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遭遇皆不同
下午五点,腰间的传呼机振动起来,随后发出打屁一般的BP声音,尽管失望了无数次,侯海洋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传呼机从腰间取了下来,依然不是秋云的电话。失望无数次以后,失望便成了惯性,他面无表情地将传呼机挂回腰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慢慢下山。
绕过牛背砣小学围墙,侯海洋顺手扯下来一根杂草,将最嫩的部位放在嘴里咀嚼,一股青草的健康香味扑鼻而来。恰好牛背砣小学的女老师从大门出来,她双眼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包。
“你是新来的老师,巴山中师的?”在擦身而过时,侯海洋忍不住问了一句。
女老师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平庸普通,气质就如中师班上的大多数女生,她愣了一下,道:“嗯。”
“怎么分到牛背砣,没有留在中心校?”
“今年的中师生全部分到村小,一个都没有留在中心校。”女老师望着侯海洋,略有些迟疑,道,“你是侯海洋?”
“你认识我?”
“你比我高两级。”
侯海洋再看女老师一眼,女孩脸上有几道被马光头老婆抓出来的血痕,道:“你去找王校长,就说在牛背砣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坚决要求调回中心校。”
女生有些胆怯,迟疑地道:“我才分到村小,就找王校长办调动,好不好?”
侯海洋瞪着眼,道:“要生存就别在意面子,赶紧去找,你不去找,其他人就要去找。”
女生跟在侯海洋后面,心乱如麻。对于她来说,牛背砣就如林冲经过的山神庙,充满着危机,让人恐怖万分。
作为一个小女孩,独自出来生活,身边没有人拿主意,茫然无助。听了侯海洋一番话,她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情稍稍稳定,道:“师兄,我真的可以去找王校长?”
侯海洋道:“你去买两瓶酒,提到王校长家里。进门只管哭,把伤口拿给她看。王校长心软,十有八九会同意。”
“真的有效?”
“肯定有效。出了学校,就别羞羞答答,要学会争取自己的利益。”侯海洋只比小女生早出来两年,他却经历了沧桑,比起小女生成熟得太多。
沿着乡间小道走上了主公路,侯海洋远远地看到了停在魏官妈妈商店旁的两辆车,一辆是喷有“检察”两个字的警车,另一辆是装鱼的货魏官妈妈见到侯海洋过来,又喊:“侯老师,还要点啥子?”侯海洋朝着魏官妈妈挥了挥手,又对小女生道:“到了牛背砣,没有人能帮你,一切只有自己靠自己。”
彷徨无助的小女生受到鼓励,勇气增加了几分,她发自内心地感谢:“谢谢师兄。”走进商店,她将眼光聚集在烟酒柜台,看了一会儿,道:“买两瓶益杨红。”魏官妈妈注意到女老师脸上的伤,她带着疑惑的神情看了一眼侯海洋,转身去柜台拿酒。
小车旁边,陈树坐在驾驶室抽烟,没有下车。小周站在车旁,热情地和侯海洋打招呼,道:“我给你打了好几个传呼,你都没有回。”
几个月时间过去,侯海洋身上突然多了一份沉郁之气,让人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仿佛经历沧桑人生。小周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很敏锐地捕捉到侯海洋气质中的变化。
从四方墙出来以后,侯海洋面对公检法略有心理障碍,他没有与坐在驾驶室抽烟的陈树打招呼,只是对小周点头致意,道:“前一段时间太忙。我这次回新乡,收了两百多斤鱼,大多数是一斤到两斤的,还有十来条是小鱼,需要养一段时间。尖头鱼不太好养,水质要好,水温不能太高。”
小周听到有两百多斤鱼,眼前闪亮,道:“太好了,侯海洋真是雪中送炭。”侯海洋道:“我们还是按老规矩,付现钱。”
小周知道货源紧俏,豪爽地道:“钱没有问题,过秤就付款。到你的学校没有公路,两百多斤鱼,加上水,怎么搬?”
侯海洋早就将细节考虑清楚,道:“有一条新修的路,距离学校不远,我在前面带路,一会儿就到。”
刘清德为了运送矿石,扩修了一条公路,客观上改善了牛背砣村的交通条件。两辆车从场镇公路转到了机耕道,机耕道铺有片石、碎石和泥土,被大车压出深沟,小货车勉强能通过。
陈树开着小车无法通过机耕道,只得把车停了下来,抽着烟,看着妻子坐着货车朝牛背砣学校开去。最近检察院破天荒要在中层干部中搞竞争上岗,这种新型选干部方式是机会也是挑战,想着即将到来的竞争上岗,他就对老婆的生意不感兴趣,也没有心情与侯海洋这位小鱼贩子聊天。
装货时间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马蛮子婆娘看到两大桶尖头鱼,吃惊得嘴巴合不拢,自从刘清德开矿以后,尖头鱼的数量越来越少,最近基本上没有。她实在搞不懂侯海洋回来半天就能弄到这么多尖头鱼。她去追问侯海洋,侯海洋笑而不答,弄得马蛮子婆娘在家里大骂侯海洋办事不耿直。
下午六点,货车和小车这才离开新乡场镇。
侯海洋腰包里装了六千多元,生活暂时不成问题,他搭乘陈树的小车前往巴山县城。
陈树来到新乡以后,多半时间是阴着脸。小周则态度热情,一路上与侯海洋相谈甚欢。侯海洋下车时,她特意交代:“海洋,下回收到尖头鱼,一定记得通知我。新乡尖头鱼,我全部都要收。”
小车再次启动以后,陈树道:“叫得还挺亲热。”小周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小心眼,乱吃醋。侯海洋就是财神,我叫一声海洋,也是应该的。”陈树道:“你选几条最好的尖头鱼,我要请几个科室的头头吃顿饭。”
陈树没有再说话,他瞅了瞅右侧的反光镜,反光镜中还有侯海洋的身影。
六千块钱把裤子口袋胀得鼓鼓的,侯海洋行走不便,在路边顺手买了一个能套在皮带上的人造革小包。
腰上缠小包,这是巴山县小生意人的标准打扮。衣着打扮是外在形象,往往能在无意中折射出人的心理,此时辞去公职的侯海洋下意识将自己当成了小生意人。
以前侯海洋到巴山县,落脚之地是付红兵的宿舍。如今成为警界英雄的付红兵到省城岭西读书,他就没有了落脚点。他与沙军的关系也还不错,可是从来没有在沙军家里留宿,一来沙军家里有父母,他过去会受到拘束,二来两人在学校读书期间就从来没有钻过一条被窝,离开学校,更难以钻进同一条被窝。
为了取回摩托车,侯海洋来到沙军家里。
沙军不在家,其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侯海洋,但是他们不知道摩托车钥匙放在哪里。侯海洋在沙军家中稍作停留,抄下沙军新的传呼号,告辞而去。
在小杂货店的公用电话亭打通了沙军的传呼。很快,沙军将电话回了过来,他在电话里声音很大,道:“蛮子不够意思啊,到了广州发大财,就忘了兄弟们。”侯海洋苦笑道:“木柴都没有捡到,发啥子大财。”沙军道:“我在小钟烧烤,赶紧过来,斧头刚从省城回来,没想到哥几个今天倒能聚在一起。”
“斧头也在,我马上过来。”侯海洋没有想到斧头也回来了,放下电话,快步朝天然气附近的小钟烧烤走去。
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其实只有一条主街,从客车站到小钟烧烤也就需要走十来分钟。
小钟烧烤地段好,味道不错,生意一直挺红火。隔着老远,侯海洋就看见小钟烧烤醒目的红色招牌和篷盖。小钟穿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长长马尾巴辫子上有一个蝴蝶压发。她带着侯海洋朝里屋走,道:“他们哥几个喝上了,正在等你。”
侯海洋见小钟喜气洋洋的神情,心道:“小钟一直在追求斧头,看小钟神情,此事应该成了,这样说来斧头肯定是在陆红面前碰了壁。”里屋最大包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沙军比读书时略有发胖,发型变成三七开的分头,头发上喷有摩丝,油光水滑。付红兵没有多少变化,仍然瘦得像根竹竿,脸色黝黑,留着平头,精气神挺足。
付红兵站起来,抬手就给了侯海洋当胸一拳,道:“狗日的蛮子,跑到哪里去鬼混,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这一拳相当有力,侯海洋稍稍朝后仰了仰,道:“落魄江湖,不说也罢。”付红兵转身抽了一张椅子,加在自己身旁。
沙军道:“跟你介绍几个新朋友。这位是马科长,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他瞅见侯海洋没有什么表情,料知其根本不知道干部科科长是什么职位,解释了一句:“干部科科长是实权派,管着巴山几千干部。”马科长三十多岁年龄,戴了一副眼镜,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沙军又介绍道:“这是县府办王岩,和我一起进的机关。”王岩年龄不大,性情活泼,主动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王岩。”侯海洋礼貌地道:“我是侯海洋,沙军的同学。”
另外两人则是城郊所民警,曾经与付红兵住过一个寝室,与侯海洋见过面,三人互相点头致意。小钟美女拿了一些排骨过来,然后坐在付红兵身旁,一只手放在了付红兵的肩膀上。
除了侯海洋,在座之人都有单位,他们喝酒吃菜,津津有味聊着巴山县官场的趣闻逸事。侯海洋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夹了一条烤好的鲫鱼,放在盘子里慢慢地理刺。
众人聊得热闹时,付红兵侧头低声问道:“这一段时间跑哪里去了,跟你联系不上。”侯海洋苦笑着道:“说来你不信,我到‘岭西一看’待了一百天。”付红兵吓了一大跳,道:“‘岭西一看’都是大案,你怎么进去了?”侯海洋道:“一句话说不清楚,晚上细谈。”
沙军端着酒杯,走到侯海洋身边,道:“蛮子来碰一杯,你的摩托车还放在我家里,再不拿走,都要生锈了。”侯海洋一扬脖子,将杯中酒倒进嘴里,道:“明天我过来取。”沙军喝得微醺,从额头到脖子的皮肤红得透亮,他用手揽着侯海洋的肩膀,道:“那天我和陆红送你到车站,陆红还说肯定要有好几年才能看到你。”
“谁在说我。背后说人小话,舌头要长疮。”包间外传来了陆红的声音。沙军在吃饭前,给陆红打了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陆红恰巧在天然气公司附近有一个饭局,两个饭局都有外人,便没有凑在一起。
陆红原本是想和从省城回来的付红兵碰杯酒,没有料想起侯海洋居然会坐在里面,惊讶地道:“蛮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从广州回来吗?上次我到广州,给你打传呼也不回,一点都不耿直。”
付红兵一直暗恋着陆红,中师毕业以后,他数次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却没有得到陆红的回应,让其暗自痛苦万分。前些日子,小钟专门到省警校来看望自己,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捅破窗,失意中的付红兵与小钟牵了手,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此时猛然间见到陆红,心肝尖不由得微微颤抖,只觉得小钟放在肩膀上的手掌很是沉重。
小钟是很有心计的女子,她没有将陆红当成情敌,拖了一张椅子拼在沙军身旁,道:“陆红,你坐。”
沙军接连喝了几杯,舌头在口腔里打转,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这是我们班上的大美女,在西郊小学。”
陆红道:“小钟,倒五杯酒,我们几人一起喝。”
小钟连忙到另外一张桌子倒满了五个杯子,陆红端着酒杯,豪爽地道:“我们四个同学,加上小钟,干一杯。”侯海洋、沙军、付红兵、小钟都站了起来,五个围成了一个圈子,将酒杯碰得砰砰作响。
酒入喉,辣中带着苦。陆红定眼看着侯海洋,一肚皮话,在这种场合里表达不出来,故作豪迈地拍了拍侯海洋的肩:“传呼还在用吗?”
“在用。”
“记着回传呼。”陆红怕吕明跟着进来,与侯海洋碰了一杯酒,就朝外走。还未走出门,朱柄勇和吕明便端着酒杯进来。
吕明非常不喜欢端着酒杯四处串台,只是想到沙军和付红兵都在,这才跟着朱柄勇来到小钟烧烤。
朱柄勇在财政局工作,财政局管着各部门的钱,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来敬酒,只是想和未婚妻的同学搞好关系,加上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也在这一桌,他有心结识,因此敬酒非常主动。
走进里屋,朱柄勇满脸带笑地打起招呼:“马科长、王秘,敬你们一杯。”沙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介绍道:“这是财政局预算科的朱柄勇,他的老婆吕明和我们几个是同学。”
财政局预算科的同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几分薄面,骄傲的马科长抬起了屁股,将椅子朝旁挪动,给朱柄勇腾出一个位置,道:“老朱,坐这里。”
朱柄勇在马科长身边坐下来以后,这才跟付红兵打招呼。
酒桌子是巴山县城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夜幕降临以后,县城很多机关企事业干部就涌向了高档酒店或者很江湖的大排档,在这些场所里总会遇到许多熟人,在一轮轮的串台和敬酒中,完成了感情交流。在一次又一次的酒局中,一个又一个小圈子便形成了。朱柄勇深谙此道,不用沙军多介绍,主动与马科长、王岩等圈子人聊了起来。
侯海洋是巴山酒场的局外人,融不进他们谈话之中,吕明进来后,他心情变得忧伤,但是没有愤怒。
猝不及防地遇到侯海洋,吕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朱柄勇与侯海洋在躲无可躲的地方迎头遭遇。她的心、肺、喉仿佛被一把大铁钳夹住,夹得如此之紧,她无法呼吸,有一种缺氧的昏眩感。
陆红、沙军、付红兵等人都知道吕明和侯海洋的故事,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侯海洋,担心侯海洋在现场爆发,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脸面上都极不好看。陆红没有挡住吕明,只能站在一边叹气。吕明身体微微颤抖,如暴风雨中的一株小草。
朱柄勇酒量不错,在沙军的介绍下,依次与在座之人敬酒。
在巴山,敬酒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年长者、官大者或女士敬酒,一人可以敬全桌人,俗称批发;另一种就是敬酒之人依次与桌上的每个人都碰酒,俗称单碰,适用于同辈以及酒量好者。
当沙军介绍“这是侯海洋,我的同学”时,朱柄勇笑容明显僵滞,随后嘴巴上翘,故意摆出居高临下的高傲笑容,道:“我是朱柄勇,在财政局预算科工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若是在一年前,侯海洋绝对无法面对这种情况,经历过看守所一百多天的生死考验,经历了遍寻秋云不得的苦涩,心理历练得很强大,他懒得与朱柄勇多说话,举着酒杯,“砰”地碰了碰。仰着脖子,一杯酒没有与舌和齿发生纠缠,直接倒进喉咙里。
朱柄勇喝了酒,上下打量着侯海洋,目光停留在其腰间的小皮包,道:“听沙军说你辞职了,做生意肯定找了大钱?”
侯海洋从对方言语和目光中看出未加隐藏的俯视态度,他没有回答朱柄勇的话,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吕明已经作出了人生选择,对此他无能为力。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没有大度到对抢走女朋友的情敌报以笑脸,丝毫没有掩饰对朱柄勇的冷意。另一方面,他和吕明曾经有过真挚的感情,为了吕明着想,他不会与朱柄勇发生冲突。
吕明将朱柄勇的挑衅和侯海洋眼里的冷意看在眼里,不愿意再留在房间里,低头往外走。陆红怕她有意外,紧跟其后。来到屋外,吕明双肩耸动着抽泣起来。陆红取了纸巾,递给她,劝道:“别哭了,事已成定局,再哭也没有用。哭红了眼睛,朱柄勇会不高兴。”
吕明与朱柄勇已经办了结婚证,正在筹办结婚酒,陆红所言“定局”便是指此事。吕明接过纸巾,擦掉眼中泪水,站在路灯下,脸上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陆红握着吕明的手,劝道:“别想了,我们得现实一点,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要强。”劝人的话容易说,放在自己身上未必就容易解脱,她暗恋侯海洋多年,原本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将侯海洋放下,可是当真见面,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将侯海洋的影子从心灵深处赶侯海洋与酒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不停地吃,填了一肚子的烧烤。付红兵善解人意,寻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酒席。
喝得半醉的沙军将付、侯两人送到门口,他很豪放地张开双臂,与侯海洋来了一个热情拥抱,然后道:“蛮子,明天到家里来取摩托车,再放,我要收管理费了。”
侯海洋推开沙军,道:“明天早上上班前我过来取,不见不散。”沙军打着酒嗝,道:“我七点半出门到广播电视大学,明天见。你睡晚了,就找我妈。”
离开小钟烧烤,喧嚣和浮华也就远去。侯海洋和付红兵走在人行道上,踩得落叶沙沙作响。侯海洋看着行走的路线不太对,奇怪地道:“怎么,不回公安局宿舍?”付红兵道:“很久没有回宿舍,太脏,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