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轻雾环绕,人烟绝迹的山壑深谷,清风阵阵徐来,在那山与山间的峭崖上,竟有一片翠绿草原沿展开来,其间一道温泉穿流而过,暖暖的水使其一年到头春意盎然,草原上坐落。一栋典雅的木造房屋,笑拥着这遗世而独立的桃花源。
凌休恨在第一道阳光射进木屋时,便已睁开眼睛,他舍不得睡,一整晚都抱着瘦弱的殷羽凡,听着她聊着谈着,即使是再平常的事,他都甘之如抬,听得津津有味,彷佛在这无人山谷中,他们可以白头到老,远离所有的是非恩怨。
躺在他杯里的殷羽凡身子十分轻盈,原本不见血色的脸颊此刻热呼呼的,睡得很沉。
他们几乎聊了一整夜,但这样的时间对他们来说依然不够。凌休恨对当年的事绝口不提,只道那晚他被萧十二郎救走,从此避居西域,忏悔前过,绝少与江湖中人接触,也心灰意冷不愿追究当年血案的真凶。
殷羽凡怎会不明白他为何不愿深究下去,若不是爱她之深,又怎会连亲人的冤屈都不顾了,殷羽凡自付此生是怎么也还不了这份情。
那日,殷羽凡又回到后院找寻那被她藏在木桶里的女娃儿,但屡寻不获,反倒意外地发现自己成为青城派欲灭口
的对象,一路追着她跑进林子里。
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保住腹中的孩子,将来为凌家报仇。
于是,她想也没想便负伤跃入湍急的溪流中,随着溪水浮浮沉沉,天可怜见,在她快要失去意识前,她抱住溪畔的一块大石.及时稳住自已一路越水拖曳至瀑布的身子,然后躲躲藏藏的避了半个月,故意让江湖中人以为她也死于那晚大火中,才得以隐姓埋名,躲往天山。
两人默然许久,许多事当年都千钩一发,不过此刻听来部云淡风清,两人得以相聚;始知苍天仍眷顾有情人。
凌休恨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在一片柔情百转的情绪下,他怜惜的说:「你为了找我,所以才想回到这里?
殷羽凡红晕染透了双颊,「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当时只想到你不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如果还活着,你也一定会回到这里,哪知道,你竟狠下心来,连这里都弃之不顾了。」
他不无悔恨,「的确该怪我,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想过要回这里看看,但我总是作罢,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有充满你的欢笑、你的影子,我甚至怕面对这一切,如果我早-些排除自己的心理障碍,你和莫言就可以少受几年苦了。」
殷羽凡眼眸里泛静丝丝闪动的泪光,却缓缓摇头,「住在这里是清苦了些,但也不是全然难捱,因为这里有你我最初、最美回忆,我终究不悔。」
他们相对无言,紧紧拥抱在一起。
他问:「后来呢!你又是怎么识得玉浓。」
她把玉浓主仆两人为了引毒手郎君出面而假扮凌海心,扬言怀有他的秘芨和药书,而在江湖上掀起一阵风暴的事源源本本的说了出来,其实凌休恨的本事不只限于这本大轮斩以及药书上所载,只是江湖上以讹传讹的误会罢了。
殷羽凡无限温存的瞅着他,「你会生气她的所作所为吗?」
「不,我感谢她都来不及,若不是她的大张旗鼓,对江湖上的事漠不关心的我,根本不会注意我的亲侄女正准备为我复仇,也不会将十五年来的心结彻底放下了,」凌休恨缓缓吐了口气,又在殷羽凡的注视下续道:「我的侄女独孤绝,也就是你当年抱过的凌海心,事发那晚;不知怎么的竟叫李愁儿捡了去。李愁儿爱我成狂,以为我被少林、武当及青城三派害死了,所以将绝儿囚禁在深山苦练武功为我报仇。
当我见到绝儿时,我心疼她所受的苦,更为她所不值,原来仇恨害人如此可伯,李愁儿的恨几乎毁了绝儿一生,那我的恨呢?是不是又要连累他人?而且当年峨眉派和五绝门都付出惨痛的代价,活下去的人还需要彼此仇恨吗?」
殷羽凡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听着,眼眸早已涌现闪动的泪光。
「我本采就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见到绝儿和少林掌门对峙的那一幕,我便觉得当年参与屠杀的每个人都付出代价了,纠缠十五年的心结终于可以放下,不再困扰我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款款流云,那么轻柔而不留痕迹,毒手郎君的修为显然又更上一层,那年少轻狂的风流模样已不复见。
「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该感激她呢?」
殷羽凡眼中盈满动容,「一年多前,莫言在山中打猎,意外的救了自称是官家千金的玉浓主仆俩。说是救也牵强了些;那天不知怎么的,她们主仆俩逃进天山迷路了,饥寒交迫下,让莫言顾手捡了回来,我当时还把对人毫不设防、热心过头的莫言训了一顿,但后来还是让她们她们住,」说到这儿,她轻笑了笑,霎时,让凌休恨看傻了眼。
「你也应该知道的,必要时,玉浓的嘴甜得彷佛掺了蜜,不住的问这问那,我便逐渐对她说不我们的事,她听了直嚷着要替我出气,她一直认为抛下我,是你的不是,后来,她们待了半年就走,我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心里多半也猜到了你不会原谅我;这只岂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摆平的,-日子一久,我也就死心了。」
凌休恨搂搂她,表达无言的慰惜,又沉吟道:「那女孩的确神秘,看上去行为举止似养尊处优的官宦于金,但真正明心眼,却又十足的江湖手腕,光瞧她对楚御庭的所作所为,便可想见她的厉害。」
「我应收了她做义女呢!」她轻轻打了呵欠。
「我知道,所以我始终没为难她。」他将她的靠枕抽走,让她躺平,自己睡在靠外头的那边,「你累了,我们边睡边谈。」
「凌,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你真的不怪我吗?」她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没脸瞧他。
「哪有么多事好怪,如果要算帐,我欠你的更多更多。」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轻摩擦着;双手忙着执起她的发和自己的编成一个小辫。
「哦?」她微侧着头,好奇的看着他的动作。
「我让你独自忍受丧师之痛,却只顾着在你带孝的时候逼你成亲;我明知道你内疚,却不肯告诉你凶手是李愁儿,我更不该弃你不顾,让你在漫长无尽的等待中逐渐灰心,我不该……」
他的不该还没有说完,听得目瞪口呆,心湖里一阵激荡的殷羽凡,早已伸出羞涩的手围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住他的唇。
然后一切的言语都显得多余,他们已不需要任何暗示;
积压多年时的深情憾与需渴,便已让他们顺从了肉体的狂野悸动。
凌休根便是在这种激情下舍不得睡去,几乎望了一整晚她的睡颜,但这样对他来说当然不够,他要的更多,而且是一辈子的时间。
借着白闪闪的日光,他凝视着她淡粉红色的脸庞,眉间轻愁已不复见,就是那股积郁已久的青气仍然停留不去,她才过三十,双鬓竞然夹杂丝丝白发,让他的心在痛楚和怜借的双重折磨下,望时激动得喉头紧缩。
凌休恨悄悄然地顺着床沿下地,确定殷羽凡盖好棉被后,才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门。
「爹。」
才一出去,马上见到凌莫言在替菜圃浇水。几乎一夜无眠的凌莫言没有打扰他们的谈话叙旧,只是一个劲的做着自己该作的事,尽管他对这位名震天下的爹充满敬佩与向往。
「早,莫言。」凌休恨向他走近,「你长得好快,几乎快到我肩膀了。当年我只知道你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没想到在我懵懵懂懂之间,已经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了。」
他不无感慨,当年他一心一意所坚持的,只不过是一个家。一个他与殷羽凡的孩子、一个没有恩怨对错的平静生活,但当年不可得,经过重重磨难后,老天爷现在才想到他。
「爹,听娘说您武功卓绝,还吹了一手好笛子,文笔诗画也样样精通,有机会可否教我一点?」凌莫言放下勺子,紧张的站起来。
「哦,你对什么有兴趣!」凌休恨好奇道。
「医术,如果我能习得医术药理,以后我就可以替娘医病,我们就不用去苦苦哀求山下的老大夫,也不用花很多很多的钱去买药了,而且可以替很多穷人看病;送药给他们。」凌莫言挺挺胸腔,颇有伟大抱负的模样。
凌休恨听了前半段,虽心疼他这么小的孩子,便已懂得照顾他娘,话中也还带有浓浓的孩子气,但听到后来,却觉得莫言天性仁厚,乐于助人,心下极为欣喜。
「好,从今天起,我便教称医理,顾便辩识药材。至于武功嘛!你仍然得学,因为不少治病的方法,部需要辅以上乘功力,而且以内力注人心脉救活人的方式也本少。」起码,凌休恨便认识一对夫妻是如此。
「爹,我的武功如果始终练不好,是不是医术也没得学了?」凌莫言对这倒是没有把握,从小,他便忙于打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武功虽末放下,内力却一点也没长进,殷羽凡本身武功就平平,教给儿子的更是七折八扣,只可以凑凑数。
凌休恨放声大笑,「不会,武功大多只会让你当不成名医而已。」
「那,当庸医是不是很丢爹的脸?」听说爹当年是天下医仙第一人那!
凌休恨的笑声源源不绝,「不会,谁叫我和羽凡生个笨儿子呢!」
凌莫言的浓眉揪成一团,「那我还得加紧用功才行。」
怎么样都不能让爹丢脸。
凌休恨终于笑够了,不忍再欺负乖儿子,「莫言,爹是逗你的,就算你武功再差、学得再慢,总是凌休恨的儿子,学一次不会,学十次总行了吧!咱们父子俩正好可以花上好长一段时间相处,我有机会好好弥补这十五年的空白。」
凌莫言听了重重的点着头,心中漾满暖暖的热流;
他迫下及待的上前向父亲问这问那的,连以往不甚明白的运功口决都一并问着。凌体恨索性从头一一教起,两人旁若无人的谈着,兴头一起,便当场比划两招。
甫被他们笑声吸引;刚起床的殷羽凡感动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禁泪盈于睫,唇边却悄悄泛起一抹笑花。没多久,凌休恨发现了她,父子俩一同向她走来,美好的一天从此展开序幕。
六天后,他们离开了木屋,一路往南而行,此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处,江湖上或有人追问毒手郎君自无争山庄现身后,究竟会不会再重返武林?他们一直盼啊盼的,日子越久,越没有答案。
凌休恨会不会再涉江湖?当然不会。他寻获此生挚爱,于愿足矣,什么天下第一,什么武林英才,他全不在乎,虚名对他一点诱惑力也没有,他正携着爱侣;邀游天下,笑看红尘。
很多年以后,江湖上又出现一位少年神医,他的眉眼颇似凌休恨,喜欢义助穷人,问诊药材全不收分文。
有人问他:「你认不认识毒手郎君前辈!」
少年总是笑意不减的反问:「我和他长得很像吗?」
「是有那么一点神似;也不完全就是了。」毕竟见过毒手郎君的人少,穿凿附会的传说多,「你真的和毒手郎君没有关系?」
「你问起他做什么?」那少年收拾起药盒,索性坐在大树下,和老实的保镖谈天,他喜欢靠这样闲聊增长见闻。
初春的微风轻拂.不见凉意,只觉暖洋洋的,让全身每根神经都很舒服。
「好奇啊!毒手郎君会不会向少林、武当,还有那个峨眉女弟子报复?听说,毒手郎君有仇必报,爱憎分明,他既然没死,而且忍了这么多年,想必是在研究更可怕的毒,江湖上又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罗!」
「你像幸灾乐祸,正等着看好戏似的。」那少年芜尔一笑。」
「啊!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毒手郎君是最近二、三十年来,江湖上唯一称得上奇才的顶尖人物,他的传说轶事多到离谱,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故事,例如,他到底爱谁啦?
他现在在做什么啦?还有还有,最新的版本是他在重整五绝门,打算复出江湖,重振他的名声。」那人说到兴奋之处,双手不禁微微发抖,彷佛每个传说他都眼见到似的。
少年大笑,跃起身来,「老实说,这些说法都不对,毒手郎君现在已是闲云野鹤,最大的心愿便与爱妻白首到老,永不分离。」
那人怀疑道;「这个说法太平淡了,一点也不像毒手郎君的为人。」
「再绚烂的生活终究得回归平淡,繁华到头总成空,毒手郎君是绝顶聪明的人,他不会让世间虚名困住,也不愿让无谓的俗事乱了他的平静。」少年一脸悠然往,远眺对面山头,心跟着飞得好远好远。
那人想了想,搔搔脑门,「读书人说的文诌诌的,听都听不懂,不过,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
说不定又是个八封。
少年释怀的笑了,「对啊!我不是他,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双手扛起份量颇重的药箱,挥别众人。
他在心里暗道,明明被告诫过不能在江湖上谈论的事,自己却差一点说溜嘴,还好,最后关头还是把持住,总算没失言。
不过,明明说的是真话,却教人当成八封,真叫他哭笑不得,反倒是子虚乌有的事,被他们当成真的,整日整夜地挂在嘴边说个不停。
彷佛毒手郎君一直活在他们身边似的。
罢了!这世上本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认真呢?
还是坐望夕阳,笑看浪花吧!
江湖岁岁朝朝皆有新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属于毒手郎君的浪潮已退,下一个高潮又将是谁?
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少年没有野心去争夺这个位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