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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尔伍德夫人愉快地哼着曲子,在厨房里忙碌着,她搅搅东西,不时翻动一下别的什么,接着再涂涂黄油。她熟练地爬上小梯子的踏板,从高处的碗柜上往下拿东西。炉子上的平底锅里,烤豆子正冒着气泡。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煎培根的香味,背后的收音机播放着几年前很红的一首老歌。清晨寒冷而晴朗,屋子里洒满了乳白色的阳光。

  乔纳森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吹着杯子里的茶,细心地啜了一口。茶很热,也很甜——真是太完美了。这个早上有很多事情都显得很正常,所以就愈发感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点儿愚蠢。他都不是很确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的确,书房的门出了点儿问题,但真的有人闯进来了吗?埃尔伍德夫人什么人都没看到。也许只不过是风。也许整件事情都是他的凭空想象。一定是医院里那些惶惶不安的病人让他的想象力超负荷运转了。

  埃尔伍德夫人端出一碟子油煎的早点,坐在了他对面。通常情况下,乔纳森懒得吃早餐,但他今天早上贪婪地对食物发起了进攻。

  “小心点儿,你会消化不良的。”

  乔纳森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又咬了一大口吐司。

  “我今天早上给学校打电话了,跟他们解释了眼下的情况。我不得不说,他们非常不通情达理。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好像完全不相信我。你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吗?”

  乔纳森带着负罪感,飞快地喝了口茶。根据他的考勤表,没人相信埃尔伍德夫人并不让他感到吃惊,“我也不知道,老师们都那样。”

  “嗯,他们总算听了我的话,说这个星期之内你都不用担心去学校了。你准备怎么办?你不能整天坐在阿兰身边。”

  “还没想好呢。我想今天上午回家去。那里有点儿乱,我想整理整理东西。你知道的,如果他马上就好转了,但所有的东西都……”

  埃尔伍德夫人点点头。她没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乔纳森对此非常感激。“当然了,晚些时候我要去城里,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进城之前可以陪着你。”

  “不用了。我没事的。”

  她微微一笑,留下乔纳森独自享用早餐。

  十点钟时,乔纳森走完短短的一段路,回到了家。他没完全对埃尔伍德夫人说实话。他想要收拾屋子,但真正的重心是爸爸的书房。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彻底把书房探索一番的好机会。单是想到这个,就足以让他的心跳加快。整幢房子依旧是那么破旧,但不像夜间那么阴森了。入侵者不敢白天回到这里来,窗户好像在对乔纳森眨眼示意,窃贼都是那种胆小鬼之类的人。走上车道之前,他还是反复查看了街道。在上午的这个时间,周围静悄悄的,唯一能看见人就是一对老年夫妇,大概在去商店的路上;还有一个用婴儿车推着小孩的互惠学生(aupair)。

  乔纳森走了进去,这次他百分之两百地肯定前门锁上了。他在卧室里挑了张最喜欢的CD,把音响调到适合的音量,让音乐来陪伴自己。为了保持镇定,他用简单的家务让自己忙碌起来:把垃圾拿出去,洗衣服。接下来,他不知不觉地就站到了书房前面。他深吸了口气,尽量不去看仍然留在门上抓痕,打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很暗,窗户上的百叶窗拉得低低的,所以只有最微弱的几缕光线能照进来。房间里有股潮湿的味道,好像好多年都没通过风了。乔纳森穿过房间,拉起百叶窗,打开了一扇窗户。阳光和刺骨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感觉立刻就好多了。

  过去的几年里,这间书房实质上就是阿兰一个人的世界。他在这里工作,吃他自己的东西,还经常在这里睡觉。每当阿兰静静地坐着看书时,乔纳森就像个鬼魂似的在房子里的其他地方游荡。如果他想对爸爸说话,必须要在门上敲三下。如果阿兰不得不离开房间,他会飞快地把门锁好,防止儿子瞥见里面的情况。如果他是自行离开房间——去上洗手间或者给自己弄杯喝的——撞见了乔纳森,他会轻快地冲儿子点头致意。

  “你好啊,儿子。一切都还好吧?”

  “挺好。”

  “那就好,继续保持啊。”

  下一刻他就会溜进房间锁上门。

  乔纳森早就习惯他不怎么正常的家庭状况了。他不太会说话,如果有了什么实际性问题的话,埃尔伍德夫人总在这里。如果他说所有事情都很完美,他不希望妈妈在身边,也不希望阿兰是个更加正常的爸爸,那就绝对是在说谎。但事情就是这样,他只能适应。

  但是此刻他在这里,在爸爸的私人密室里,他很难控制住把这间屋子捣个稀巴烂的冲动,就是这个地方让爸爸远离他了这么久。事实上,这里很普通。每面墙上都排列着书架,塞满了形形色色的旧书,这些大部头在家里的其他地方也遍地都是。墙上贴着泛黄的剪报,全都是些耸人听闻的标题,触目惊心地写着“倒塌的建筑里两人惨死”、“毛骨悚然的血库抢劫案”,以及“伦敦狼人:不可思议的最新目击!”左手边是昨天晚上被推到门边的木头书桌,乔纳森试着想把它挪回原地,但没有了恐慌和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他几乎连一英寸都移不动。地板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纸片,里面还夹杂着铅笔和圆珠笔。不管乔纳森在此之前期待着什么——也许是某种疯狂的地牢,墙上挂着铁链,正中间有座刑架——这里显然不是那样的。

  他打量着那些书架,被一张嵌着相框的照片吸引住了。乔纳森拿起相框审视着:这是一对年轻夫妇的照片,他们手挽手地站在雨中,背后是一座脏兮兮的建筑物,涂满了斑驳的白油漆印子,标牌上写着“巴特马斯钟表(BartlemasTimepieces)”,但是他们满脸微笑,显得很愉快。乔纳森凝视了照片几秒钟,才发现照片里的男人是阿兰。嗯,但那又不是乔纳森所熟悉的阿兰。这个男人的头发是金色的,而不是灰色,他的身形很挺拔,并不弓腰驼背。他并不只是更加年轻——他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乔纳森很想知道他那时是个怎样的人,他会不会到处寻欢作乐和讲笑话呢?

  乔纳森没认出那个女人。她很年轻,浓密的黑色卷发垂到了肩膀,但并没遮住那两只大大的金色耳环。她穿着白色衬衫和花纹繁复的红裙子,是怪异的吉普赛人衣服,乔纳森估计那时候应该很流行这么穿。她的微笑里带着淘气的意味,灰眼睛充满挑衅和不羁。

  灰色的眼睛。乔纳森全身一震,意识到自己正看着妈妈的照片。他从没看见过妈妈的照片。阿兰总是说没有了,他始终都在撒谎。顷刻之间,乔纳森花了这么多年时间压抑在心底的忿恨和怒火都升腾了起来。他把相框扔到了墙上摔了个粉碎,接着跪了下去,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开始哭泣。

  乔纳森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擤擤鼻子,竭力控制住了自己。虽然这没什么作用,但奇怪的是,哭出来感觉要好多了。他朝照片走去,相框已经毁了,但照片还是完好无损。他小心翼翼地从相框里取出照片,放在了书桌上。

  为什么爸爸要对他撒谎?乔纳森能理解阿兰不愿意谈起妻子的消失,但为一张照片撒谎?这简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单纯的残忍。他环视着那些书和纸片。也许答案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乔纳森随意地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漫长的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一无所获。阿兰书房里的那些书好像没什么共通的主题。他似乎是随便挑了一百本书,把它们塞到了自己的书架上。旧历史书籍、政治教科书、诗集,甚至还有一套日记选集。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无聊得要死。阿兰还在某些书页上放了书签。比如说,有本书名为《伟大:我和卡尔-冯-哈根教授一起走过的日子》(Eminence:MyLifewithProfessorCarlvonHagen),是一位叫莉莉-拉蒙特(LilyLamont)的女仆写的日记。这本书里以下的内容被重点强调了:

  1925年10月19日:

  不同于过去几天里的吵闹和兴奋,我的主人今天很沉默。他整天都关在实验室里,对我送去的食物和饮料看也不看。傍晚时分他出来了,眼睛里闪着狂热和残暴的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隐约提到了有关“最黑暗的地方”的什么东西,然后就戴上帽子,穿起厚大衣,走进了夜色当中。从那以后,我一连好几天都没再看到他。

  稍微有那么点儿意思,但乔纳森完全不知道这段话想要表达什么。同样,他也看不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犯罪软肋》(TheCriminalUnderbellyofVictorianBritain)的重要性。这本薄薄的书里被塞满了书签。根据封里上的日期,它早在1891年就被一位名叫雅各布-恩特威斯尔(JacobEntwistle)的老兄写出来了,这让乔纳森怀疑读这本书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在第七十九页,阿兰把下面这段话做上了标记:

  在污秽的本顿维尔监狱(PentonvilleGaol)深处,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可怜的人,他叫罗伯特-托博瑞(RobertTorbury),是个扒手兼小偷。多年的铁窗生涯已经让他萎靡不堪了,同时他的理智也在逐渐崩溃。他一看到我,就抓住我的衣服向我乞求帮助。他被送走时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些很荒谬的话,说自己被判生活在黑暗当中。看着他哭泣的样子,我很想知道,一个男人要多么理智才能倾听他说话,而且依然坚信大英帝国的法制系统(BritishEmpire)在文明世界里是最为公平的……

  乔纳森重重地合上这本书,带起了一团灰尘。还是没有任何进展。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地板上的那些纸,阿兰设法用潦草的字迹记录下了他混乱的想法。幸运的是,大部分纸上都标注了日期,因此,乔纳森大概花了十分钟就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了起来。最近的一条是爸爸在“黑暗”发作的前一天写的。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传送点?那我肯定是很接近了。”

  这行字的下面是一本书的名字——《最黑暗的家族》(TheDarkestDescent)——和一个书页号,后面还有个编码,乔纳森发觉这是图书馆的查阅编号。兴奋让他微微颤抖起来,这本书和这么多年以来纠缠着阿兰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吗?他不是很确定,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必须要找到这本书。而且在伦敦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找到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