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受伤的女人艾玟上海之死虹影砂之器松本清张暗算朱维坚桃红花花剑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黑乌鸦 > 第一章

    乌鸦飞来

    你没到过瑶沟村,没见过那种景观。那里的黑乌鸦,多得没法说,飞起来满天满地,蔽日蔽云;落下去铺铺盖盖,抑山压水,隐山又掩月。终日里,满世界都能听到乌鸦的呱呱叫声,硬邦邦地响出来,撞着山梁子,回应出灰黑的音响,滚滚地荡出深深的瑶沟,漫上耙耧山坡,溢进村落里,在胡同中汩汩地流淌。

    这当儿,村中就有人吱地推开一竖门缝,把头挤出来,黄脸挂在大天上,骂:“娘奶奶,又叫!又叫!”

    往日里,瑶沟没乌鸦,一沟深厚的黄土,如九月的天空落在地上,干干净净的,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从正西方向飘来一群东西,渐渐近了,便能听见那东西的伶仃孤叫,沙翠沙翠从空中跌落下来。村中老人们捡那叫声仔细听听,说怕是乌鸦。末尾就果真是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正要落下,老人们便扯着嗓子叫唤。

    快敲铁盆!

    快敲铁盆!

    即刻间,村中便响起了敲锅的、敲锣的、敲盆的、敲门板的、拍巴掌的、拍树皮的、打锄头的,杂七杂八、响声震天。老汉们用烟锅敲鞋底,老婆们用锅铲敲瓦皮,孩娃们用石头砸石头,姑女、媳妇把针线筐举到头上拍。叮叮当!叮叮当!啪!啪!响叫声连天扯地,足足半个时辰,且还夹着男女老幼的直嗓齐唤:

    “瑶沟不留你——你朝东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西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南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北飞!”

    最后,那群乌鸦顺着瑶沟朝西南飞去。

    村人们以为它走了,便收起家什,停敲歇打,不想那乌鸦听不见响声,就在沟里崖上歇下,住了一宿。又住一宿。终就在瑶沟长久地住下了。

    乌鸦飞来的日子,是一九六○年春,那年天下大旱,数月不下雨,庄稼十分收成难获一二,小小瑶沟村,饿死十七口人,我爷我奶都饿死在那个苍苍黄黄的日子里。

    人们从此就惧怕了黑乌鸦。

    爹像死了,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将睫毛当成树枝丫,攀过来,蹬过去。日光从窗缝间冰凉地流过来,贴在他那黄瘦得如腊肉一般的干脸上,又像几条白绸在那脸上搭着。

    嫂伸手把那蝇子赶走说:“讨厌……爹,你醒醒。”

    爹不吭。

    蝇子重又过来,嗡嗡声如二胡的弦音。

    爹仍然一动不动,悄没声息。

    哥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好像没有一丝热气……”

    我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没多少热气……”

    哥泄气地坐在床沿上。

    “咋就倒在这时候!”

    我倚着桌角。

    “祸嘛,闯来还择啥儿日子。”

    接下,就都不再扯淡。屋里潺缓地流动着静寂。阳光变得黄亮如金。深秋的气息,冷漠地在屋里弥漫。嫂子把爹枕边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成方块儿,码到一边。哥望着墙角的一只蜘蛛,眼里叮叮咚咚淌着亮光。那蜘蛛虎视眈眈地站出一种架势,它面前的网上,正粘着一只越冬的黑蚊子。我依然盯着爹的脸,盯着爹的眼,呼吸着秋后的悠悠凉气,想冬天将至,这蝇子竟还活得滋润,飞上飞下,仿佛要在爹的脸上寻些啥儿。

    能有啥儿可寻?

    突然,门外传来侄儿的尖叫:

    “爹——快来看!”

    “快来看呀!”

    抢先出门的嫂子,人未出屋,话先拐了回来,“哎呀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嫂的嗓子极好,清脆柔嫩,话音如条条绿绸,一丝一丝的亮。哥听得那叫声,把目光从蛛网上收回,说有啥儿看!人却离了屋。

    仅余爹和我在屋里无话。

    蝇子在日光中翻飞着,翅膀的反光在墙上闪出薄薄一层光亮。那蜘蛛终于吃了蚊子,卧在网心,悠闲地睡去。爹的脸上,开始泛着紫色的光晕。我的心怦怦地响起来。哥在院里叫,老二,你出来看看!我就忙不迭留下爹,旋儿着上了院落。

    爹独自在床上死着,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嗡嗡声如拉不断的胡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