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多雨,今年却是难得的好天气,春风刮在脸上,有毛茸茸的暖意。
丁唯珺捧着一束鲜花,沿着墓园的台阶,一层层拾级而上,手术后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走一走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她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一排排墓碑竖立在山间,如影院空座的椅背,一空就是几十年。她走向程松岩的墓碑,远远地,就看到有个人影在那墓碑前,走近一点,看清了是张桂琴,拿着个抹布,擦拭着墓碑。
丁唯珺走到她身边,叫了声“桂琴阿姨”,张桂琴转过身,说:“你这猛地叫一声,吓我一跳!”丁唯珺就笑了,把鲜花放在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个躬。
张桂琴擦得差不多了,收起抹布,从地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了白酒和熟食,一一摆在墓碑前。她说:“你以后也别买这鲜花了,死啦贵的,再来看你程叔,就买点白酒和熟食,他就爱这两口。”
“好的,我听您的。”
“你身体恢复得咋样了?我听说有的人换完肾有啥反应来着?”
“是排异反应。”
“对对对,就是这个反应,那你有没有啊?”
“我没有,医生说我恢复得挺好的。”
“那就好,没啥反应就比啥都强。”张桂琴把白酒拧开,又问,“哎?宫浩咋没陪你来呢?”
“宫浩今天有任务,被派去外地了。”
“哦,现在咋还总往外跑呢?那个我听说他在复习准备考公务员呢,复习得咋样了?我最近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他挺努力的,这回应该是铁了心要考上吧。”
“行,总算是知道使劲了,考上了这工作就稳定了。”
“可可呢?她今天咋没来?”
“来了,又走了,去看她妈了,她妈没埋在这儿,她前段时间和我说,想给她妈迁坟,和你程叔合葬,问问我的意见,这一问倒把我难住了,她看我为难,这事就没再提了。”
丁唯珺想想这事,确实为难,便不好发表意见,只是笑了笑。
张桂琴又说:“可可过几天要去哈尔滨面试,有个进大医院的机会。”
“那还挺好的,虽然离家远点,但对个人发展来说是个特别好的机会。”
“可不是吗,所以我撵着屁股让她抓点紧,这孩子自从他爸没了之后,好长时间都没精神头,我寻思就算没啥发展,去换个环境也能换换心情。”张桂琴顿了顿又说,“其实这个机会还是你叔叔给介绍的。”
“我叔叔?”
“就是王相佑的弟弟啊。”
“我没和他们认亲,王相佑手术过后没几天就去世了,我也就和他们家没啥来往了。”
“哦,我还寻思你认了个家里人挺好的,再说犯罪的都是王相佑,和他弟弟又没啥关系。”
“阿姨,您对他家的态度怎么突然转变了?”
张桂琴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是在知道王相佑死了之后,心里突然就敞亮了,好多事也都想明白了。王相佑这个人,杀了我的闺女,又害死了你程叔,但其实也拐弯抹角地救了你和可可的命,二对二,你说这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丁唯珺回答不上来,生命原来还可以有这种算法。
张桂琴接着说:“所以那个王相佑的弟弟说可以帮着给可可换工作时,我就没拒绝,我对他心里再别扭再过不去,说白了也都是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憋气了,发火了,还能当啥用啊?都这把年纪了,最后气坏了身子也是自个儿的,还不如捞点实际的东西。”
丁唯珺点了点头说:“您说的意思我明白,人确实不能自己把自己困住。那可可知道这事吗?”
张桂琴连连摆手说:“这可不敢让她知道,她性子太倔,要是知道了死活都不会去的。这事你也得帮我瞒住啊,千万不能让她因为感情用事,影响了前途。”
“阿姨您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丁唯珺犹豫了一下,又说,“阿姨,那关于程叔的其他事情,可可也还是不知道吧?”
“不知道,没人和她说起过,不知道挺好的,人就活得没负担些,活得无忧无虑些。”张桂琴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钱,左右看看,掏出打火机点着,“现在都不让烧纸了,我偷着烧点,你帮我挡着点,别让人看见。”
丁唯珺侧了侧身子,看着那火苗燃起,一小堆簇拥着摇曳着,不停地往上蹿着。冒起的烟把张桂琴呛得直咳嗽,她把刚才的话又接了过来,说:“可可啥也不知道挺好的,你看我们这一家子,老程,我,宫浩,宫浩他妈他爸,因为知道那么多以前的事,没一个过得踏实的。现在好了,老程也死了,过去的事情终于再也没人提了。”
一阵风吹来,把几张没燃烧的纸钱吹远了,丁唯珺跑了两步帮着捡了回来,张桂琴说:“丁记者,我劝你啊,也别和你那个叔叔太疏远了,他人还是不错的,在咱这地方,有钱有势的,咱也不用说和他故意走得过于亲近吧,逢年过节去家里看看就行了,等你万一有啥事,他不是还能伸把手帮个忙?”
丁唯珺心里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说:“嗯,我想想吧。”
“那你之后是咋打算的?还回不回深圳了?”
“那边的工作我辞了。”
“那就在这儿找个工作呗,你这能力,在哪儿都能干得好。”
“不急,我还没想好干啥呢。”
“对,不急,一辈子这老长,总急啥啊!”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那纸钱还在燃烧着,她们小心地守护着这簇火,怕一不小心没看住,就燎原了。
几天后,可可去哈尔滨面试,正好赶上宫浩休假,宫浩便提议开车送她过去,带着丁唯珺一起,等面试结束三人准备去周边玩几天,去火山口湿地之类的,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巨大的积雨云和丹顶鹤拦路。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雾气飘了满街满巷,宫浩开车,丁唯珺坐在副驾,可可一个人躺在后座,说她有点紧张,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补一觉,让宫浩开车稳一点。宫浩说:“看我不给你颠得飞起来。”可可笑笑,不理会,戴上眼罩眯过去了。
车子上了路,丁唯珺看着满眼的大雾,能见度低得可怕,就也叮嘱宫浩开慢一点。宫浩说:“放心吧,你看我这迈数表,都没超过四十,再慢都赶不上自行车了。”
宫浩喝了口水,把车速又降下来一点。“小时候,我记得也总起这大雾,我早上起来洗脸,远远就听见有推车叫卖豆腐的,我妈就塞给我一块钱,让我去买两块。我说:‘妈,这雾这么大,我去哪儿找卖豆腐的啊?’我妈就说:‘你不会听动静啊?你顺着声音找就行。’然后我揣着钱跑下楼,一头钻到那大雾里,钻进去了就啥也看不见了,就低头能看到自己的鞋,我只好顺着那叫卖的声音小步挪动着,可挪着挪着就转向了。”
“后来呢?你买着豆腐了吗?”
“没买着,我后来听着身边多了好多自行车的铃声,然后越来越多的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穿过去,把那雾都穿散了,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工厂门前,一群穿着工装的人骑着自行车下班,我才明白过来,我竟然穿越了。”
丁唯珺翻了个白眼,说:“你又开始胡扯。”
“闲唠嗑嘛,不然一会儿我也该困了。”宫浩嘿嘿一笑,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可可挺大个姑娘咋还打呼噜呢?”
丁唯珺笑了,说:“咋的?打呼噜还是你们男人的专利啊?”
“哪敢啊?我就是怕她憋着。”他说完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买豆腐遇见的雾,和这眼前的雾一样,等风和太阳来了,一吹一晒就都没了,实在啥也等不来,那就穿过去就好了。”
丁唯珺侧头看了看宫浩,不言语,又转头看向了窗外,那雾气贴着玻璃飘过,丝丝清冷,可等车子再兜兜转转几个弯,竟也真的越发稀薄了。
等车子再穿过一片山谷,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浓雾被甩在了身后,一整个平原都铺陈在了眼前。
丁唯珺放下车窗,趴在上面,风拂动她的头发,太阳也从春天的地平面升起,穿过无垠的旷野,落在了她的身上。
宫浩说:“你别趴在那儿,冷。”
丁唯珺不理会,说:“你给我放点音乐听。”
宫浩说:“还整点情调呗。”
收音机打开,几声哗啦哗啦声后,飘出了一首轻快的歌:
Hey darlin'
嘿,亲爱的
We could get out of town
我们可以出城了
See the beautiful world around
看看周围美丽的世界
Wanna see it now?
现在想看吗?
Pack our bags and get in that car
收拾行李上那辆车
Leave a little note and we'll drive real far
留个小纸条,我们会开很远
Let's get out, we can leave this city
我们走吧,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城市
Let's drive to the open air
我们开车到户外去吧
Yeah the countryside is so pretty
是的,乡村是如此美丽
With the wind blowing in your hair
风吹过你的头发
We can look back some day
我们总有一天会回顾过去的
Baby don't you understand?
宝贝,难道你不明白吗?
That we only get one life, I wanna make it count
我们只有一次生命,我想让它有意义
Honey come on now and take my hand
亲爱的,过来牵我的手
…………
“嘿,亲爱的,过来牵我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