将账册一丢,翻身便在虎皮褥子上打了个滚,滚完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房中,他失态了,脸上不觉一红,赶快坐端正了。

    不过方才翻滚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点眼熟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让自己觉得眼熟?

    这个念头,在宋域沉心中一掠即过,随即抛到了脑后,专心关注眼前的对账。

    对了三天账,再次与辛夫子讨论起波斯算学来,只觉豁然开朗。

    所以回到小院时,宋域沉心情极好,主动扑到了昭文怀中,向昭文撒娇,要请一个通晓波斯文的夫子来教他。昭文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暗自盘算着要削减哪一项功课的时间,好挤出阿沉学波斯文的空档来。

    宋域沉心满意足地爬起来,目光掠过虎皮褥子,忽然怔住了。

    这张褥子,是由两张虎皮拼起来的,只是,这两张虎皮的纹路颜色为什么这样眼熟、其中一张虎皮的腹部还有一块更眼熟的褐色斑纹?!

    宋域沉浑身哆嗦起来,昭文诧异地抚着他的头问:“阿沉,怎么了?”

    宋域沉使劲推开昭文,将虎皮抱了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每检查一遍,都更绝望一分,终究愤怒地尖叫起来:“我要杀了他们!”

    昭文吃惊地想要捂住宋域沉的嘴:“阿沉,你怎么能这样——”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阿沉,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恐慌。

    宋域沉一扭头躲开她的手,飞快地跑了出去,大叫道:“同古拉噶!同古拉噶!我要出城!”

    同古拉噶应声出现在院门外,领命前去准备。

    昭文追了出来。时已近午,她想让宋域沉用过中饭之后再出城。但是宋域沉咬牙切齿地一定不肯答应,看看同古拉噶还得一点儿时间才会过来,他返身去抱那张虎皮褥子,打算带着一道出城。

    虎皮长大厚重,宋域沉身量不足,双臂短小,怎么抱得过来?换了几个姿势,也不过拖着走而已。昭文见他两眼通红的执拗模样,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小心地问道:“阿沉,莫不是你养的那两只小虎——”

    宋域沉拼命忍住眼泪,狠狠地叫道:“我要杀了他们,屠光周围二十里!”

    他还记得,当日乌朗赛音图死了九个部众,就屠了周围九里的村落;他放养小老虎那片山林,人烟稀少,只屠周围两里,说不定一个人都没有,根本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么他就屠二十里给他们看看!

    昭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阿沉,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同古拉噶在院门外禀报道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发。宋域沉拖着虎皮就要跑出去,却被昭文死死抱住。

    她绝不能让阿沉去学那些野蛮人屠城!

    昭文用力将宋域沉按在自己怀里,轻声说道:“阿沉,你先静一静,听姆妈说。你这样鲁莽地跑过去,怎么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宋域沉使劲踢腾了好一会,也挣不脱拼尽全力的昭文,劲头儿过了,心气略平,靠在昭文怀里,嘴上虽然还在念叨着要砍要杀的,身子却已软了下来,眼泪再也止不住。

    昭文一边给他拭去泪水,一边轻轻说道:“伊失里既然说这虎皮是有人送他的,咱们就得先问清楚,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送的,然后再顺着这条线,一路查下去,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的。”

    宋域沉静了片刻,说道:“姆妈,你去帮我问伊失里,我去山里看一看。他们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两头小虎聪明得很,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杀死,而且还杀得不损丝毫虎皮?

    他仔细检查过,虎皮上惟一的伤痕,是在眼睛上。射杀它们的箭,正是从一只眼进去,另一只眼出去。

    他不相信这是乌朗赛音图亲自出手射杀的。

    所以,他一定要亲眼看看,弄清楚小虎究竟是怎么被围住的——如果没有被围住,哪怕是神射手,也不能在密林之中射杀它们。

    他在昭文的衣袖上擦干净脸,仰起头一脸严肃地道:“姆妈,我答应你,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不杀人。”

    他将决人生死的话语,说得如此流利自然、轻而易举,昭文的脸色不由变得惨白,绝望地意识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阿沉已经变得越来越像那些野蛮的胡虏一样残暴冷血了。

    生于荆棘丛中、虎狼之地,她的阿沉,若是不变,就不能生存下去。

    可若是变成这个样子,小小年纪便造下杀孽,这又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来世或许缥缈不可知,杀孽或许可以让她来一身承担。

    然而,善泳者终将溺于水。

    她只希望阿沉这一生能够平安喜乐,但杀端一开,双手染血,又如何能够平安喜乐?

    时近年关,天气又冷,因此,出了宣州城,路上便寂无行人,宋域沉一行人放马急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望见了那个庄园和庄园后的山林。

    同古拉噶有些担忧地看看身边的宋域沉。宋域沉紧绷着脸,两眼仍是微微发红。那张虎皮褥子就搁在身前,堆积起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也就在这时,同古拉噶突然听到了迎面而来的箭枝破空之声,来不及多想,立即纵身将宋域沉扑下了鞍。

    箭枝是从庄园的门楼上射过来的。居高临下,弓重箭长,速度又快,虽然似乎只有两三个人,却压得他们这一行人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已被射倒十余名卫士,竟是箭无虚发!

    同古拉噶和宋域沉的坐骑都在照面之间便被射杀,同古拉噶将宋域沉按在倒伏的马儿后面,自己抽出长刀立在一旁警戒,同时喝令余下的卫士四下散开,尽快脱离对方的射程。待到门楼上射过三轮、弓箭手稍作休息之际,同古拉噶拖着宋域沉迅速后退,看看已经退到射程之外,门楼上蓦地飞来连珠三箭,倏忽已到面前!

    同古拉噶挥刀劈落了第一枝箭,第二枝射中了他的左胸,第三枝箭则直奔宋域沉头部而来。同古拉噶原本是用左手拖着宋域沉的,左胸中箭后,手上失力,宋域沉失了平衡,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刚要挣扎着站起,忽觉心中一寒,不假思索地顺势仆倒在地,箭枝从他头顶飞过,堪堪插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入土三分,尾羽尤自颤动不止。

    同古拉噶已经倒了下去。

    宋域沉独自暴露在对方那名神射手的射程之内。那个人方才没有出手,为的便是将他诱入到足够近的地方。

    三箭之后,稍稍停一停,又是三箭。

    只是,箭枝刚要离手,远远望去,伏在地上的那个小小幼童,忽然纵身跃起,厚重的虎皮褥子竟然被他奋力展了开来,遮住了射手的视线。门楼上的射手不得不等了一会,其实也就是虎皮从扬起到落下这么一眨眼的时间。

    但就在这一眨眼间,宋域沉已经如同一头小鹿般蹿出了数丈之远。

    射手仓促之间略略抬手,箭枝离弦,成扇面散开,无论宋域沉向左还是向右闪避,都会被箭枝射中——当然,射手不以为这么小的孩子能够听懂脑后的风声、察觉到正对着他后心的那一箭,然后及时做出闪避的动作。

    箭枝逼近时,宋域沉突然向前扑倒,箭枝再一次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门楼上的另外两名射手诧异地吹了声口哨,而那神射手则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再次抽出三枝箭来。

    宋域沉并不是从原地爬起,而是就地打了个滚,顺势站起,还借了这一滚之力,又向前蹿出不短的一段距离,而且这一回他跑得忽左忽右,忽快忽慢,仿佛脑后还长了一双千里目一般,可以清楚地看到门楼上这名神射手瞄准的方位,及时调整自己的位置。

    转眼间他已经跑出了射程。

    门楼上的三名射手面面相觑。那名神射手收起弓箭,示意另两人跟着他立刻离开此地。

    临走之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远处那个孩子,已经转过身来,喘息初定,神情严肃,忽而抬头迎上了他的视线。

    虽然隔了这么远,那名神射手仍是觉得心头震动了一下,停了一停,方才转身离开。

    宋域沉立刻命令两名卫士先行回城报信并搬援兵,幸余的卫士检查死伤者,重伤无救的当场给了一刀,死亡者暂且留在此地,其他人只要能爬起来就都骑马回城,惟有左胸中箭、奄奄一息的同古拉噶,宋域沉命令两名卫士用绳网将他架在两骑之间,一道回城。

    这一次他们撒了十名哨探出去——来的时候,总以为四十名卫士足以砍杀任何不怀好意的刺客,兼之这一路上地势开阔,视线所及,均在他们的弓箭的射程之内,是以连哨探都懒得放。

    余下的卫士都默不做声,看着宋域沉时,一个个都神情古怪。

    连同古拉噶都在照面之间便被那名神射手放倒,偏偏年幼的小公子毫发无伤,闪避箭枝的动作,灵活敏捷得不但不像孩子,甚至不像……

    联想到将军府中各种各样的诡异传言,他们不敢再猜测下去了。

    无论是鬼是神,小公子只怕都大有来历大有神通。

    回到府中,昭文刚刚将伊失里的管家打发走,让那管家去查问虎皮的来历去了。听了卫士的禀报,大惊失色,明明知道宋域沉毫发无伤,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她无法想象,如果阿沉这一次没有躲过去又会怎样。

    宋域沉伏在昭文怀里,一声不吭。

    他没有再喊打喊杀,昭文反而觉得心中不太踏实。

    也许阿沉心里正盘算着什么更可怕的计划。

    她或许应该阻止阿沉,不要让阿沉在那杀戮之中越陷越深。

    可是,如果这一切要用阿沉的性命来换,她宁可看着阿沉双手染血,所有罪孽,都由她一人来承担。

    宋域沉只在昭文怀里呆了一会,便爬了起来,叫上两名卫士,亲自拎了一枝雪参,去看望正在医房中治疗箭伤的同古拉噶。

    同古拉噶反应很快,运气也不错,及时晃了一下身子,是以箭枝没有射中心脏;又因为射手力气太大,箭枝几乎是透胸而过,箭头也没有卡在身体内;加之他体魄强健,郎中奉了乌朗赛音图的命令,用的都是上好伤药,是以宋域沉来看望他时,箭枝已经拔出,伤口已经裹好,人也清醒过来了。

    宋域沉当时那不可思议的爆发,早被生还的卫士有声有色地给大家说了一遍,是以他走进来时,房中立时安静下来,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或惊或惧,复杂得很,只不过没有人胆敢上前来探问个究竟。

    而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同古拉噶的榻前站定时,同古拉噶的心情,也是复杂得很。

    宋域沉一本正经地谢过同古拉噶的救护之功,向郎中问了伤势病情,将带来的雪参,令医僮切成薄片,每个伤者都含了一片,余下的则吩咐郎中尽数留给同古拉噶,表示自己非常希望同古拉噶早日康复、重新负责他的日常安全。

    宋域沉的这番做派,众人看了眼熟得很,有机灵的早已看出来,宋域沉此举,却是将乌朗赛音图驾驭部众的那一套手段,学了个五六成像。

    同古拉噶惭愧地推辞道,自己其实没做什么,全是小公子天生机敏,长生天护佑,方才平安脱险。

    这是他的真心话。中了一箭之后,他很清楚那个神射手的可怕。

    小公子居然能够逃过对方的三轮七箭,这可不是“运气”一词可以解释的。

    临走之际,宋域沉忽而俯身将一串佛珠放在同古拉噶的头边,小声问道:“那个神射手,多半正是射死我的老虎的人。他是不是与哲别同族的别速部人?”

    别速部世代盛产好射手,成吉思汗的大将哲别,便是其中佼佼者。

    同古拉噶错愕地道:“也有可能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

    他们对视一眼。同古拉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脸色大变。

    无论是别速部的射手还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都不是江东汉人能够指使得动的。惟一的解释是:那名神射手,是某个蒙古贵族请来刺杀宋域沉的。

    至于是哪一个蒙古贵族——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宋域沉直起身来,垂下眼帘,轻轻说道:“你好好养伤,我已向佛祖祈请,一定会保佑你平安康复的。”

    这一番话,已经没有了初时的客套,反而多了一些隐约的、不自觉的信任和盼望。

    只要不是乌朗赛音图想杀自己,同古拉噶就是可以信赖的好护卫。这一点宋域沉很清楚。

    同古拉噶对上宋域沉的目光,郑重地答道:“小公子尽管放心。我会尽快回来效力。”

    目送宋域沉离去,小小的背影,似乎藏着无限心事,同古拉噶不觉暗自叹了一声。

    这样的事情,各个王公大将家中,可是见得多了。

    昭文夫人终究是宋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儿子,逼得小公子不能不独自站出来面对这一切。相比之下,有大夫人庇护的那格尔,处境可要好得太多。

    其实小公子虽是幼子,昭文夫人的身份,却决定了他不可能继任宣州将军一职,将军偏偏总要做出十分看重小公子的模样,引得那格尔频频派人出手行刺,几次将小公子置于生死险地之中——同古拉噶可以肯定,那格尔绝不止行刺这一回。

    真不知将军究竟想要做什么。

    同古拉噶只能对自己说:他会拼命保护小公子的。

    至于其他,便是他不能问甚至不能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