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推理大师的噩梦绫辻行人别问我是谁唐纯五毒天罗黄鹰我是一片云琼瑶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红尘四合 > 第62章

    他扫袖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接过册子却没翻动,又恭恭敬敬搁在一边了。脸上表情很从容,声气儿也从容,叫了声皇兄,比手请他坐。

    兄弟俩隔着一张香几坐下,皇帝打量他欲言又止,心里纳罕,“这是怎么了?北边去一趟,遇见事儿了?”

    他抬眼瞧天颜,很快耷拉下眼皮来,摇摇头又点点头,弄得皇帝不明所以。

    “原来挺爽利的人,怎么突然积糊起来了?这摇头又点头的,什么意思呀?”

    他自己也笑了,“我是病糊涂了,把您也蒙圈了,罪过。今早上和六阿哥说了会儿话,听说要给他指福晋?”

    皇帝背靠着围子舒展了下筋骨,朗朗笑道:“有这么回事儿,怨他自己不长进,课业学不好,他额涅教训他两句他就呲牙,把他额涅气得不轻,说赶出去得了,找个媳妇儿收拾他,这才有指婚一说。要不年纪到底还小,十三岁懂得什么责任大义啊,弄一福晋,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回头天天闹,再上宫里告状来,朕想起来就头疼。你们呢,也到年纪了,以前忙办差是个借口,现在不成了。畅春园里催得紧,今年交春发话过来,让好生的挑,该指派的都指派齐全,老爷子愿意看见你们成双成对的。”说着起身,转到鱼缸前瞧那两尾锦鲤,指尖捏食儿一抛,看鱼嘴在水面上吞吐,缓声道,“老十三的脾气你知道,牛犊子似的,说要指婚就反了,非得自己挑。文武大臣府上的不合意儿,求阿玛别约束着他,他要上外头找去。老爷子一听肯定不干,说你找个傻子也往家领,玉牒都成话本子了,爷俩后来就杠上了,老爷子气得两天没吃饭。”

    弘策倒有些意外,“两天不吃不喝哪儿成呐,身子受不住。”

    皇帝摆了摆手,“不吃饭有点心,饿是饿不着的,不过表明一种态度,逼老十三就范罢了。”

    “那弘巽怎么说?”

    “死活不乐意。”皇帝叹了口气,“说老爷子要是有中意的,自己接进畅春园就得了,别捎带上他。这不是拿他买办法嘛,现在就看你的了。”

    弘策略挑了下嘴角,有恃无恐才敢正大光明对着干,他从小有妈生没爹疼,指婚算恩典,所有人都料他不会拒绝吧?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佛珠坠角,也没什么笑模样,只说:“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我原想过两天具本上奏的,眼下既然提起了,越性儿回明了吧!我遇见了喜欢的女人,想和她白头偕老,这趟指婚是不能领命了,一则不想有负她,二则人家姑娘都是爹妈的心头肉,到我这里空得个位分,混得局外人似的,彼此都不好过,何必呢!”

    他说得直接,皇帝也听明白了。本来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到了情关跟前气性全消,不是什么没脸的事。他是过来人,能明白老十二的心思,当初自己和皇后就有过一段波折,所以提起谁和谁两情相悦,他总是抱着乐于成全的态度。

    “既这么也好,姑娘出身倒是其次,只要人品相貌过得去,请皇后掌掌眼,该定下就定下吧!”又问,“是谁家的姑娘?京城人还是外埠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今年多大?属什么的?属相要紧,两个人过日子不能你冲我我克你。女人旺夫,爷们儿在外才能顺遂。你别说朕迷信那些个,其实细想想,多少有点儿道理。”

    不必说,他的这套理论出自皇后之口。皇帝刚开始是务实派,相信一双铁拳打天下,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很不屑,可架不住有个人天天在你耳朵边上念叨。女人喜欢研究命理,占卦呀、筹策,拽着五十来根蓍草在那儿分合。他有时候站在边上看,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光知道他的皇后爱玩儿这个。横竖她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算贤内助,这位贤后说了,就是因为属相合适,两口子才过得那么舒称,于是他信了,把这话照搬过来教育他兄弟。

    弘策一个一个问题琢磨,不是答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好开口。定宜给他出了个难题,旁的都好说,人不在,是最不容易迈过去的坎儿。

    他思忖了下,吮唇道:“她今年十八,属羊的,京城人。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不过家里没落了,一个人很过了十几年苦日子。我行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遇见再大的波折都不埋怨,乐观豁达又能干,远不是那些千金小姐能比的。”

    皇帝一听这描述觉得耳熟,简直就是素皇后的翻版。他就喜欢姑娘能干,当初皇后做管教姑姑那会儿,文能玩虫武会驯鹰,连昆皇后的父亲去世都是她帮忙打理的丧事。女人不矫情不做作显得有魅力,一下就撞进他心坎里来了。到底是亲兄弟,虽不是一个妈,筋脉里奔涌的血是相同的。他觉得弘策很有眼光也很讨巧,和谁像都不及和皇帝像,这得少走多少弯路呀,算他有福。

    皇帝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听着是个好姑娘,你说她能干,都会点儿什么呀?”

    他想起她的手段,那股自豪从眼波里流淌出来,一一细数着,“会做吹鼓手,给红白事吹喇叭、会推独轮运粮食、会调理鸟儿、会上树摘桑果儿……还有更胆儿大的,给刽子手捧刀做学徒,打扫法场盖血搬尸首,没有她不能干的。”

    皇帝目瞪口呆,本来以为皇后那样的算比较了不得的了,没想到老十二口味那么特殊。转念想想又不对,“这么说来出身不是差点儿,是相当差。你从哪儿寻摸到这么个人,怎么还能学徒做刽子手?大英律法不容亵渎,一个女人掺合进去,上头人都是死的?”

    其实外人听了确实难以接受,眼看着皇帝要动怒,他忙圆融说:“皇上体天格物,这世上有人活得苦,远超过咱们的想象。咱们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她呢,家败之后亲戚嫌累赘,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她,她自小无父无母跟着奶妈子过,奶妈子家里有哥嫂男人,怕她不方便,就把她打扮成男孩儿拉扯。既然顶着男孩儿的名头,干的自然是男人的活儿,她再不情愿也得活下去,她没有做错。我今天和您坦诚说,是心里依赖二哥。我……没有办法。”他垂下头,说到难过处微微哽咽,“我想对她好,让她以后过得从容些。我也不会娶别人,只要是迎福晋,人选必定就是她。这回不因为指婚迫在眉睫,换做平常我也要奏请,求皇上把她指给我做福晋,我们夫妻生生世世感念皇上大恩。”

    这怎么可能,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帝再体人意儿,也不能允许这样微贱的人混淆皇室血脉。没错儿,先头是说过不问出身的,但他的最低限度是身家清白。穷点儿没什么,王爷不指着福晋带嫁妆来周济,哪怕家里爹是个六七品小官也不打紧,好歹诗礼人家嘛。老十二现在配的是个什么?姑娘家自小男人堆里混大还有好儿?市井出没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恶习,越是活得艰难心眼儿越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拆不穿她,往后擎等着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

    他横眉冷眼,“两姓联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说英雄不问出处,也没你这么不着边际的。你娶个刽子手,天家的体尊脸面还要不要?皇阿玛跟前、贵太妃跟前,你打算怎么交代?”

    弘策仍然是那句话,“求二哥成全。兄弟原不打算瞒着您,要不然给她私造个身份,多的是朝廷大员愿意认下她。”

    “那你这是叫朕作难?”皇帝的声音拔高了些,把站班的太监宫女吓得噤若寒蝉。

    弘策只是无奈,平心论,要是她这会儿在他身边,他也用不着和皇帝招认那些情况。给她认门富贵亲戚,指起婚来必定一帆风顺。现在呢?养在闺阁里的姑奶奶突然走失了,实在说不过去,除了把实情挑拣着坦诚,别无他法。

    正要再解释,门上进来个人,穿石青绣金凤滚边的旗袍,胸前右衽盘扣上挂着碧玺十八子手串。三十多的人,养了两胎儿子,面色形容依旧不显老,眉眼端庄秀致,还像年轻姑娘似的。

    弘策敛神打了个千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一笑,温言道:“十二爷回来了?外头办差辛苦,我备了些点心,您和万岁爷用点儿。”说着转身掺皇帝,“我才刚在外头就听见你高门大嗓的,自己兄弟,什么话不好说,要这么急赤白脸?”

    皇帝看她一眼,心说你都在梢间听了半天壁脚了,憋不住了才借送茶点进来,打量人不知道呢。不愿意戳穿她,冲弘策一指,“你问他。”

    弘策脸上显得尴尬,毕竟是嫂子,有些话不怎么方便说。

    皇后等半天,哥儿俩都没吱声,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她转身斟茶,边捧碟边道:“其实刚才外头风大,把声儿刮过来了,我也听见一点儿……是不是说十二爷指婚的事儿呀?”

    弘策接过皇后递来的茶盏谢了恩,呵腰应了个是。

    皇后又倒一盏给皇帝,自言自语道:“那二十个秀秀我也瞧了,不知道是刚进宫拘束呀,还是家家请的是同一个西席,不看脸盘儿,言谈举止分不出谁是谁来。咱们大英如今教闺女都是这么个教法儿?也不多深奥嘛,无非动不轻狂、笑不露齿。大家子小姐们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没多大意思。十二爷说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弘策说:“定宜,叫定宜。”

    “看看,多好的名字,一听就是落了难,要不该叫春兰秋菊了。落难的姑娘可人疼的,知道生活艰难,活得比谁都努力,成了家比谁都惜福。”皇后脸上带着和善的笑,不急不慢问皇帝,“你不放心十二爷的眼睛?他办了那么些案子,哪件叫你不踏实?二十四岁的人了,不是孩子,好坏还分辨不清么?咱们没见着人,光背后揣度人家,你不往好了想,把人估量得那么坏干什么?他们俩处得久,人要装一时不难,要装几个月几年可得费点儿功夫。看一个人品行好不好用不着大是大非,就瞧她细微处,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瞧出来。”她坐在槛窗下,墙角栽了几支青竹,竹叶歧伸到窗内,她探手摘了一片,在手里来回盘弄,一面感慨,“姑娘家家的,太不容易了,干这个差使,换了我非吓死不可。她还要给人收拾,别说女孩儿了,男人家都为难。明明委屈得什么似的,还要叫人曲解,要问她的罪,这不是雪上加霜?皇上可是圣主明君,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是不是呀?”

    皇帝被她堵住了嘴,知道她心眼儿好,可是关乎帝王家的体面,他将就可以,上头还有长辈呢,责怪起来好玩儿么?

    他频频点头,“让人戳脊梁骨,说‘醇亲王的福晋那时候装男人,抛头露面窜胡同。可着四九城问,都当笑谈呐’,这么着好?天下那么多女人,非她不可?”

    事儿不在自己身上,规劝规劝说算啦,换个人得了,其实哪儿那么容易!你认定一个人,三言两语说扔就扔了?皇后觉得皇帝不谈感情好多年,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和太皇太后闹得水火不容的了。

    她拖着长腔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瞥弘策一眼,他虽然不辩驳,眼里的愁绪和坚定看得出来。宇文家男人就这点好,花心可以花得别具一格,痴心却痴得千篇一律。打从高祖皇帝开始,只要遇见对的人,一头扎进死胡同就不肯出来了。能圆满的算有造化,不能圆满的情愿死,带着一种孤高凄凉的味道。知道有这病根儿,无论如何都要避讳着点儿,皇后心善,老觉得给人方便自己方便,何乐不为呢。婚姻这种事没有个标准,只要人对,家底根基都是次要,所以就劝皇帝,“也别把人一棍子打死啦,见见再说吧!万岁爷没空,我闲着呀,见妯娌什么的我最喜欢了,交给我得了。”

    皇帝乜她一眼,思来想去没法儿,论口才不输皇后,但是公母俩为别人的事闹生分不好,便煞了性儿,拍拍膝头子说:“她爹出过仕没有?祖上当过什么官儿?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把人带进来瞧瞧,要是好,留在宫里镀层金,回头再指婚也顺溜点儿。”

    弘策有他的算计,定宜的真实身份暂且说不得,说了皇帝难免疑心他办温禄案有偏袒,万一缴了他的权,什么时候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但这不妨碍他感激帝后,起身长揖下去,“谢皇兄宽宥,皇后娘娘这心田,臣弟铭感五内……只是她人眼下不在,没法子进宫谒见皇后。我是想先求个位分,给她个家,等将来她回来了,就不用再漂泊了。”

    说了半天原来人压根儿不在,原就不怎么满意的皇帝重新皱起了眉,指着老十二冲皇后吆喝,“你瞧这是什么混账人儿!现如今我大英的诰命这么不值钱,讨回去搁在那儿单等着这一位,这种事儿真八百年没听说过!我和他说不通,劝你也别费力气了,赶紧这批里头挑一个拟草诏完了,等他有谱,天儿都亮了!”

    皇后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不无忧伤道:“我猜是这么回事儿,人家不想叫你作难,知道自己出身不高配不上你,又不愿意瞧着你娶别人,想想还是走,不耽误你的前程,是不是这样?唉,女人真可怜,为了心上人,再大的委屈都愿意受。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

    皇帝听不下去了,不管皇后怎么煽情,这事儿是万万不能。不乐意听他们唱双簧,哼了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