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无价奇石倪匡官场人·红粉托如珍最后的太阳纪2·忆之痕,血之绊猫小白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推理 > 侯大利刑侦笔记3:鉴证风云 > 第七章 飞上天的头颅

    东南亚起内讧

    看着侯大利背影远离,张林林神情阴沉下来,眼中闪出一丝凶光,与刚才热情上进的表情完全不一样。刑警支队的警官出现在医院,尽管只是聊了家常,张林林还是感到了危机。他仔细回想了自己的防卫措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便将侯大利抛在一边。

    张林林就是杜强。

    杜强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原名叫王海涛,也不知道杜家德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潜伏于此,偶尔也会想一想父亲和母亲。他对父亲杜家德没有太多好感,原因是小时候挨打次数过多。杜家德有句“黄荆棍子出好人”的口头禅,他把这句口头禅当成了借口,遇到不快事,便拿儿子出气,时常用黄荆棍子抽儿子屁股。心情好的时候,杜家德会招呼儿子一起喝酒,也不管儿子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父子俩喝得称兄道弟,双双大醉。

    杜强唯一喜欢和父亲一起做的事情是打猎。杜家德是极有天赋的猎手,只要出手,基本弹无虚发。杜强第一次打猎时刚满十岁,端着猎枪,跟父亲进入巴岳山深处,正在小道行走之时,一头强壮的野猪出现在面前。杜家德喊了一声:“躲到树后,瞄准,我数一二三,就开枪。”

    野猪强壮,皮厚,长有獠牙。杜强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庞然大物,身体轻微发抖,大脑一片空白,在父亲的口号中,扣动了扳机。野猪从大树旁边冲过后,钻进丛林,不见了踪影。杜家德在树叶上见到血迹,顺血迹追踪,在一里地外发现了已经毙命的野猪。

    “我儿厉害。”杜家德难得地夸奖了儿子,出了山,还扔了一支烟给儿子。杜强学着大人样,抽了一口,咳嗽起来。杜家德道:“男人都抽烟,多抽两口,就不咳嗽了。”

    父子俩费尽力气才将野猪弄回家。当夜,父子俩都喝了酒。喝酒以后,杜家德忘记了儿子打死野猪的功劳,一言不合,几个耳光将杜强打得晕头转向。

    杜家德喜怒无常的性格深深影响了杜强,让杜强的性格慢慢也变得喜怒无常,与人争斗时异常凶狠。

    杜强对母亲杨丽芬的感情很正常。杨丽芬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吃苦耐劳,性格温顺,溺爱儿子。她被杜家德拳打脚踢以后,唯一的自我安慰就是“我有一个儿子”,为了这个儿子,愿意忍受在家里受到的不公,忍着忍着,也就成了习惯。每次儿子挨揍后,她就守在儿子身边默默流泪,煮饭时特意煎一个鸡蛋,或者悄悄煮一片腊肉,放在儿子碗底。这是母亲和儿子的小默契,每当杜强大腿和屁股被打得满是青肿印子时,杜强总会在碗里发现多出来的福利。杜强此时会慢慢吃饭,等到杜家德放下饭碗离开时,才开始享受鸡蛋或者腊肉的美味。长到初中以后,这场游戏还在上演,杜强往往会夹一半鸡蛋给母亲,共同分享。

    随着年龄增长,杜强开始在梅山场镇里打架,很快就以凶狠出了名。他彻底推翻父亲的统治是在十七岁。那一次,杜家德喝了三两烧酒以后,习惯性拿起黄荆棍子。这一次,杜强没有忍受,也没有逃跑,抓住棍子,然后朝杜家德肚子上踢了一脚。杜家德捂着肚子,如虾米一样蜷在地上。

    杨丽芬被吓坏了,担心丈夫会伤害儿子。谁知杜家德站起来后,没有再到儿子房间,独自进屋,杨丽芬敲门也不开。这以后,杜家德喝醉酒以后,只能趁儿子不在家时欺负杨丽芬,再也没有发生“黄荆棍子出好人”之事。

    杜强戴着帽子,站在医院大门口,望着如集市一般的门诊大厅,偶尔会幻想在其中有自己的母亲杨丽芬。遗憾的是,母亲没有出现在门诊大厅,连村中熟人也没有在门诊大厅出现。他混迹东南亚多年,左右两边的牙齿和门牙都在刚进监狱时被打掉了,脸颊向内有了明显凹陷,相貌大变。出狱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做了整形手术。手术结束,他相貌和气质都犹如当地人,更准确说是接近于岭南人;唯独变化不大的是眼神,愤怒时会朝外射出杀气,如野兽一样。

    在第三人民医院当临时工,平时住在女友的出租房里,并且在医院职工宿舍有一张床,这是杜强采取的大隐隐于市的策略。回到江州以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工作。有了工作,才能在江州安顿下来,安顿下来以后,才有机会复仇而不被公安盯上。他在江州住了一段时间,不太费劲就找到了黄大磊的下落。他在黄大磊住处附近转了几圈,因为偶然原因结识了当护士的马青秀,并且利用其关系找到了相对稳定的工作。

    江州第三人民医院是传染病医院,招收临时人员相对较难。杜强有岭南的正式身份证,又有本院关系,医院没有怀疑其身份,录用为后勤工人。当然在身份证上,杜强的名字为张林林,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

    正是因为这种策略,杜强在江州扎下根来。

    第三人民医院距离金山别墅很近。在第三人民医院和金山别墅之间有一条老街,老街有不少本地小餐馆,味道正宗,价格便宜,医院医生和护士经常在附近街道吃饭。杜强身穿医院后勤工作服在路边小店吃饭就非常自然,完完全全能够融入环境。

    杜强经常去一家小面馆,面馆里有不少人在金山别墅打工。一来二去,杜强和金山别墅的服务人员成了熟人。

    王大姐是金山别墅区的服务人员,时常会在小面馆吃午饭。杜强看到大姐所穿服装以后便开始主动搭讪,刻意接近。久历江湖,杜强掩去了身上的杀气,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一套发挥得极为出色,偶尔还帮王大姐买单,迅速接近了王大姐。

    通过聊天,杜强知道了大姐的家庭情况——丈夫在工地干活,摔成重伤,卧床不起,也知道了金山别墅区的内部细节。王大姐家中由于有病人拖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此说起金山别墅的富人总是以“那些黄世仁”来代称,绘声绘色讲起了“那些黄世仁”的丑事。

    杜强在与王大姐交往中有了诸多收获,还利用王大姐的关系,到金山别墅做起了零工。做零工之时,他穿上了金山别墅服务人员的工作服,数次出现在黄大磊车前。黄大磊乘坐在小车内,眼光从服务人员中一扫而过,根本没有想到曾经喝过血酒的兄弟会以这般模样出现在金山别墅区。

    杜强有一次正在修路时,遇到黄大磊走了过来,主动招呼道:“黄老板好。”黄大磊听到这蹩脚的普通话,看了一眼杜强,“嗯”了一声,从杜强身边走过。

    这一次遭遇以后,杜强大大方方出现在金山别墅。

    除了通过王大姐和她的朋友了解金山别墅黄老板的生活细节,杜强还经常在医院报刊栏里读新闻,在江州本地论坛冒泡发言。在新闻里,他多次看到与黄大磊和吴开军有关的信息;在网络上,他在很多论坛中故意挑起与黄大磊或者吴开军有关的话题,得到了更多信息。

    杜强学历不高,却是相当聪明,将所有线索归集起来,慢慢地就摸到了黄大磊的行动规律,并设计了行动方案,对黄大磊进行狙杀,遗憾的是黄大磊身中三枪居然没有死。

    在江州论坛上,杜强看到了一些隆兴夜总会的顾客口水滴答地讨论吴开军出狱会给隆兴夜总会带来的新变化。吴开军进监狱,唐山林被杀,隆兴夜总会管理水平急剧下降,一些头牌小姐跳槽到其他夜总会,让不少在隆兴夜总会留下美好回忆的老顾客深为遗憾。吴开军出狱之际,老顾客们纷纷为重振隆兴留言献策。

    杜强如猎犬,嗅着气味跟踪而至,蹲守数日后,终于逮住了复仇良机。打死吴开军,他出了憋在心中十几年的一口恶气,下一步就要继续针对黄大磊。至于秦涛,不算是罪魁祸首,暂且放到最后一位。

    今天,杜强在值班时遇到侯大利,隐隐有些不安,便决定加快进度。复仇之后,他准备金盆洗手,安安心心地结婚生子,平平凡凡过完这一辈子。

    下班后,杜强来到小面馆,恰好遇到王大姐。与王大姐聊天之后,他又去泡了江州政府网和江州论坛,看到一条短小的新闻之后,一个大胆构想钻进脑中。他跑到实地观察了几次,将构想一点点落到实处。

    “黄大磊,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杜强考虑了所有细节,恶狠狠地向着黑沉沉的天空发出狂叫。

    天空越来越黑,终于,暴雨倾盆。大颗雨滴从天而降,打在地面上砰砰作响,在泥土上砸出小小的土窝。雨水汇集,地上的小土窝很快消失不见。

    一辆商务车在暴雨中离开了江州,黄大磊脸色阴沉地坐在车中。商务车在城中转了几个圈,确定无人跟踪以后,出城,上高速路。

    这些天来,他每天睡觉都做梦,每次做梦都会出现一双眼睛。车外枪手戴了帽子和大口罩,认不出相貌,唯独那一双眼睛给了黄大磊似曾相识之感。在重症监护室里,他昏昏沉沉,醒来之时,脑中便悬浮着那道闪着野兽寒光的眼睛。

    黄大磊出院之后,那双眼睛在脑中变得异常凶悍,与十几年前的老三面容完全能够重合起来。想起老三,黄大磊再也坐不住了,顾不得1995年立下的约定,主动联系了老四秦涛。他没有打电话,而是让总裁办秘书前往秦阳银行,亲自找到秦涛,递上名片,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出发之时,江州雷声大作,乌云密布,让黄大磊产生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威压感。小车进入秦阳,风和日丽,阳光笼罩大地。商务车进城,坐在前排的总裁办小陈给提前来到秦阳的总裁办小李打去电话。

    小陈名义上是总裁办文员,实则是退役武警,且是开过枪见过血的武警。前一次黄大磊回家,小陈没有跟随,导致出了大事,这以后不管到任何地方,小陈都必然是坐在副驾驶位置。

    商务车来到银行大楼,刚刚停下,秦涛就和秦阳的总裁办秘书小李一起出门,直接进入小车。整个过程衔接得严丝合缝,没有给外人任何可乘之机。

    秦涛仍然穿着银行工作制服,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有来得及取下来。他脸色严峻地进入车内,与黄大磊对视了一眼,双方在前几秒内都没有开口说话。

    黄大磊先开口:“秦主任,好久不见。”

    秦涛挤出了几丝笑容,道:“黄总,有什么业务需要到秦阳来办吗?”

    短暂对话之后,两人便沉默起来。

    小车开进秦阳温泉酒店,五人一起走进电梯,直奔提前预订的大套房。从大套房出来一人,对小李低声道:“检查过了,屋内没有监控。”

    黄大磊这才和秦涛一起走进套房。套房内有一个温泉池,面积约有十平方米,温泉池冒着热气,硫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总裁办三人都守在外间,黄大磊和秦涛一起走进温泉池,脱下衣服,穿上了套房配发的短裤。

    两人赤裸相对,也就不再伪装。

    “老四,你给我说实话,当时扔到坑里去了吗?”

    “老大,扔了。”

    “你听到坑里传来了什么声音?”

    “没有听到,我很紧张,扔了就转头朝你和二哥那边走了。”

    “十几年没见面,你都成中年人了。”黄大磊笑容一闪而过,指了指腹部伤疤,道,“我在家门口中了枪。那人开了三枪,两枪被我用有夹层的皮包挡住,这一枪没有挡住。吴开军中了两枪,后脑一枪,后背一枪。我和吴开军都中了枪,下一步轮到谁,还用我来说吗?我有产业,有秘书,有保镖,他不可能再次杀我。你是银行工作人员,杀你易如反掌。我再问你一句,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把他扔下去没有?”

    秦涛脸上没有表情,脚掌紧紧蹬住池底,道:“那天,他的脑袋被打开了花,胸口又被我捅了一刀,至少捅进去十厘米。这种情况下,没人活得了。何况,那个土坑深不见底,没人能爬出来。”

    黄大磊紧盯秦涛眼睛,道:“如果当年不是我当机立断,早就被那个家伙拖累死了。他是疯子,杀人如杀鸡一样,迟早要拖着我们所有人一起粉身碎骨。老四啊,这些年我们各自过着平静生活,互不干扰,当年说过的话,我们都没有违背。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大家都讲信用,应该互相信得过。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如果翻船,我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这些年享受了人生,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你不一样,有妻子,有双胞胎,你若是翻了船,这一辈子就完了。”

    秦涛脸上阴晴不定,如水面上袅袅升起的雾气,重重喘了口气,道:“不会有人来找我,老大多疑了。”

    黄大磊道:“我很了解你,你应该知道些什么。那人在阴,我们在阳,你不给我说实话,最终我们两人都会被干掉。他疯起来是什么样子,难道你忘记了吗?当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你不要再有侥幸之心。为了活下去,我们要团结起来。”

    秦涛内心稍有犹豫,最终慢慢坚定下来,道:“以前我年龄小,不懂事,现在不会再做这些事情了。”

    浴室谈话没有结果。

    越野车返回江州时,黄大磊心事重重,在整个路程中一言不发,闭眼回想与秦涛的谈话。十几年没有与老四接触,如今老四身体发福,心性却磨砺得深沉了。突然间,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自语道:“我真傻,为什么不多走十几米?”

    老板自打耳光,这是极为少见的事情,车中二人受到过严格的上岗培训,没有张望,也没有询问老板出了什么事情,仿佛老板没有自打耳光这回事。

    回到办公室,黄大磊又变回大老板黄总,龙行虎步,目光坚定,充满上位者的自信。

    总裁办主任拿着文件过来,道:“矿业综合大厦后天要剪彩,您还参加吗?”黄大磊反问道:“矿业综合大厦开业,省里国土资源厅要来一个处长,分管副市长要过来参加,我难道能够缺席?什么脑子?猪脑子啊。”

    总裁办主任道:“那我安排保卫,不准任何陌生人进来,进来的人都得有请柬才行。”

    黄大磊火气挺足,道:“你这人属青蛙啊?戳一下跳一下。给平时打交道的派出所、治安支队和经侦支队都发请柬,请他们参加。”

    黄大磊前往秦阳之行自以为行踪隐秘,对于重案大队和105专案组来说则如透明一样。商务车冒雨出发,在市中心转圈,前往高速路,到达秦阳,在秦阳银行门口接走秦涛,关键环节全部被重案大队掌握。

    黄大磊从秦阳回到江州公司以后,副局长刘战刚召集重案大队相关侦查员以及105专案组正、副组长开会。

    侯大利来到重案大队会议室,进门便拿到了黄大磊在秦阳银行接触秦涛的全过程相片。

    副大队长林海军来到重案大队,所接受的第一个大任务便是指挥四个小组蹲守。蹲守是个苦活,有的特殊任务往往会蹲守很长时间,彻底打乱侦查员们的正常生活。但是,蹲守又是一个极有效的笨办法,就算技侦手段发展迅猛,蹲守仍然必不可少。

    会议主持人刘战刚简单讲了几句以后,就由重案大队副大队长林海军谈蹲守情况。

    谈完蹲守工作布置和进展情况,林海军小结道:“两人若是大大方方见面,那很正常。但是,黄大磊是趁着暴雨前往秦阳,在离开江州时,有意在城内绕圈子,很明显是查看有无跟踪。到了秦阳后,秦涛刚在银行大楼出现,商务车就开到,非常准确,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这就显得很不正常。我建议:第一,继续加大对黄大磊和秦涛的监控力度,不能松懈;第二,唐山林案、吴开军案和黄大磊案串并案侦查。”

    重案大队长陈阳道:“唐山林案与吴案、黄案不宜并案。”

    林海军直接反问道:“理由?”

    陈阳道:“丁丽案的凶手是杜强。杜强失踪,生死不知。如果凶手是失踪很久的杜强,他枪击吴开军和黄大磊应该能找到理由。但是,唐山林是在杜强失踪很久以后才与吴开军开始合作,杜强没有杀害唐山林的理由。从现场来看,这很明显是熟人作案,杜强与唐山林是熟人吗?我认为达不到串并案条件。”

    “杜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所以,我们暂时无法知道杜强与唐山林有何种关系。”林海军手握投影仪的遥控器,幕布上出现唐山林案的物证资料,“怎么会达不到串并案要求?其实物证非常明显,请大家看投影。唐山林案的凶手巧妙地躲开了监控探头,遇到一个无法避开的监控探头,撑了伞。再看黄大磊案,凶手躲过了绝大多数监控探头,藏在靠近大门的灌木丛里。他知道门前有监控探头,提前破坏会导致保安查看,所以没有破坏这个监控。最后开枪时,他打着伞,轻易遮挡了监控。”

    林海军握着遥控器,用力挥了挥手,道:“用雨伞来躲避监控是凶手作案手法中的一个重要特点,足以支撑将黄大磊案和唐山林案串并案侦查。”

    重案支队侦查员也注意到这个现象,并进行过热烈讨论,参战侦查员有一些支持串并案侦查,另一些不支持串并案。

    陈阳以前其实倾向于一个凶手,吴开军被杀后,才慢慢转变了观念,道:“唐山林死亡以后,最大受益者是吴开军。从这个角度来看,唐山林之死更接近于杀人灭口,实际效果也是吴开军只是判了拘役。如果凶手是一个人,凶手把唐山林和吴开军都杀了,目的何在?动机何在?”

    林海军针锋相对,道:“并不是每个案子在侦破前都知道犯罪嫌疑人作案的目的和动机。若不是同一个凶手,则无法解释凶手用雨伞来遮挡监控器的手法为什么如此一致。”

    这确实是一个不好解释的问题,侦查员们都陷入沉思。

    林海军继续侃侃而谈,道:“丁丽案中,凶手没有留下清晰指纹,但是留下了精斑,在十几年后被侯大利发现。发现精斑,就是捅窗户纸,捅破后觉得简单,但是捅破前其实很难。能打破思维的障碍,了不起。丁丽案中还有一个细节,鞋印中显示凶手在鞋底绑了一块胶皮,是从自行车旧胎上切割下来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在唐山林案中,凶手同样没有留下指纹,还特意戴了鞋套。而且,这两个案子所用刀具都是单面开刃。从作案手法来看,丁丽案和唐山林案其实可以串并案,也就是说唐山林也是杜强所杀。这说明杜强还活着,如果杜强还活着,枪击黄大磊和吴开军的人就极有可能是杜强。杜强应该是换了身份,以全新面目出现在江州。”

    投影仪上的画面清晰显露出四个案子的特点:丁丽案中绑有胶皮的鞋印;唐山林案中戴鞋套的鞋印;唐山林案中监控视频里出现的雨伞;黄大磊案中监控视频里出现的雨伞;黄大磊案和吴开军案中的弹壳。

    林海军指着投影仪,斩钉截铁地道:“如果杜强活着,那就是他做的案子;如果杜强死了,那后面三个案子则是另一人所为。”

    宫建民没有表态,抬头细看投影仪。

    主持会议的刘战刚扫了朱林和侯大利一眼,道:“专案组一直在跟踪黄大磊和吴开军,你们是什么意见?”

    朱林如今变得很“佛系”,凡是分析案情时,尽管让侯大利发言。之所以让侯大利发言,一来侯大利本身就是专案组副组长,有了发言资格;二是105专案组多次研究案情,有了共识,他信任侯大利的办案水平;三是有点恶趣味,他喜欢看侯大利怼人。

    第三点也变成了侦查员们的小趣味。林海军从刑侦总队到江州刑警支队,虽然平时很注意说话的分寸,可是来自总队的优越感还是会不经意闪现出来。侯大利是本土起来的侦查员,水平不错,说话向来不留情面,由他来怼一怼刑侦总队的林海军,是老侦查员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侦查员们都扭转脖子,聚焦于侯大利。全场变得异常安静,比刘战刚和宫建民讲话时还要安静,没有人打哈欠,也没有人看手机。

    林海军与年轻师弟在私下场合有过一次交锋,知道师弟与自己观点有差异。他再次深入研究案件,信心十足,挺起胸膛等待师弟发言。

    侯大利此刻沉浸在案子当中,没有注意周边人的眼光。师兄林海军和他同出一门,思维方式很接近,有些结论是对的;但是,师兄太心急,对案件研究得不够深。

    “我说两个观点。第一,丁丽案凶手是杜强,这个可以确定;黄大磊案和吴开军案肯定能并案侦查,这个也可以确定。第二,我同意陈大队的意见,唐山林案是另一个凶手所为。黄大磊和吴开军两案中我们可以看出凶手喜欢用枪解决问题。如果是同一个凶手,为什么在唐山林案中要用刀?凶手为什么改变了作案手法?一般情况下,凶手要杀人,肯定用最顺手、最有用的武器。枪击吴开军,隆兴球迷都没有听到枪声,说明有消音设备,凶手完全可以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开枪。唐山林死后,吴开军是最大受益人,凶手杀了唐山林,又杀掉最大受益人,逻辑上有点问题;而且,杀害唐山林的凶手甚至有可能与黄卫案的背后指使人有关,唐山林和黄卫之间的联系点就是吴开军。只是,现在还没有发现凶手的作案动机。”

    侯大利是用极为肯定的语气给出这个结论的,此语一出,满场皆静。

    不管是林海军的判断还是侯大利的结论,都只是侦查推理,分别指向不同的方向。但是,两种推理都没有关键证据,存在不确定性。

    随后,几个组长也发表了意见。会议结束前,宫建民讲了两点:“陈大队、林大队和小侯的观点各有道理,凶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当前的工作重点仍然在黄大磊和秦涛身上。我们做如下安排:第一,四个监控小组继续加大监控力度,制订方案,合理安排人手,不能有任何漏洞;第二,凶手有枪,监控小组在执行任务时要带武器,凶手穷凶极恶,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第三,技侦要全面跟进,在技术上监控黄大磊和秦涛;第四,视频大队要派专人,盯紧黄大磊和秦涛。”

    飞上天的头颅

    散会以后,三组组长李明来到二组组长苗伟办公室,两人站在窗边抽烟。

    李明道:“林海军代表重案大队,侯大利代表专案组,你觉得谁的判断更准确?”

    苗伟道:“我更倾向于侯大利,没有明确理由,凭直觉啊。唐山林身强力壮,年轻时长期在街上打架,不好对付,若是凶手有枪,他何必冒险搏斗?武侠小说是谁武功强谁胜利,真实搏杀不一样,胜负没有定数,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李明道:“听说滕麻子要回来了,他走了两年,失去了不少机会。一组敲了两年边鼓,想弄到大案子,早就盼着滕麻子回来。”

    “滕麻子”是重案大队副大队长、一组组长滕鹏飞的绰号,他被借调到省厅办案有两年时间。黄卫调走以后,滕鹏飞和陈阳都有可能接任重案大队长,只是滕鹏飞不在江州,陈阳顺理成章接任了大队长。陈阳接任大队长以后,重案大队接连侦破了长青县灭门案、杜文丽案、黄卫案以及多件命案积案,算是坐稳了位置。

    苗伟深知其中的微妙之处,没有多谈滕鹏飞,道:“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守株待兔,弟兄们得做好蹲大坑的准备。”

    苗伟和李明各带两个蹲守组,任务艰巨,责任重大,聊了几句以后,便召集不在蹲守岗位的本组人员开会,交代任务。

    蹲守组的重点关注对象是黄大磊。黄大磊受伤以后,深居简出,大多数时间就在别墅里,小部分时间在办公楼。而黄大磊也是极为配合警方,除了那次雨夜外出是偷偷出行,平时外出皆要提前打招呼。

    矿业综合大厦开业剪彩,黄大磊要参加。现场不仅人多,而且有省市相关人员参加。苗伟亲自带两组人员控制现场。上午九点,重案大队长陈阳和副大队长林海军来到现场,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查看了几个守候点,这才离开现场。

    远处高楼上,杜强站在走道窗口,窗口正好面对矿业综合大厦门前小广场。小广场搭了一个木台子,木台子上安放了一张演讲桌。演讲桌附近的地板下面,则粘有一个黑色小盒子。

    小广场彩旗飘飘,音乐震天响,红地毯又宽又长。保安把小广场周边全部拦住,只留了一个入口,凡是来到入口,皆须出示请柬。

    黄大磊陪着省国土资源厅处长和江州副市长坐在贵宾室,等待开业剪彩时刻。矿业综合大厦是江州矿业交易平台,这是全省第一个矿产交易平台,目前虽然只能覆盖江州,若是成功,也要在全省推广。能在江州建立全省第一个交易平台,黄大磊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所以交易平台放在黄大磊公司所在的矿业综合大厦。

    江州副市长是副厅级,级别比处长高,但是处长位置要紧,又代表省国土资源厅,所以处长坐在主位。黄大磊和副市长坐在两旁,聊起矿产交易平台以后的管理问题。

    聊天时,黄大磊右眼皮跳了许多次,想起“左跳财,右跳灾”的老话,心脏一阵发紧。他扭头朝窗外望了一眼,嘉宾陆续进入。嘉宾主要是江州市相关部门、各县国土资源部门负责人,以及一些矿老板。矿老板多喜欢坐马力强劲的越野车,所以小区外面停了一排豪华越野。

    小区门口站着几个便装男子,默默地看着客人陆续进来。

    这是苗伟带领的重案大队第二组,所有人都佩带了武器,防备凶手混入人群,暴起伤人。苗伟身边则是市国土资源局的老同志,非常熟悉情况,每当有人走进,便向苗伟介绍此人基本情况。

    会议开始,进出口关闭,没有人能够进入现场。陪同领导走出会客室的黄大磊松了一口气,现场有重案大队便衣刑警,有指挥交通的交警,有维护治安的派出所民警,以及自己矿上的保安,安全应该绝对没有问题。

    主持人是市国土资源局的同志,第一个致辞的便是黄大磊。

    杜强站在窗前,用望远镜看着小广场。在他的记忆中,黄大磊就是一个喜欢穿花衬衫的乡镇杀马特。如今,黄大磊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衣,下身是黑色西裤,脚穿黑色皮鞋,中间系着一条名牌皮带;走路不算快,很沉稳,已经完全没有一点点杀马特形象,真正成了江州的成功人士。

    黄大磊念道:“尊敬的王军处长,尊敬的杜市长。”

    这个开头语是杜市长亲自改的,而且叮嘱一定要将“王军处长”放在最前面,以显示对省厅的尊敬。王军处长简单推辞以后,便默认了此排序。

    窗边杜强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特殊号码。他在东南亚混黑社会期间,向一名退役军士学会了制作爆炸物的方法。威力巨大的塑胶炸弹贴在木台子的地板下方,远程起爆,非常隐蔽,很难探测。国内承平日久,江州警方很少遇到类似爆炸物,这类级别的安保基本不会使用防爆器材检查现场,这也是他大胆使用爆炸器材的另一个原因。

    黄大磊正在念稿子,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小腿附近传了过来。这股力量不可阻挡,直接将阻挡之物撕得粉碎。黄大磊来到半空中,逐渐远离了地面。他的头在半空中,双眼凝视爆炸点,随即头颅在半空中翻转。他的双眼便能看到蔚蓝的天空,意识渐渐模糊,在半空中哀叹道:“我今天就要死了。”

    头颅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到靠近会客室入口处的礼仪小姐怀里。礼仪小姐被巨大的爆炸声镇住,如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黄大磊头颅落在怀里时,她仍然没有收回目光,呆呆望着烟尘。她终于收回目光,低头打量双手抱住之物。血肉模糊的头颅向上翻着一双眼睛,眼睛失去了生气,如死鱼眼睛一样。

    礼仪小姐惨叫一声,条件反射般将头颅扔了出去,然后双眼紧闭,直挺挺倒在地上。

    杜强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爆炸现场,等到硝烟散尽,这才离开窗边。到达街道时,他已经将手机拆掉,将部件扔进了不同的垃圾桶。

    街上,警车和救护车都来得很快,行人都伸长脖子朝向警车和救护车前往的方向。

    经过周密安排,仍然让凶手得逞,黄大磊被炸死了,主席台嘉宾有三人被炸伤。局长关鹏震怒,拍着桌子,宫建民、洪金明、陈阳、林海军等人都是江州公安系统的有名人物,此刻被训得抬不起头,恨不得在水泥地里找条缝钻进去。

    从局长办公室回来,宫建民、洪金明、陈阳、林海军等人坐在小会议室,闷头抽烟,气氛沉闷。朱林、侯大利等人随后赶到重案大队。

    面对这个藏在“身边”的凶手,众人并没有神奇的办法可以立刻捉住凶手,当前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派重兵守在秦涛身边。这是笨办法,相当于将主动权拱手让给了凶手。但是,当前除了这个笨办法之外,还真没有更有效的办法。

    宫建民、陈阳等侦查员心情复杂,有愤怒,也有沮丧。作案者杜强则心情愉悦,买了条鱼,来到女朋友马青秀租住的小屋。马青秀昨天值了夜班,上午八点才下班,没有吃早饭,倒头便睡。杜强开了门,见女友还在睡觉,便没有打扰,开始在厨房里剖鱼做饭。他初中毕业之前,常常在厨房里帮助妈妈做饭,主要职责是照看灶口。妈妈做完饭菜以后,总会让儿子先尝一尝,或者单独给儿子弄点好吃的。这是杜强对于家的最美好回忆,正是有这样一段经历,他做菜几乎是无师自通,弄得一手好饭菜。

    今天灭掉了大仇人,杜强心中空落落的,无端开始想家。他以前做菜总是做一些岭南菜,以显示与本地口味的区别,这样才能把新的人生扮演得更加逼真。今天他做了正宗的江州味道——麻辣鱼片,其中最重要的作料就是鱼香草。鱼香草有特殊味道,好之者觉得是无上美味,恨之者觉得难以下咽。杜强知道女友喜欢鱼香草,只是顾忌自己的口味,平时没有在做鱼时加放鱼香草。

    跑油浇在鱼块和汤水上时,汤水发出嗞嗞声,将花椒、辣椒和鲜鱼的香味完全逼了出来。各色香味在滚烫跑油的催化下,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制造出了远比单独香味更加诱人的奇香。

    马青秀在睡梦中闻到香味,吞了不少口水。醒来后,她坐在床边打哈欠,道:“你回来了?”

    杜强道:“弄了条鱼,前天学了江州麻辣鱼块的做法,刚刚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以后我再学点江州菜,可以开菜馆了。”

    马青秀吸了吸飘在空中的香味,顺着香味来到小客厅,尝罢鱼块,“哇”了一声,道:“味道很棒。你什么时候学会做江州菜的?”

    杜强道:“我做菜有天赋,看你做过几次,再学不会就是笨蛋了。”

    桌上只有一盆麻辣鱼块,没有其他菜。麻辣鱼块用了豆芽、豆腐和绿叶子菜打底,最是下饭。马青秀吃了两碗白饭,放下碗,道:“你做菜真好吃,有当厨师的本事。我们两人使劲攒钱,有了三万块,就去弄一个小门面,专门卖麻辣鱼块。”

    杜强拍着胸膛,道:“这个月的夜班费多,可以多存一千块。明年,我们两人就能存满三万块。”

    吃罢饭,马青秀怀着开小餐馆的憧憬,主动与杜强做爱。做爱之后,两人拥抱在一起睡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晚餐简单,以麻辣鱼块的油汤为调料,煮了两碗面条。

    吃完饭,马青秀到医院值夜班。杜强则在房间看了一会儿电视,晚上九点出门,也到医院值夜班。

    马青秀所租房屋距离第三人民医院不算远,步行约十分钟就能走到。杜强选择步行,步行时可以想想心事,是难得的安宁时光。灭掉了黄大磊和吴开军,报了大仇,至于是否找秦涛报仇,杜强则有些犹豫,步行时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从东南亚回来以后,杜强猛然发现自己的家乡变成了和平之地,不用担心街道角落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开枪,男男女女走到街道上没有任何戒备,深夜居然还有单身女人出现在街道上。杜强对家乡街景相当不习惯,常常感觉这一幕不真实。时间久了,他觉得家乡变成这个样子挺好,至少比朝不保夕的地方好上十倍。

    走进街心花园,远处约一百米便是第三人民医院。街心花园不长,以前有路灯,能照亮街心花园小道。几天前,路灯坏了,一直没人维修。街心花园种了很多灌木和竹子,路灯坏了以后,小道黑得只能看见人影。

    杜强平时都从街心花园中间穿过,今天依然如此,想着心事,走到街心花园中部。还有七八米就走出花园时,他的眼角余光发现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慢慢走出来,拿着长条形东西。回国之前,杜强混迹于东南亚黑社会,脑袋拴在皮带上,随时可能丢命。长久下来,他对危险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正是这种直觉让他活到了现在。

    杜强下意识朝腰间摸了摸,这才意识到没有带枪。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弯腰,朝左侧灌木丛猛扑过去。灌木丛不厚,穿过灌木丛便能离开街心花园。街道有行人,容易逃脱。

    黑暗中的人影紧走几步,长条形东西冒出火来,发出轰的一声响。杜强只觉后背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身体借力冲破灌木丛,扑到街道上。他顾不得躲避公路上的汽车,用尽力气,连滚带爬冲向公路另一边。

    黑影跟着冲出灌木丛,“轰”,又一声巨响。

    杜强很幸运,枪响之时,一辆小车开过来,挡了火药枪发射出来的铁砂。

    黑影为了稳妥起见,身上带了一长一短两支火药枪,事先装填满特制铁砂。这种经过改装的火药枪威力十足,打野猪都没问题,在黑暗中抵近杜强开枪,绝对一枪毙命。他没有想到杜强反应如此之快,居然能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逃脱必杀之局。此刻,杀机已失,黑影转身骑上摩托。摩托发出轰鸣,离开了街心花园。

    接到报警后,110民警和120救护车很快来到街心花园附近公路。

    随后,刑警支队技术室老谭、小林和小杨,重案大队侦查员和105专案组来到案发现场。打起强光以后,现场勘查人员很快发现灌木丛出现了一个缺口,从缺口到公路这条线上出现了滴落形血滴,缺口处较少,公路边上较多,对面街道更多。

    宫建民站在朱林身边,简单讲了案情,道:“医院那边传来目击者的消息,据目击者说,他正在驾驶,看见有一个人从街心花园冲到公路边,赶紧刹车,然后听到一声响,整个脑壳就麻木了。”

    侯大利跟在老谭身后,看小林和小杨提取血迹,道:“我觉得捡到宝了。”

    老谭道:“你知道这是谁的血吗?”

    侯大利道:“不知道。只不过,这里距离金山别墅很近,我希望是杜强的血。”

    老谭道:“现在你不仅是神探,还变成了神嘴。如今DNA检测室进了新设备,两个小时就有结果,希望你判断正确。”

    DNA实验室出结论还需要两个小时,三组李明带侦查员调查走访,其他参战人员回单位待命,等待检测结果。

    侯大利找到朱林,道:“这里距离三院和金山别墅都很近,和张林林的家也不远,我想去看一看张林林的情况。”

    朱林道:“你查过他的DNA,和杜强无关。他是岭南人,去年才来,为什么还要查他?”

    侯大利望着三院明亮的大牌子,道:“张林林的身影和葛向东画的入室抢劫案犯罪嫌疑人素描非常接近,和成年后的杜强也很接近,这是一根刺,一直卡在我的喉咙里。”

    朱林道:“既然有刺,那就去拔掉。”

    朱林、葛向东和樊勇回到刑侦老楼,休息,待命。侯大利和王华直奔医院。王华轻车熟路地敲开保卫科值班室。

    保卫科值班室是有编制的正式干部在值班。那干部被人从睡梦中吵醒,十分不耐烦,开门见到王华,才把牢骚收进肚子里。他抓起桌上一包烟,抽了两支给王华和另一个来者,道:“王大队,半夜光临,肯定有麻烦事。”

    王华道:“哪里找得到后勤人员的值班表?”

    值班干部将挂在墙上的值班表拿下来,道:“梁科长工作细致,除了医生和护士外,工人们的值班表都要送一份到保卫科备案。你们要找谁?”

    王华没有回答,接过值班表,看到了张林林的名字,道:“他是几点钟交班?”

    值班干部道:“后勤人员和我们一样,都是九点钟交班。”

    街心花园枪击事件发生在八点四十左右,与交班时间非常接近。王华与侯大利对视一眼,又问:“谁请假?”

    值班干部给后勤组的值班干部打了个电话,这才对王华道:“没人请假,但是张林林没来。后勤说这个家伙向来遵守纪律,今天没来,也不请假,还关了手机。”

    侯大利、王华和保卫科值班干部来到原本应该是张林林值班的后勤组岗位,看到另一个人正在值班。后勤组值班干部又到护士站找马青秀。马青秀脸带愠色,道:“我也打不通电话。张林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吃饭,他给我做了麻辣鱼块。”

    街心花园出了枪案,一向守纪律的张林林没有来上班,连女朋友都不知道去向,得到这些消息,侯大利找了个无人处,给朱林打电话,道:“有可能抓到杜强的尾巴了。张林林应该在晚上九点接班,但他没有来,女朋友马青秀也打不通他的电话。我建议通知技术室,再到张林林房间提取生物检材。”

    老谭、小杨在刑警老楼与专案组会合,两辆车直奔马青秀租住房间,侯大利、王华和保卫科干部则带着马青秀,前往其租住房间。

    马青秀有点茫然,生气地对保卫科干部道:“你给院里报告没有?我今天值班,把我带走,如果出了事,你要负全部责任。”

    保卫科干部并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赔笑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其他事情不知道。”

    马青秀见前来问询的年轻男子脸带寒霜,便问面容相对和蔼的胖子:“张林林会出啥事?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放火,四不杀人,你们无凭无据,为什么找他?如果找错了,是不是要国家赔偿?”

    王华道:“国家赔偿是关到看守所以后的事,我们只是调查。”

    马青秀嘀咕道:“调查个狗屁!”

    来到出租房,马青秀看到门洞处已经有几个壮汉和居委会同志,大家都神情严肃,有的汉子还提着手枪。她意识到肯定出了什么大事,害怕起来,说话声音也带着哭腔,用钥匙开门时,手抖个不停,始终打不开门。

    朱林见状,接过钥匙,开了门。

    樊勇第一个冲进屋,侯大利第二个冲了进去。经检查,屋内无人。老谭和小林开始寻找生物检材,包括头发、杯子、牙刷等生活物品。

    侯大利在“张林林”身上遭遇过滑铁卢,进屋以后,对老谭道:“我当时是突然来到张林林房间,张林林应该没有准备。我在卫生间的浴盆里找了十几根干燥的头发,又到床上找了十来根头发,这些头发全是同一个人的,但是与精液DNA没有比对成功,这个结果让我消除了对张林林的怀疑。如果张林林真是杜强,我有点纳闷,为什么他和马青秀的房间里全都是其他男人的头发。”

    老谭道:“简单,马青秀给张林林戴了绿帽子。”

    侯大利摇头道:“我怀疑张林林是故意弄了头发来,布下疑阵。”

    如果没有侯大利提醒,老谭还会按照常规程序来寻找生物检材,经过提醒以后,他开始警惕起来,安排小林和小杨除了仔细搜集头发之外,尽量多提取其他生物检材。

    现场勘查完毕,技术员共提取了牙刷、牙膏罐、水杯、指甲刀、空气清新剂、时钟、棉签袋、运动鞋、面巾纸块、洗衣粉、垃圾筒里带血的纸巾等14件生物检材。

    提取完毕,老谭道:“这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张林林就算再狡猾,也得露馅。”他突然发出一串爽朗的长笑,又道:“神探如果被犯罪嫌疑人耍了,那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重案大队侦查员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小杨也笑,道:“我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让大家在喝酒时都高兴高兴。”

    侯大利一脸糗样,道:“如果这一次比对成功,那我就在阴沟里翻了船。当时采集头发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就采集了DNA检材,没有想到啊,上了个大当。”

    两个小时后,DNA实验室传来一条爆炸性消息:案发现场血迹DNA与杜强DNA比对成功。

    得知此消息,所有参战人员积累在身上的郁闷一扫而空。以前大家都在猜测杜强是死亡还是失踪,如今终于得到答案,杜强没有死,而是潜伏在江州。侯大利一直怀疑杜强没死,现在他的怀疑得到证实。至此,吴开军和黄大磊案的凶手便直指杜强。

    现在,找到潜伏的杜强便是刑警支队最重要的任务,刑警支队迅速打印了杜强二十岁时的相片。

    三个小时以后,DNA实验室传来另一条爆炸性消息:张林林房间里的生物检材查出三个人的DNA,一个是马青秀的,一个与杜强DNA匹配,另一个是从头发中提取到的DNA,暂时没有能与其他人匹配上。

    张林林便是杜强。刑警支队迅速打印了杜强化身为“张林林”的最新相片。

    除了寻找杜强以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是谁打伤了杜强?既然有人打伤了杜强,那么,前一阶段争论的一个凶手还是两个凶手的答案便浮出水面。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个凶手的可能性更大。

    侯大利昨夜几乎通宵未睡,早晨便多睡了一会儿,到对面餐馆吃了早餐后,见到师兄林海军正在院内和旺财一起玩耍。

    旺财是警犬,大李也是警犬,两者的性格却完全相反。大李非常威严,平时不怎么搭理人,只跟朱林和樊勇亲密无间。旺财则相反,对专案组成员都挺亲密,凡是进过专案组的警察,都没羞没臊上去闹着玩。大李和旺财性格差异大,可是都有一个神奇的特点——谁是警察,谁不是警察,分得特别清楚。有一次市委政法委书记杜军和局长关鹏来到了刑警老楼,旺财给了杜军一个大白眼,然后在关鹏面前嬉皮笑脸,极不自重。

    林海军来到侯大利身边,道:“你的观点是对的,凶手是两个人。但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相似点?绑在脚底的自行车内胎,鞋套,单刃刀,雨伞遮挡镜头,没有可提取的指纹,成功躲避监控,你能不能解释这些相似点?”

    侯大利道:“吃饭没有?”

    林海军神情冷峻,道:“我不是来吃饭的。到三楼资料室,放投影,我们要好好讨论一下这个事。”

    侯大利在前,林海军在后,两人从一楼到三楼,没有寒暄。进了资料室,侯大利打开投影仪,道:“先看哪个案子?”

    林海军道:“从丁丽案开始,最后到黄大磊案。”

    投影仪启动,丁丽案卷宗出现在幕布上。侯大利持遥控器,控制播放进度。

    与侯大利配合,林海军获得了一种很愉快的感觉。凡是他想细看的时候,侯大利便会主动停下来;凡是他不想看的,侯大利必然会快速前进。两人语言不多,配合默契,用了一个小时就将卷宗拉了一遍。

    看完之后,林海军道:“当前有三个关键点,一是凶手如何知道唐山林和黄卫的具体行踪,二是谁会枪击杜强,三是几个案件在证据上的相似点。这些都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老朴曾经提过第一个问题,侯大利到现在还无法回答,只道:“追捕杜强是当前重中之重。抓到杜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林海军突然陷入沉思,过了几秒,道:“今天见面很有收获,我有事先走一步。”

    林海军回到刑警新楼,找到宫建民,单独汇报:“我刚才在专案组资料室将几个案件全拉了一遍,在和侯大利讨论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想法。我觉得,支队里有人给街心花园枪击案的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这个嫌疑人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支队里的人。”

    宫建民顿时严肃起来,道:“这是谁提出来的观点?”

    林海军道:“我根据事实进行的推测。”

    宫建民道:“你是和侯大利在一起的,他是否知道?”

    林海军摇头,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有了这个念头,赶紧过来单独汇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宫建民神情缓了缓,道:“这类事非常敏感,你单独跟我联系,绝对不可散布出去。”

    林海军离开办公室之后,宫建民在办公室阴沉着脸,给朱林打电话,请他和侯大利到刑警老楼。

    朱林和侯大利来得很快,进入支队长办公室后,发现政委洪金明也在场。

    宫建民开门见山,道:“林海军刚才在你办公室,对你说了什么?”

    侯大利道:“前一阶段,林大队认为唐山林案和黄大磊案是同一个凶手,街心花园枪击案以后,他觉得自己判断失误,到老楼资料室又拉了一遍案卷。拉完之后,他没有说几句话,匆匆离开了。”

    侯大利所言与林海军本人所言基本一致,宫建民这才放心,道:“朱支是支队老领导,保密意识强,领导们都很放心。侯大利工作时间短,保密工作能否到位,我在这里实话实说,领导们还是有隐忧。刚才林大队从专案组过来,也提出了有内鬼的想法,吓了我一跳,真担心是侯大利泄密。还好不是,虚惊一场。”

    洪金明道:“朱支,你是什么意见?”

    朱林道:“我信任侯大利。林海军综合手里的信息后提出有内鬼,算是不谋而合,这说明我们以前的思路还是靠谱的。”

    宫建民从抽屉里拿出黄卫案的卷宗,道:“这是以我的名义从档案里借出来的,转交给专案组。你扫描以后,把卷宗还回来。”

    抱着黄卫案的卷宗,侯大利迫不及待地回到资料室,扫描完卷宗,又回到刑警新楼,将卷宗还给支队。

    潜逃的真凶

    从街心花园逃离后,杜强没有返回马青秀租住的小屋,弄了一辆自行车,朝巴岳山的备用藏身处跑去。他的备用藏身处有两处,一处在城区,借用同事身份证登记,里面放着抢来的钱以及手枪、爆炸品等物品;另一处在巴岳山里,是在最危险时刻才使用的藏身处。

    杜强从东南亚回到江州以后,很快就在第三人民医院找到了落脚点;找到落脚点后,在值班空闲时间,经常爬巴岳山。以前跟随父亲在梅山打猎,让他对大山有天然的亲近感,独自在山中行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爬了七八次山,他终于寻到一个极佳的藏身处。若是一切顺利,这处藏身地就不会使用。

    今天受到枪击后,杜强之所以直接使用这个藏身点,主要是因为他猜不透那个开枪之人到底掌握了多少关于自己的情况,不敢回到城区藏身之处。

    巴岳山边有个破败场镇,场镇曾经是乡政府所在地,乡政府在1992年撤销后,此地有一千多户居民,青壮年多数外出做事,留在小场的多是中老年人。这是一个与时代脱节的小场镇,生活节奏缓慢,对外界的事情反应迟钝。从山里出来,能补充基本物资,又不至于被人盯上。

    上山小道旁边是一条小溪。白天,溪水清可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黑夜,能听到流水潺潺。杜强不知道自己沿途是否洒落血迹,为了防止警犬追踪,他脱了鞋,摸黑沿着溪水上行半个多小时,上岸,拐进树林,开始爬坡,爬了半个小时后来到一处破败房屋。在白天走这一段路没有任何问题,摸黑爬山则极为消耗体力。所幸杜强在山里长大,十岁就跟着父亲杜家德打猎,这才能在黑夜中找到落脚点。

    房子是林场工人的看守房,废弃多年,杂草丛生。此处居高临下,人迹罕至,是藏身的好地方。破房子背后草丛里有一处山洞,山洞被大片灌木遮挡,很难发现。杜强早就将山洞清扫干净,在山洞里囤积了药品、矿泉水和大箱袋装食品、各类罐装食品以及自发热的饭食。

    进了洞,暂时安全,杜强累到极点,顾不得清理伤口,拉开防蛇防蚊的睡袋,倒头便睡。天亮以后,杜强在洞口安了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用烧过的跳刀挖出嵌入肩上的铁砂。铁砂太细太密,肯定挖不完,他抱着能挑多少算多少的想法,用跳刀在肩上刺来刺去,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冒出了大颗汗珠。终于,他把通过镜子看得见的铁砂挑出来后,给伤处倒上云南白药,用绷带缠好。

    休息两天后,杜强身体无大碍,便下山补充食品和药品。场口有电杆,电杆上贴着广告和带相片的通缉令。他站在电杆前,仰头看了一会儿通缉令。

    公安部A级通缉令(公缉〔2010〕××号)

    1994年10月5日,江州市江阳区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件,致一死。经查,杜强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杜强化名为张林林,男,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为1975年10月9日,身高1.75米,体态偏瘦(体重约65公斤),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岭南××××,身份证号:××××××××××××××××××。戴假发,额头有两个直径3厘米左右的圆形伤疤,伤疤周围无头发。操岭南口音,也能说江州话。眉毛呈八字形,双眼皮,长鼻,鼻梁挺直。左小臂前外侧有手术疤痕,内镶有钢板。平时喜欢戴帽,走路为外八字。

    目前,公安部已发出A级通缉令全力缉捕,请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提供线索。对提供具有重大价值线索并协助公安机关抓获或直接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单位或个人,公安部将给予人民币5万元、办案单位将给予人民币30万元的奖励。

    举报电话:各地110

    江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联系电话:×××××××

    ×××××××××××(王警官)

    ×××××××××××(陈警官)

    看完之后,杜强顺手撕下通缉令。在撕通缉令时,身边有人走过,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撕通缉令。

    撕完通缉令,杜强走进小场镇,意外地看见了一个商店里居然有报纸,便买了几份,放进背包。报纸用处大,除了可以了解当地新闻以外,还可以包东西,利于野外生存。

    采购了食品和寻常药品后,他沿着小道上了山。

    回到山洞,杜强开始换药。火药枪打到右肩,不是致命伤,只不过有很多铁砂子嵌入肉里,疼痛,且容易发炎。拆开绷带,见伤口处没有溃烂,有些地方开始结疤,他才放下心来。

    由于治疗得很简单粗暴,以后肯定会留下大片黑色伤痕。伤痕对于曾经在东南亚黑社会拼命的杜强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要能活命不残疾,难看就难看。

    杜强坐在废弃房屋坝前,翻开报纸。第四版有一篇名为《寻儿三十六年,父母始终没有放弃》的文章,最初杜强只是当作普通新闻来读,可是看到杜某德、杨某芬的名字以后,惊得下巴都要掉到草丛里了。

    新闻中虽然使用了杜某德、杨某芬这种省略名字,却用了梅山镇的实际地名,还有1995年春节杜某失踪的内容。杜强读书不多,脑瓜子却格外聪明,将通缉令和报纸上的内容比较之后,便明白这是警方想让自己自首。

    杜强知道自己的事情有多大,自首也难逃一死,而且还有大仇未报,根本没有考虑自首。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另一件事上:杜某德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杨某芬趁着当保姆的便利条件,拐骗了东家小孩,东家寻了三十六年,仍然没有放弃。

    “我还真有可能不是杜家的人。”

    看完这篇报道,杜强第一时间就相信了报道中的内容。一是自己是独生子,在那个年代非常少见。并非没有,而是少见。杜强同学大多有兄弟姐妹,最多的一家有八个。二是村里也有风言风语,说是母亲有病,不能生孩子。三是自己的相貌与父母都不太像,与堂兄表弟也差得远。四是自己相貌与报道中的王海洋十分接近。

    文字报道旁边配有老夫妻和儿子的相片。杜强看着或许是自己亲弟弟的年轻人王海洋,脑袋似乎被铁锤砸了一下。在做整容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他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将自己的真实相貌牢牢记在了心里。此时看到王海洋,就如同看到当年的自己,不同的是弟弟细皮嫩肉,文质彬彬,如温室里的兔子,而当年的自己满头伤疤,如垂死的野兽。

    三十多年来,杜强一直认为杜家德和杨丽芬就是亲生父母,从来没有怀疑过。此时无意中知道了另一种可能,他最初是无所谓的态度,坐在山洞口俯视山底,渐渐地,一股莫名的烦躁感出现在身体里。他很想站在山顶大吼数声,又怕被人发现,便转身进洞,在最深处抱起石块用力砸地。

    “若是我不被我妈抱走,那就是另一种人生,多半和王海洋一样读大学。”

    杜强脑海深处,仍然将杨丽芬当成了“我妈”。童年、少年到青年,杜家德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在高兴,下一刻就拳打脚踢,发火时经常抓起手里的东西就打。这个东西有时是板凳,有时是木棍,有时是碗。唯一让杜强感到温暖的是母亲杨丽芬,碗底的鸡蛋或腊肉片,蚊帐里驱赶蚊子的身影,成为他永远的记忆。

    除了记忆之外,年近四十的杜强还是有怨气:这一对夫妻将自己从亲生父母身边抱走,自己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从大城市的王子直接沦落为边远地区的山民。

    杜强从山洞中走出,捡起丢在地上的报纸,打量三十多年如一日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原本以为自己心硬如铁,读了几遍文章以后,内心深处涌起异样情感,情感如细绳,缠在钢铁心尖上,心尖慢慢有了痕迹。

    痕迹也就只是痕迹,还没有达到让杜强改变想法的强度。他望着秦阳方向,琢磨着如何给躲在银行里的秦涛致命一击。

    那天在街心花园的袭击者肯定是秦力,这是杜强反复思考的结果。除了秦力,没有人有本事和动机在街心花园袭击自己。他前些日子还在犹豫是否放过秦涛,差点命丧秦力枪口,让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下定决心杀掉秦涛。

    黄大磊被炸死,自己中枪流了血,亲生父母找了过来,杜强通过这些事情知道自己目前在警方面前就是透明人,警方必然会在秦涛周围布下天罗地网,现在到秦阳危险重重。他决定躲过这段时间以后,保存自己,再去消灭仇人。

    “那个叫侯大利的警察还有点水平,我彻底暴露多半和他有关。他从哪里发现了我的破绽?”杜强在山洞里无所事事,想了很多事,最后想到了自己的对手。刑警侯大利提取了房间里的头发,又多次到医院,很明显是在怀疑自己,他一直没有想通侯大利为什么会盯上自己。

    杜强在反复琢磨侯大利是如何盯上自己的,侯大利却不停反省为什么会在杜强面前阴沟里翻船。

    “前一阶段太顺利,我飘了。”

    田甜安慰道:“也不怪你,确实是杜强太狡猾,居然想到把其他人的头发放在自己床上。魔高三尺,道高一丈,他隐藏得再好,最终还是输掉了底裤。而且,你是警察,输了就是一件案子没有办好;杜强输了,就是输掉整个人生。”

    谈话间,越野车来到江州监狱。刚进接待室,田甜停下了脚步。从接待室门口出来一个中年女子,神情和相貌与田甜有七分相似。田甜素来干练,很少小儿女态,今天骤然见到多年未见的母亲,百味杂陈,一时之间,头脑乱成一片。

    对于田家来说,田甜母亲是禁忌话题。侯大利本身遭受过切肤之痛,懂得回避家庭痛点。田甜偶尔谈起母亲,他只是听,并不多问。此刻田甜母亲出现在面前,他轻轻在田甜后背拍了拍,上前一步,道:“阿姨,你好,我是侯大利,田甜的未婚夫。”

    来者正是田甜的母亲甘甜。甘甜目光一直集中在女儿身上,听到侯大利自我介绍,这才将目光从女儿身上收了回来,道:“你是田甜未婚夫?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侯大利道:“我们等田叔出来后,挑一个好日子结婚。”

    甘甜取了一张名片,道:“结婚之前,麻烦和我联系。”

    侯大利看了一眼名片,这才知道田甜母亲叫甘甜。从这个名字来看,田跃进和甘甜必然有过一段美好的婚姻,女儿的名字从父母名字中各取一字,成为往日甜美生活的见证。

    甘甜上下打量了侯大利一眼,眉间布起愁云,道:“你也是警察吧?哪个部门?”

    侯大利想起田甜的只言片语,道:“我在重案大队。”

    甘甜叹道:“唉,这都是命。”

    田甜站在侯大利身后,低着头,一直没有与母亲对视。当母亲主动询问时,田甜恢复了冷美人神情,不肯多言,主要是以“嗯”为主。甘甜最后放弃了与女儿对话,主要与准女婿对话。

    田跃进走进铁门,朝女儿、女婿点了头后,对甘甜道:“你还是来了。”

    甘甜道:“这是你的一道坎,我还是要来的。”

    自从母亲出现以后,田甜头脑中一直被酸甜苦辣各种情绪充满,反应远不如平时敏捷。她闷头往前走,直到被侯大利拉住,才停了下来。侯大利握住田甜的手,道:“慢点走,他们有话要说。”田甜道:“十几年不见,还有什么话说?”

    田跃进和前妻并排走出监狱大门。甘甜道:“我带了新衣服,你去换掉,然后找地方烧了,去掉晦气。”田跃进道:“你也迷信了。”甘甜道:“信一信,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车上带了新衣裤,你去换。”

    甘甜的路虎车后座上摆有叠得整齐的内衣裤和外套。田跃进试了试内裤,不大不小,不松不紧,刚合适。穿好内裤,田跃进在车内抽了一支烟,透过车窗看女儿和前妻,抽完烟,这才穿了外套,走到车外。

    甘甜递来两根红绳子,道:“走远一点还要跨火盆。算了,你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一套。这是我求来的红绳,戴上一段时间,去晦气。”

    田跃进依言戴上红绳。

    “小甜还是不肯和我说话。”

    “别怪她,给她一点时间。”

    “我没有怪她,是我自己做得不对,我没有资格让她喜欢。”

    甘甜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你给女儿买的越野车?很贵啊。”

    “侯大利的车。”

    “重案大队的刑警买不起这么贵的车,家里有钱?”

    “他爸,你应该认识。”

    “谁?”

    “侯国龙。”

    “啊,国龙大老板的儿子。”

    两辆车一前一后走了一公里,在一块空地前停下。甘甜从车里拿出搪瓷盆子,烧掉田跃进从监狱带回来的全部衣服,在烧衣服时,还是让田跃进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这是流传于江州的老法子,相传是阻碍跟尾鬼盯踪。鬼魅怕火,无法跨过火盆,从此一火两断。

    烧了衣服以后,甘甜来到田甜身边,用眼睛示意侯大利。

    侯大利转身来到田跃进身边,道:“黄大磊死了,开剪彩会时被炸死的。吴开军也死了,被枪击。杀害黄大磊和吴开军的凶手在街心花园遇袭,袭击者是谁不知道。杀害吴、黄的凶手目前逃跑,肯定还会作案。”

    这一段话信息量很大,田跃进在脑中梳理了一会儿关系,道:“你想问什么?”

    侯大利道:“秦力辞职的真实原因。”

    田跃进要了一支烟,抽完以后,道:“田甜过来了。”

    田甜低垂着头,脸色苍白。路虎发动时,同样脸色苍白的甘甜伸出头来看了三人一眼,然后绝尘而去。

    越野车来到田跃进所住小区,打开防盗门,室内焕然一新。一个老阿姨过来打招呼,道:“今天中午是在家里吃饭吗?”

    田跃进道:“那是自然,就在家里吃饭,老规矩,两个素菜,一个荤菜,荤菜最好是鱼。”

    老阿姨笑道:“早就准备好了,今天一早,我就到菜市场挑了一条草鱼,两斤多。”

    这个老阿姨在田跃进入狱前就在田家做事,做了近十年。田跃进入狱以后,田甜让阿姨在自己的住处帮着做家务,这样一来,阿姨便一直没有离开。今天田跃进有女儿和女婿陪同,进门又见到了熟悉的老阿姨,顿时有了回家的感觉。

    洗澡,刮胡,田跃进再次出来,这才真正除掉了残留在身上的监狱气息。

    吃饭期间,不断有律所同事的电话打进来。田跃进在监狱期间,律所同事通过各种关系,陆续到监狱进行探望。接了几个电话以后,田跃进准备晚上请八个同事吃饭。他在监狱数年,城市面貌一年三变,新餐馆兴起,旧餐馆关闭,一时找不到熟悉的餐馆,为了确保质量,便将晚餐定在江州大酒店的雅筑餐厅。

    吃过午饭,侯大利和田甜告辞回家。

    在车上,田甜忧伤地道:“我怎么觉得爸爸的家不是我的家了,吃过饭想午休,就一门心思要回高森。我们两人走了,就剩爸爸一个人。我小时候不愿意爸爸再结婚,觉得后妈进门十分可怕,现在宁愿他再娶一个,生个小孩子。他这一辈子表面潇洒,实际上离婚以后,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没有真正的家庭生活。我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有了矛盾不要轻易离婚。我不计较你和其他女人有性关系,对于法医来说,性关系和握手没有本质区别;唯一要求就是不能有情人,那就不仅仅是满足动物本能,而是精神背叛,后一点特别不能容忍。”

    “你妈和你聊了什么?”

    “她问了我们的情况,你对我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我不想理她,在我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离开了我们。”

    “得原谅你妈妈,她不是警察,只是警察家属,被手枪顶住额头,害怕很正常。”

    “我爸居然给你说了这事。这是我们家庭最隐秘的事,看来他确实认可了你。我们领证以后,双方父母要见面,我担心你爸会瞧不上我爸,他毕竟刚从监狱出来。我爸始终认为他的案子有问题,你把杜强案忙完,得认真研究我爸的案子。”

    两人一路拉些家常话,回到高森别墅,田甜情绪总算从最低点往上爬了起来。

    晚餐时间,侯大利、田甜陪着刚刚刑满释放的田跃进来到江州大酒店。几个律师朋友已经等在大厅,见到田跃进以后互相拥抱,拥抱之后,都夸田跃进身材保持得好,比起以前大肚子时代要精神得多。其中一个大胖子夸张地表示要进监狱坐一年牢,强制减肥以后再出来。

    侯大利低声道:“那个女律师姓杨吧?她跟你爸拥抱的时间最长,抱得也最紧,应该还亲了你爸的脸。”

    田甜道:“那是杨姐,和我爸有点小暧昧。她是大龄剩女,三十四岁。以前我有点讨厌她,现在看来是我心胸狭窄。”

    一行人站在电梯口,有说有笑。

    电梯下来,迎面出来一个气质出众的年轻人,正是杜强的弟弟王海洋。他主动招呼道:“侯警官,能不能耽误几分钟?我想和你聊一聊。”

    侯大利对王海洋印象很深,停下脚步。

    两人来到大厅一楼的茶室。茶室服务人员都认识国龙集团太子,不用吩咐,便泡了顶级好茶,送到侯大利卡座前,询问是否还需要小吃。侯大利摆了摆手,道:“就要一壶茶,其他都不用。”

    服务人员和侯大利交谈时,王海洋暗自诧异,觉得江州大饭店服务人员笑容太真诚。这不是服务人员面对客人的工作式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通缉令发出来了,报纸也有新闻,我陪爸妈在江州大饭店等消息。”王海洋在大学教书,想得最多的是论文、科研经费这些事情,对广阔内陆腹地的生存状况只有书面认识,没有实际经验。这一次,他陪父母来到江州,从刑警支队了解到被拐骗哥哥王海涛的案情,又到梅山去了一趟。梅山和大学校园差异之大,让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

    侯大利直言道:“现在只能等待,如果杜强看到报纸能自首,那是最好的。不自首,在如今科技条件下,很难再和以前那样藏匿;如果对抗,被现场击毙的可能性很大。”

    王海洋无奈地道:“我们肯定希望大哥能够自首,只是无法联系他。我爸妈每天都在以泪洗面,盼了三十六年,终于找到了大哥,但是,大哥又犯下了大罪。这都叫什么事啊?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大哥总算还活着。要救大哥,唯一办法是他自首,并且还要立功。我们有劝大哥自首的想法,只是见不到大哥,一切无从谈起。”

    案件还在侦办中,侯大利不宜与王海洋谈得过深,聊了几句便告辞,上了楼。

    王海洋独自在茶室喝了茶,发了一会儿呆,到江州街道上独自行走。王家一直没有放弃被拐骗的王海涛,逢年过节,桌上必然会给王海涛摆上一双筷子和一个碗。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王海洋从心理上很认同这个哥哥。

    在街道行走一个小时,积郁在王海洋心中的浊气略有消解,这才回到宾馆。父母皆在房间,没有开电视,屋内密布愁雾。

    “我在楼下遇到侯警官,就是来到粤省的那个年轻警官。我们喝了杯茶,交谈了几句,他不肯多说。我提出想办法让大哥自首并立功时,他没有否定。这是唯一的办法。”王海洋拖了一张椅子,坐在父亲和母亲对面。

    王卫军原本靠在沙发上,听到儿子建议,挺直了腰。

    王海洋道:“在通缉令旁边贴我们的寻人启事,公布我们的电话号码和邮箱,还在本地论坛上发布类似的消息。大哥文化不高,但应该很机灵,说不定就能看到我们的广告。”

    “只要能救你大哥一命,什么都值得。哪怕他被判无期,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奔头。”

    陈跃华来到江州后,觉得整个城市都飘荡着儿子的气息,连续两个晚上无法入睡,吃了安眠药以后才勉强能睡一会儿。她神情憔悴,几天时间似乎老了十岁。

    “海涛如今肯定藏了起来,我们要研究张贴寻人启事的地点,以便把信息传递给你大哥。”王卫军取过了一张江州城区图,道,“我和海洋明天打印几百张寻人启事,然后沿着公交车站进行张贴,每到一站就下去贴几张。公交车站的节点是海涛最容易出现的地方。沿公交站布点,基本上就能覆盖全城。”

    王海洋补充道:“如今城区有太多监控探头,大哥有反侦查能力,一般不会在监控探头下活动。我们的重点就是城郊。城郊交通还算方便,生活条件也行,是他最有可能藏身之地。”

    陈跃华道:“我来写寻人启事。”

    积累了三十六年的相思,化作了短短近四百个字,陈跃华几乎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王卫军和王海洋读了一遍,几乎无法改动。

    寻人启事

    海涛,爸爸王卫军、妈妈陈跃华想你。三十六年前的7月7日,你如天使一样来到了我们家中,给我和爸爸带来了无限快乐。你是一个聪明宝宝,比其他小孩都要聪明,第一个月就能找彩色气球,特别是带声音那种,你会伸出胖手,指着发出响声的地方;第二个月,妈妈走过来时,你会发出高兴的笑声,三十六年来,天使般的笑声仍然在我耳边响起;第四个月,你就学会了照镜子;第六个月,爸爸拿了你的玩具,你会哇哇大哭。我的记忆在你六个月大的时候戛然而止,因为叫杨丽芬的保姆将我们家的天使从爸爸妈妈身边抢走,带到了江州梅山镇的偏僻大山。从此,我和爸爸的天空就没有了颜色。我们一家人没有放弃你,三十六年,时时刻刻都在盼你回家。我们现在住在江州大饭店,如果你看到这张寻人启事,可以与我们联系。电话:×××××××××××。邮箱:我用的是163邮箱,具体邮箱名就不公布了,你那么聪明,一定会猜到。

    永远爱你的爸爸王卫军、妈妈陈跃华

    王海洋道:“妈,你打了个哑谜,我哥能猜到邮箱吗?”

    “你哥很聪明,如果看到我们的寻人启事,一定能猜到。”

    王海洋又问:“这个不是你常用的邮箱,为什么选这个?”

    陈跃华道:“当时我还不会用邮箱,这是同事帮我申请的,很早了。”

    王海洋道:“妈,字太多了,一张纸打不下,还要放相片。”

    陈跃华态度坚决,道:“一个字都不要删,A4纸打不下就用A3纸。”

    有了具体行动任务,陈跃华和王卫军似乎抓到了漂在大海中的稻草,满心希望这根脆弱的稻草能够拯救大儿子。

    天刚蒙蒙亮,一家三口到宾馆一楼吃了早饭。前两天,陈跃华没有食欲,今天有了任务,强迫自己吃了两片面包和两个鸡蛋。

    王海洋打印了五百张寻人启事,自己拿了两百张,负责南部和西部郊区;王卫军分到两百张,负责东部和北部郊区;陈跃华分到一百张,主要负责城区。

    三人拿着地图,按照昨日规划的路线,各自走在寻找王海涛的道路上。他们知道用这个方法获得成功的希望很渺茫,类似于堂吉诃德与风车的战斗,也类似于蚂蚁举起长矛与大象的战争。可是,为了被拐骗的亲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都会去做。

    在江州和秦阳街道上,丁工集团保卫处的员工们三人一组,带着通缉令,全天候寻找“张林林”的蛛丝马迹。

    丁明是二十支小组的总指挥,整个行动取名为“见义勇为行动”,指导原则是发现张林林以后,立刻以普通人的身份向公安局报告,如果条件许可,可以扭送到公安机关。

    陈跃华在城里贴了十张寻人启事,便被三人小组发现。三人小组将这一情况迅速反馈给丁明。

    丁明找到族叔丁晨光,道:“杜强的爸爸妈妈来了,满城寻找杜强,我们派人跟着这三人,说不定有收获。”他为了迎合族叔,又道:“让人收拾一下杜强爸爸妈妈,出口恶气。”

    丁晨光盯着丁明,脸上没有表情:“寻找杜强的是他亲生爸妈,他们是受害者。真正应该挨揍的是杜家德和杨丽芬,若没有他们拐骗婴儿,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一定要报仇,但是不能让仇恨毁掉理智。另外还有一点,我反复思考,杜强有枪,心狠手辣,我们发现他的行踪以后,不要扭送,直接报警。谁发现行踪,一样重奖。”

    报纸上刊登了王海涛父母寻儿三十六年的消息,丁晨光把这个消息看了十遍。他作为父亲,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王海涛父母的痛苦,更加痛恨杜家德、杨丽芬和杜强这一家人,恨不得能够亲手复仇。

    得到指示以后,丁明指挥的队伍就分出三个小组,紧紧跟在王卫军这一家人身后,希望能够发现杜强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