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
京城北郊枫山,因满山红叶而闻名,每逢秋日,无边落木萧萧而下,染尽半山一片红的景致引来不少游人,故有人诗曰:“袅袅兮秋风,枫山树兮红叶下。”
这日的枫山似乎更见热闹,清晨之际,山下就来了一群贵客,锦衣绸服,金冠玉带,端的是身价非凡,一路之上,惹来无数注视的眼光。游山者纷纷揣测来者的身份,莫不以为是京城中的王孙公子携美同游枫山。
一行人坐在山下茶铺中休憩、解渴、谈笑、打趣,打算稍作休整,再上枫山。
“这枫山的景致果然非同一般,”轻晃手中纸扇,郑锍含着温和的笑问旁人,“各位觉得如何?”
其实此次随行官员多半是常年居住京城,此处风景早已看过,但是当今皇上如此相问,无不装出开怀笑意,争先称赞,以和皇上雅兴。
与管修文同科的探花,一向苦于无表现的机会,此时逮到奉承的良机,立刻上前,正颜说道:“我素来认为天下三景,缺少了枫山,实是一大遗憾。”
众官讶然,官场之中,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风素存,但是点到即止,不留痕迹才是其中精髓,这新科探花说话如此浮夸,众官都心中暗笑,冷眼相看,等着看他如何出丑。
看到众人的注视,探花心中得意起来,连声音都高了三分:“枫山红染一片,其景瑰丽,堪与天下三景媲美,可是立三景之时,居然没把枫山列入其中,岂不怪哉?我提议皇……公子可以在此提笔一书,将枫山列入四景中。”
郑锍淡笑不语,众官窃窃低笑,这三景是天下人所封,枫山虽美,却也差之甚远,现在强加其一,怕要贻笑大方,偏偏这探花不明就里,还颇为扬扬自得。
“刘公子所言极是啊。”薄唇勾笑,楼澈如夜般的眸对上探花,赞扬道。
听到楼澈之语,探花更是喜笑颜开,得到当朝楼相的赏识,还怕以后不能平步青云吗?嘴里谦虚道:“哪里,哪里。”
“其余三景都有名士所提之赋文而扬名,既然你对此处的风景如此夸赞,不如这样,你留在此处,提笔赋文一篇,等我们下山归来,不但游览了枫山之景,还可以欣赏你的妙文,岂不更好?”
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楼澈的话外之音,脸色一僵,忽白忽红,轻呢道:“可是……这个……”
“来人,准备笔墨纸砚,让刘公子好好做文。”一声吩咐,旁边乔装跟随的侍卫立刻上前,此次皇上众卿微服出游,所带之物都由侍卫和家仆拎扛,听命取出笔墨纸砚,放在一侧。
此刻众人哪里还忍得住,哄然而笑。
看到刘探花一副酱菜似的脸色,实在有些滑稽,笑意上涌,归晚也感到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心里可舒畅了?”楼澈侧头对着归晚低语,幽瞳中泛出柔意。想起从今晨开始,归晚似有所忧,郁色罩面,让他心疼不已,总想着能逗她开怀,博卿一笑。
轻点头,归晚莞尔,可怜这刘探花,不明所以地被楼澈当众戏弄。含笑转眸,却撞上萤妃注意这里的眼神,似幽似怨。而旁边的郑锍也是微微带笑,完全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归晚笑意暗敛,秋风迎面,竟有了一丝寒意。
他到底在谋算什么?
……
一行人笑谈过后,除了那刘探花,众人起程顺山路盘旋而上。
本是秋高气爽的好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一路欢声笑语,随着时间推移,归晚也渐渐放下心来,君臣同乐的一天转眼飞逝而过。日落西山,半留余晖,已是到了下山时分。
“皇……公子,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声音尖细的李公公轻声提醒。
“是呀,”一旁有人插嘴,“说不定,下面的刘公子已经把赋文写出来了,我们下山欣赏一下也是雅事。”众人又是一阵哄然。
原路而回,众女眷都有些疲累,行走时速度减慢,走到半山腰,平日养尊处优的高官都感到腿酸脚软,只能在原地停脚稍作休息。
“奇怪……”吏部尚书严纲一边捶着腿,一边喃喃自语道。
几人转过头来,一个高个儿的官员纳闷问道:“严老在看什么?”
严纲举手对着不远处的人影说道:“你看,此刻已近傍晚,为何还有人上山来?而且来了这么多人。”
几人往山路看去,果然来了一群人,高个的官员讽笑道:“大概是有人兴致高,想要欣赏夜景,也未尝不可啊。”顺言笑者多人,这些官员平日就趾高气扬,时常拿人取笑也不觉有何不妥。
一群人越来越靠近,一眨眼之间,已来到山腰处,即使坐在稍远处的皇上和近臣也都发现了,林瑞恩走近些许,仔细打量来人,观察片刻,肃然正色,冷喝道:“小心防备。”
侍卫听令立刻围上成圈,刚才还调笑嬉戏的官员也都脸色一白,往皇上身边退去,那嚣张的态度刹那无影无踪。嘈杂之声顿消。
直到那群人接近,原来是一个土财主带着群气势汹汹的家丁冲上山来,嘴里还大喊着:“给我把那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抓出来,看她能躲到哪里去……”
早对这种事司空见惯,想必是那土地主的妾室跟人私奔,逃进山中。众人松了一大口气,不禁埋怨林瑞恩小题大做,刚才的紧张立时松弛,嬉笑怒骂之态复萌。
土财主一行与皇上一行切身同路而过。
就在众人看笑话般正感有趣之时,惊变突起。
仅仅只是一瞬间,土财主模样的人突然转头,手中一弹,一把灰色的烟雾向皇上一行人撒来,靠在前方的官员,来不及呼喊,便已经晕倒在地。反应快的几人纷纷向皇上靠拢,以求寻得庇护,李公公似乎完全被惊呆了,脱口大喊了一声:“有刺客!护驾——”
场面顿时乱了,那群家丁打扮的人拔出刀剑向休息队伍的中心冲来,侍卫快速做出反应,包围成圈,挡在皇上与众近臣的面前,与乔装的刺客刀剑相接,一时间,金戈之声四起。
暗杀?这一个念头飞快闪过归晚的脑海,一怔之下立刻侧首看向楼澈,“夫君?”
看到这群刺客勇猛非常,侍卫的保护圈越缩越小,楼澈黑眸中读不出情绪,伸手轻抚一下归晚的脸庞,转头喝道:“保护夫人。”楼盛等三人听令上前,手持兵器严整以待。
杀斗之声眨眼已经贴近耳际,楼澈眸光略扫全场,突然看向一个躲在皇上之侧一脸惊慌的官员,嘴边浮过一丝浅笑,对着那官员高喊道:“皇上,小心刺客!”
一声刚落,刺客迅速向内靠拢,都冲着那人而去。可怜那官员本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更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大着口,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刺客或砍或劈,一副以命搏命的方式,侍卫节节败退,即使转移了目标,情况仍然危急万分。林瑞恩站在皇上一侧,银色软剑紧握手中,光影闪动,杀退靠近之人,血光四散,血腥之味弥散。
站在皇上之侧,刀影、剑影、人影,错乱地在眼前飞掠,克制不了的紧张与慌乱涌上姚萤心头,本还抓着皇上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胡乱地四转着视线,搜索着……他在哪?
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都不是。他在哪?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头微微一偏,原来他就在三步之外,镇静地指挥着其他人,找到了……太好了,找到了……这次抓住他,再也不放手了……再也不放……
衣袖蓦地一沉,楼澈诧异地回头,“……萤妃娘娘?”
“萤妃娘娘,退回去比较安全,”楼澈皱起眉,显出些不耐烦的情绪,“松手!”
不行!不能松手……心里似乎只剩下这唯一的信念,像抓着溺水前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姚萤死死拽住楼澈,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似乎在那手中才能拥有片刻的安全、信任和温暖,所以要牢牢抓住……
忙乱间顾不上这么多,刺客已经来到楼澈的眼前,刀影晃动,竟当面而来,一声金鸣,横插而入的刀挡开了砍势,楼盛冲身挡在楼澈之前,“相爷,没事吧?”
“你在做什么,不是让你保护夫人吗?”楼澈高扬的声音里略带激动,忙转左望,归晚竟然不在原地了,脸色微变,冷冷的眼光瞪向楼盛。
楼盛一边挥舞着刀影,一边趁隙回答:“相爷放心,夫人退到安全之处去了。”
心下稍安,情形慌乱,他不能回头,身边还有一个沉重的包袱甩不开,心头恼怒无以言喻,偏偏此刻情况特殊,不能发作,只能再次冷静地打量全场,瞳眸深沉,这事……似乎有些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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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跟着两个相府的侍卫向后退,归晚一边注意着拼斗的情况,刺客的凶狠像极了死士。情势危急,边退边回首,突然瞥到一个人影,那不是萤妃吗?一个怔忪,迎面撞上一道身影,抬头一望,居然是郑锍。
冷冷观察着全场,郑锍的面色略带些沉重,眼看归晚靠近,浮上丝淡讽的笑:“怎么,夫人也来救驾吗?”
抿着唇畔,归晚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继续回眸凝视。
情况渐渐好转,林瑞恩的剑芒利光,阻住了一切威胁到郑锍和归晚的伤害,侍卫毕竟久经历练,训练有素,打斗不久之时,楼澈一方首先控制了局势,相府的亲卫向那土财主打扮的刺客头领围去,果然分散了刺客的注意力,也从精神上分散开他们。
其他侍卫都是林瑞恩的亲随,征战沙场多年,在毅力和斗气方面都是一流的战士,时间一长,就显出了厉害,刺客大半被杀被俘。
刺客首领却依然顽强,被围其中,仍在奋身相搏。
林瑞恩杀退身边所有人,一身浅色儒袍此刻居然已经被血浸红,斑斑之迹可怖至极,手腕微动,甩去软剑上的血水,看到刺客首领与侍卫战成一团,杀意顿起,想要走前,回首欲向皇上报告,一瞥之下,居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头一惊,愣在当场,脸上寒意消去,把软剑收到身后。
就在此时,那刺客首领大吼一声,向那被误认为皇帝的官员扑去,众人俱是一惊,还来不及呼喊,林瑞恩反手将手中软剑飞刺而去,被银光一扰,刺客首领被阻,剑势略偏,刺中那官员的手臂,鲜血淋漓,在众人惊呼中,官员吭也没吭一声,就地晕了过去。
侍卫们立刻上前,活捉了那土财主打扮的刺客首领。
激战仅仅是半盏茶的时间,却恍如半日,本是秀丽明媚的红叶风景,此刻却被添上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尸体躺满山腰,其中还夹杂着被迷烟熏倒的官员几人。侍卫们迅速处理着伤患,即使是较为镇定的几个高官,也留有些战后的余悸,表情呆滞沉郁,游山时的雅兴已经飘散于九霄云外,不见踪影。
归晚看着林瑞恩捉拿了刺客首领转到较远处拷问,心才平定下来,转而看向楼澈,眼光刚落定,心一沉,暗呼糟糕。
姚萤流着泪紧抓楼澈,那苦楚无依的模样,让人望之心酸。局势平静下来,几个离得稍近的官员首先发现这个状况,接着,越来越多疑惑和吃惊的视线投向两人,但因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后宫宠妃,故不敢轻易议论,只能暗暗打量,心中嘀咕。
这种诡异难辨的气氛很快蔓延到整个山腰处,窃窃私语之声悄泛,众人似乎已经将刚才的行刺事件抛到了脑后,而对眼前的古怪情况起了莫大的兴趣。
楼澈眉宇深锁,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重力甩开姚萤,注意到所有视线都在明里暗里偷瞄,已有些不耐和怒意,对着身边两人一使眼色,两侍卫忙上前,一边一个拽住萤妃的手臂,几乎是带着强行的拖,才把萤妃拉开楼澈身侧。萤妃本是脑中一片空白,只想抓着唯一希望,此刻被外力一惊,立时清醒,环顾四周,愣在当场,喏喏不敢多言。
此时的情况已算是尴尬至极,众人不约而同转向皇上,想从他脸上表情看出些什么端倪。
郑锍还是那种温和的笑容,对着楼澈与萤妃道:“楼卿和爱妃没事吧?”那语气亲切,能暖人心似的。
归晚脊梁冷意上蹿,近处看郑锍那无懈可击的伪善,更觉深沉,心中知道,他如此相问,突显出了自己的无辜,也把一切谴责之源推到了楼澈和萤妃的身上。
果不其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刚才那种情况的玄机,此时见皇上还似蒙在鼓里,注视楼、萤的眼光中又多了一份谴责和鄙夷,而对于那个君主则感到有些同情;更有甚者,一些重权之臣,开始质疑,楼相的权势是否过大?隐隐中,众人的心中产生了忧虑的情绪。
楼澈舒眉,低身一恭,以平稳的声音答道:“谢皇上关心,刚才萤妃娘娘和皇上冲散,抓着臣非要回到皇上身边,可把臣给愁坏了……”
这舒怡畅沐的声音入耳,缓解了刚才还有些紧绷的氛围,但是众人虽然暂时解了疑惑,但是刚才那一幕深留于心中,嘴上不说,却也埋下了隐患。
就在这气氛异常复杂的情况下,林瑞恩从山腰的另一头走了回来,躬身行礼道:“皇上,要不要亲审刺客?”
郑锍闻言正色,手中折扇举起,轻触下巴,悠然道:“带他过来吧。”
刺客头领很快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众官刚才都见过他的凶狠,此刻虽然被俘,但是凶恶之气仍在,纷纷扭头,不敢多看。
“扑通”一声押跪在地,侍卫站在一侧。郑锍也仔细打量起对方,嘴里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杀错了对象,讶异之色飞掠过眼眸,一闪而逝,闭嘴不答。旁边侍卫见状,上去就是一鞭,狠狠打在刺客首领的胸前,一道血痕从早已破烂的衣服里隐显,血丝淋淋,别说众女眷不忍再看,就是不少官员,也做出可怜之态。
刺客首领倒是个真正的硬汉,吭也不吭一声,依然是那副任君处置的样子,不痛不痒,见此状况,众侍卫恨得直咬牙,偏又莫之奈何。
郑锍拢起眉,盯着刺客首领,默然不响。楼澈本欲下令,想起刚才那种情况,此刻实不是开口良机,眸瞳黑幽,抿唇不言不语。
“看来你还真是硬汉一条,朕也不忍伤你,想必你家中也有父母妻儿,如若有些损伤,岂不伤了他们的心?”动情的话语,希望打开跪者一丝心理缺口。
刺客首领的表情刹那间松动了些,调整了下姿势,喑哑开口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我不会告诉你主子的名字。”语气中似乎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坚定了。
“你不说也没关系,朕不会强迫你的;但是朕实在不明白,何处与人结怨,需要以性命相抵?”郑锍无辜的话语加上一副儒雅外表,连表情都入木三分,似乎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心痛与无辜似的,“行刺朕的人到底是谁呢?”
归晚被他那故意拖长的音调微惊,转头之际,看到郑锍遮在扇下的嘴角分明勾着淡笑,鬼魅至极。
旁边的李公公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暗示,立刻接口:“皇上,不会是……端王吧?”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还没哄然起声,那刺客首领已是一震,眼中利芒大盛,惊讶地向皇上看来。众人见之,惊呆在当场,这刺客首领的表情无疑是肯定了前面的推测,顿时山腰上暴起喧哗之声。
此次游山,端王的确没来,莫非……想要行刺皇上的,真是端王?
心突地漏跳一拍,归晚看向楼澈,只见他面无表情,事不关己的样子,虽然心中明白他应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但在刹那间,心还是慌了起来。
朝堂之制,自古往来是制衡原则,朝中势力绝不可一面独倾,而必须有相应的政敌相抵,这样的权力牵制,才能保持朝堂的安定。而此时端王被供,代表端王之势极可能因此事受牵连而消解,对楼澈来说,此事只能是半喜半忧,如今局势已经产生了微妙变化,虽肉眼不见,归晚心下揣测,这喜忧间,只怕是忧更甚……
满地红叶随风而震,血染之上,倒越发显得萧条起来,数十道的视线,或惊讶、或嘲讽、或兴奋,种种暗潮蜂拥而来。站在皇上身侧,被这些眼光略扫过,都感到一阵仓皇,归晚轻咬着下唇,看着林将军又对着刺客首领审问了些什么,耳边的声音飘过,却半点没入心。
“看来楼夫人是受到了些惊吓……”被郑锍提到名,归晚回过神来,看到众人都带着些同情地望着自己。往地上一望,那刺客首领已经不在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神游了不短的时间。
“谢皇上关心,刚才的确是凶险至极。”装柔弱也不失为逃避这汹涌复杂的好办法。
“让这么多人受惊遇险,真是罪大恶极,朕绝不会轻易放过这幕后之人。”郑锍的视线在众臣中遛了一圈,问道,“那么这案子到底交给谁处理比较好呢?”
又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扔了下来,明知此事牵连端王,谁敢轻易站出来接案子?众官面面相觑之中,不约而同把头低下,避开皇上试探的眼光。一声出口,半晌之后仍无一人应答。
终还是把眼光对上了楼澈,郑锍淡笑,“看来还是要麻烦楼卿了。”
这话听到归晚耳里,多少是带点揶揄的味道,心里很不舒服,哽住了似的,耳边却听到楼澈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是,谨遵皇命。”
事情到了这里总算是结束了,侍卫忙着整理,官员们过了一会也恢复了些心气儿,只有那萤妃杵在那里,盈弱之姿,很是可怜,皇上也没想起她似的,不予多加理会,官员中更无人敢开口触及这个话题,归晚慢慢走回楼澈身边,吩咐楼盛搀扶萤妃回身,这才解了她站在皇上身边,而萤妃站在楼澈身边的古怪窘境。
楼澈始终没再开口说话,不怒不喜,置身事外的样子摆了个十足,直到踏上回程马车的那一刻才露出点些微情绪,略沉郁,轻声对归晚道:“归晚,你暂时离开京城,去你兄长那休息一阵,可好?”手抚上她的颊,亲昵地流连。
蓦地胸口涌起不祥的感觉,回视他,归晚很坚定地摇摇头,“不,我要留在这儿。”京城的风涌潮动已经透出了先兆,宦海沉浮,顷刻定输赢,她又岂会不知这其中的道理,知道楼澈此举是保护她,她并非不想领这个情,只是内心害怕,怕若此时逃避,必会后悔终生。
酸涩的情潮暗暗流动,归晚伸手反握住楼澈的掌,柔声道:“福祸难测,我意随之。”眼眶里微微热流,却盈盈不落,她勾起如花笑颜。
楼澈眸光更深,叹了一声,轻搂归晚入怀,一语不发,另只手撩起车帘,几辆马车也在旁边慢驶着,归晚顺之看去,那最大最华丽的车就在不远处,想必皇上就在其中暗自发笑吧,想到这,恼意上来了,轻哼一声。
“归晚,端王虽跋扈,但是要论谋逆的可能,连三成都没有。”慢悠悠地在归晚耳边叙述,楼澈显得有条不紊。
“有人陷害?”开始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端王再蠢,也不会就这样贸然行动。虽然这个念头在脑中滚过千遍,此刻脱口而出,还是觉得心寒,这皇上,不会真是为了集中皇权,开始要排除异己了吧?
“端王不是省油的灯,这事可没有这么容易善了。”楼澈不变的温润,含笑分析,“京中又要发生大变化了,你在这里,我不放心,还是离开这吧。”
不再拐着弯相劝,楼澈把话挑明了,就想将这心之所牵、心之所系送到安全的地方,“等这场风波过后,我再把你接回来。”
闻言甩开他的手,归晚直起身,有些怒意地瞪了他一眼,“离开京城就万分安全了吗?我不离开,只有这次,我绝不会听你的。”
似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楼澈看着归晚坚定不移的表情,也有无可奈何之感,两人只好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胡乱扯了一些,马车已停在了相府门口。
回到相府,管家早已准备了晚膳,归晚也确实饿了,心情不是很好的情况下,还是胃口大开地吃了一顿饱饭,才吃完,管家端着酒进来,放在桌上,楼澈亲自倒了一杯,递到归晚手上,劝道:“今日你又受惊又吹风的,喝点酒,暖暖身子,驱驱寒气。”
归晚接过酒,见他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抬头注视着自己的眸里情意流动,心头泛起甜丝丝的味道,酒入口,醇香之味化开,赞叹一声。楼澈淡笑,两人席间谈笑风生,似已将今日种种不快丢之脑后,成婚以来,这顿晚餐吃得最为开心。
归晚笑意悠然,说笑之间,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昏昏欲睡之感袭来,眼前也渐渐模糊,人影错动,她逸出类似呻吟的声音:“酒里……”
楼澈上前扶住她下倾的身体,无限怜惜地道:“归晚,在晋阳等我来接你。”怀中人已经沉入梦乡,他搂着她,久久不动,万分不舍地盯住她的睡颜,直到时间不能再拖,一夜过去,天色竟已微亮,他才抱着归晚走出院子,楼盛早已等候在旁。
清晨之际,相府的后门口,一辆马车驶出,扬蹄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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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颠簸之感越来越强地传进脑部,归晚倏地睁开眼,入目的是车厢,昏睡前的记忆一点点地涌进脑中,她轻咬牙,一掀车帘,楼盛背对着她正专心致志地赶着车。
“停车。”归晚大声命令,因为有些激动,连声音都失去了冷静。
置若罔闻地继续赶车,楼盛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坚定,“夫人,忍耐一下,再过两天就到晋阳了。”
归晚闻言一惊,想不到自己已经离京两天多了,心里更加焦急起来,看着两旁的风景飞一般的后退,念头飞转,高掀车帘,作势要跳。
察觉到身后人的动静,楼盛吓出一身汗,急忙拉住缰绳,一声急啸出于马口,车轴拖动,停了下来。楼盛急忙跳下车,看到归晚无恙地坐在车上,这才缓了一口气,恭敬道:“夫人,相爷交代了,无论如何让你先去晋阳。”
凝着脸坐在车上,归晚轻哼出口,悠淡地道:“转头,回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楼澈如果在此次的争斗中失败,她无论逃到哪儿都难以幸免。
双膝一曲,楼盛跪倒在地,口中劝道:“夫人,小人受相爷所托,不敢违抗。”半晌之后没有听到半点回音,楼盛正感到奇怪,低着头的视线却看到一双精致的丝履落在面前,他诧异地抬起头:“夫人……”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甩过楼盛的脸,面上并不痛,却在一瞬间定格了他的脑子,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似的。
“我们在这浪费时间,京城说不定已经天翻地覆了,你怎么如此糊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不懂吗?真正掌握命运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皇上,是自己。”归晚苦笑着吟道,声音略有高扬,“快转头,我们回京。”不给对方任何回绝的机会。
被归晚短短几声训震住,从没有看过这个云般女子如此疾言厉色,声声轻斥如当头棒喝,楼盛急忙站起身,扶着归晚上马车,狠狠心,扬起鞭,转拉缰绳,马车调头,往来时的路上飞奔而回。
颠簸不停的似乎已经不是马车,而是自己的心了,浮上淡淡苦笑,归晚闭目养神,仔细思考着枫山上遇到的行刺事件。
从原路返回,又花了两天的时间,等马车赶到京城之时,正是清晨,车轮滚过青石路,发出一阵滑动声,归晚昏昏欲睡,半是梦半是醒,迷糊间听到一阵喧哗声,蓦地从浅眠中惊醒,马车突然就停了下来。
“夫人,”楼盛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前面好像是禁军……”
拉起帘子观看,京城的街上居然全是禁军,往来不息,归晚四顾之下,居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微蹙眉,脱口道:“林染衣?”
看到居然是她,这才了解为何刚才楼盛的声音如此奇怪,归晚心下疑窦顿起,将门林家一分为二,一守京城,一守边关,极少一起出现在同一地,林染衣突然现身京城,莫非是被皇上秘密召回的?
“夫人,他们似乎是包围了端王府。”
“我们跟去看看。”毫不犹豫抛下命令,归晚也有些好奇,阔别四日,京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马车慢慢地跟在禁军之后,楼盛放慢速度,怕被林染衣注意到,心情十分复杂,就这样一路尾随来到端王府门口。
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此刻偏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的样子,石雕的狮子也在雾色中失去了獠牙,备显苍凉,朱红的大门敞开着,禁军出出入入,来回忙碌。归晚坐在车中,支手抚腮,凝神观察。
从端王府中搬出一箱又一箱,禁军士兵的脸上有些带着嘲弄般的笑容,归晚暗叹,平日这些官兵要进端王府都是战战兢兢,今日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时间过去好久,端王府中又押出了一批人,穿的都是绸衣锦带,男女皆有,共二十来人,其中更有一个四岁左右大的孩子,被士兵押出门时,放声大哭,哭音凄厉,闻之让人心碎。归晚又仔细看了一遍人群,居然没有看到端王,暗暗惊讶。
“夫人……”楼盛轻唤出声,“你看那边,好像是状元爷。”
少年的影子突然走进视线,归晚怔然,从端王府中最后走出的居然是他。归晚依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树丛中清爽淡雅的少年,清澈透明得不沾尘似的感觉,一切是错觉吗?
林染衣和京城督卫上前,督卫更是谄媚得无以复加,管修文却是冷淡的样子,三人站在门口不知说了些什么,京城督卫才又匆忙走开。
简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归晚半惊半疑地看着眼前一幕,这个真的是那个曾吟着《春思》的质朴少年吗?难道官袍加身,真能让人失去本性,宦海如此污浊,白莲也能化成泥吗?
“夫人……禁军快要搜完了,我们还是趁早离开吧。”马车停在巷口,并非十分安全。
点头应允之后,合上车帘,归晚靠回车厢,再也无法入睡,心中翻腾不已,四日之间,难道真是风云大变了吗?
“端王霸道嚣张一时,气焰无人能敌,想不到今日……”楼盛颇为感慨,自言自语道。
歪支着脑袋,归晚闻声沉默,刚才那苍凉的情景,特别触人心境。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个道理她从小就知,凡事不可太过,必须留三分,才是生存之道。端王败在这个“满”字上。归晚心念一转,突而想起,楼澈的情况可以说本质上与端王无二致,也是危险至极。难道,这世上,真是花无百日之红吗?
想得有些多了,身子微微酸软,归晚侧侧身,慵懒地躺下,任长发披散,半闭着眼,对着车外道:“楼盛,先去北院。”
车外没有回应,车厢却一阵大的震动,不久又恢复如初的速度。半晌之后,车速渐缓,厢外一阵间杂的脚步之声,车帘轻轻被人从外掀起,辣西施的声音平缓地传来:“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归晚似沉睡一般,轻启口说道:“三娘,京城这四天发生什么事了?”
如铃的娇笑低低地传开,辣西施嬉笑说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公子难道不知?”
归晚慢慢睁开眼帘,瞳眸幽如夜,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愿闻其详。”
清风徐过,清爽怡人。
三娘站在马车前,把四日来的京城动向全都详尽地叙述了一遍,一边戏道:“那刺客死在狱中,端王百口莫辩,但是也没证据指证他,本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谁知,第二日,竟是新科状元站出来,提出罪证,给端王定下了实罪。
“更有趣的是,现在还流传一个说法,说是那新科状元是楼相的门生,这一切说不定是楼相想要铲除端王的计谋。什么刺客啦,罪证啦,都是楼相一手安排的。
“如今新科状元平步青云了,两日之内,升了三级,可说是御前的大红人了……”
婉婉道来的口气看戏似的调笑,归晚却因为这话中透露的信息心情沉重了三分。一直到三娘离开,马车再次驶动,心如无波之镜,归晚再次半倚身,伴着车轮转动的节奏声,渐渐入睡。
醒来之时,马车已停在相府之外,踏下马车,相府的正门外居然有好些人徘徊等候着,表情似有焦急,不时交头接耳。归晚淡笑,对着身边楼盛戏谑道:“今日倒真是奇怪了,到哪儿都这么热闹。”
楼盛不敢贸然接言,陪着归晚走进相府,对老管家那一脸惊讶之色报以苦笑,耸肩表示自己的无奈。
老管家正想上前询问些什么,归晚一挥手打断他的絮叨:“相爷在哪里?”
低下头,老管家很老实地指向后院。
后院秋意正浓,踏入院中,红枫在空中旋散,清波玉池,袅袅之烟。
楼澈坐在池边,雅淡的儒衣,玉冠束发,手中持着钓竿,悠然地在池边垂钓,感到有人接近,偏过头,看到归晚的一刹那,眸中闪过惊讶,随即又一掠而过,笑语道:“看来楼盛越来越不会做事了。”
归晚走近,曲身坐在楼澈身侧,定定地看着池子,说道:“门外许多官员求见,夫君却纹丝不动在这垂钓,看来是成竹在胸了。”
薄唇略勾,楼澈微笑不语,池波遇风,涟漪圈圈,他手中的竿却半点动静全无。
“归晚,天山以北,雪色无垠,天地如同一体;江南绸乡,婉丽雅致,如雨如愁;你更喜欢哪一处?”
“我都不曾去过,不知如何比较。”
“不久之后,我就带你去游览这天下美景,如何?”
吟然一笑,看到红叶落湖,悠淡地轻叹:“夫君,连我都要一起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