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被江天的电话吵醒,此人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偏偏是个工作狂,早上七点就开始闹腾。
乐有薇按了静音,接着睡。一刻钟后,她醒了,手机屏幕显示3个未接来电,都是江天。
乐有薇起床洗漱,郑好在做早餐,把袁婶送的梅花饼回锅烙熟。梅花饼里头搁了笋干,又脆又鲜,乐有薇吃得很香。
郑好在减肥,只咬了两口:“袁婶还送了两包笋干,烧肉肯定好吃。我昨天在网上买了一只清远鸡,收到后一半红烧一半做汤,给你补补刀伤。”
乐有薇看向左上臂,痕迹还很深,她每天坚持涂祛疤药,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郑好拿出皮肤伤口胶带,帮她贴好:“我挂了在线专家号,医生推荐了这种胶带,她说连贴几个月,可以防止伤口扩张,留疤面积小。”
郑好去杂志社上班,乐有薇剪了几小块伤口胶带,在胆结石手术的伤口处也贴上了,然后联系江天:“刚醒,怎么了?”
江天连夜和广告公司开了会,广告公司称赞乐有薇提供的创意很妙,承诺会尽快给出拍摄方案。江天说:“我对云州不熟,拍摄地点你有建议吗?”
乐有薇直奔江天公司,给他看自己拍摄的善思堂照片:“就在你家故居拍,深宅一生,合适吗?”
江天手指叩着桌:“深宅一生?”
乐有薇说:“从日本那个牌子联想到的。三宅一生是设计师本人的名字,三处宅院,圆满一生。”
江天点头:“它有一款香水名叫一生之水,香气不错。”
乐有薇了然:“你女朋友有品位。”
江天只能笑:“以前的事了。”
乐有薇笑:“是很好闻,像个温和诚恳有书香气的男人。”
说话间,乐有薇想到丁文海。在感情上,她不追求热烈,只想要个恒温的人,相扶相携温暖地过一辈子。
她曾经以为就是丁文海了,去刘亚成的海岛之前,乐有薇买了小礼服和头纱,计划在那里拍照片。戴了头纱,就很像婚纱照了,省下的钱可以买点别的,可惜事与愿违,往往如此。
江天拷走善思堂的照片,跟乐有薇约定了时间:“我继续跟广告公司磕,下午去你们公司,把观音像请回来。”
乐有薇告辞,坐上出租车后座,脑子转得飞快。在摩天轮上,她想说的都说了,但叶之南仍追上来说:“明天来公司。”
师兄还想说什么呢?想到他说“我一直爱着你”,乐有薇心口发酸。车开到贝斯特楼下,她拢了拢头发,走进大楼。
叶之南不在办公室。乐有薇只瞥了一眼,就被实习生何云团发现了。何云团小跑出来,乐有薇问:“团子,燕子呢?”
童燕这两天休假,何云团暂代生活助理一职,她说此刻叶之南的团队在开会,跟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商谈合作。乐有薇惊叹:“是拿出部分馆藏品委托我们拍卖吗?”
波士顿美术馆以收藏东方艺术品闻名于世,何云团甜笑:“可能是古籍善本a和瓷器,叶总在和他们谈具体的合作方式。乐老师,您找燕姐有事?”
乐有薇说:“问点小事,我给燕子打电话。”
叶之南的办公室旁边就是乐有薇的办公室,天气太热,办公桌上,陶罐里的粉白小蔷薇有败象了。乐有薇剪去一点枝条,换了水,重新插好。同城卖家送来故乡产的铁罐酒酿,她拆开,一罐一罐放进冰箱。
a最早是指校勘严密、刻印精美的古籍,后含义渐广,包括刻印较早、流传较少的各类古籍。
看到墙上的挂画轨道,乐有薇想起袁婶送的那件梅花绣品,从抽屉里取出。它尺寸比较大,她计划去买只相框,把它挂起来。
门外响起敲门声,乐有薇心一抖,昨晚在摩天轮上那一幕又浮现在脑海。
空间太封闭,拥抱的体温包裹着彼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随着这敲门声,她再次呼吸不畅,极力平复心绪,咬牙开门。
门边是夏至,递过一只锦盒:“给。”
乐有薇打开一看,是一锭唐墨,圆柱体,上面雕刻金龙,墨色古朴,旧制无疑。她拿起来,侧款是鉴古堂造,锦盒内侧还钤了一方印,可见原藏家极是珍爱,特地为此墨治印。
夏至笑道:“是清末的老墨,日本书家旧藏回流。”
每逢夏至主槌的拍卖会,乐有薇都协助他的团队成员接待大客户,这于她是举手之劳,但夏至每次都会回礼。
乐有薇泡茶,夏至袖着手,在她新办公室转了转,瞧见桌上的梅花绣品,拿起来细看:“顾绣?”
乐有薇被问得一愣,夏至没想到她居然不知道:“是顾绣啊。”
乐有薇呆住了,袁婶送她这件绣品时,她只觉别致,却没联想到顾绣。
顾绣是以名画为蓝本的画绣,起源于明代,为松江府进士顾名世之子顾江海的妾室缪氏所创。该法把宋绣传统的针法与国画笔法相结合,艺术价值很高,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顾绣入门门槛高,绣制又费时耗工,传承发展日渐式微。乐有薇很惊讶,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古村落,居然住着一群顾绣传人?
袁婶说过,她跟着严老太学刺绣有年头了,乐有薇直觉得重回江家林,找严老太谈谈。初见面,她就对闲适亭教人刺绣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有印象。老太太很有气质,能讲一口基本不带乡音的普通话,不会是等闲之辈。
夏至喝完茶就走了,以他的见识,他说是顾绣,错不了。乐有薇趴在电脑前搜索顾绣绣品,高雅艺术虽然小众,但不缺支持者,很多年前,一件八开的韩希孟花鸟册页成交价就达到了165万。
多家博物馆均藏有顾绣绣品,乐有薇斗志昂扬,联系江天:“我和你一起护送菩萨去江家林。”
江天下午就想动身,乐有薇说:“我今天有事,明天吧。”
贝斯特旁边是一家大型百货公司,乐有薇去挑礼物,想送给严老太和袁婶等人,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省博物馆馆长左佩玲的助理汤雯,正在制定明清家具联展研讨会日程,请乐有薇确定时间。乐有薇一头雾水:“研讨会,我当嘉宾?”
在省博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乐有薇和汤雯见面,方知是叶之南帮她在左馆长那里争取到的学习机会。霎时,她无言可答。
这一生,父母早逝,自己也染上重疾,算不得好命,唯独关于叶之南,乐有薇想起的全是被珍惜和善待。那日大雨中,叶之南去往黄山,却被她冷漠以对,但仍惦记着她喜爱明清家具。当时的他,看着茫茫的雨,是怎样的心情?
谈完事,汤雯回博物馆工作,留下一本明清家具联展图册。乐有薇翻看一页页至尊级馆藏品,对着一杯咖啡坐了许久。
摩天轮上,叶之南说过:“给我时间,我会安排好。”这七年来,从郑家家事,到自己的前程,他无不安排妥当。乐有薇的心又疼起来,宝剑酬知己,她是否应该抛开顾虑,万事都不理了?虽然她不想伤郑好的心,可也不想让叶之南伤心。
叶之南开完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合作会议,来找乐有薇,敲门,无人应声。
他输入密码,进来一眼就看到桌上的小蔷薇,它在凋零,陶罐四周花瓣纷落。
乐有薇正式成为贝斯特员工当天,遇上一个出售汉代陶罐给父亲治病的女孩,但它连几百块都不值,女孩失望而去。叶之南望见乐有薇眼里的不忍,跟她商量:“当成你入职的纪念品吧。”
陶罐以一个不低的价格到手,乐有薇找同事换工位,换去最角落的位置。
叶之南问:“靠着墙,多些安全感?”
乐有薇的好心情藏不住,从眼角眉梢漫出来:“陶罐说,你猜对了!”
角落里就不会有人进进出出,不小心碰到陶罐了。叶之南心里悸动了一下,问:“放在家里,更安全吧?”
一年大多数日子都是工作日,放在工位,是想经常见到,睹物思人吗?乐有薇笑说:“入职礼物,当然是放在办公室。”
乐有薇当时在和丁文海恋爱,叶之南不可能得到期待中的回答,他笑笑,走开了。
乐有薇搬来新办公室,仍将办公桌的一面靠墙,陶罐前后左右都摆着东西,把它固定在中间——他送她的东西,她都当成礼物,爱惜保留,并时时示人。
跟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合作三月份就在谈,且隔了时差,临时推不掉。
叶之南把剩下的行程都延后,办公室的门也开着,乐有薇一回公司,他就能望见。但是从上午到中午,再到下午,乐有薇没有来。
阿豹倒是来了一趟,他经营的汀兰会所刚弄到几支极好的酒,叶之南要了一支,想送给唐烨辰。唐烨辰一向喜爱这款酒。
阿豹放下酒,按开手机让叶之南看照片,是乐有薇刚才在公司门口迎向江天的场面:“赶巧看到了。她就是大烟壳,你沾上了有瘾了,是不是?”
叶之南不答,点起一支烟,回忆起摩天轮上乐有薇说过的话。江天不是他和乐有薇之间的障碍,郑好是,他自己也是。他该拿什么让乐有薇相信,他能一心一意爱她一生一世?
别说是乐有薇,哪怕是叶之南本人,都没法认为自己看着像某个女人的良人。公司的闲言碎语,要多不堪就多不堪,他不是不知道。
阿豹气哼哼地走了,叶之南把烟头摁灭在狻猊香炉里。他得多想些法子,让乐有薇对他多些信任。
实习生何云团是叶之南老友的女儿,蹦蹦跳跳,闹闹喳喳,又不知和谁闲聊去了,几个小时都不见人影。叶之南打出电话,让她去买新鲜的小蔷薇。
这一周的小蔷薇都是童燕买的,叶之南吩咐:“你问童燕买哪种。”
童燕是叶之南用得最久的助理,谨言慎行,不传闲话,何云团相反,从花店里捧回小蔷薇,喜滋滋地闻了又闻,任谁见了,都要打趣:“哟,男朋友送的?”
“是就好了!是叶总让我买的!”何云团兴冲冲地一头扎进叶之南办公室:“这花真好看!叶总,您喜欢哪个花瓶,我插起来!”
叶之南说:“送去有薇办公室,换上清水。”
何云团往外跑,叶之南喊住她:“夏天了,花开不久,每天都订吧。”
“叶总要向乐有薇求婚”的消息转眼传遍贝斯特,休假中的童燕坐不住了:“叶总,还是我来订吧。”
“不要紧。”叶之南放下手机。是,他是在追求乐有薇。之前让她枉担了虚名,是该让别人都知道,是他对乐有薇梦寐以求,是他痴心妄想和她相守,永不分离。
乐有薇带江天去公司库房,鉴定专家出具了证书,江天请到了自在观音像,草草地拜了拜:“你今天忙完了吧?我喊上广告公司的摄影师出发,夜里就到了,明天一早去善思堂勘景。”
真是个残暴的甲方,不能惯着他,乐有薇说:“一大早就被你吵醒了,我今晚想睡个踏实觉,明天再去。”
江天一拍脑门:“谁叫你不当我女朋友的,我就忘记你是女人了,体力没我好。明天就明天,走,吃饭去。”
江天口味清淡,乐有薇带他去公司旁边的百货公司。百货公司六楼有家粤菜馆,她请重要客户吃饭常常约在这里。
一进店,老板就迎出来。应乐有薇的要求,厨子中午就在煲川芎鱼头汤了。
云州有湖有海,饮食重湖鲜海鲜,江天连喝两碗汤:“好喝。”
乐有薇再给他舀半碗:“这汤你得多喝点,主治用脑过度,最适合你这种工作狂。”
江天冷不丁道:“我昨晚梦见你了。”
乐有薇把汤碗放下:“当心烫。”
江天瞧了她一会儿:“我不骗你,是真梦见你了,醒了就想告诉你,早上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昨晚你才拒绝我了,我不好跟你直说,我也是讲脸的人。
乐,我还是想和你恋爱,我们相处合拍,互相看对方也顺眼,谈谈恋爱怎么就不行了?你想谈一场能结婚的恋爱,我也不是一定做不到。”
可我只想赚你家的钱,乐有薇先觉好笑,但江天眼中含着情,并非假意,她叹口气:“我做了决定就不喜欢改变,你是被我放在朋友那一层的,我不想出尔反尔。”
江天反问:“上个月,我们刚认识,你怎么看待我?当成客户吧,现在我们是朋友,你已经在改变了,就不能更进一步吗?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言及于此,乐有薇忽地心下一痛:“人生是真的很短,我是真想及时行乐,但是有一道心理关很难过。”
看来她还是在等叶之南能给她一个长久。江天眉头一皱:“你和你师兄认识很久了吧?能在一起的人,认识几天几个月就会在一起,你俩认识这么久还没在一起,以后更没戏。”
乐有薇盯住他,似笑非笑:“你可能不太清楚,我这人最喜欢排除万难达到目的。”
女人心真善变,昨天还嘴硬,今天就想给她的师兄一个机会了。江天摇摇头,回公司继续工作。
乐有薇在百货公司没看到满意的,下楼去逛公司附近的古董杂货店“光阴冢”,为秦杉挑礼物。
袁婶的绣品虽然是顾绣,但够不上拿出去拍卖的水准,乐有薇不确定袁婶其他作品的水平如何,也不确定严老太的功底够不够,万一她们绣的只是自娱自乐的练习之作呢?她不能抱有太高期待,此去仍得把秦杉的紫檀残件放在第一位。
买好礼物,乐有薇回公司,她在一楼前台寄存了上午给袁婶和严老太的东西,得拿回来。走到公司楼下,抬头一望,叶之南办公室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昨天晚上,叶之南俯在车边说:“小乐,明天来公司。”
她来了,一大早就来过了。乐有薇走进电梯,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
输入密码进办公室,感应灯亮起。桌上的陶罐里,换上了新鲜的小蔷薇。
乐有薇抬头,那人自露台上转过身,深深地看她。
隔着一扇落地窗,叶之南站在暗光里,形单影只。乐有薇眉心一紧,走向办公桌:“我来拿点资料。”
叶之南从露台走回办公室,穿过明亮的光线,她还是来了。下班后,他就待在乐有薇办公室了,晚上本来要跟赵致远谈事,也改了时间。
推开门,陶罐里盛着新鲜的小蔷薇。沙发上搁着一只颈枕,像是在乐有薇旧办公室枕过的那只,叶之南拿起来才知道不是,枕套花色一样,但换了新的,枕芯也换过。他试了试,比旧的强韧且柔软,枕得更舒服些。他心一动,探身拉开茶几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包烟,是叶之南抽惯的牌子,以及烟灰缸和两只打火机。乐有薇不抽烟,这些都是专门为她的师兄准备的,她是怕他想抽烟,办公室却只她一人,借都借不着吧。
打开冰箱门,叶之南果然看到铁罐酒酿,整齐地码成排。它是故乡的小品牌,酒酿里含有奇亚籽,口感层次丰富。中学时的夏天,他和阿豹打完篮球,勾肩搭背去买它,米香浓郁又清凉,少年们把它当成庆功酒。
叶之南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但乐有薇仍按他的习惯,将他常用的物品一件件备齐,归置妥当,像个照顾丈夫生活起居的妻子。她知道有人会来她的办公室,什么都不说,只想跟她待一会儿吗?她是盼过的吗?
抽到第三支烟,乐有薇仍没来。叶之南望向窗外,远处是一处小区,灯火繁盛,他踱去露台。摩天轮上,乐有薇说了很多话,但要拒绝他,只需要说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乐有薇这么干过。她和大洋彼岸的初恋少年分手,放弃出国打算,叶之南在餐厅订了位,想对她说出心意,可是乐有薇说要跟丁文海去外地游玩,只能和他吃午餐。
丁文海是乐有薇的新恋人,跟她同一所大学,念硕士二年级。那顿饭味如嚼蜡,丁文海来接她,她牵着他的手,为两人做介绍:“文海,这是我师兄叶之南。”
乐有薇和丁文海交往了三年多,见了父母。但在办签证和丁文海同游海岛之前,她亲眼看到丁文海和学院副院长的女儿走进酒店。
他们分开了,丁文海留校任教。这一年多,乐有薇追求者众,但没有再谈过正式的恋爱。
她来了。
灯光下,两人凝望彼此。乐有薇调稳心绪,用尽量自然的语气说:“师兄,我先找资料啊。”
文房用品价格较为亲民,且实用,乐有薇足足收集满了一只移动硬盘。她知道叶之南在看她,但不敢回头,心慌得一吹就四散。
自相逢,到如今,叶之南永远带给她山月般的关怀,皎洁而辽远,让她心安。但是如今她不能再心安。摩天轮上,当他突然接近,实在是太惊心动魄的体验。
早晨出门时,小区保安张贴了公告,小区今年有6个考生,中高考在即,要保障他们的休息时间,从今天起,晚上十点之后,车辆一律不得入内。
叶之南下车给乐有薇开门:“送你到楼下。”
乐有薇和郑好租住的房子是11号楼,在最南端,叶之南拎着乐有薇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单手插兜,和乐有薇在小区里漫步。
小区很老旧,金银花开满了一堵墙,风在流淌,香气宜人,花前月下,就是这样吧。叶之南在嘴边盘旋了一整天的话,总算说出来了:“小乐,春拍已经结束了,该休个假了,陪我出去转转吧。”
乐有薇停住脚步。她逃不过去的,叶之南要说的话,是必然会说的。可她想说的话,没法说。她问:“去哪里?”
叶之南说:“先去美国豪客,再去英国伦敦眼,看看世界各地的灯。”
这两处都是享誉全球的摩天轮,想落泪的感觉很清晰,幸而有夜色遮掩,乐有薇从他手中取回东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忙完了,你又该忙了,跟波士顿美术馆合作是大项目吧?”
今年年会上,乐有薇和另外几位员工升为独立拍卖师,她过完年就脱离了叶之南的核心团队,为玉器杂项拍卖会忙碌,叶之南没和她说过波士顿美术馆的事,问:“你知道?”
“早上去公司,团子说你在开会。”乐有薇忍着泪说,“师兄,这些年,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时间总不对,可我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乐有薇把资料袋抵在身前,是拒绝被拥抱的姿态。叶之南手指扣住掌心,忍住冲动:“小乐,求仁得仁就是最好的一切。”
乐有薇侧过头,不让他看清她的表情:“可你知道我做人做事,总想尽量两全其美,我更想我们各得其所。”
分明瞧见了她眼中泫然欲滴,拒绝自己,她也备受煎熬,叶之南心疼得厉害:“小乐,我理解郑好在你心里的分量很重,但是如果你因为她,就放弃我和你之间的未来,这对你自己、对我,都不公平。她不是没可能改变的。但我会为你改变,我和你一样,都想要天长地久。”
乐有薇低眉垂目,不敢看他,飞快地说下去:“我想了一天,我也很想什么都不顾,但目前客观条件是真的不允许。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去做的,你让我给你时间,你也给我时间吧。这些天我很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让我先逃避好吗?”
乐有薇说完,大步跑进楼道。灯光漫过她全身,她很想把从眼眶漫进心里的泫然感逼退回去,没能做到。
踏上楼梯,乐有薇的眼泪一颗颗淌下来,腿也软得厉害,她靠着墙,在黑暗里哭了,等复查结果吧。
月光之下,叶之南仰起头来,他明白他已经听到了迄今为止最好的答案。
他的小乐不喜示弱,却终于开口哀告,她想要为他不管不顾,他打动了她,她想和他在一起,她想。
乐有薇进家门,郑好还没睡,在卧室里大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郑好跑出卧室,乐有薇已经闪身进了卫生间,郑好隔着门问:“不是说回公司拷点资料吗,早该到家了啊。”
化妆镜里,是一双哭红的眼睛。乐有薇绝少哭,若是郑好追问,很难蒙混过关,她拆开一张蒸汽眼罩戴上,拧开门,探着郑好的手:“扶朕落座。”
郑好笑咯咯,乐有薇信口扯谎:“有根睫毛掉眼睛里了,眼皮揉烂了才弄出来,难受,敷一敷。”
郑好扶着乐有薇在沙发上坐下,戏谑道:“该不会是江天帮你吹了半天吧?”
乐有薇在突然之间,几乎是带有恶意的,说:“是你的叶师兄捧着脸吹的,吃醋了吗?”
郑好捧腹:“好哇,妒火中烧!哎,你今天在公司见到叶师兄了吗,他说什么了?”
乐有薇无名火起,郑好为什么就是看不出她的心上人和她的发小之间暗潮涌动?就仿佛叶之南能和任何女人在一起,偏偏不可能是乐有薇。
越是想不到,就越无法接受一个寒冷的真相。郑好笑嘻嘻地问:“他问你这次为什么没捧他的场吗?”
乐有薇强忍怒意,把抱枕往脑后一塞,靠上沙发:“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公司群里有人说师兄让人给我送花了,还说他要向我求婚了,你看到了吗?”
郑好翻翻眼睛:“送花就是求婚啊,那你还给他送了七年花篮呢,她们就装看不见吗?你换了新办公室,当然得布置布置,他办公室不也老有鲜花吗?”
竟然有人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乐有薇的火气又翻腾起来,郑好咦了一声:“是哦!你乔迁了,我还没送什么呢!叶师兄送花,我送树吧!发财树!还是幸福树?”
乐有薇戴着眼罩,仰头靠着沙发,被无力感击垮。郑好兴致勃勃地搜索图片:“琴叶榕更好看,但是好像不好养。”
乐有薇胸口瘀滞万分:“幸福树吧,买棵小的,摆在桌上。你去睡吧。”
郑好回卧室,乐有薇取下眼罩,走到阳台上,楼下,叶之南已不在。
风露立中宵,不是成年人的行事标准,她的师兄跟她一样,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收拾好情绪。
乐有薇洗漱出来,郑好卧室还亮着灯,她轻手轻脚地去关灯,郑好却还没睡,正盘腿坐在**,在笔记本电脑上搜着品牌袖扣。
拍卖师会有很多的手势,郑好总喜欢送叶之南袖扣。乐有薇斜靠在门边,就那么望着郑好,郑好察觉到了,抬头说:“叶师兄前天拿了白手套,我还没送贺礼。”
乐有薇整个人都很凶,郑好愣住了,她觉得自己被乐有薇的眼神射成了刺猬,胆怯地关了电脑。
乐有薇这样的眼神,郑好只见过一次。读初三时,乐有薇的外婆患了肺癌,病重后被送进了医院,大舅和二舅两家轮流陪护。乐有薇一放学就往医院跑,郑好陪她一起去。
有天,医生为外婆做完急救,外婆一息尚存,但意识模糊,医生说:“准备后事吧。”
乐有薇坐在床边,握着外婆的手,一声声地呼唤。大舅把手机塞给她:“让你舅妈、二舅二舅妈,还有表妹表弟都过来,换我来试试。”
乐有薇哭着说:“婆婆还有意识,刚才抓了我一下。”
大舅坐过去,把外婆的手攥在手心,连声喊:“妈,妈。”
乐有薇在走廊打完电话回病房,却瞧见大舅拿出律师帮他以外婆名义拟的遗嘱,把着外婆的手签了字,还按下手印。
郑好一辈子都忘不了乐有薇当时的眼神,她盯住她大舅,眼里有同情,有可怜,还有几分狠戾。郑好怀疑乐有薇要杀人,但外婆还活着,乐有薇不能发作,哪怕外婆的意识已然涣散,她也得忍。
乐有薇把手机还给大舅,在床头坐下,握住外婆的手。没过多久,孝子贤孙都赶来,外婆合目而逝。
乐有薇失去了最后一位真心待她的亲人,也失去了庇护。可是连郑好都记得,外婆生前说过,房子是留给薇薇的,薇薇太可怜了。
病房里,大舅和二舅两家为老房子吵起来。乐有薇不言不语,拿着热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外婆的脸,外婆一向爱整洁。
郑好冲上去揪住大舅的胳膊,声泪俱下:“房子是乐乐的,我做证,外婆说过!我是人证!”
大舅推搡郑好,郑好抓着他不放手,为了乐有薇,她疯了:“你有工作有房子住,乐乐住哪里啊?乐乐怎么办啊?”
郑好被推倒在地,那时乐有薇刚学自由搏击不久,她把毛巾缠在手上,当成简易拳套,一拳砸向大舅的眼眶,宣告了她和娘家人恩断义绝。
离开医院,郑好好恨,大舅把乐有薇支开,迫使弥留的母亲签字,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他更狠的人。乐有薇说大舅患有肺气肿,他是小单位的科员,妻子在药店站柜台,三班倒,女儿还在念初二,大舅一家生活清苦,他遗传了母亲的疾病,所以自认能继承家产。
郑好暴怒:“他抢走了你最需要的!我不同情他,我恨他!”
乐有薇说:“抢不走的,婆婆爱我,我知道。”
郑好问:“你不恨你大舅吗?”
乐有薇咬着牙说:“恨,但我更瞧不起他。他和他未成年的外甥女争夺家产,说明他看死了自己,他不认为自己还有别的出路。你找他理论,他羞愧,才会推你。”
郑好哭了:“我宁可你不替我还手。不撕破脸,说不定还能再商量商量,给你分点钱。”
“那一拳头,是让他知道,他在欺负我。”乐有薇吹吹拳头,清淡地说,“撕破脸又怎样,他和二舅争房子也好,卖房子也好,不是一天就能卖掉的,我赖着住一天是一天。”
然而二舅争取的,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份,郑好气炸了肺:“我们去找律师!我找我爸借钱打官司!”
外婆意识不清醒,是无行为能力人,但乐有薇和郑好口说无凭。律师助理告诉两人,就算打官司收集证据证明合同无效,在财产分割问题上,大舅二舅也能联起手把乐有薇的分配份额降到最低。
打官司旷日持久,乐有薇放弃和舅舅们争夺那套60平方米的老房子。在律师事务所门外,她坐在台阶上,掏纸巾给郑好:“我的一生还长,将来肯定能赚到大钱,他的一生已经看到头了。”
郑好气得直哭:“可你现在被他们逼得就快露宿街头了!”
乐有薇看着面前的车水马龙,忍住泪:“我赖到哪天算哪天,有本事他们今天就把我赶出来。”
郑好说:“我怕他们打你。”
乐有薇父亲那边的亲戚都在乡下,她低下头:“没办法,先赖着吧。”
郑好哭着说:“有办法。从今天起,我家就是你家。小时候我们经常睡一张床,现在挤挤也能睡,我不会让你无家可归。”
16岁,哪吒在莲花里重生,郑家就是那朵火一般的莲花。
10年后,乐有薇用一双森寒的眼睛看着郑好,郑好毛骨悚然:“是不是你舅舅看你有出息了,来找你了?”
乐有薇的声音冷得像冰:“师兄应该并不希望你为他蹉跎自己。”
她家里人没来找她麻烦就好,郑好嗫嚅道:“我知道,可我做不到。”
乐有薇声色俱厉:“我也有我做不到的事,但我一直在做,你为什么不肯走出来?”
郑好讨好地捧起一本书:“我就是喜欢他,别的事都没耽误。我买了好几本书在学,还做了笔记。”
乐有薇定睛一看,是一本挺有名的商战小说,郑好说想跟它多学些处世哲学,等她正式成为乐有薇的部下了,也去征集拍品。
乐有薇办公室也有人在看这本书,评价说作者对生活很有感悟,她信手一翻,发现郑好做了批注和摘抄。她怒冲冲,撕了书页:“看这些干吗,写的人物都是脏东西,精明市侩,有什么好学的?”
一只只嗜血的狼,耍心眼,钻空子,其实自己也是,汲汲营营地向上爬,这的确是一种人生,呈现尚可,作者却把混世窍门歌颂成人生智慧,既可疑,也不值得一学。乐有薇一气把郑好床头的书都摔了,大发雷霆:“你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让自己痛苦!”
乐有薇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郑好说:“不看了不看了,我就是不想你太辛苦,也想做点事。”
“我跟你说过,有我!我只求你不要再喜欢他了!”乐有薇失控了,没人能比她更懂得恼羞成怒的意思,郑好不明白她的羞惭。
郑好看着被撕烂的书页,哭了起来:“乐乐,你觉得我家收留了你,你当成恩情,这些年,你对我管头管脚,凡事都不让我操心,我心里有压力。老爸老妈说,你想报恩,让我不要拦着你。可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不希望你这样想,我们都是真心喜欢你,从家里装修,到家具,再到老爸生病,你贡献了那么多,报恩也报够了。”
乐有薇知道自己吓着郑好了,在她床边坐下,哽声道:“雪中送炭难得,锦上添花不算什么,不够,再多也不够。”
郑好揽住她的肩:“乐乐,你让我放下叶师兄,我也求求你,放下报恩的想法。我没出息,过点小日子就行了,你能不能也这样想?赚钱量力而行,我不想你活得太辛苦,把我的生活也扛起来。”
单恋就够让郑好痛不欲生了,别的话,乐有薇都不能明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是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才过得去。”
乐有薇不习惯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泪,背对着郑好,大颗眼泪落下。你爱的人在追求我,你最想要的,我没法拿来给你,我做不到,郑好,我做不到啊。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哭过,乐有薇不记得了,有多少年没有好好交心了,她也不记得了。但从来只是郑好单方面交心,对乐有薇而言,郑好不是个能让她讲出所有真心话的人。普天之下,她没有这样的朋友,她连喝醉都不敢。
两人各自流泪,郑好问:“你是不是因为没拿到紫檀八仙桌,受了挫,精神压力太大了?”
有口难言令人厌烦,乐有薇暴戾之气难消:“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对别人施恩吗?有时候是为了平衡良心。”
郑好茫然:“什么?”
乐有薇没法再和郑好聊下去。她想说的,除非打开天窗说亮话,否则郑好听不懂。等到6月下旬吧,等她复查了身体,只要病情稳定,她就做个重大决定。
如果现在就跟郑好说一些事,郑好必会伤心欲绝,自己所有的计划也都会被打乱。不说了。乐有薇起身:“你说得对,我从今天起,也要学着放下,不对你管头管脚了。你想送师兄礼物,自己去送,我不陪你了,我也陪不了你一辈子。”
郑好傻眼了:“啊,我还说网上没挑到好的,想让你陪我逛街呢。”
乐有薇弯腰,一本本拾起郑好买的书:“没空,明天得去江家林。”
郑好发了一会儿愣:“你才回来,又要走,乐乐,我真求你了,家里不需要你这么拼命。”
乐有薇把书籍码齐,淡淡地说:“命,就是拿来拼的。”
她想在命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多做点事。这人世,她不能白来,哪怕不能实现抱负,也得多赚点钱,让郑好一家以后过得好点。
郑好眼泪巴巴:“才忙完春拍,就不能歇两天吗?”
工作是救心丸,能让自己从感情的困局里走开几步,透透气。乐有薇替郑好关了灯,尽管她明知,郑好睡不着,她也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乐有薇起床时,郑好已经去杂志社上班了,她的收尾工作得到月中才能完成。
江天放了乐有薇的鸽子。传家宝活动越来越受关注,一家视频网站联系他,想合作拍成专题片,他让乐有薇带摄影师先去江家林,他忙完再去。
田姐对江家林的路熟,乐有薇依然包她的车。昨天晚上哭得太厉害,眼睛肿了,她全程架着墨镜,靠着车窗睡觉。
摄影师百无聊赖,在车上连看两部电影,她个头娇小,气质干练,偏爱犯罪片。乐有薇似睡非睡,听得一阵阵炮弹横飞,田姐说很带劲,她开车不犯困。
三人在路边徽菜馆吃午饭,乐有薇摘下墨镜,指指眼睛,对摄影师道歉:“熬夜加班,遮黑眼圈。”
村民排了涝,但通往江家林的路仍处处泥洼。乐有薇在去接摄影师的路上,就买了几双雨靴,摄影师换上,谢过她:“起先还以为你走冷艳风。”
田姐笑:“熟了就知道,有薇能说会道性格好。”
到了善思堂,大东师傅在外院赶制秦杉绘制的“洪福齐天”,一抬眼,笑了:“哟,来了?”
摄影师架着器材勘景,乐有薇急着去看严老太的顾绣,想把解说活计交给秦杉,往后厅堂跑去。
秦杉不在工作台前,乐有薇在偏厅外找着他。墙体因为环境潮湿,逐层酥软脱落,秦杉拿着工具,一下一下剔除表层,时不时从地上拿起一块砖片,按照破损处的形状裁好,以便镶补上去。
若不是还有事,乐有薇绝不想打扰秦杉。她这次来江家林,郑好说是再向虎山行,现在她就瞧见了一个金色的小老虎蹲在那里,阳光披在他身上。
乐有薇吹声呼哨,秦杉转过头来,愣怔的样子有些可爱,然后一下子就笑开了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笑。
乐有薇从包里掏出礼物,是一只水晶珐琅放大镜,手柄是白玉材质,上面刻了一棵很抽象的绿树,约莫是松树,但秦杉的名字也是树木,勉强是个意思。她说:“要是杉树就更好了,没找到那样的,你拿去看图纸细节和老照片。”
秦杉拿着放大镜,左照照,右照照,对着柱根糟朽处照一下,对着石墙裂缝又照一下,高兴得忘乎所以。
礼物又送对了,乐有薇很自得,双臂抱胸,看得挺享受。她正笑着,秦杉举着放大镜,戳到她面前,照了照她,赞叹道:“眼睛更大了。”
乐有薇放声大笑,抓着秦杉的手照回去:“睫毛挺长。”
秦杉还在笑,冒出一句:“你也一样。”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对笑了一会儿。乐有薇觉得自己笑得真傻,却是这一阵以来第一次没有牵绊地笑。她笑够了,说:“交给你一个任务。怎么给我讲解善思堂,就怎么跟摄影师说。”
乐有薇去袁婶家看绣品,秦杉带着摄影师参观善思堂:“这是外院。”
往左走,他说:“这是佛堂。”
每走到一处,秦杉就介绍一处,然后停下来,眼巴巴地等摄影师询问。但乐有薇只跟摄影师说过“朋友话少,语速也有点慢”,可没说过他的解说风格如此单调,摄影师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气馁地说:“您去忙吧,我等光线。”
“噢。”秦杉还真走了。
在袁婶家,乐有薇见着了二十来件顾绣绣品,从技法来看,都比她手上那件梅花图成熟得多,图案也很丰富。
袁婶拿起一件交颈鸳鸯,很赧然:“严婆说我现在还绣不了古画,练得最多的是这种,我送不出手,怕你觉得俗,梅花不俗。”
乐有薇验证了的确是顾绣,满心欢喜:“不俗,七情六欲、百子千孙,都不俗。”
严老太住得离善思堂不远,乐有薇走了几分钟就到她家了。老人家83岁了,腿脚很利索,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袁婶替乐有薇说明来意:“严婆,有薇听说你绣得好,慕名来看!”
“我手抖,多年拿不了针喽,只能把往年的东西拿给你看了。”严老太和气地领着乐有薇进厢房,从箱底拿出一幅图轴,慢条斯理地展开。
图轴上绣的是一截折枝梅,枝多花繁,疏密有序,只完成了大半,已然很美,乐有薇惊叹到失语。小时候,她被爸爸妈妈带去博物馆,也时时如此。
严老太的子孙后代都住在县城里,周末来看她。她在江家林独居,对乐有薇送的衣物和理疗仪谢了又谢。乐有薇连拍了几张照片,越看越眼熟,皱着眉:“在哪里见过呢?”
严老太笑着说:“《南枝春早图》。”
乐有薇恍然大悟:“呀,是王冕的画。”
王冕是元代画家,爱梅成痴,自号梅花屋主。他善画竹石,尤工墨梅,可惜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南枝春早图》是他晚期代表作,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乐有薇主攻玉器杂项,但中国古代字画是艺术品投资热门,大钱往那里涌,传世名画,她都有过了解。
江家林的人爱梅花,严老太以前绣过非常多的梅花图,或变卖,或送给亲朋。69岁的冬天,她颈椎出了毛病,手也不灵敏了,未能续完这半幅《南枝春早图》。
袁婶很内疚:“等我们以后手再熟点,一定补完!”
严老太笑而不答,顾绣是民间绣艺与文人画结合的产物,从业者必须具备传统的书画修养,新人光基本功就要练3年,10年才能出作品。肯潜心苦练这项技艺的人太少了,顾绣早就面临失传之忧。
这一二十年间,严老太带了袁婶等徒弟,但她们琐事缠身,又多不在黄金年龄,想把《南枝春早图》绣好,还得再练。严老太能否看到后继者补完这半幅绣品,已不做期许,早在几年前,她就把自己的图章钤上了。
小小一方红章,是三个雅致的字:严碧玉。乐有薇笑道:“严奶奶的名字很好听。”
严老太说:“太老爷取的,他跟我父母开了个玩笑。”
严老太和江知行是同一辈人,她对江知行父母的称呼是太老爷和太夫人。
严家父母是善思堂的用人,两人都是小个子,严碧玉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早春。严父请求赐名,说想要个含有高挑之意的名字,江知行的父亲眉头一皱,蘸了浓墨,在红纸上写就“碧玉”二字,负手而出。
严母是太夫人的厨娘,拿着红纸去问,太夫人大笑,碧玉妆成一树高,这名字确实符合严家父母的殷殷期盼。
严家父母都不识字,太夫人等严碧玉长到5岁,让严父把她送到村里的书院读书。这在那个年代很罕见,众人反对,太夫人坚持说,我想要几个跟我一起绣东西的人,拿不了笔可不行。
太夫人出身宁波大族,江天的曾高祖在浙江经商时,结交了她的父亲,订下儿女婚约。当时曾高祖还健在,怜儿媳远嫁而来,不忍拂了她的意愿,从此不光是严碧玉,村中女童皆可到书院读书习字。
太夫人尚未出阁时学过顾绣,严碧玉从8岁起就在她跟前当差。当时,太夫人一边着手绣宋徽宗的《瑞鹤图》,一边将技法传授给严碧玉和另外几个丫鬟。乐有薇很神往:“真想看看那幅作品。”
严老太神色一黯,没有再说下去。乐有薇察言观色,话锋一转:“袁婶说,您早些年经常外出?”
严老太这才又有了兴致,聊起她外出跟人切磋针法的经历。上海松江是顾绣的发源地,几十年前,严老太见过不少好作品,这些年没落了。2006年,顾绣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严老太绣过相当多的名画,但或变卖换取生活费用,或送人当贺礼,手头就剩这半幅《南枝春早图》了,而且她并非名家,拿上拍卖场必然无人问津,乐有薇很发愁。
袁婶手头有几件绣品尚可,但她们都只是平凡的村妇,谁来买单?乐有薇怏怏地回善思堂,跟摄影师会合。
摄影师已取完景,向乐有薇告辞:“我得回云州了。”
乐有薇惊讶:“这么赶?”
摄影师收拾着器材:“广告公司加班是常态,况且江总搏命,我们也不能被比下去是不是?”
秦杉在往这边走,乐有薇问:“善思堂的木雕是一绝,秦杉还来不及讲完吧?”
摄影师拿起相机,笑道:“没关系,他忙他的。这里本来就很美,我能让它更美。”
乐有薇听出意味:“他该不会什么都没讲吧?”
摄影师对准乐有薇摆弄着镜头:“木匠师傅说,他是从国外回来的,会说的中国话不多。”
乐有薇笑了起来,秦杉和江天的中文都好着呢,但江天走偏了,他的中文是古典艳情小说看多了的那种好法。
“好,别动,就这样,对,头再转过来一点。”摄影师咔嚓一声,给乐有薇连拍了几张照片。
秦杉站在不远处,悄然凝望乐有薇。她斜倚廊下,夕阳映照在她身上,他不知道自己被摄影师拍了进去。
摄影师调着相机看了看:“回头发你。”又冲秦杉道,“还有你。”
秦杉只听得见乐有薇说她要走,黯然失落,乐有薇说:“明天还来。”
秦杉目光中顿时全是喜色,摄影师窥见了一段心事,暗笑不已。
乐有薇翩然出门,秦杉呆了一下,喊道:“小薇,等等。”
乐有薇以为他又要给她蛇药,从包里两指夹出,揣进兜里:“上次你配的,我还留着。”
秦杉一下子笑开了花,却只说:“等等我。”
过了几分钟,秦杉拿出一个户外头灯,抬手就给乐有薇戴上,端端正正地给她扣好,再摸出一支药水给摄影师:“你俩都涂。”
摄影师嗬一声,接过就涂。她穿短裤,刚才整理器材,被蚊子叮了好几下,秦杉竟留意到了。
乐有薇摸摸头灯,上次来江家林,她走夜路很当心,还几次差点绊倒,原来秦杉都看在眼里,她不禁对他一笑。秦杉本想趁着还有点天光,把今天的活计一鼓作气干完,此刻突然改了主意:“我送你。”
乐有薇摆手:“好好干活,按时吃饭,明天见。”
乐有薇和摄影师离去,大东师傅见秦杉还傻站着,努努嘴:“说不让你送,你还真不客气啊?女孩子的话要反着听!”
秦杉回偏厅干活:“听她的。”
大东师傅和小五都摇摇头,这样怎么追得到女人啊,何况还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看来这小子还没开窍。
头灯功率大,照得前路透亮,乐有薇走得稳稳当当,抬头望见山岗上星空无垠。
在省道边的土菜馆吃完晚餐,田姐和摄影师轮流开车回云州。乐有薇叮咛两人不要疲劳驾驶,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在服务区歇歇脚。等她们动身后,她回酒店睡觉。
入夜下了一场雨,醒时艳阳高照,江天在路上了,乐有薇缓步往江家林走去。雨后的深山云烟邈远,一路上,她都在想严老太那半幅《南枝春早图》,它美得很庄重,像是许久以前开在月光下的梅花,摇落微风和香气。
空有绝技,却终日艰辛求生,乐有薇替严老太和她的徒弟们不甘。该如何将这些顾绣绣品送上拍卖场,她仍理不出头绪,但并不很急躁。
情事一团乱麻,令人束手无策,工作却只要多些耐心,就能找到解决之道。
某种意义上,乐有薇很感谢工作,让她能有个地方躲一躲,不用去直面烦心事。
从酒店走到善思堂快两个小时,乐有薇汗涔涔。进了外院,大东师傅往屋顶一指,秦杉在屋面上清理瓦垄。
昨夜,秦杉发现新的漏点,得及时补漏。乐有薇和大东师傅说着话,秦杉发现了她。她站在院落里,手拿头灯,仰面看他,汗意将她面颊一蒸,像是带着露珠的花朵,娇艳万状。
乐有薇见秦杉要下来,跑去扶墙边的梯子,秦杉拿起手边的粗麻绳,往屋脊鸱尾上一挂一抻,唰的一声,闪电般**落在她面前。
不愧是学过格斗的人,身手利落,乐有薇喝彩:“好帅!正准备扶梯子,你就飞下来了。”
秦杉急着见她,等不及从梯子上爬下来,待到见着了,却又只知道看着她笑,一双眼睛亮晶晶。
去派出所捞秦杉那天,乐有薇就在心里想,他像一汪水。现在这一汪水,巨浪涌起,冲天而立,在阳光下恣意昂扬,她不由得唤道:“小杉。”
秦杉说:“哎。”
乐有薇说:“你说羡慕我会说话,你生龙活虎,我也很羡慕啊。”
小薇俏立面前,香汗微闻,还夸着人,秦杉心花怒放,拽过她的小臂,往正厅跑去:“走!”
乐有薇任由秦杉拉着,跑到冰箱前。他松开手,从冷冻室里捧出两碗冰激凌,都端给她:“吃哪碗?”
乐有薇挑了巧克力那碗,秦杉要把牛奶味的放回冰箱:“这碗明天再吃。”
乐有薇把碗放在桌上,阻止他:“一起吃,下次再做。”
两人一人捧一碗,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吃着,乐有薇问:“孩子们这两天一直没去上学吗?”
秦杉说昨天路好走了些,孩子们就去上学了,乐有薇奇怪:“那你什么时候做的新的?”
秦杉说是昨天晚上。乐有薇明白了,这是特地做给她吃的,还加了巧克力,因为她喜欢吃。她闷声吃了一会儿,秦杉放下勺子看她,有些紧张:“是不是比例不对?”
乐有薇再挖一口吃:“很好吃,比外面卖的还好吃,难不成你还专门学过?”
秦杉居然当真学过,他的大学有自己的果园和奶牛牧场,做冰激凌是一门热门课程。学校很鼓励学生研发新口味,还会举办冰激凌大赛。
乐有薇听得悠然神往,把半碗冰激凌都吃完:“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玩。”
秦杉工作去了,今天早点把事情做完,就可以跟小薇玩,在村子里好好逛逛。
乐有薇踱去佛堂,见着了紫檀残件才安心。从小到大,对她糟的人太多了,所以喜欢她的人,她总想对他们好一点。秦杉很好,可她却在试图搜刮他四处搜罗的宝贝。
乐有薇心情黯淡,走进袁婶家。袁婶一见着她就问:“小秦没送礼物给你吗?”
乐有薇这才知道秦杉做冰激凌的原委。她昨天没留下吃晚饭,袁婶好生遗憾,她本来要做酒酿水籽给乐有薇吃,只好便宜秦杉了。秦杉喝了两碗,坐在那里发愣,袁婶问他:“没吃饱?”
秦杉挺苦恼,乐有薇每次来,都送他礼物,但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他想不出回什么礼。袁婶说:“送礼物是送心意,不在于贵重。”
水籽是一种豌豆大的糯米圆子,袁婶边说边做,秦杉受到启发,搓搓手跑开了。
乐有薇顿觉无言,孩子们对秦杉的称呼是队长,队长内心住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待客之道是把她当小朋友看待。她多想一直活在跟孩子们一样大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活着,人生永不会有离散。
袁婶做着梅干菜饼,乐有薇打着下手,冥思苦想如果不抢秦杉当成宝贝的紫檀残件,就还得再琢磨如何把顾绣绣品变成商品。
拍卖师的资历,得靠一件件倾城之物和一场场拍卖会累积起来,前者可遇不可求,后者才是务实之选。乐有薇主攻玉器杂项,实属无奈,更值钱的领域要靠强大的人脉去接近,目前的她还够不着。
入行几年,乐有薇很明白,一个人的个人资本,决定了世界对他敞开的空间有多大。她和同门被叶之南带着去过大收藏家府上,见识过太多好东西。但站得多高,决定了能握到多高的手。那些大收藏家想出让藏品,根本不会跟小喽啰商谈。
乐有薇自幼受穷,习惯了随时随地都在开动脑子,把所见之物转化成赚钱契机,但《南枝春早图》未完工……乐有薇有心事,袁婶看在眼里。吃完午饭,秦杉要回善思堂,袁婶收拾着碗筷,责怪说:“不能光想着工作!多陪女朋友散散心!”
乐有薇在发呆,秦杉对袁婶先是摇头,再点头。袁婶恨铁不成钢,脸皮这么薄,女孩子什么都没说,他倒先脸红了,她得多操心一点:“她难得来一次,你再不好好表现,她就被别人抢跑了!”
秦杉看乐有薇一眼,声音很低:“您小声点,小薇听到会不好意思。”
袁婶上次就问过乐有薇和秦杉的关系,知道不是恋人,但男未婚女未嫁,她这是在帮两人想办法。乐有薇暗笑,她看起来像是不好意思的人吗?不过,装作没听见比较好,她又坐了片刻,借着郑好打来电话才“回过神”,拿起手机。
郑好问:“今天能回来吗?”
乐有薇说回不了,郑好以为她还在跟紫檀八仙桌较劲,急了:“我们不钻牛角尖了,找别的拍品吧。”
从业以来,乐有薇的时间大多花在跟人打交道上,但真正能建立往来的比例不大,所向披靡更是不存在。她说:“别的也一样麻烦,再说也没有新目标。”
挂掉电话后,乐有薇假装一无所知,有点惊讶地看看秦杉:“你还在呀?”
乐有薇很喜欢木雕花板,蹲在善思堂拍了大量照片,秦杉说:“宗祠雕图很有风格,走吧。”
江氏宗祠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修得宏伟壮观,乐有薇说:“听说在以前,女人只有在成亲那天才能踏入祠堂。”
秦杉带她往里走:“对,里面还保存了花轿。”
花轿停放在中门的上庭,比影视剧里的道具豪华得多。它是八抬大花轿,全身描金雕花,轿帘是软缎子,绣着并蒂莲花和鸳鸯戏水图案,帘边安有凤铃。乐有薇拨弄几下,铃声动听,她问:“这是谁的轿子?”
据村里老人讲,花轿是从轿行租的,出嫁的女孩子另有心上人,却不被成全,在轿中吞金自尽。
轿行嫌晦气,家人只得把花轿买下来,但村民都不愿租它,花轿便被扔在角落里。那户宅院久无人住,秦杉前年来了,才找人把它搬到祠堂里。
乐有薇叹息着朝前走,后堂正厅是祖先享堂,供奉着江氏宗族先祖的牌位和画像。她想起太老爷给严老太取名时,那句“碧玉妆成一树高”的玩笑话,问:“江爷爷的父亲是哪位?”
秦杉指给她看,画中人有一副古板严肃的面容,旁边还挂了三幅女人画像,乐有薇问:“谁是太夫人?”
秦杉指了指,是一张画得粗糙模糊的妇人脸。乐有薇又问:“她在正中,两边是偏房?”
秦杉点头,乐有薇指着右边女人的画像说:“把她画得最精细最漂亮,可能这几幅都是她儿子请人画的,后来是不是他当了家?”
秦杉说:“对,是三房。”
乐有薇细细看太夫人的画像:“画她就粗枝大叶多了,但是画出了一双很哀伤的眼睛,一定是让人印象很深刻。”
江爷爷对秦杉讲过母亲生平,她本姓韩,宁城人氏,因父母之命,背井离乡迁居皖城。婚后第三年,丈夫纳了妾,接着是另一个。
此后,太夫人寄情于顾绣,先后完成数件作品。她去世的时候,不到35岁,手上那件《瑞鹤图》只绣了一小半。
难怪严老太说起太夫人是很感伤的语气,乐有薇唏嘘:“她的作品呢?”
秦杉叹气:“江爷爷说,成品都被他父亲送给生意上的朋友了。”
知道她作品的好,却不珍惜,也不珍惜她这个人,乐有薇又去看太夫人那双哀伤的眼睛。忽而想起那位死于花轿中的女孩子,她愤愤然:“她们要是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好了。”
秦杉凝望着她:“嗯?”
乱世中,深山里,无处可去,无人可说,多少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时代和世俗扼杀了她们挣破牢笼的可能。以太夫人的技艺,若生逢斯世,她就可以走出崇山峻岭,不用被困守在深宅大院郁郁而终。
严老太说过,她早些年经常出远门找顾绣传人探讨,乐有薇抬眸看秦杉,声音清和:“这个时代有再多的问题,至少能让一些女人有机会逃离困境,依靠才华和胆识,自由地活着。”
享堂光线暗,打在乐有薇脸上,如月色般柔白,她眼底闪过刺痛,为那些故去的生命。秦杉的心陡然一滞,神思混沌起来。
那年那月,父亲有了外遇,母亲失魂落魄。秦杉夜里醒来,听到父母在争执,他跑出卧室,看到父亲双手发力,把母亲钳制在沙发上,逼迫她不准走。
母亲动弹不得,难过地看着儿子。
秦杉冲过去救母亲,被父亲反手推开,跌倒在地上。父亲弯腰抱他,他推开父亲,护在母亲胸前。母亲搂住儿子,怒视丈夫,丈夫看着妻儿,红着眼圈离开。
母亲说:“妈妈再这样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妈妈想离开你爸爸了。”
秦杉为母亲擦眼泪:“爸爸凶妈妈,我不喜欢他了。”
后来有天,母亲加完班,赶到幼儿园陪儿子做游戏。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来了,秦杉却只有母亲到场,从来都是。母亲蹲下来问他:“小杉,你是想留在爸爸身边,还是跟妈妈走?”
父亲生意忙,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秦杉总见不到他,他说:“我跟爸爸不熟,我跟妈妈走。”
母亲笑得伤感,自语道:“你能让儿子说出跟你不熟的话,我要带儿子走。”
秦杉问:“我们去哪儿?”
母亲满不在乎的口吻:“这年头,哪里都能去。”
秦杉迷茫,母亲摸他的头:“别担心,你妈还是有点本事的。”
母亲很自信,秦杉不怕了,抱着母亲说:“我们走了,以后就轮到爸爸哭了。”
但他们真正离开已是大半年后。一架飞机带着母子远走,就此一去不回。
多年后,有人站在面前,说出母亲那时的想法:要离开,让身心自由。母亲若还活着,也会很喜欢听小薇说话吧。
祠堂幽静,秦杉的眼睛也很幽静。乐有薇刚想开口,秦杉回转神,她轻声问:“在想什么?”
秦杉缓慢地说:“想小时候的事。想母亲说过,这年头,哪里都能去。”
乐有薇弯弯唇角:“感谢这个时代。”可随即她就想到,秦母已去世多年,她看着秦杉,心中酸涩。他对白玉双鱼佩失而复得,得又复失,可她不敢扬言一定能帮他弄回来。
话题回到江家上,江知行是太夫人唯一的孩子,母亲早逝让他对父亲心灰意冷。办完丧事,他带着母亲未完工的绣品《瑞鹤图》远走浙江,拜了一位木雕大师学艺,经年后去了美国,靠着技艺扎下根来。
向来盟约总轻负,乐有薇又去看太夫人的画像:“只标注了韩氏,族谱上记载了她的名字吗?”
秦杉说:“也只记载了姓氏。江爷爷说,他母亲名叫韩金枝。”
父母视为金枝玉叶的人,远嫁他乡,举目无亲,被丈夫冷落,被深宅禁锢,但她仍努力改变了几个女孩子的命运,让她们得以识文断字,受益终生。
韩金枝。乐有薇默念着太夫人的名字,她知道怎么操作顾绣拍卖会了,可以做成慈善性质,主题也是现成的:自强和互助。除了袁婶之外,另外几个村妇也都学了好几年顾绣,手头肯定有不少习作,到时候一起推出,就成规模了。
乐有薇振奋起来:“小杉,我有思路了,又能做场拍卖会啦!”
秦杉转头,乐有薇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他一动念间,伸出右掌,乐有薇迅速跟他击了一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启发了我,做成了再谢你!”
秦杉心中一阵甜意,带她继续前行。乐有薇看到享堂通往寝堂的路很特别,后部高了一层,问:“这是什么设计?”
秦杉怕她摔了,一直盯着她的脚下:“低阶重台,是讨口彩的说法‘再升一级’。”
这兆头好,乐有薇满怀喜悦。寝堂隔扇门上雕图精美,两人还跟上次一样,谁懂得多就听谁讲解。等他们走出宗祠,已是一个小时后。
村里是青石板路,乐有薇注意到从宗祠出来的这条路很不同寻常,曲折成三段,两头的两段和中间的一段连接处,均向东有90°的拐弯,拐弯之后再还原成南北走向。她问了秦杉才明白,是为了防风和防火。
在美国时,江爷爷画过示意图讲解。他对秦杉说,冬天刮北风多,如果一通到底,就会形成巨大的巷风,会让沿街人家寒冷,一旦发生火灾,风助火势,不利于扑救。
秦杉说:“本来没想过回国,江爷爷说得我很好奇,就来实地看看。”
乐有薇一路分花拂草,环顾四周:“然后修缮得这么好。”
秦杉听得心坎更甜,前面有人在扬场,纷纷扬扬,满天黄金般的碎屑。乐有薇问:“他们在干什么?”
“扬场。”秦杉讲给她听,村人刚收割了冬小麦,用木锨把粮食和糠草迎风扬起,谷糠会被风带走,谷物重些,会落下来。
风送来干爽的麦穗香,乐有薇去看扬场,走得快些,秦杉跟在她身侧,抬手拈掉她发梢上的一粒麦穗,拿在手里转着。江天的电话来了,他快到江集了,不识路,让秦杉去接。
乐有薇说:“你还得工作,我去接他。”
秦杉掏出车钥匙,想想又收回来:“你手臂上的伤还没好,不能开车。”
乐有薇不在意:“我走过去。”
江天来得正好,把严老太等人的顾绣作品做成慈善拍卖会,最大的难点是要找到买单的人,乐有薇瞄准了江天。但让他掏钱困难重重,她得多想点办法,路上时间长,刚好用来捋出思路。
天很蓝,乐有薇向村外走去,沿路和路遇的村民寒暄。穿过桥下的甘蔗林时,她折了一片叶子扇风。秦杉望着她的背影,怔立许久,麦穗在手心攥出了汗。
在烈日下,走长路去接江天,很热吧,但她脚步轻盈,称得上是雀跃。
田埂上有几丛野蔷薇,新发的枝条上开出一朵朵花,秦杉莫名烦乱,走到花丛中。有一枝开得太盛,沉甸甸的,蜜蜂们在争地盘,他咔嚓折断,带走了。
植物总能让人去除心中躁动。
现在换成蜜蜂心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