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记忆是那样的惨烈。
凤朝公主的赫赫凶名之下,是一个拥有仙魔之体的孤单小孩在吃人的魔窟中艰难长大的过往。
连唯一信任的守护者都将她背叛。
失去记忆身受重伤堕入人界的公主尝到了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与爱情,然后……再一次被狠狠背叛。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曾经那么深刻炽烈的爱恨情仇,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即使恢复了过往的记忆,我也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我了。
凤朝,已经死了。
活着的,是青月。
——题记
一、将影的过往
华丽张扬的马车还在笃笃地行驶,青月闭了闭眼睛,从前世镜中的景象里抽离了出来,默默调息,将体内暴涌的那些失而复得的力量一一镇压了下来。
那么漫长的纠葛,她从前世镜中看到了自己经历的那些过往,甚至自己的死亡,而实际上,现实中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那些惨烈的景像……早已是久远的记忆。
呵呵。
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他的模样……甚至忘记了他是她的谁,她竟然还能记得,她在等他。
死前的执念还真可怕。
将影不知何时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她的对面。
马车里一片寂静。
“殿下……”半晌,将影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青月睁开眼睛,“还是叫我青月吧。”
将影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明明受了那样的伤害,却还是愿意原谅那个人吗……
“你总是对旁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偏偏对我,冷心冷情得很呢。”半晌,他轻声抱怨。
这话,他曾经说过。
不过那时青月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她明白了。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没有其他任何涵义,我只是不想继续做那个可怜的凤朝而已。”青月淡淡开口。
可怜的凤朝。
是啊……凤朝公主的赫赫凶名之下,不过是一个拥有仙魔之体的孤单小孩在吃人的魔窟中艰难长大的现实,她不得不杀戮,不得不残忍,然后……用那些杀戮和残忍,成全了她的赫赫凶名。
就连唯一信任的,陪着她长大的守护者,也背叛了她。
被自己的守护者一剑重伤,失去记忆堕入人界,尝到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和爱情之后……再一次被狠狠背叛。
真是可怜到无以复加的人生。
将影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将影的记忆是从十岁那年开始的,十岁那年,他被魔王带回魔族,站在魔王的宫殿里和其他少年一起,等待着公主殿下的挑选。
那盛装的小女孩用她纤弱的手指向他,微笑着道,“我要他。”
于是,魔王将他赐给了她。
他成了她的守护者。
她给他取名为,将影。
他一直记得女孩指向他的手,十指白皙纤细,如珍珠一样莹润漂亮,仿佛带着光芒。
她是魔王最小的女儿,唯一的公主。
这位小公主脾气出奇的温顺,她只是每日安静地玩着她的娃娃,仿佛从来不会腻一样。
而他,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守护者,必须同其他几位王子的守护者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那些训练残酷又可怕,他亲眼看到四王子的守护者在一次训练中丢了性命,然后,很快便有新人顶替了他。
四王子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
那段时间,他每天身上都会带着伤,大伤叠着小伤,总不见好。
小公主对他的伤视而不见,依然每天安静地玩她的娃娃,他想起了四王子那个死去的守护者。
他忍不住怨怼了起来,他想,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她也会如同四王子那样对他的死视而不见,反正……还有新的替补者。
直至那一日,他无意中看到那位温顺的小公主一身狼狈地回来,她脸上带着伤,头发乱蓬蓬的,手中的娃娃也七零八落缺胳臂断腿的,看起来甚是凄惨。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小公主的生活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光鲜。
就如同对待那些守护者一样,魔王对他的孩子也是施行残酷的淘汰式教育。
强者生,弱者死。
作为最小的孩子,而且还是唯一的女孩,小公主无疑是弱者。
所以,她总是被欺负得最狠的那一个。
她一次比一次更狼狈,但她从来都是一声不吭,不报怨不哭泣,逆来顺受无比安静。
他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安静下去,像个泥人一样,没有半分火气。
可是原来,她也会发怒。
……而且是为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发怒。
那个时候,因为跟着不受宠的公主,在守护者中,他的待遇也是最差的,而且还要经常遭受其他守护者的欺侮。
那一天,如同往常一样,他离开训练的场所,却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是五王子的守护者,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却是满满的恶意,他甚至没有开口,一出手便是杀招。
好在他有所提防,硬是险险地避了开来。
那人却是笑着跟他说,“不要垂死挣扎了,就你那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当守护者,不如这便死了,给我弟弟腾个位子出来。”
他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一样。
然后,他再一次扑了过来。
五王子的守护者在一众守护者资历最深,他自然不敌。
就在他以为就要死在此处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力量卷住了他,将他带离了攻击带。
“守护者间不得私斗,你逾矩了。”女孩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在他身前淡淡响起。
他站稳身子,便见总是无比温顺的小公主正站在他的前面,替他挡住了攻击。
“九殿下又何必插手守护者之间的私斗呢,这样无用的守护者又有何用,还不如早早换了的好。”那人却并不害怕,只一径笑道,面上满是轻慢之色。
小公主微微一笑,擡起手,透明的丝线自指尖涌出,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那人的头颅。
“你太放肆了。”看着那具轰然倒下的尸身和断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她淡淡开口,“既然想替你弟弟腾出位子,不如便把你的位子让出来吧。”
说着,她转过身来,看着目瞪口呆的他,蹙眉,“走吧,有人来了。”
他忙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她,几个纵跃便避开了闻声而来的人,回到了公主的寝殿。
那之后好几天,他都缓不过神来,原来他一直以为的那个逆来顺受懦弱安静的小姑娘……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且杀人不眨眼的?
直至四王子莫名其妙地死在练武场。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处境。
她的处境,比他想象中更险恶。
那个一个小小的孩子,经历了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怕的过去。
那一晚,她依然在烛灯下修补着她破碎的娃娃,他默默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
“我会守护你,我的殿下。”
他对着她这样郑重宣誓。
她放下手中的娃娃,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微笑起来。
她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上,“我可以相信你,对吗?”
感觉到头顶温暖柔软的小手,他温顺地垂下头,“是!”
她便像一个找到好朋友的小姑娘一样,开始拉着他陪她一起玩娃娃。
他为此经常被其他守护者嘲笑。
可是他知道,她的娃娃并不简单。
她在教他修习傀儡之术。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着,后来六王子被暗杀,二王子死于中毒,五王子身体莫名其妙日渐衰弱……
只有他的小公主,依然过着她安静而规律的生活,有时候也会一身狼狈地回来,一副被欺负得很惨的模样。
可是她一直活得很好。
一直到成年离开魔王的宫殿,搬进了凤朝宫。
他原本以为……他会永远如影子一般跟在他的小公主身边,守护着她。
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开始每晚做梦,他总是梦到一片火海,无数熟悉的脸在火海中哀嚎,可是醒来的时候,他总是记不起那些脸是谁。
他开始想,自己十岁以前,那片空白的记忆里,到底有什么。
他开始反复思量,他在想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子的?有其他家人吗?那样的念头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然后,渐渐的,他开始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他似乎和其他魔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明白,直到那一回,他为了替公主寻找一种特殊的虫子,钻进了凤朝宫后山的树林,结果,他却听到了一段不该听到的话。
“……凤朝的那个守护者最近怎么样了?”三王子漫不经心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随风传来。
“排名很次。”另一人开口,声音很熟悉,是三王子的守护者,说着他又犹豫着道,“殿下为何如此在意九殿下和她的守护者?”
“嗬,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弱小得完全不必在意?”三王子笑问。
“是啊,那样一个小姑娘,那个守护者也不怎么样。”
“你要明白,魔宫里没有弱者。”三王子的声音沉了沉,“弱者,早就被淘汰了,可是我的那个小妹妹,却一直活得好好的呢。”
“……是。”
“还有她那个守护者,也相相当有意思的一个人呢。”三王子笑了起来,“他可是一个仙族。”
“仙族?!怎么会……”
“大概被父王封印了记忆了吧,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凤朝宫的,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原来……他竟然是个仙族?
那天夜里,他忽然就病倒了,发了高烧。
他看到一片火海,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族人都在那片火海中,他看到魔王杀了他所有的族人,封印了他的记忆,将他掳回了魔宫。
他看到他的妹妹在火海中哭泣……
血海深仇。
醒来的时候,他看到公主趴在他的床前,似乎是守了一夜样子。
可是他的眼睛,却再没有半点温情。
然后,他在追查自己过往的过程中,十分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的妹妹,他一直以为已经死去的妹妹,竟然还活着,而且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强大。
在妹妹的帮助下,他开始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他诱导几位王子杀了魔王,并通报消息引来仙族进犯。
可是这个时候,凤朝公主竟然自请出征,以十分凌厉的手段阻止了仙族的大军。那一战,仙族死伤惨重。
当年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傀儡师。
他一直知道,她是出色的。
可是她拦住了他复仇的路。
所以……他的剑,刺向了她……
可是谁能想到,他所谓的血海深仇,原来不过是一场阴谋,一场笑话。
他不过是仙族的一枚棋子,他的人生早已经被安排好,他只是仙族用来打入魔族内部的一枚棋子。
而他所谓的妹妹……也不过是仙族一手安排好的,接应他的人,是那个庞大的计划中的一部分。
多么可笑,他竟然因为那样一场被设计好的血海深仇,在痛苦中活了几百年,然后……差点就杀死了自己曾经立誓要守护的小女孩。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块永远去不掉的疤。
她真的是恨极了他吧。
她那时,定然是想将他的心挖出来看看……那是什么颜色的。
将影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苦。
青月却是不再理会他,她抱起傀儡雨生,伸出食指轻点它的眉心,它被封住的五识便十分轻易地被解开了。
刚刚恢复五识的傀儡雨生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和慌乱,它下意识看向青月,“阿姐……”
青月摸了摸它的脑袋,“我没事,不用担心。”
傀儡雨生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将影,虽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规矩,但它心中明白自己定然错过了许多……对于荆凤华一声不响地封了它的五识,它不是不恼怒,但它此时甚至来不及去深究为什么荆凤华不见了,又为什么阿姐会同将影坐在一辆马车里,因为……它注意阿姐的眼睛里多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再也看不真切。
它宁愿阿姐还是那个天真不知世事多忧的阿姐,而不是现在这个眸中满是深沉的女子。
终究……他还是太弱小了。
若是……若是他足够强大的话……
“雨生,想不想复活。”青月忽然开口。
记起那段痛苦的记忆,青月除了得回失去的力量外,还想起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好处。
她曾经恳求荆凤华用复活她的办法去复活雨生,可是原来那本傀儡复活术,竟是她的。
当年荆凤华在魔族大营当俘虏的时候,她怕他无聊寻了许多书给他看,想来那傀儡复活术无意中夹杂在其中了吧。
雨生不敢置信地看着青月,然后重重点头,“想!”
雨生想,如果可以再一次拥有血肉之躯,他一定可以更好地守护阿姐,再不让旁人欺负了她去。
青月微微笑了一下,又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马车一路行至山庄,青月走下马车,看着那山庄,微微蹙了蹙眉。
“你在这里先住着吧,我还有些事,暂时不会回来。”在她开口之前,将影抢先说道。
听他的意思便是他自己不会住在这里了,于是青月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她体内强行镇压下来的力量还需要融合,正好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处,而且傀儡师之间设下的赌局是有术法约束力的,虽然她如今恢复了记忆和力量,但依然不能解除之前打赌输给将影的影响,如今将影主动要离开,并且肯让出山庄,那是再是再好不过了。
她想,她是再不习惯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这个你留着,里头有一块召唤牌,若是有什么不妥,可以用那个找到我。”将影递了一个小小的储物戒给她。
青月看了一眼那个储物戒,没有动。
“我在里头放了一些吃食,琉璃的手艺想来你是不喜欢的。”将影补充。
青月顿了一下,伸手接过,颇有些生硬地道,“多谢。”
将影便笑了起来。
“进去吧。”他道。
青月点点头,转身踏进了山庄。
跟着飞出马车的小鸟看了一眼将影,随青月进了山庄。
看着青月头也不回地踏进山庄的大门,将影默默在门前站了半晌,然后转身步行下了山。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星月满天,满天的星子和着皎洁的明月将山路上那一道绯色的身影衬得无比孤寂,那道身影的主人却仿佛毫不自知般,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一路迤逦而去。
山庄里一切如旧,傀儡琉璃勤快地打扫卫生,青月便抱着雨生回到房中,她体内那些强行压制着的力量在蠢蠢欲动,甚至来不及翻看储物戒中的食物,她便闭目静坐,将体内那涌动的力量一一融合。
此时的青月却不知,她不去跟旁人算帐,却有人等不及来找她的茬了。
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气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青月体内刚刚安抚下来的力量被那恐怖的气息挑动得狂躁起来,她不由得喷出了一口血来,面色奇差无比。
琉璃天火……
“阿姐!”傀儡雨生大叫起来。
琉璃天火来势汹汹气势恐怖,竟是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整座山庄,待青月发现的时候,整座山庄都陷入了那火海的包围之中,在山脚远远望去,宛如一片艳丽的火烧云。
眼见着整个房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眼见着阿姐脸色苍白陷入危机,傀儡雨生之前被压抑着的种种情绪骤然喷发,它的双眼一片血红,一股恐怖的威压自它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竟是将那琉璃天火生生逼退了出去,在青月身体周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结界,但已足够青月冲出火海。
明明傀儡最是惧火,可是它却正面迎了上去,只那一个瞬间,它小小的身体已经在那天火之中彻底化为飞灰,青月眼中一暗,她弹出魂丝收回雨生的魂魄,然后在那片小小结界的保护之下冲出了火海的包围。
“滚出来。”护住了雨生虚弱的魂魄,青月面色冰冷得可怕,她手中的魂丝化为白练,猛地袭向黑暗中的某处,卷出一个人略显狼狈的人来。
那不是旁人,正是七弦门那位神秘兮兮的三等执事楚凌云。
青月却是不知道七弦门有这么一位三等执事在,她定定地看着那个被她困在魂丝之中的男子,虽然那人长着一张陌生的脸,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相当的熟悉,她的视线落在他脖颈内侧的火焰图纹上,然后眼神微微一深。
“七王兄,别来无恙。”她看着那个又矮又胖的男子,缓缓开口。
楚凌云擡头看她,那个总是笑得一脸喜气洋洋的男人此时一脸冷凝,眸中带着浓浓的嫌恶。
“看来你真的如愿彻底舍弃了魔族七王子的身份,还成功覆灭了整个魔族,真是可喜可贺。”青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
光凭这张油光可鉴的脸,任谁也想不到,人界七弦门内那个小小的三等执事,竟是当年病弱俊美的魔族七王子,那一位成功登上魔王之位,却在不仅之后因为魔族被灭而消失无踪去向成谜的七王子。
而他……正是凤朝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他们的母亲是仙族,被魔王囚禁之后先后生下了两个具有仙魔之体的孩子,一个是这位七王子,一个便是凤朝。
她的七王兄在得到了母亲的琉璃天火之后,亲手弑杀了母亲,然后变得更为冰冷怪异,他厌恶魔族的一切,包括她这个妹妹。
而她,也的确数次险些死在他的算计之下。
在那个叫青缨的仙族女子使出琉璃天火来对付她时,她便知道这其中定然有她这位好王兄的手笔在。
毕竟除了他,无人拥有琉璃天火,也除了他,无人知道她的弱点。
“放开我。”楚凌云满面厌恶地看着她,冷声道。
听他这样理所当然地要求着,青月竟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呵”地一下轻笑起来。
“莫非你还想杀了我不成?”见她发笑,楚凌云也不惊慌,只一脸嘲讽地看着她,心道当年那个凶名赫赫冷心冷血的凤朝都无法狠下心来杀他,如今数百年过去,这个空有凤朝外形和一些散魂的木傀儡,难道还能杀了他不成?
青月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年那个叫凤朝的女子该有多心软,才会让这位一心想要她性命的好王兄如此的有恃无恐。
她没有开口,只猛地收紧魂丝,楚凌云在剧痛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他一直厌恶的妹妹,她竟然……真的……要杀他……
那魂丝将他的身体瞬间扯碎,连同他的灵魂一起灰飞烟灭。
意识消失之前,楚凌云想,他果然还是讨厌这个妹妹,比他强大,比他坚韧,仿佛可以适合一切环境……明明当初不过是个手无缚鸡这力的小丫头,明明那样弱小,明明被其他人欺负得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明明连一个保护她的人都没有,明明连唯一的兄长都厌恶着她甚至欲置她于死地,可是她却还是能够不声不响地顽强长大……
也许,他那么讨厌她,是因为……嫉妒吧……
身处同样的处境,可是……他却生活在仇恨的深渊里,他恨父亲囚禁了母亲,他恨母亲明明可以逃离却忍气吞声,他恨母亲生下了他,他恨自己身体孱弱,他恨那个血腥肮脏的魔窟,他恨上一辈的恩怨却要他来付出代价……
因为讨厌这个妹妹,他曾经无数次下手杀她,下毒、刺杀、设局……所有可以想到的要人命的方法他都在她身上用过了。
可是他这个妹妹却是出奇的命大,总能有惊无险地逃过……直至那一次,他同仙族那个女人合谋在堕龙潭设下死局。
他以为她终于死了……
想不到……那个生命力顽强到可怕的妹妹,竟然还活着。
可是,他一直以为他讨厌的这个妹妹是永远也对他下不了手的……
最后竟是错了么……
看着那被她割裂的沾着血肉的衣服碎片飘然落地,青月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魂丝,还是书上说得好。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么一个几次三番想要害她性命,并且掌握着她弱点的人,果然还是杀了比较安心。
况且,她这位七王兄不是一直都是一副厌世的模样么,仿佛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似的,既如此,果然还是送他一程比较好,如此他也可彻底解脱。
青月转过身,望向那片艳丽的火海,随着七王子的死去,那琉璃天火的气息瞬间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是一片普通的火海。
对着那片火海,青月忽然想起幼时,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迈着小短腿追着一个清瘦少年的模样。
“哥哥哥哥,等等凤朝丫~”
眼泪,莫名其妙地便落了下来。
青月一愣,擡手摸了摸湿漉漉的眼泪,入手一片温热,放在唇边舔了舔,是咸的,还很涩。
……和盘玉的眼泪一个味道。
人伤心了,便会流泪。
如今,她也有眼泪了,那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是一个真正拥有血肉之躯的人了?
青月有些茫然,忽然间,她感觉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蹭了蹭她的脸颊,她愣了一下,侧过头便见那只彩色的小鸟就站在她的肩膀上,正拿毛茸茸的脑袋来蹭她的脸颊,在琉璃天火的包围下……它竟然无声无息地逃了出来?
看着这只从那依族部落跟着她一路而来的小鸟,青月有一瞬间的迷惑,即使恢复了记忆,她也想不起来记忆中有这么一只小鸟。
它……到底是什么来历?竟然连琉璃天火也伤害不了它。
但她很快便将那迷惑暂时放在一旁了,因为她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原想缓些时日的,可是如今竟是非做不可了。
毕竟她不去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不来招惹她。
她再次看了一下地上那十分眼熟的衣服碎片,是七弦门的服饰呢。
看来,她的七王兄竟是一直躲在七弦门。
有些事情,也许是该做一个了断了。
二、了断
此时,青缨坐在房中,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她知道楚凌云离开了七弦山,她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同时隐隐还有些可惜,楚凌云出手的话……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那个女人的力量了……
正在此时,她的左臂突然一阵剧痛,她愣了一下,擡起左臂,便见左臂内侧的火焰图纹消失不见了……
那火焰图纹是楚凌云给她种下的,用这图纹可以使用三次琉璃天火,她已经全部用完了,一次是当初在堕龙潭她与楚凌云合谋设局杀了那个女人,剩下的两次她在多宝轩用了,可惜那时她修为减退,没能将她成功炼化。
虽然已经用完三次,但那个火焰图纹一直留在她的手臂之上,如今这图纹突然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可能,楚凌云死了。
……可是怎么可能?!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个男人的身份和他的可怕。
那个身体孱弱的男人,魔族默默无闻的七王子,他冷静地在幕后谋划着一切,他设下连环局弑杀了魔族的王,然后在兄弟内斗中不断分化削弱他们的实力,完美地演绎了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功登上王位,并且一手导演了整个魔界的覆灭……
在七弦仙界彻底崩溃之后,她无数次后悔自己不该为了一时的嫉恨和私欲同魔鬼作交易,可是那时已经迟了……
如果说将影是个可怕的疯子,那么这位七王子,便是一个魔鬼。
他聪明得可怕,在他的眼睛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而他,便是那只在幕后主宰的命运之手。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死了?
他明明手上有着傀儡的天敌,上古奇火琉璃天火,他明明说过他那个讨厌的妹妹永远都不会杀他的……怎么会死?
青缨一时无法相信,正在她一脸惊愕地坐着回不了神的时候,突然感觉一股凌厉的杀气直逼七弦山而来。
她顿时惊慌起来,是她!她来了!
她一定是来报仇的……
她早该想到的……如果楚凌云杀不死她,她一定会来找她报仇!
想起当年那个女人的手段,她慌忙站了起来,直奔金樽池。
金樽池里一片狼藉,当日被将影破坏的地方并没有修复,此时荆凤华正坐在岸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那一日将影带走青月之后,她便一直避着他,如今……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师兄救我!”她大喊着,躲到了他身后。
“怎么……?”见到一直躲着他的青缨,荆凤华有些惊讶,然而话音未落,便有一股强大的杀气直扑过来。
轰地一声巨响,一匹泛着浅浅光华的白练自天而降,荆凤华堪堪挡住,他后退一步,稳住了身子,嘴角渗出血丝来。
白练之后,青月踏着月色缓缓而来。
“青月!”见是她,荆凤华下意识轻唤,面上一喜。
青月没有开口,手中的白练再一次袭来。
荆凤华不明所以再一次挡住,“青月,发生何事了?”
“我来杀她,你且让开。”她停下脚步,淡淡开口。
荆凤华一窒。
“师兄救我……”青缨紧紧揪住他的衣袖,哀哀地道。
“让开。”青月不耐地再次开口,掌中白练暴涨,杀意惊人。
“青月……”荆凤华看着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记不清很多东西了,青缨对我有恩,当日是我将你带来七弦山的,你若有怨,便冲着我来吧。”
青月一晒,扬手一道白练便狠狠击在他的胸口,荆凤华没有设防,当下被打得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狠狠吐出一口血来。
你若开口,我必成全。
既然你想替她挡下这一劫,我便如你所愿。
只是,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让你左右我的想法,我的决定。
“师兄!”青缨尖叫,她扑上前扶起荆凤华,转头恶狠狠地瞪向青月,“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竟然连师兄……”
青月不待她说完,扬手一道魂丝直入她的胸口,那魂丝如活物一般钻入她的胸口,进入她的经脉丹田,当场废了她一身修为。
青缨瘫软在地,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又惊又怒地瞪着青月,满面怨毒,却是因为过度虚弱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击,是你欠连玉卿的。”青月淡淡开口。
“简直可笑……”青缨无力地动了动唇,苍白的脸上挂了讥诮的笑意。
青月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连玉卿的灵魂本来就是属于荆凤华之类的……
但是,连二公子便是连二公子,只是连二公子,再不是旁人,他是一个单纯的个体,就算他是荆凤华的三魂七魄之一,他也是连二公子,并不是荆凤华。
而连二公子,已经死了。
是眼前这个女人杀了他。
她可以不为自己报仇,但不能不为连二公子报仇。
“你我之间,就此了断。”虽然这样想,但青月却并不想与这女人多费口舌,她淡淡说着,便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却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转头看了她一眼,右手凌空一握,青缨储物袋中的数件法宝便飞了出来,包括当日她曾炫耀过的那件“师兄所赠的风轮”。
青缨面色愈发的白了。
青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收起那几件法宝,终于走了。
来时杀意凛然,去时无所依恋。
荆凤华怔怔地看着那女子踏着月色决绝离开,下意识伸出手,嘴唇张了张,却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口莫名的疼痛。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因果循环,前尘已断,青月孑然一身,缓缓步下七弦山,山中寂静,她一路走一路想,到最后,书生的面孔已然模糊。
不属于她的温暖,便不该贪恋。
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种下场,太惨烈了。
她不想再试一回,也没命再试一回。
想着,脚下的速度慢慢加快,天将亮的时候,她堪堪走到山脚下。
因为心中记挂着连二公子送的玉仙花,青月回了一趟翼城,翼城还是一如既往的鲜活热闹,青月站在城门口,想着当日站在这里所体会到的那种初入红尘的感觉,不由得觉出了几分趣味。
擡起腿,她踏入了城门。
“姑娘,你的入城证明呢?”守门的侍卫将她拦了下来。
青月一怔。
“那身份证明可有?”
见这个肩膀上站着一只小鸟的奇怪姑娘不回答他的问话,那守门的侍卫脸色略略严肃了起来,又问。
青月失笑,这才惊觉自己那回坐了清歌苑的马车入城之后,竟然一直没有办理这样的手续,而之后几次出城都是高来高去,再没有如此正常地走城门进出了。
“姑娘,没有身份证明的话,我们势必要带你去衙门仔细查问了。”见她不答,侍卫严肃道。
青月想了想,在衣袖的遮掩下从储物戒中翻了翻,果然找到了将影所说的召唤牌,那是一个小小的牌子,约摸只有两指宽,看起来似是玉牌,却是血红色的,上头雕刻着一个“影”字,倒是十分精致的模样。
当年在魔宫,每个王子的守护者都有一块这样的牌子。
将影给她这个,是想告诉她他依然是她的守护者吗?
青月笑了一下,拿起那块召唤牌,“这个成吗?”
她也只是无聊试一试,却不料那侍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态度一下子变得谦卑又恭敬,“原来是将影大人的主人,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快请进。”
青月微微一愣,随即失笑,看来将影还真是到哪里都不会委屈了自己啊,当初在那依族部落经营出了那么多信徒,甚至抢了那依大神的饭碗,如今在这翼城倒也经营得不赖嘛。
能够在七弦门的地盘发展出自己的信徒,他这饭碗抢得倒是顺手。
青月收起玉牌,踏进了城门。
那守门的侍卫见青月入了城,赶紧去向领队汇报了将影大人的主人入城的消息。
青月对此并不知情,她一路慢悠悠地进了城,脚下青石板的街道,耳边不绝于耳的叫卖声、笑闹声,市井小童欢笑吵闹的声音,热闹而鲜活。
她摸了摸怀中安放着雨生魂魄的护身符,忽然想起那一日同雨生说起过,城南新开了一家食肆,想去试一试。
后来……好像一直没有去过。
心中这样想着,她便真的去了城南那家食肆。
点了几样招牌菜,味道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甚至还不如李氏酒楼,青月有些失望。
正吃着,楼下突然传来一路急促的脚步声。
青月擡头,便见到了一群老熟人。
“哈!果然是你!上了通缉令竟然还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给我拿下!”捕头一声令下,身后几名捕快便凶神恶煞般冲了上来。
青月有些烦躁,她都已经差点忘记这一茬了。
这捕快让她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她眼中一冷,手一扬,手中的筷子便如箭般射出,瞬间刺穿了捕头手中的大刀,钉在了那捕头身后的墙壁上。
力道之猛,足有大半根筷子没入墙壁,只剩下一小截在外头。
所有人一下子都呆住,再不敢轻举妄动。
那捕头不敢置信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牢牢地钉在墙上的筷子,伸手去拔竟然没有拔动。
……这得多大的力气。
……若是再偏一点,那就该钉入他的脑袋了吧。
捕头眼神怪异地看了一眼看起来弱质纤纤的女子,额头一下子渗出汗来。
“滚。”青月丢出一个字,低头继续吃菜。
“你你你……”那捕头张口结舌,他忽然有些惧怕这个女子,可是又是公职在身,若是就这样放过嫌疑人,让他以后的脸面往哪里搁。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又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