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生
天在下雨,路上一片泥泞。
那女子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无力地趴在那一片泥泞里,仿佛死了一样。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穿着草鞋的脚。
那是一个年轻的书生,眉目如画,模样十分出众,虽然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面色菜色,却依然难掩其绰绰风华。
“姑娘,姑娘,醒醒……”他蹲下身,放下手中的伞,伸手去扶她。
那女子无力地由着他扶起,闭目靠在他怀里,已经失去了意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沾在脸上,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的苍白似雪。
书生颤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在感觉到她微弱的气息之后微微松了口气,解下背在背上的干柴,他有些吃力地扶着她坐起身,转过身将她背在了自己背上。
因为那女子全然没有知觉,他只得弃了雨伞,用双手托着她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淋着雨往前走。
走了许久,才看到城门。
入了城,他赶紧找了一间医馆,背着她走了进去。
因为下雨的关系,医馆里没什么人,坐馆的大夫正扒在桌上打瞌睡。
“大夫大夫,快来看看她!”书生背着她走过去,有些焦急地道。
坐馆的大夫被他惊了一跳,没好气地掀开眼皮摸了摸胡子,便看到一个一身寒酸气的书生背着一个明显已经垂死的女人,当下眉头皱得能够夹死苍蝇,他摆摆手不耐烦地道,“没什么好看的,准备后事吧。”
书生一愣,随即忙道,“您就看一眼吧,她还有气呢。”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她明显被人断了心脉,想救活她除非神仙转世,出去出去,不要死在这里。”说着,他便起身赶人了。
书生被他推搡着出了医馆,再一次淋在了雨中。
他不死心地又找了一家医馆,结果还是被人赶了出来。
雨越下越大,仿佛瓢泼一样。
他明明可以感觉到她尚且温热的气息,明明还活着的人……难道就这样将她丢在雨中?
不……不能这样。
他犹豫着,踌躇着,脚下却没有停,待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擡头便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栋大宅子面前。
朱漆的大门上挂着“董府”的匾额,看起来颇有气势。
书生捏了捏拳头,心下作了决定,他没有走正门,而是十分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旁的角门边上,敲了敲门。
门很快便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仆役,他见到落汤鸡一样的书生吓了一跳,“哎哟,表少爷你怎么淋成这样了,快进来快进来。”
书生冲他道了一声谢,踏进了角门。
“表少爷,你背上背的这是……”待那书生走了进来,那仆役才注意到他背上竟是背了一个女人,忙上前拦住了他。
“路上遇见的,似乎是受了伤的样子,这么大的雨要是没人管说不定会死,你就让我带她进去吧。”书生看着他恳求道。
“谁管也不能是你管啊,我的表少爷喂,我就跟你说句贴心的话,如今你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功夫去管别人的死活?”那仆役叹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你带了人进来,说不定连你都会被赶出去啊,你也知道大小姐她正找不到由头……”说到这里,那仆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闭了嘴。
“我悄悄的,不会让人发现的,她已经淋了好一阵子的雨了,再淋下去说不定……你就让我带她进去吧。”书生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再次恳求道。
“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进去吧,可别连累到我才好。”那仆役被他缠不过,只得挥了挥手道。
“多谢,我一定不会连累你的。”书生道了谢,忙背着那女子匆匆从小路回到了他住的院子。
还好他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又没什么人来,所以一路都没有被发现。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了床上,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浑身湿透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寻了把伞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门,一路转到后面的大厨房。
大厨房外头的走廊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长得胖乎乎得跟个汤圆似的,正蹲在地上玩虫子。
那小丫头是厨房李大娘的独生闺女,天生有些痴傻。
“汤圆。”书生冲她招了招手。
汤圆听到声音,擡起头来,见是书生立刻高兴起来,虫子也不玩了,一下子奔到书生面前,“阿林哥哥,你回来啦!给汤圆带糖么了?”
书生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用油纸包好的饴糖给她,“帮阿林哥哥一个忙好不好?”
汤圆欢喜地接过饴糖,眼睛都笑眯了,“好。”
在汤圆的帮助下给那姑娘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擦干净脸颊,趁着避嫌在帘子后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书生才端了一碗放温了的糖水出来。
“阿林哥哥,这个姐姐是谁啊?长得好漂亮呢,比大小姐还漂亮,像天上的仙女一样。”汤圆在一旁叽叽喳喳地道。
书生看了躺在床上的女子一眼,她的脸已经被清洗干净了,那些贴在她脸颊上的乱发也都被拨到了一边,露出了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孔。
虽然她的面色依然苍白似雪,但却掩不住那张面孔的倾城之色。
书生只是稍稍一愣,便在床边坐了下来,半扶起她,将手中的糖水递到她唇边,一边喂糖水一边道,“这个姐姐受伤了,今天的事情汤圆记得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
“嗯嗯,汤圆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汤圆捂住嘴,点头保证。
书生笑了一下,见她将糖水吞咽了进去,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能吞咽就好,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先这样安置着她,明天再想办法给她寻个大夫吧。
因为怕汤圆离开太久,她娘会来寻她,书生便将汤圆送了回去。
踏出房门的时候,书生没有注意到那女子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书生回来的时候,便见那女子正坐在床上发呆。
“你……你醒了?!”书生一脸惊喜地走上前。
听到声音,那女子转过头来看向他,“你是谁?”
“在下楚林,字双木,是东林郡人,目前寄居在舅舅家。”书生作了一个揖,认真地自我介绍道。
那女子看着他一本正经自我介绍,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个木头。”
书生微微一愣,随即苦笑。
心下却十全疑惑,明明那医生说她心脉已断生机全无的,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想到这里,他心下便有些愤怒起来,若是听信了那些草菅人命的庸医,岂不是铸下大错。
“我是谁?”那女子眨了眨眼睛,突然又问。
“呃?”书生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失忆了?
女子看着他,眼中带着纯然的信任,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那个……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的来历,我是两个时辰前在城外的小路边发现你的,而且身上还带着伤……”书生斟酌了一下说辞,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那女子的脸色,“你不记得是谁伤了你吗?”
“不记得了……”她有些失落地喃喃。
“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那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外头下着大雨,你一个弱女子孤孤单单地昏倒在城外的小路上,会不会是遭了劫匪?”书生猜测。
“劫匪?”那女子一脸困惑,她按了按额头,却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擡手的时候,书生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白玉手环,又摇头道,“你的手环看起来价值不匪,若是遭遇了劫匪不可能还在。”
那女子擡起手腕,看了看手上的白玉手环,还是没什么印象。
“你身上可有什么线索?”书生想了想,又道。
那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儒衫。
书生面色一红,忙解释道,“你的衣服被淋湿了,我请厨房李大娘的女儿帮你换了下来……我这就拿来给你看。”说着,他忙转身去拿刚刚换下来的衣物。
待他将那衣服拿来的时候,那团成一团的衣服竟然已经干透了。
是十分漂亮的红色,如火焰一般,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最离奇的是,居然没有接口的针线缝……
对着这件一看就不寻常的衣服,书生有些惊讶。
古有天衣无缝的说法,莫不是……
他擡头看了一眼那美得不似凡女的女子,心道莫非真是仙女?
见书生看她,女子眨巴了一下眼睛,还是一脸的问号。
书生轻咳一声,微微红了脸,随即又有些为难了起来,这下可麻烦了,原本是想能够救醒她的话,再去寻她的家人,可如今……竟是失忆了。
他本就是寄人篱下,带个女子回来已经是犯了大忌,长住更不可能,若是被舅舅和舅母发现肯定会有麻烦,这可怎么办是好……
正为难着,擡头便对上了那双期待又纯澈的眼睛,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身上有伤,先歇着吧,等你好些再说。”
那女子点点头,乖乖躺下了。
结果事情比书生想的还要糟糕,大小姐房中的三等丫头琴儿第二天去厨房取早膳的时候,汤圆就说漏了嘴。
大小姐董珍珍听闻那个穷酸表哥居然在院子里藏了个女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盛怒之下挥手就打烂了琴儿手中的燕窝盅。
“简直欺人太甚!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敢在我家中藏女人!我早说了门不当户不对不是什么好姻缘,偏爹好面子不敢毁婚,还说什么中了状元便履行婚约,就他能中状元?痴人说梦!”
滚烫的燕窝一下子淋在了琴儿的手上,看着那泼了一地的燕窝,琴儿的手疼心更疼,那么贵的东西……
“大小姐,若奴婢多嘴,这是好事啊……”琴儿这么说的时候,小心地后退了一步。
果然,董珍珍的耳光劈头就赏了下来。
“连你这贱婢也敢笑话我?!”
琴儿不敢捂脸,慌忙跪下道,“大小姐明鉴,奴婢对大小姐一向忠心耿耿,大小姐不是一直不喜这桩婚事么,何不趁着这个机会……”
董珍珍一愣,随即细细地咂摸了一番,脸上便有了笑,她笑眯眯地坐了下来,“起来吧。”
琴儿闻言,忙站了起来。
董珍珍瞧了一眼她被烫得起了水泡的手和有些肿胀的脸,随手从妆盒里拿了一枝簪子给她,“赏你的,我房里正好还少一个一等大丫头,就你了。”
“谢大小姐。”琴儿双手接过簪子,喜不自胜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赏过丫头之后,董珍珍便带着十几个丫头小厮闯进了书生的院子。
“开门!大小姐来了!”得了赏的琴儿顾不得脸上手上的伤,急于表现,一马当先的上前捶门。
正准备出门去找大夫的书生听到捶门声不由得一愣,心知肯定是坏事了,急忙几步走到里间将那女子的衣物塞给她。
“藏好不要被发现了,还有手环。”
女子愣愣地点了点头。
书生这才转身走到门边,刚想开门,门便被撞开了。
大小姐董珍珍领着一众丫环小厮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表妹,房中的姑娘是我从城外救回来的,因为受伤又失了忆所以……”书生忙解释。
董珍珍冷笑一声,“给我搜!”
大小姐一声令下,一众丫环小厮便冲进了房间一阵猛搜,那气势仿佛要抄家一般。
“表妹……”
书生蹙起眉,再要说什么,董珍珍却是啐了他一口,“别跟我套近乎,我表哥是县太爷家的公子,不是你这个上门打秋风还赖着不走的破落户!”
书生微微抿了唇,木着脸不再出声。
“大小姐,找到了!”琴儿欢呼一声,从里间跑了出来,手上还拽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
那姑娘脚步还不大稳当,被她这么一拽,趔趄了一大步,一下子扒在了地上。
书生慌忙上前扶起她,面色微冷,“她身上有伤,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哈?干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干什么?是谁仗着跟我有婚约赖着不走的?我爹讲信用答应你中了状元就履行婚约,结果你呢?不好好读书也就罢了,居然还在家里藏了个女人?”楚珍珍双手叉腰,看着书生冷笑道,“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居然还敢在我家中藏女人,你真当我是好欺负的?”说着,她从一旁丫头手中拿了两块玉佩劈头砸到书生脸上,“这是信物,还给你,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请你立刻滚出董府!”
书生默默蹲下身捡起地上碎成几片的玉佩,端详半晌,才道,“不是这对玉佩。”
董珍珍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嗤笑道,“我董府家大业大会昧下你一块破玉佩?”
“不是这一对,我记得。”书生看向董珍珍。
董珍珍顿时恼羞成怒了,“给我把这对奸夫淫妇打出去!”
“休要欺人太甚!”书生气急怒道,“当年的信物是一对龙凤佩,而且这屋中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置下的,至少要让我把书带走……”
但是谁也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一众丫头小厮七手八脚地把他和那女子一同轰了出去。
董府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书生看着那扇大门,张了张口,终是无力地合上。
“木头。”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书生看向那个女子,有些抱歉地道,“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明明是因为我你才会被赶出来的吧。”女子蹙眉道。
“不是,就算不是因为你,我也一样会被赶出来,只是会有不同的借口罢了。”书生淡淡地道,随即又有些茫然,行李都没有能够拿出来,以后该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几两银子,还有那些书……
找大夫抓药都要银子,可他如今身无分文……
“姑娘,实不相瞒,如今我是身无分文,你身上的伤找大夫抓药都需要银子,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书生叹了口气,对着她作了一揖,“请姑娘……自便吧。”
看她的衣物和首饰,应该来历颇为不凡,就算当了衣服首饰也能暂时解了这燃眉之急,相比之下,他自己倒更是麻烦一些。
恐怕……要露宿街头了吧。
想到这里,他看着她两手空空的样子,微微一愣,不由得有些焦急,“姑娘,你的衣服和手环呢?”
……该不是也被扣下了吧?!
那女子从袖中掏了掏,将那衣服掏了出来。
书生愣愣地看着她从袖中掏出那套体积不算小的衣物不由得有些惊讶,她身上的那件衣衫是他的……他记得没有那么大的袖袋啊?
掩去心头的疑惑,书生委婉地提醒道,“姑娘如今孤身在外,身受重伤又失去了记忆,不妨先去当铺当了这身衣裳,待他日找到家人再赎回来。”
“你帮我当吧。”那女子道。
书生被她直白不客气的话噎了一下,想想反正已经帮到这一步了,不如就帮她当了吧,他在这个小镇已经生活了一年多,总比她多些经验,想着,便应允了。
在书生指出“天衣无缝”这一说后,衣服果然当了个好价钱。
“姑娘,这是当衣服的钱,一定要收好了。”书生将钱交给那女子。
“你收着吧。”那女子道。
“啊?”书生这回真愣了。
“你不是被赶出来了么,反正我也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就一道吧。”
“这这这……男女授受不亲……”
“我们不是已经一起住过一夜了么?”女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书生默……不要讲这么有歧义的话啊姑娘……
“我对这里一无所知,谁也不认识,而且身上还有伤,如果一个人的话说不定死掉也没人知道呢。”女子垂下眼帘,轻声道。
她的话成功吓着了书生,他挣扎半晌,只得点头。
不过女子的话提醒了他,当下最重要的是带她去看大夫。
与昨日不同,今天医馆里人很多,书生带着她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他们,那坐堂的大夫看了看女子苍白的面色,眉头便皱了起来。
“手伸出来。”
女子看了书生一眼,在他鼓励的眼神下将手放在了桌上的垫子上。
大夫替她诊了脉,感觉到她诡异的脉象,大夫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大夫,怎么样?”书生有些紧张地问。
“身受重伤又淋雨受了寒,而且内伤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情况很是不妙。”大夫叹气,“她喜欢什么尽量满足吧。”
“……怎么可能?”书生的面色立时难看起来,他侧头看了女子一眼,“她看起来分明明好好的。”
“回光返照而已。”大夫摸摸胡子,摇头,心下也大为可惜,这么漂亮,又正是豆蔻年华。
“木头,走吧。”女子拉了拉他的衣袖。
书生看了她一眼,沉默着起身,带着她离开了医馆。
“昨天也有大夫说你心脉断绝必死无疑,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别担心,我们换个大夫再看看。”书生安慰她。
“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女子提议。
书生想了想,同意了。
不管怎么样,她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好好休养。
如今这样,他倒是真的不能丢下她不管了。
二、往事
在富康街最北侧租了一间最便宜的小院子,总算是安置了下来。
因为手上银钱有限,又不知道那女子何时会恢复记忆找到家人,因此书生作主只租了两个月。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房主好心赠的床铺和锅灶,其他什么都没有,当真是家徒四壁。
但是头顶有了片瓦遮着,心下倒是安稳了许多。
书生和女子面对面坐着,书生低头数了数所剩不多的银钱,盘算着该去给她找个大夫了……抓药也要钱,他想了想,又划出一点银钱搁到一边,打算买些笔墨,在街上摆上摊子赚点零用。
坐吃山空的话,这些钱根本顶不了几日。
女子安静地坐着,看书生数钱。
“因为不知道你几时能够恢复记忆,我打算将钱分为三份,一份请大夫抓药,一份留作家用买些米粮,一份买些笔墨我上街摆个小摊卖些字画,你觉得如何?”书生指了指桌上的三份银钱,擡头看向女子。
女子点头说好,完全没有异议。
书生微微笑了一下,看看天色还算早,便打算再去请个大夫来看看,也难为她撑着受伤的身子跟他奔波到现在。
刚刚站起身,书生便感觉眼前一黑,头晕目眩间,他又跌坐了回去。
“你怎么了?”女子忙上前扶住他,有些焦急地问。
书生擡手按了按额头,才发觉额头烫得有些吓人。
“大概……是着凉了。”忍住头晕目眩的感觉,书生扶着桌子站起身,慢慢挪到床边,“我躺一下就好了,你别怕。”
说完,一头栽倒在刚刚铺好的床上,人事不知。
他醒过来的时候,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药香,擡眸便见那女子正蹲在门口守着炉子在煎药,手里拿里蒲扇,极认真的样子,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半边小脸上黑漆漆的全是炉灰。
听到响动,她回过头,见他醒了,忙放下手中的蒲扇,跑了进来,“你醒了?好点没?”
书生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女子忙拿了桌上的茶杯,倒好温水,见他自己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忙把茶杯递到了他唇边。
就着他的手喝了水,书生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些东西,看起来像个家的模样了,不由得有些愧疚,明明受了那样重的伤,结果竟然还要让她照顾自己。
“大夫说你有些伤风,没有大碍的,我已经熬好药了,去给你拿来。”女子说着,转身又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药来。
碗也是新买的。
他无力地靠在床边,就着她的手一匙一匙地喝完了药。
“辛苦你了。”喝完了药,书生哑着嗓子道。
“不辛苦。”女子笑了笑,眼睛弯弯的,“我做了饭,你要吃么?”
书生有些受宠若惊。
看她的衣着首饰,原以为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结果竟然收拾屋子熬药做饭都会么……
感觉腹内的确有些饥饿,他点了点头。
女子很高兴地跑出去端了个大碗来。
“大夫说你身子虚,暂时只能喝粥,粥还能养胃。”
书生看着那满满一大碗的不明糊状物,惊呆了。
“吃吧。”女子舀了一勺替到他唇边。
书生有些痛苦地看着那可疑的颜色,居然是绿油油的……
明明熬药看起来很靠谱啊,为什么煮粥会这么恐怖……
“……我忽然不饿了。”书生默默撇开头。
“啊?”女子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没胃口吗?”
对着这样的粥……谁都会没有胃口的好吧!
但是看着那张沾了炉灰的黑漆漆的小脸,书生默了一下,还是张口喝下了勺子里的粥。
……味道比想象中更加复杂更加猎奇。
她到底……在粥里放了什么……
书生的脸扭曲了一下,正准备吐出来,却在转脸看到她眼中的期待时,闭了闭眼,用壮士断腕的决心狠狠地咽了下去。
胃里顿时一阵翻腾。
待一大碗粥吞下肚后,书生觉得自己已然从生死边缘挣扎了过来,以后面对任何困难都可以从容以对了!
然后奇迹一般的,他的病真的好了。
明明上午还下不来床,喝了那碗粥跑了几趟茅厕,下午就活蹦乱跳了。
然而病好以后他发现……家里的银钱已经差不多见底了……
“米粮已经买好了,你的笔墨也买好了。”见他看着钱袋子发呆,女子忙道。
书生看着她,神情复杂。
“你治伤的钱呢?”
问完他就觉得自己傻了,她治伤的钱都已经给他请大夫买药了啊,还问什么。
“其实我感觉自己并无不妥。”女子见他面色有些阴郁,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看我好好的,可见大夫看得也不准,既然看不准,又何必浪费银子呢?”
书生没有吱声,收拾了笔墨便出门去摆摊了。
接连几天,书生都在富康街的北街头摆摊,卖卖字画,偶尔代人写写书信,买字画的人并不多,但因为富康街算是贫民街,识字的人不多,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代写书信的生意倒是不错。
看看天色,快到中午了,书生赶紧收了摊子回家做饭,自从吃了她煮出来的粥之后,书生便把“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丢到了脑后,包揽了做饭的活计。
书生做的饭意外的好吃,她很喜欢,每次吃的时候表情都特别愉快。
他喜欢看她愉快的表情。
吃过饭,书生便又出去摆摊了。
她收拾了碗筷之后,忽然发现他忘了带水,忙拿起水囊装了些水出了家门。
这样早春的天气,午后是最舒服的了,她因为身上带着伤的缘故,走得有些慢,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他摆摊的地方。
刚想上前,便见他的摊子前面围了几个公子哥,正调笑着。
领头那个身着蓝缎绣袍的公子哥不是旁人,正是县太爷家的公子,董珍珍口中的表哥俞不凡。
“哟,这是谁啊,不是我们未来的状元郎么,你不是一向在前门街摆摊的么,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有人光顾你么?”俞不凡故作风流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嘻嘻地道。
书生默默地低头画画,没有理他们。
“你们知道他是谁么?”见书生不搭理他们,俞不凡有些恼怒,他眯了眯眼睛,忽然对身旁的几个公子笑道。
“嘻,当然知道,当初家破人亡厚着脸皮上门求董老爷收留,还大言不惭要娶人家女儿呢~”
“是啊是啊,还说自己一定会高中状元呢!”
“哈哈哈,真好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几个公子笑成一团。
书生微微捏紧了手中的毛笔。
“好了好了,别笑了。”俞不凡笑着摇了摇扇子,说着,又看向书生,“明年太后大寿据说要开恩科呢,你不是要考状元么?这个时候不好好的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在这里摆什么摊子啊?你很缺钱吗?缺钱跟表哥说啊,表哥我心情好说不定就能赏你几两银子呢哈哈。”
“俞公子你不知道吗?这位未来的状元郎因为在房里藏女人被赶出董府了呢~”一旁另一个公子哥笑嘻嘻地大声接话道。
“哎呀,原来表弟你也是个妙人儿嘛!”俞不凡拍腿大笑。
几个公子也笑成一团。
俞不凡笑着笑着,忽然哼了一声,冷下脸来道,“做了那样有辱斯文的事儿竟然还敢在这里摆摊,给小爷我掀了他的摊子!”
那些公子笑嘻嘻地应着,便七手八脚地上前将摊子上的字画丢了一地。
那女子远远看着,心中陡然生起一团怒气,随手在脚边捡了一根人家丢弃的烂扫帚就扫了过去。
“喝!哪里来的疯女人!”几人不查,被扫了个正着,正准备发怒,却正对上了女子姣好的面容,不由得一愣。
书生见状,忙上前将女子拉到了身后。
“你来干什么?”他的语气有些不好。
女子捏住他的衣角,“给你送水。”
“哟,这位姑娘莫不就是表妹说的那个小美人?”俞不凡盯着女子看了几眼,调笑着道,“跟着这没出息的穷酸书生作甚,不如跟着公子我啊?”
“是啊是啊,跟着俞公子,保你穿金戴银出门还有轿子擡~”几个公子跟着笑闹起哄。
“现在应该是书院上课的时间吧,俞老爷若是知道俞公子又逃了课,想必会相当不开心。”书生擡眸看向那俞公子,淡淡地道。
整个林水县都知道县太爷非常紧着这位公子爷的功课,偏这位公子爷不是个爱读书的,因此县太爷强拘着他去了城里的书香学院,而且放出话来,谁看到俞公子逃课,便可赏银二两。
二两银子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曾经有人告过密,结果俞公子被他老子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当然事后那个告密者也被俞公子狠狠整治了一顿,自那以后赏银再高也没人敢告这位俞公子的密了。
听了这话,俞不凡面色一冷,虽然被这臭穷酸威胁了很不爽,但他显然更不想面对自家亲爹的藤条,想起自家亲爹挥舞着藤条凶神恶煞的样子,俞不凡抖了抖,他啪地一声合拢了扇子,拿扇尖指着书生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道,“走着瞧!”
放下了狠话,俞不凡带着一众跟班扬长而去。
书生默默地低头收拾地上的字画,她也跟着帮他收拾。
“木头,去考状元吧。”她将整理好的纸张递给他,忽然道。
书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等以后再说吧。”
“是因为没有银子吗?”她看着他,问。
书生蹙眉,“不要胡思乱想,太阳很大,你身子吃不消,回家去吧。”
女子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
一直到晚饭时间,女子还是一直沉默着,书生以为下午的时候他把话说重了,惹她生气了,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地。
态度颇为殷勤地替她添了饭,又挟了菜,见她只是默默吃饭,也不说话,书生不由得有些后悔下午把话说重了。
咽下口中的饭菜,书生悄悄觑了她一眼,寻了个话题,先开口道,“……明天有什么想吃的吗?”
女子偏头想了想,“我去后山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小溪里有很多鱼,明天我们去捉鱼吃吧。”
书生一愣,他们租的院子因为便宜的关系极为偏僻,又没有水井,还好靠近后山的一条小溪,他知道她经常去后山洗衣服,却没有想到她会提议吃鱼。
在林水县,很少有人会吃鱼,因为腥味很重而且多刺。
她说想吃鱼也是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余钱买菜了吧。
书生抿了抿唇,说,“好。”
书生显然脑补过头了,他并不知道她想吃鱼,是因为真的对那些鱼很感兴趣。
得了他的回答,她显然很开心,吃完饭,很勤快地起身收拾碗筷。
起身的时候,她稍稍顿了一下。
“怎么了?”书生有些紧张地问。
她默默将涌到喉间的腥甜咽了下去,摇摇头,“无事。”说着,继续收拾碗筷去了。
书生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
夜已深,书生躺在外间的榻上,却是睡不着。
从血缘上来说,白天来找茬的那位俞公子也算是他的表兄。
不过,他也好,董珍珍也好,显然都没有打算认他当兄弟。
父亲还在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般景况,姨母也好,舅舅也好,那个时候,他们每每登门都是笑容满面好话不断。
母亲身为长姐,已经习惯了照顾弟妹,姨母嫁了个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秀才,家中困苦,屡试不中,姨母每每上门诉苦,母亲心疼妹妹,总是暗里塞银子接济,后来秀才中了举,姨母又上门来向母亲借了好大一笔钱用来疏通关系,最后谋了一个六品县令的缺,且还是在他们的老家林水县。
对姨母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作为董家唯一男丁的舅舅,对于这个舅舅,母亲向来是有求必应,最后更是让他进了冒玉商行当了二管事。
冒玉商行是父亲白手起家,一起创建的。父亲是个孤儿,因此虽然并不是入赘董家,但逢年过节也会陪母亲回董家祖宅。每每此时,舅舅一家和姨母一家都极为客气,大家都是一副兄弟和睦,彼此相互扶持的模样。
可是好景不长,他九岁那年,冒玉商行出了事。
父亲因为贩卖私盐被判了死刑,枭首弃市,冒玉商行也被抄了充公。
母亲因为父亲的死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也过世了,临终前给了他半块玉佩,让他去林水县找舅舅。
母亲说,父亲是被冤枉的,找到舅舅后一定要记得让舅舅替父亲申冤……
可是待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舅舅,跟舅舅说起母亲的遗言,舅舅却说母亲是病糊涂了,并告诫他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可再说,然后便收走了他那半块玉佩,说他是犯人家眷,暂时不好露面,将他送去了乡下祖宅。
他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外公也是个秀才,一世都没有考中举人,舅舅又无心读书,外公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
他十分刻苦地跟着外公学习,他相信母亲临终的遗言,他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现在他人微言轻,谁也不信他,可是他用功读书,总有一日,他一定可以考中状元,为父亲申冤。
之后他中了秀才,又中了举人,外公便愈发待他好了。
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外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弥留之迹,外公叫了舅舅回祖宅,作主让舅舅履行当年的婚约,并吩咐舅舅带他回去之后一定要继续供他读书。
外公说,他有状元之才。
他记不清舅舅当时的表情了,但他知道,那一定不能称之为高兴。
状元之才啊……
书生闭了闭眼睛,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有孝道压着,舅舅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只得将他带回了董府。回到董府之后,舅舅提出待他高中状元才能履行婚约……
正想着,屋内忽然传出几声极压抑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地坐起身,侧耳细听,果然是咳嗽声……
书生忧心她的伤,忙下了榻走到房门口,试探着敲了敲门,“……怎么了?”
里头的咳嗽声一顿,随即门开了,她看着他笑道,“我起身喝杯水,打扰到你了?”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月光从屋顶的天窗透进屋来,映衬得她的面颊苍白似雪。
书生定定地看着她,“你不舒服?”
她一愣,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没有点烛火,喝水不小心呛了一下。”
书生看着她唇边没有擦干净的血丝,眸子微微黯了黯。
他对她一直是心存愧疚的,若不是他花用了她治伤的钱……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忙擡手擦了擦嘴角,笑得有些尴尬,“真的没事,虽然吐了点血……但我确定没事,就算是回光返照,也不可能返这么长时间吧。”想了想,她又道,“你睡不着的话,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