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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华灯之上 > 第十八章 《古文今藏》三卷

    乐有薇又被江天的早间电话吵醒。江天说爷爷主动搜索了慈善拍卖晚会视频,夸她台风大方,不怯场,乐有薇顿时清醒了大半。

    操持这场拍卖会,不但积累了人脉和业绩,还拥有了向江爷爷献礼的资本,乐有薇很兴奋:“你哪天拍完广告片?”

    江天说:“还得忙几天。下周三我想回美国,你跟我一起。”

    乐有薇持有美国十年签证,随时能启程,跟江天约定出发前一天碰头。她起床洗漱,郑好已经出门陪同村妇们吃早餐了,但照例把早餐做好了才走。

    乐有薇说过不用这么勤劳,郑好却总说:“你主外,我得搞好后勤工作。”

    出租车开往贝斯特,郑好发来信息:“你报复那三个人,如果他们联手反击怎么办?我和秦杉刚见上面了,我看他也在担心。”

    乐有薇说:“那就再打回去,打到他们求饶为止。”

    从小到大,乐有薇报复过的同学,都被她弄得再无还手之力,郑好不劝了,两颗烤瓷牙不便宜呢。

    乐有薇比上班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先去找保安李俊调出监控,再回办公室打印人员需求表,把二女一男的名字填进表格,然后拨打何云团的电话:“团子,帮我一个忙。”

    何云团准点来上班,乐有薇递上人员需求表,让何云团挨个打电话,通知他们去4号会议室。

    烧茶,喝茶,再把头发挽成髻,乐有薇在办公室待足一刻钟才下楼,会议室里,只有两个女人在等她。

    甲怒气冲天:“乐有薇,你什么意思?!”

    乐有薇面带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唰两个耳光扇去,甲和乙双双捂脸,都被打蒙了。

    这人竟然不搞先礼后兵那一套,甲反应过来,挥掌反击,乐有薇笑容一收,扼住她手腕,对乙也报以剜天剜地的眼神,加诸郑好身上的痛,她们都得尝到。

    乙把人员需求表揉成团砸来,乐有薇抬手抓住,丢到桌上,问:“还有个男的呢?”

    甲大吼:“曾元浩的岗位级别比你高,你没资格调他!”

    乐有薇笑吟吟:“你俩我都有资格,对吧?”

    乙破口大骂:“贱人,你在报复!”

    乐有薇把手中的纸质文件在会议桌上磕了磕,哧溜滑到她面前:“按公司规章制度办事,第12条第3小条。”

    自打万琴从总部下派而来,就大刀阔斧地搞人事改革,不仅给员工定出极细致的岗位级别评分标准,对拍卖师团队也做出了严格的用人制度。第12条第3小条规定:连续两场拍卖会单场成交率90%,成交额150万以上,拍卖师助手可达8人。

    昨晚的慈善拍卖晚会,乐有薇达标了,她手下现有6人,还能再接收2人,但昨天在公司门口欺负郑好的三人,都被她填进了人员需求表。

    甲撕了表格:“员工调岗是双向选择,我们不签字,你别想要人!”

    乐有薇笑:“梁老师和陈老师都在办公室吗,我找她们谈谈,她们说不定能体谅我求贤若渴的心情。”

    她说的是甲乙的顶头上司。就凭她和叶之南不清不白的关系,她开口要人,那两位领导还能拦着?甲脸都黑了:“你想逼走我们!”

    乐有薇说:“我是真心诚意地想和二位共事,要不这样吧,你们先考虑两天?”

    走了几步,她回头笑道:“曾元浩的表格,我直接提交给人事了,哪位转告一声?”

    乙气急败坏:“万总连叶总的账都不买,你以为她怕你不成?”

    乐有薇站住了,做好奇状:“万总不买叶总的账吗?等叶总来了,我让他带我当面问问万总吧。”

    甲和乙都气得干瞪眼,乐有薇露出得逞的笑容,大步离去。挨了江湖野刀,她当然要杀回去。

    看看时间,上午九点半刚过,乐有薇和华达资产约定的时间是十点半,她联系姚佳宁:“善款都到账了吗?”

    绝大多数善款在会后就当场支付,进入华达资产的对公账户,竞买人在现场就领走了拍品。姚佳宁捧来仅剩的《南枝春早图》:“已经跟他们确认了,除了这件,都到账了,共计158万。”

    《南枝春早图》是以电话委托方式拍得的,乐有薇问:“问过方瑶吗?”

    姚佳宁摇头:“昨晚到现在手机都关机,办公室也没人,我找不到她。我查过委托信息,打过去,没人接听。”

    乐有薇给赵杰打电话:“能找到方瑶吗?”

    赵杰说:“我找找看。”

    乐有薇正待和姚佳宁一起去华达资产,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接起是甲:“乐老师,我是孟倩茹,能找你谈谈吗?”

    乐有薇语气压得平静:“来吧。”

    方瑶不出现,乐有薇有不好的预感,想找点乐子,让姚佳宁和程鹏飞先去华达资产。

    门虚掩着,敲门声很轻微,乐有薇坐在沙发上,抬起眼:“请进。”

    孟倩茹推门,探头探脑,颇为警惕。乐有薇故意把茶杯一顿,她神色一凛,似乎很担心“暗藏刀斧手,摔杯为号,群出擒而杀之”。乐有薇笑了出来,倒了一杯茶,礼贤下士的样子:“进来吧。”

    孟倩茹拿着手机和调岗申请表走进来,有点不安地坐下。乐有薇拈起小茶杯,放在她面前,平和地说:“这一泡正好,你尝尝看。”

    孟倩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没喝茶,递上调岗申请表:“我想好了,来你的部门。”

    乐有薇没接,眼睛看着表格,手伸向她手机,翻到正面,按开,果然在录音。孟倩茹忐忑地关了:“我不是存心的。”

    乐有薇把表格放到手边,问:“真想好了?”

    孟倩茹开始撒娇充愣,她说对乐有薇并无恶意,只是习惯随大流,人云亦云,附和曾元浩罢了。她长得有点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以为只要闪着大眼睛,娇柔地笑着,就什么事都能被原谅。

    乐有薇手机一响,来了一条信息,赵杰通过方母找到方瑶了,他让方瑶来趟公司,别的没多说,方瑶已经在路上了。

    孟倩茹察言观色:“乐老师,在哪儿都是工作,工作上我配合度很高,请你相信。”

    乐有薇视线离开手机,问:“你那么恶心我,能忍受和我共事吗?”

    孟倩茹连忙说:“你别误会,我说那些话,纯属心直口快。我不恶心你,也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只是……范瑞勤追过你。”

    乐有薇茫然,孟倩茹难堪了:“你不知道他是谁?”

    找乐有薇表白的人很多,每次她都耐心地听完,再耐心地拒绝,转头就忘了,她对这个名字没有太深的印象。

    孟倩茹说:“他是我男朋友,在公司上过班,前年跳槽了。”

    乐有薇看她一眼,两人在工作上没打过交道,孟倩茹口出恶言,只基于这么一个理由。

    孟倩茹眼神游移,分不清是感到安慰,或者更甚。乐有薇不屑的男人,是自己的男人,没有比这更耻辱的。

    苍蝇在屋子里嗡嗡嗡乱飞,直接拍死,岂非简便,乐有薇并无耐心和她多说:“我这人很偏激,不接受和谈。”

    孟倩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乐有薇!”

    乐有薇阴沉地看她,她很清楚自己这副表情能给人压力:“我对待工作很严格,表现不好,我能用绩效考核给你打到最后一名。那时再走,就难看了。”

    孟倩茹愤怒地站起:“你做人不要太绝了!”

    乐有薇目光冰冷:“这算轻的。”

    之前在4号会议室,韦虹大骂乐有薇,说她就是想逼两人辞职,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的,君子不立于危墙,正常人不惹疯狗,这年头上哪儿找不到一份工作?

    韦虹回办公室就打印了辞职单,孟倩茹很后悔,送上门是自取其辱,她气得连连呼气:“叶总不要你,你就拿我出气,欺软怕硬!我会在网上发帖,你等着!”

    “翻来覆去就那些话,没新意,随便你。”乐有薇下巴一仰,明明白白地鄙视着她。

    孟倩茹抓过调岗申请表,撕得粉碎:“你太不要脸了!”但这种话显然很无力,比它更尖刻的非议,这女人都能毫无愧色,还对她扬了扬手机,“你刚才说了不少曾元浩的坏话。”

    曾元浩是人力专员,万琴的手下。孟倩茹怒极:“你太阴险了!”

    乐有薇说:“你教我的。”

    其实她没录音,只是不想再跟孟倩茹说话。孟倩茹含恨离去,乐有薇笑容不减,这就对了,后山练刀去吧,跳脚骂人意思不大。

    韦虹和孟倩茹都会辞职,只剩曾元浩了。乐有薇特意让何云团通知他们去开会,就是把何云团当喇叭用的,现在全公司都知道乐有薇要扩编团队,曾元浩本人必然收到信号了,但他很沉得住气。

    乐有薇让郑好把医药费清单拍照发来,转发到曾元浩的工作邮箱。万琴管人事,这件事她也能找万琴,但曾元浩是万琴的嫡系,最多给个不痛不痒的行政警告,这不是乐有薇想要的。想到郑好满口鲜血的样子,她一个也不原谅。

    这次慈善拍卖晚会没有利润,团队成员拿不到奖励,但不能让他们白忙活。乐有薇回到办公桌填写绩效考核表,给每个人都打了高分。

    如果去美国治疗顺利,回来她再做一场级别高的拍卖会,姚佳宁、程鹏飞和黄婷的岗位工资就能升一级了,还能想办法让郑好、宋琳和章明宇提前转正。

    门被敲响,方瑶探进头,满脸堆笑:“乐老师,赵老师说,您在找我?”

    乐有薇坐下来烧茶:“你能联系上那个电话买家吗?”

    方瑶落座,报价39万的那位电话买家是她大学同学,应她之求,帮她把竞价抬上去,她言若有憾:“我太保守了,要是让他喊到50万,后面的《九九消寒图》肯定能拍得更高。”

    电话委托保证金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一千块,但能充分把试图捣乱的网民拦住,乐有薇完全没料到会在方瑶这里出纰漏,她取出茶叶,脑子被杂七杂八的事折腾得呼哧作响。

    《南枝春早图》本该以36万正常成交。乐有薇烧着水,看看方瑶,再联想到唐莎。叶之南和唐莎没瓜葛,唐莎都敢在网上颠倒黑白,这些富家千金啊,浑身是胆。

    办公桌上的柳叶刀吸引了方瑶的视线,她走过去,好奇地观看。乐有薇掩住怒意,给姚佳宁打电话:“筹得的善款得减去《南枝春早图》。”

    姚佳宁啊了一声,乐有薇问:“能找到出价第二高,36万那个人吗?”

    对《南枝春早图》出价第二高的是个极为秀媚的女子。女子举牌到30万,手机屏幕一闪,似有电话进来,她开的是静音,摁掉,继续举牌。电话很快又来了,女子低头回消息,乐有薇敲槌了。女子难掩失望,站了几分钟,提前退场了。

    姚佳宁昨晚就查过,那女子没在网络上报名,是晚会开场之后才到的,坐的是普通观众区。全场,女子只为《南枝春早图》举过牌,没有留下更多信息,无从找起。

    乐有薇看着方瑶,方瑶笑得天真无邪,她便也笑着说:“流拍原因就写一句:买家因故违约,未完成支付手续。你这就让监管工作组对外公示吧,我等下就来。”

    姚佳宁说:“他们页面都做好了,马上发布。”

    乐有薇挂断电话,给姚佳宁发去几个字:“一秒别耽搁。”

    烧水壶里的水温在升腾,乐有薇越想越恼火,把方瑶放在独当一面的位置上,是她自作聪明了。她问:“为什么要找托儿,这么怕拍不出去吗?”

    方瑶一脸无辜:“您不是说它有问题吗,我在现场也看到,它只绣了一半。”

    严老太没绣完《南枝春早图》,从头到尾都是半成品,乐有薇在现场也介绍过,方瑶此话一出,乐有薇明白她要么在装傻,要么是提前给她的拍品资料,她一个字都没看过。

    只有卢玮团队核心成员知道《九九消寒图》的存在,方瑶事先并不知情,以为《南枝春早图》是最重头的拍品,她安排托儿,无非是想在报出最高价时,直播镜头落在她身上。

    已经活得挺苟且,好容易做了一件光彩事,却被方瑶踩在肩上出风头。乐有薇悔不当初,气闷得很。人和人之间,不一定有什么恶意,方瑶这种既得利益者,不是故意要伤害谁,只是懒得替别人想,也不把别人当回事罢了。

    可是方小姐,你知道36万能盖多少间教室吗?乐有薇泡着茶,终于等到姚佳宁的信息:“善款明细已公示。”

    方瑶说:“这茶还挺好喝的。”

    乐有薇微笑着靠近,一拳砸向她的鼻梁。方瑶捂着鼻子痛呼,乐有薇斜睨她:“你安排托儿,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我是哪里做错了,让你以为我好欺负?”

    方瑶霍然站起:“乐有薇!”

    乐有薇强横的工作作风,方瑶不是没听过,但没料想她敢这样撒野,她想扇乐有薇巴掌,乐有薇端起了茶壶,目光不带一点温度,像一把擦得锃亮的刀,直勾勾地瞧着她。

    若是被滚烫的茶水泼到脸上……

    方瑶心念电转,跺脚就走,乐有薇冷冷地说:“这一拳不值36万,你先欠着。”

    这句话是**裸的威胁,方瑶脚步一停,拉开门,疾步离开。乐有薇吹了吹茶水,慢慢喝完,向权贵卑躬屈膝,是找他们捞好处的,像方瑶这种坏事的人,就没必要忍气吞声了。

    善款监管公示已出,这件事彻底和华达资产绑定了,自己和方瑶正面交恶,影响不了大局,一个大公司做事会考虑社会形象。

    如果方瑶让父母出面,坚持让吴晓芸开掉乐有薇,乐有薇不介意玩一玩舆论战。网民们对一个富家千金的蠢行,还是很喜闻乐见的,他们会很殷切地教她做人。乐有薇不会被流言所伤,但方瑶时刻想成为焦点人物,她会在意。

    乐有薇回过头,看着桌上的沙漏。此去美国,可能会做手术,是手术就存在风险,谁知道她还能活多久。从今往后,不留隔夜仇,当场就报了。

    开车去华达资产途中,乐有薇先绕去光阴冢古董杂货店,给秦杉拍得的那件《猫头鹰》配了画框,又匆匆挑了一副象棋,棋子玉质清凉,触手温润,她想送给李冬明。

    车窗开着,晨间下过小雨,空气湿润,乐有薇收到郑好和秦杉的信息,两人在陪村妇们购物,不约而同地找她支着。

    郑好说:“叶师兄说请我吃午饭,我说下午才有空。他这次又是什么意思?”

    秦杉说:“小薇,怎么办,郑好会伤心。”

    在郑好面前,叶之南和乐有薇是同谋共犯,他绝不会绕开乐有薇向郑好挑明。乐有薇了解他,她先回复秦杉:“他有分寸。”再对郑好发出语音:“可能是谈你入职的事。拍卖师团队增添新员工,都有欢迎宴,你和师兄熟,他难免看重一点。”

    郑好提心吊胆,躲进卫生间打电话:“昨晚他不讲义气,他是不是不好意思向你道歉,想通过我迂回一下?”

    哄完郑好,乐有薇一踩油门,抵达华达资产。姚佳宁见她神采奕奕,倒吃了一惊。

    会议室里,华达资产的人员做出具体工作安排,他们将拨出两个人手,全程跟进这个项目。

    兴建学校和绣庄涉及层面多,耗时长,郭立川将成立专项小组,密切配合善款监管工作。双方谈起办理用地手续事宜,程鹏飞尚能接上几句话,乐有薇听得很费神,姚佳宁面对面发来信息:“流拍是怎么回事?”

    乐有薇回复:“方瑶把电话竞拍当成她的舞台,请了托儿,砸手上了,我揍了她。”

    姚佳宁以为“揍”是形容词,乐有薇对她比了个拳头,示意真揍了。谈完公事,华达资产宴请众人,他们在大厦顶楼餐厅订了酒席。

    郭立川和工作组的人谈得投机,姚佳宁和乐有薇落在后面,悄声问:“她咽得下这口气吗?”

    “咽不下的是我吧?”迄今为止风平浪静,乐有薇很好奇方瑶是不是正在向父母哭诉。

    姚佳宁担心方瑶报复乐有薇,颇感忧虑,但乐有薇眉飞色舞地凑近她:“欺负郑好的,我也干掉了两个。”

    乐有薇实习时,作为主管的姚佳宁就规劝过,锐气得收着点,别招人忌,当时乐有薇说:“我认为相反,这世界没几个人跟你文质彬彬,世人就怕浑人,没别的。”

    姚佳宁认为乐有薇太偏激,乐有薇补充说:“不过您放心,在能给我带来好处的人面前,我还挺乖巧。”

    当姚佳宁经历产后抑郁和丧偶式育儿之后,看透了枕边人可憎的嘴脸,再加上争夺孩子抚养权和打艰苦的离婚官司等一系列糟心事,她发觉某种意义上,乐有薇是对的。生活中很少有人去逼迫浑人,恶人无胆,豁得出去,一般人拿不准他能干出什么,反而忌惮,不敢轻动。

    饭桌上,乐有薇一扫昨晚庆功宴上的低迷,跟男人们推杯换盏。姚佳宁笑了,看来,乐有薇让自己痛痛快快地活着是好事,只要不压抑情绪,她就很快乐,说明有的人就适合走骄横路线。话说回来,几十万的绣品砸在手上了,这口气,自己都不好忍,乐有薇更不是能忍的性格。

    华达资产官网辟出专区,公示了善款明细,每件绣品都标注了对应的买家姓名和金额。叶之南扫了几眼,看到《南枝春早图》流拍说明。他愣神间,突然一个名字映入眼帘:秦杉。

    秦是常见姓氏,但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位秦杉拍了一件《猫头鹰》,叶之南点开现场视频查看,认出了他。

    视频里,秦杉对《猫头鹰》志在必得,一有人竞价,他就立刻再举牌,毫不犹豫,毫无松懈。不光是乐有薇,连郑好和他都很熟稔似的,甚至拍卖晚会激战正酣时,场内的刘亚成就发来信息问:“夏至旁边是谁,新员工?”

    叶之南当时回头看了看,不认识。散场后,刘亚成又来问:“那小子什么来头?”

    再一望,夏至和那小子都不见人影了。刘亚成说完经过,气哼哼地走了,叶之南当时还失笑,能让老刘吃瘪的人不多。

    叶之南手指敲着桌面,忆起在会场那匆匆一面。秦,到底在何时听过?他站在窗边抽了半支烟,想起来了。

    乐有薇出事当晚,保安李俊在电话里说:“乐小姐浑身是血,被一位姓秦的先生送去医院。”

    叶之南下楼去监控室,李俊以为他来问郑好的事,飞快地点开监控,一边说:“那几个同事太过分了,大门口就欺负人。”

    监控视频是远景,模糊难辨,但通过装束,叶之南认出被群殴的对象是郑好。他心下一沉,郑好膝盖和小腿都有伤,她谎称摔了一跤,实则是被这几个人绊倒的,她伤得最重的是门牙,难怪昨晚她戴着口罩。

    一直以来,叶之南对郑好的善意,都源自爱屋及乌。昨晚他才明白,他眼里总是瑟缩的女孩子,在他缺席的漫长岁月里,给予过他心爱的人最深切的关爱。这些年来,他辜负过很多女人,但从未像昨晚那样,对郑好感到愧疚。

    监控面前,叶之南的愧疚更深一层:“怎么闹成这样?”

    李俊吞吞吐吐:“就是……就是在议论您和乐小姐,郑小姐听不下去……”

    上次在游乐场,阿豹就说过:“我看最大问题在于郑好,她俩的交情肯定不比我俩差。你跟有薇最多算半路夫妻,跟青梅竹马怎么比?”

    叶之南不认可阿豹的玩笑话,但在这监控视频面前,他不得不接受事实,他是被郑好比下去了。他口口声声说爱她,以何为凭?乐有薇需要的,不是一件件礼物,而是贴心贴肺的关怀,他没能给她。

    叶之南再次后悔,他应该在昨晚的拍卖晚会上宣布婚讯,哪怕是单方面宣布,也能将这些流言都挡回去。

    总想着尊重乐有薇,给她空间,但同时,也给别人制造出伤害她的空间。

    强行给予,也是一种表态。以后,不能太由着乐有薇的个人意见了。叶之南问:“有薇来过吗?”

    李俊说:“来问过他们的名字,还好我当时在现场,都叫得上名字。何云团说,她在找人事扩编团队,想要这三人。”

    叶之南笑,何云团知道了,全公司就都知道了。乐有薇才不打算要这三个人,她是在进行心理施压,让他们自动走人。李俊见他面色缓和,说:“听说两个女的都打了辞职报告,男的是老员工,岗位级别比乐小姐高,骂她公报私仇。”

    叶之南问:“哪个部门的?”

    李俊回答:“曾元浩,人力资源部的。”

    此时另一个保安总算翻出了5月23号的访客记录,在张帆和张珊的名字下边,叶之南清晰地看到两个字:秦杉。

    一个在小乐最危急的关头,救走她的男人!叶之南当时的注意力在江天身上,再未多想,竟疏忽至此,他冷着脸离开。

    叶总连背影都透出了冷意,李俊一头汗,还好,乐有薇被张家兄妹侵犯那天的监控交给警方后,他们就应叶总的要求抹去了记录。叶总要是看到他女人被姓秦的先生抱在怀里,没准连秦杉也想往死里打。

    另一个保安也想到了:“前几天晚上,秦杉开着小破车来接乐有薇,删了删了,别让叶总知道!”

    叶之南拨出阿豹的手机号,让他安排两个小弟,这几天暗中看着乐有薇一点,她砸了别人的饭碗,不能不防。

    视频里几乎看不出谁是谁,不足以作为证据,曾元浩是万琴的直系,乐有薇的调人申请,对他没有威慑力。

    这次郑好吃了亏,乐有薇自然报仇心切,她奈何不了曾元浩,会向她的师兄开口吗?叶之南等她来找,他希望乐有薇依赖他。这些年,乐有薇总在见外,生怕欠他太多。但依赖他,是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的讯号。

    饭局还未结束,乐有薇接到夏至电话:“有薇,你在哪里?”

    华达资产大厦边上有个咖啡店,半小时后,乐有薇和夏至碰面。昨晚,夏至问了“眼镜伉俪”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拍卖师?”

    可能是对着夏至的脸,女人无法不回应,张口就把凌云出卖:“你去问凌云。”

    竟是凌云指使的?乐有薇蹙眉。夏至和她一样失望,所以得知答案后掉头就走,但一场拍卖会做下来很累,他想让乐有薇好好休息,所以现在才来告知。

    在乐有薇的认知里,自己和凌云没有深仇大恨,但凌云居然指派人手,当场发难,莫非因为误会她和秦杉是一对?等送走秦杉和村妇一行,她得去问清楚。她对夏至说:“我过几天要出国,你这两天哪天有空,一起吃饭。”

    夏至摇头:“等你回来再说。我明天下午出发去日本谈大项目,可能得待上一段时间。”

    夏至有收集古籍的习惯,往日本跑得勤。日本很推崇中国古代文化,就海外存的中国古籍而言,日本是第一大户,日本遣唐使就是带佛经回去的,但那时还是手抄本,到了宋代,日本的很多大家族就很注意收集中国的善本书籍了。

    有相当数量的历代真品字画都在日本藏家手上,一次在东京,夏至走进一家拉面店吃饭,墙上的画框引起他的注意。画框里镶嵌的都是敦煌残经,夏至连着在小店吃了几天饭,盯住它们琢磨,老板和他打了个招呼。

    一共七个画框,夏至指着其中一个问:“这个是临摹的?”

    老板的态度立刻不同了,一番交流,视夏至为知己。夏至经老板介绍,认识了一位藏家。藏家住在一座群山环绕的小镇,藏有宋元名画和古籍,夏至带着团队年年拜访,这件事乐有薇也知道。

    夏至不提年复一年转机转车转站、穿过冰雪之艰,只说上周藏家终于松口,考虑转让全套藏书,包括古籍版本70种。

    古籍方面,绝大多数好东西在几十年里都没转过手,藏家有合作意向就已是重大突破,但这只是第一步,鉴定无误再由律师介入。各方为争夺利益,一点点磨,一点点抠,同样是个麻烦的过程。

    乐有薇难得见到夏至这么喜悦,笑着说:“看来里头有国宝级。”

    夏至说:“宋元明清刻本都有,最重要的是有三卷《古文今藏》。我上周末去过一趟,比较有把握,但得最终确认。”

    《古文今藏》刻于元代,收集广博,今仅存四千余卷,日本藏家手中的三卷若确定无误,将是文化史的一大收获,乐有薇很兴奋。

    贝斯特古籍善本部的负责人原先是国家图书馆的副研究员,退休后被叶之南特聘为顾问,夏至约了他的时间,再通过父母单位的关系,约请了几位著名学者,组成团队赴日本鉴定商谈。一杯咖啡没喝完,他匆匆离去。

    乐有薇搅拌着咖啡,忽然想起秦杉问过:“你会抱夏老师吗?”

    许多人会赞颂逢迎功夫,并美其名曰情商高,乐有薇惯于此道,但内心不以为然。所谓会做人,有时只是会做奴才罢了。夏至的存在,就是让她确信,在这个德不配位比比皆是的世界,才华依然是有效的通行证。

    餐厅里,郑好和村妇们闲聊。乐有薇一来,郑好就撇下众人跑来,把她拉到一边:“我去见叶师兄,跟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你答什么,放松点。”乐有薇朝那边看,发现只有章明宇和村妇们,问,“秦杉呢?”

    郑好说:“凌云找他,在楼下茶座。”

    乐有薇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容。郑好叫车回贝斯特,乐有薇和村妇们聊了几句,让章明宇和宋琳陪她们再聊会儿,下楼去找秦杉。

    凌云早晨起来就联系秦杉了,秦杉得陪同村妇们去批发市场购物,她问清楚他们在哪里吃午餐后,一直在楼下等着。

    昨天晚上,“眼镜伉俪”和凌云翻了脸。他俩刚被秦杉揍完,又来了一个板寸头彪形大汉。大汉两指夹的烟一摔,冲着男人一顿老拳,手法很讲究,拳拳避开要害,却是让男人筋骨寸断的打法。

    人群围上来,纷纷用手机拍摄。女人要报警,大汉拧住她的右手腕,眼神阴鸷:“你男人那点伤,我进去待不了两天,出来还找你们。”

    大汉言行粗狠,女人遍体生寒,不敢再呼号。大汉甩开她的手,掏出钱夹子,信手抽出一沓,扔在男人身上,扬长而去。

    那沓钱目测有大几千块,女人捡起钱,一个穿蓝衬衫的男人黑着脸走来,对准眼镜男就是一耳光。

    女人连拖带拽地把男人弄走,防着再有一拨人杀来。七擒孟获,对孟获而言可不是好体验。

    凌云打来电话,问两人在哪里,女人没好气:“在诊所。”

    凌云听完描述,判断蓝衬衫是乐有薇的前男友丁文海,大汉可能是叶之南的朋友,他是江湖人士,别人都喊他一声豹哥。这下,“眼镜伉俪”不信凌云的都不行,乐有薇就是个交际花。

    乐有薇刚进贝斯特实习时,就被男同事们盯上了,个个殷勤备至,给她办公桌上堆满早餐和鲜花。

    有人还为乐有薇写酸诗,什么“修长明丽美人娇”,什么“石榴裙下骨成堆”,乐有薇只好让丁文海接她下班,那帮人才收敛了,但背地里都愤愤然:“开一辆不到10万块的车,绝对没钱,过几天就得分手。”

    乐有薇和丁文海没分手,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有天凌云跟“眼镜伉俪”感叹:“长得漂亮就是有欺骗性,每次看到她那张脸,我都怀疑,可能误会了她。”

    但冲晚上这架势,“眼镜伉俪”认为凌云说的句句属实。恶魔和邪祟们,都有张天使般的脸,不然怎么能迷惑人心呢。

    秦杉喊声凌凌,落了座,等待她说话。凌云观察着他,他依然礼貌,她吃不准他如何看待昨晚她的所作所为,决定开门见山:“你揍的那一男一女,是我在歌剧迷协会的朋友。”

    秦杉惊讶,凌云也很惊讶,乐有薇竟没跟他哭诉过?从昨天夜里,凌云就在等待乐有薇兴师问罪,但乐有薇竟然没动静,是不在意她,还是不在意秦杉?

    秦杉问:“为什么?”

    凌云就从实习期讲起,当时乐有薇还在画廊兼职,两人是友好同事。得知凌云喜欢水彩画,每次有画展或画家访谈,乐有薇都请她去看,丁文海也经常在。乐有薇说过,两人是奔着结婚去的。

    小薇的前未婚夫名叫丁文海,秦杉想。凌云又说,同样是那一年,公司出了重大危机,乔治伦油画在预展现场自燃,乐有薇在叶之南办公室待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丁文海就很少来公司接她了,估计是吵架了。两人拉拉扯扯几年,在叶之南带乐有薇同游西班牙后,乐有薇和丁文海分了手。

    乐有薇看到秦杉和凌云对坐,一直是凌云在说话,秦杉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眨也不眨。

    乐有薇很好奇凌云在说什么,从另一侧绕进去。服务生迎上,乐有薇递过平板电脑,上面打了一行字:帮我挡一下那桌人,别让他们发现我。

    有热闹看了!服务生心潮起伏。那桌男女都长得很不错,可惜男的是个睁眼瞎,正主多漂亮。

    服务生拿着餐牌过去,翻到图片:“两位要来个水果沙拉吗?”

    秦杉被服务生挡住了视线,没看到乐有薇。乐有薇在邻桌坐下,和凌云背靠背。很快,她深深地理解了秦杉,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乐有薇随时会来,凌云速战速决,概括总结:“公司的人都说,她和叶总不干净,所以丁文海不要她了。”

    丁文海凝望乐有薇的目光,分明是痛失至宝的悔恨,秦杉摇头:“她和叶先生两情相悦,是丁文海失去了她。”

    话一说出口,秦杉的心就疼得一缩,但的确是这样,他无法否认。凌云惊问:“你不是喜欢她吗?”

    秦杉说:“就事论事。”

    都这样了,秦杉竟还向着乐有薇。凌云心里堵得慌,男人都喜欢仙女和妖精,那妖精很擅长扮成仙女的模样,秦杉被她扮演的情真意切给蒙蔽了。

    是时候揭破乐有薇的画皮了。凌云说:“我们公司官方的公益项目请副市长都费劲,她这次慈善拍卖晚会,副市长不但来捧场,还上台帮她,你以为她能不付出一点什么吗?她一向很擅长耍些不堪的手段。”

    凌云言语尖锐,秦杉皱眉:“比如?”

    凌云比如不出来,正羞躁,秦杉问:“你为什么不阻止你朋友提问?”

    凌云说:“我认为她和叶总有感情,被外力一激,关系走到明面上,也算成全她了。”

    秦杉一针见血:“他们怀着恶意。”

    他只是看着呆,但脑子不坏,凌云哼道:“看不惯而已。上次告诉你,她是怎样一个人,你听不进去,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才没阻止他们。我想让你看清楚,不是我对她有偏见,事实就是那样,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秦杉直视着她:“你就是有偏见。”

    凌云不忿:“你就这么迷她?知不知道,除了你,昨晚至少还有两拨男人为她打架?要不是我朋友跑了,那就成了亚瑟王和她的圆桌骑士了。”

    秦杉转怒为喜:“骑士?有我一个。”

    凌云一口气被堵住,缓了一下:“我是想说,她是交际花,这不是我的偏见。”

    秦杉眉头紧锁:“我有眼睛,我能看到她是怎样的人。”

    凌云气冲冲:“你看到的不是全部。”

    秦杉针锋相对:“你也是。”

    凌云又被噎住,喝了一大口咖啡:“她最大本事就是捧高踩低,想让你看到她无助,她就是最楚楚可怜的;想让你看到她厉害,她就是最骄横跋扈的。”

    秦杉一脸神往,骄横跋扈的乐有薇,他很想见一见。凌云泄气了,这人是真心喜欢乐有薇:“你色令智昏,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秦杉笑了:“我无条件理解她。”

    真是天真烂漫,可能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凌云无语:“你确定?”

    秦杉认真地说:“确定。她也理解我。”

    乐有薇偷笑,理解你有难度吗?凌云嗤一声:“你们才认识多久?你说4月份才认识她。”

    秦杉嗯了一声:“你和我4岁就认识了。”

    凌云正笑,秦杉说:“白首如新。”他承认自己很乏味,对不喜欢的人和事,他不怕扫别人的兴,“凌云,从今天开始……”

    秦杉的语气非常严肃,乐有薇怀疑他快要用完耐心,站起来。秦杉一惊:“小薇?”

    凌云脸色变了,乐有薇转身走来。她中午有应酬,穿得算正式,复古款黑色波点衬衫,连肩袖,下摆扎进高腰裤里,几乎是一身黑,也没戴首饰,只敞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纤巧锁骨,但妆容是精心化过的,烈焰红唇,有灼目感,秦杉看得心都要融化了。

    凌云不确定乐有薇听到多少,臊得慌,乐有薇唇带浅笑:“为什么?”

    凌云就知道夏至不可能不告诉她,她转头看秦杉,秦杉总是很安静,一到乐有薇面前就生动了,双眼发亮,一门心思看她。

    凌云冷冷说道:“木头是我朋友,我不希望你利用他上位,但我直接说,他不信。”

    秦杉一头雾水:“利用我?”

    凌云目视乐有薇:“你的人生目标是扬名立万赚大钱,这话是你说的吧?”

    乐有薇笑笑:“所以呢?”

    凌云看着秦杉:“做到顶级拍卖师,也实现不了赚大钱的目标,除非走上管理层,要么成为鉴定方面的专业人士,所以她想巴着你。”

    秦杉更迷惑了:“我才刚学拍卖知识。”

    他在为乐有薇学这些?凌云气歪了脸:“我只想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免得她找你要贝斯特。”

    乐有薇也迷惑了:“什么意思?”

    凌云恨她装糊涂:“你别说你不知道他爸是谁。”

    乐有薇睁大眼睛,凌云冷笑:“你找他,敢说不是冲着他爸去的?”

    乐有薇问:“他爸是谁?”

    凌云气她还在装:“秦望。”

    乐有薇十分诧异,因为秦望这个名字,在贝斯特大大有名。当年,她观看第一场拍卖会时,就听到有人议论,贝斯特总经理吴晓芸的丈夫秦望是巨商。

    在杜老头家里,乐有薇听说凌云的家世后,查过她父亲凌越海的资料。凌越海早些年和秦望是本省建筑业双雄,论行业名气,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凌越海入狱后,秦望的灵海集团更为壮大,子公司在建筑、房产开发和投资领域势头很猛。

    乐有薇年初才看到一则新闻,云州新机场总承包工程对外公开招标,灵海集团旗下的空港建设工程公司顺利中标,他们还将联手云州机场地产,在机场附近兴建城市综合体。

    目前运营通航良好的云州国际机场,秦望是总设计师,那是他年轻时的作品,据说这是他公司能拿下新机场建设工程的原因之一。

    秦杉还是听不懂:“小薇找我要贝斯特?”

    凌云说:“她帮你弄走吴晓芸,你难道不会把贝斯特送她?”

    秦杉问:“谁?”

    乐有薇厚颜地笑:“我都攀上秦杉了,贝斯特就不放在眼里了,我要整个灵海集团。”

    秦杉还在冥思苦想,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兄弟姐妹,对吴晓芸也不会有印象吧,乐有薇对他说:“吴晓芸是我们总经理,她是你……”她想说继母,但秦杉把母亲看得那么珍贵,她换个词语,“是你爸后来的太太。”

    秦杉拧着眉,母亲提过这个名字吗,或许没有。但是母亲后来连父亲也绝口不提,吴晓芸于他是陌生人。

    凌云看看秦杉,他不知道他后妈是谁,她再看看乐有薇,她不知道他爸是谁,她忽然觉得,自己大概做错了事。

    乐有薇问:“你安排那些人,就是想让秦杉看清我的真面目,拆了我的登天梯吗?”

    凌云问:“如果我说我还想成全你和叶总呢?”

    乐有薇眉间并无恼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针对我,如果只是因为秦杉,我理解。但那些人伤害到叶总的颜面了,你会做这样的事,我很……遗憾。凌云,我们都只能在台上操纵那一时半会儿的局势人心,不要以为生活也是,有本事,在拍卖上打败我。”

    她摆出一副“虽然我处境不妙,但还是很遗憾你这么蠢”的姿态,凌云面孔一热,弯腰去拿包。乐有薇心知她窘得下不来台,扭头看秦杉,揪住他两边的脸颊,谑笑道:“这明明是一张让人一见钟情的脸呐。”

    虽然乐有薇并没有对自己一见钟情,但是在夸自己很好,跟家世没关系,秦杉听懂了,被她这么一笑,他的心跳得又急又烈。乐有薇前额的头发散落,有些遮眼睛,他探过手去。

    乐有薇邪气的笑声戳着凌云的后背,凌云背上包就走,眼角余光看到秦杉在拨弄乐有薇的头发。乐有薇偏了偏头,自己捋到耳后,无谓的抵抗,只增添了暗通款曲的滋味。

    凌云闷头直走,她意识到乐有薇计较的是伤害到了叶之南,但她又能马上找补,对秦杉表达“我对你是见色起心,不是别有用心”。

    女人柔柔地撒着娇,男人就信了,还笑得憨头憨脑,呆子可太好骗了。凌云顶着人民群众关切的目光,推门而去。

    乐有薇坐下来,把长发盘成球,再解开袖口,把袖子捋上去,找服务生要了一杯冰水。天热了,凌云穿的是吊带衫,但她穿的还是长袖,秦杉蓦然明白,她不想把伤疤露出来,他有些难受:“小薇,我很抱歉因为我,让凌云伤害到你和叶先生。”

    水果沙拉没动过,乐有薇叉起一只小番茄吃着:“我没事。”

    秦杉担心地问:“你在公司会很难堪吧?”

    “他们网上骂一骂,背后笑一笑,当面看到我,也还是要喊乐小姐乐老师的,我有什么好难堪的?我不活在他们的评价体系里。”乐有薇扬起巴掌,得意扬扬,“欺负郑好的人,上午我扇了两个,真扇。”

    乐有薇扇人的模样,秦杉心驰神往。乐有薇问:“你对凌云说,白首如新,从今天开始,要怎样?”

    秦杉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她。她也是拍卖师,当然知道做拍卖会很操心,她不该使坏。”

    乐有薇从购物袋里掏出画框:“奖励你,拿去装《猫头鹰》。听说猫头鹰的日语发音听起来是不苦劳,吉利话,你可以把它摆在工作台上。”

    秦杉欣喜地接过:“奖励我什么?”

    乐有薇悠悠地说:“高中时,我和同桌女生走得很近,她总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她明知我和另一个同学有很深的过节,还整天和对方说说笑笑。我跟她说过几次,后来就疏远她了。把我当朋友,就不要和我的敌人一起玩,这么想,很幼稚吧?”

    秦杉说:“会生气,不幼稚。”

    乐有薇高兴了:“话说回来,凌云不算我的敌人,她就是太在意我了,所以情绪太紧张。”

    秦杉想了想:“嫉妒?”

    “毫无必要。我们也就是在玉器方面有重合。”乐有薇又一想,“可能只是攀比,她在从前的圈子当大姐头当习惯了。”

    冰水上来了,乐有薇热得要命,端起就喝,一口气喝了半杯,跟秦杉一同离店。山路险峻,秦杉能不开夜车就不开夜车,这会儿动身,就能在天黑透之前回到江家林了。

    落地窗外,凌云还没走,正站在垃圾桶旁边抽烟。乐有薇说:“忍得都要跟你的小青梅决裂了,真有雅量。记住啊,以后听到不顺耳的话,要么打回去,要么起身就走。”

    秦杉摇头:“开始不是忍,她在说你们实习时的经历,我想多听些关于你的事。”

    乐有薇问:“她说我什么了?”

    凌云说得最多的是乐有薇对待工作很拼命,那时乐有薇只是小助手,公司各部门,她跑来跑去地协调,所有同事级别都比她高,但她就敢站在对方的座位边,虎视眈眈地监工,撂狠话摆脸子都干过,然后脸一抹,花枝招展地对客户摇尾乞怜。

    秦杉想了一阵:“简言之,美貌能干,作恶多端。”

    这人的理解能力真扭曲,乐有薇看着他笑,秦杉说得自己也笑了:“凌云找人当众败坏你的私德,我很计较,你教我怎么反击。”

    乐有薇说:“不用理她。私德有亏,不影响我当拍卖师。买家来拍卖会,只认东西好坏和价位,不会因为对我个人行为或品质有些看法,就放弃对东西的追求。”

    秦杉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乐有薇只好说:“以她的自尊心,她不大会单独找你了。决裂的话,你不用说了。其实,她也算师出有名,我是真的不太介意。”

    凌越海入狱后,凌云过的日子,乐有薇不难想象。初入行时,乐有薇跟着同事去清点破落户的家产,他们家财散尽,普遍认为生活已被巨大的水泥板砸下来,封住出路,也不会再有希望了,草草混日子。

    阶层的滑落足以磨光一个人的骄傲,但凌云还保留了许多不甘,乐有薇向她看去,她想这其实是可以拯救凌云的东西。

    凌云也在看乐有薇,两个人的目光短兵相接,凌云撇开眼去。慈善拍卖晚会上,乐有薇一张利嘴,刚才对她却只说“我很遗憾”,更加诛心。

    秦杉有些惊讶:“你不讨厌她?”

    乐有薇不觉得凌云那些话很难听,毕竟听多了,她说:“某种意义上,她算知己。我的确很趋利避害,得罪得起的人,我有脾气就发,对另外那些,我就假模假样。还有,有些话,她没说错,你是没看到我另一面。”

    秦杉说:“那就等我去看到。”

    到那时,你就不会无条件地理解我了,乐有薇对秦杉笑得明媚。秦杉心一抖,小薇今天又特别好看,他满脑子都想亲她。凌云讥笑他色令智昏,他认。

    路旁,凌云连着抽了几支烟。她以前还想,秦杉连恋爱都没谈过,好拿捏,所以乐有薇才瞄上他。

    乐有薇满脸贪嗔痴,鬼才相信她和秦杉在一起是因为爱情。但刚才凌云竟看出,乐有薇对秦杉有点真心,她揪他那一下,就是在维护他。

    车停在路边,凌云把烟头摁死在垃圾桶上,回到车里。副驾室,母亲摘下墨镜,凌云一声不吭,发动汽车。

    昨天晚上,凌云闷闷不乐,被母亲逼问,她恼怒道:“不该听你的,以后没脸见木头了。”

    母亲觉得是小事:“先下手为强,哭一哭,男人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十字路口往右,是贝斯特的方向。凌云板着脸向左开,一气开到工业园区,在宽敞无人的路上狂飙到120码。

    乐有薇一现身,凌母就知道女儿不是对手。那女人眉眼勾人,身材傲人,散发着最原始的**,那样一个纯良方正的男孩子,当然会爱上生命力饱满的妖精。

    凌云摇下车窗,呼啸的热风涌进,母亲看她一眼,自家女儿实在是……太丧气了,她冷淡地说:“换目标,你没戏。”

    凌云的恼意从齿缝里逸出:“我正想说,别再逼我了!”

    母亲生气了:“他那么好条件,别的女孩子早就想办法扑了,你却说我逼你?”

    凌云也很生气:“条件,你就会看条件!秦望再有钱,也不会都给他,他还有个弟弟。”

    母亲讶然:“条件包括个人条件,你眼光是多高?”

    “这明明是一张让人一见钟情的脸呐”,乐有薇说的。凌云细细想,她跟秦杉谈天很累,使劲找话题,秦杉还接不住,总呆着一张脸,别人说他乏味,恰如其分。但他长相个头都很好,气质更加分,自有一种区别于旁人的纯净,所以自己对他耐得住性子。

    女儿无言,母亲服个软:“我们不勉强了,换人吧。”

    凌云突感愤怒:“我很差吗?木头是没看到她对普通人有多凶悍,也没看到她对有钱人的阿谀奉承。等他追到了,有他受的。”

    母亲气笑了:“你认为她凶,说不定他就喜欢她那样,觉得够劲儿。你替他捏把汗,他也不找你呢。”

    旁边有辆车从斜刺里超过来,凌云恼怒地摁喇叭:“不找就不找!不稀罕!”

    在歌剧迷协会,有个男人也对《弄臣》情有独钟,还学过水彩画,凌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好。随后却发现,男人每次带来看歌剧的女孩都不同,尽管从五官到气质,他都十分平庸。

    女孩们很活泼,打扮得精细,看剧时极其聒噪。凌云不断用眼神暗示女孩安静些,男人却说听剧就是放松,女孩问这问那,男人很享受地讲解。

    散场后,男人劝凌云别端着,否则没男人要,男人都不喜欢太严肃的女人。他似乎从不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以“有男人要”为人生最高成就。

    凌云往回开,男人自以为是,母亲是女人,竟也把自己当物品对待。她正准备跟母亲好好谈谈,母亲开口了:“主要是你没努力,让你去皖城,你不去,你看看人家多会表现,借着做事的机会,一次次互相接触,事也做了,把他身边的乡下人都哄好了,谁不夸她?她在他眼里人美心善,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他凭什么喜欢你?你待在那里不动,男人会巴巴地来找你吗?”

    凌云怒道:“不嫁人,我就不配当你女儿吗?别人千好万好,还是孤儿,你认过来算了!”

    被那女人比下去了,其实她很在意,还这么激动,开车很危险。母亲缓了语气:“我不是存心气你,拍卖师得做到专家级别,被人请去鉴定,才有点钱赚。要么是搞投资,钱生钱。你没本钱,工作也就那样,不趁着还年轻抓个男人,哪还有出路?”

    凌云怒火满腔:“赚不到钱,我就该死吗?我是你女儿,你生我,就是为了逼我嫁人吗?!”

    让她嫁人,从此不在世面上受苦,倒成了羞辱她了,母亲想不通,也来气了:“我早劝过你,别入这行,你不听。结果钱没挣到,还把自己耽误了。

    小姑娘一茬茬地冒出来,你年纪再大点怎么办?不是自家人,我何必对你说实话。”

    “如果实话这么难听,你为什么要说出来?我在外面听过不少难听话,但是最难听的,妈,是你说的。”一声尖利的急刹,凌云把车停在路边,摔门而去。

    母亲待在车里,转开脸去。凌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走了。司机开着车,她忽然想,我那样对待乐有薇,还出言不逊,但她并没说太尖锐的话,她有后手吗?

    秦杉问起《南枝春早图》为何流拍,乐有薇抱有歉意:“少了几十万,你在设计上,会很捉襟见肘吧?钱越多,你越施展得开。”

    秦杉说:“我会想办法。”

    乐有薇说:“袁婶和梅子她们手不会闲着,等绣的东西攒够了量,我就再张罗一场拍卖会。”

    人为造成的流拍让秦杉郁闷,乐有薇说个好消息哄哄他:“夏至在谈一批古籍善本,含有三卷《古文今藏》,纸张墨色一流。”

    她语气热切,秦杉问:“很珍贵吗?”

    乐有薇答道:“国宝级别。”

    秦杉惊叹,然后让乐有薇帮他对夏至说句谢谢,昨晚他急着见她,揍完人就回了拍卖场,没跟夏至多说几句话。

    夏至身上简直有一种世代簪缨的清贵气,秦杉对他印象极好。凌晨回到酒店,秦杉睡不着,翻了乐有薇发过的所有朋友圈动态,看到叶之南和夏至的工作视频。拍卖台上的叶之南是高雅的绅士形象,俯视着大厅里那些正襟危坐的男男女女,一派高手谈笑挥洒的风范,夏至得其渊博,乐有薇得其亲和。

    秦杉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村妇们在路边等待。田姐的车也到了,乐有薇和众人话别,她们都依依不舍。

    章明宇和宋琳忙着把茶歇品搬到田姐的后备厢,昨天还剩下不少,梅子说比县城面包房卖的都好吃,想带回去给村里的孩子们尝尝。

    严老太拉着乐有薇的手说:“等我修好《瑞鹤图》,喊小秦捎给你!”

    上午逛完批发市场,秦杉带村妇们逛了歧园,还去了一家纪念品专卖店,请人装裱乐有薇写下的“碧玉”二字,下周就能拿到,到时他就再来一趟云州。秦杉的离愁被冲淡了些:“小薇,过几天又能见到了。”

    开车得集中精神,先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去吧,乐有薇没说自己就要出国:“等你下次来了,我们去吃海鲜粥。”

    章明宇和宋琳负责照顾村妇们,一同坐上田姐的车返程。乐有薇目送众人离去,终此一生,她们可能都将待在山间,她鼻子发酸,走向自己的车。

    秦杉从后视镜看着乐有薇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身旁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他停住车。

    夏日午后,秦杉奔跑在人群里,乐有薇刚掏出车钥匙,秦杉从身后大力一抱。乐有薇撞进他胸膛,双眉一扬,从他的气息里知道是谁。

    周围的车水马龙好像都消失了,乐有薇耳畔静下来,只有秦杉的呼吸声,他抱她抱得好紧,心跳沉实,T恤隐有皂香,声音是沉醉的喑哑:“小薇,你拒绝了我,我也还是会追求你。直到,你和我在一起,要么,你和他在一起。

    要是别人,我不服。”

    秦杉跑来,是想告诉乐有薇,如果她和叶先生在一起,他依然喜欢她,但不会再追求她了,只会把她放在心里,却在接近的一刹那,遏制不住地抱了她。

    乐有薇扎起了头发,面颊相触之际,秦杉心中如有一串电流瞬间划过,连头皮都发麻了,过半晌才张得开口,还鬼使神差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辆消防车鸣叫而来,乐有薇挣开秦杉的怀抱,转过身看他。秦杉汗珠滴落,耳根又泛上了红色,她唇角微弯:“路上当心。”

    再不走,就更舍不得走了,秦杉说声再见,大步跑开了。乐有薇看看时间,得尽最快速度赶去李冬明家。上次一起吃饭,李冬明笑说人在30岁以前睡不醒,30岁以后睡不着,他每天早晨不到6点就醒了,中午必须午睡补足精神。

    现在是李冬明的午休时间,过去致谢,既能避免和他见面,又尽了礼数。

    到了李家,乐有薇托付小阿姨转交谢礼,是她在光阴冢杂货店买的象棋,还留下一张便条,说从美国归来再来拜访。

    小阿姨挽留:“您再坐一会儿,他等下就起来了。”

    “有件拍品流拍了,我还得处理,我稍后和他联系吧。”乐有薇转头就走,以李冬明的阅历和心智,本不至于辨不出真情假意,但男人有时候莫名其妙很自信,以为自己年近古稀,仍有着让女人倾心于他的魅力。

    在记事簿上一条条勾去收尾工作,何云团打来电话,说韦虹和孟倩茹都辞职了。这在乐有薇的预料中,但曾元浩仍然按兵不动。

    想到郑好此刻在和叶之南交谈,乐有薇心里闪过阴霾,开车去光阴冢古董杂货店,挑选给江爷爷的见面礼。

    前两年,江爷爷中过风,腿脚不便,终日在家饮茶,欣赏书画。乐有薇在店里转悠,选中一块天然乌金石茶盘,石体结构均匀细腻,面板镂空处像窗花投射的光影,素雅冲淡,她很喜欢。

    店里音乐如水,店主查蜜去招呼顾客,乐有薇试着茶盘,头又在疼。根据美国那位脑科权威专家在邮件里的说法,肿瘤位置很凶险,开颅手术一旦大出血,后果不堪设想,可采取伽马刀治疗,但会保留少许,不能全部切除。

    伽马刀是一种放射治疗,如同用放大镜把太阳光集聚在一起,对肿瘤进行致死剂量的照射,达到杀死肿瘤和停止肿瘤细胞繁殖的效果。

    上次收到权威专家的邮件后,乐有薇在病友群里询问过,有人给出一个综合性大医院的网址,该医院向全球脑肿瘤患者提供确诊服务,并且面向平民,是象征性收费。乐有薇把核磁报告和病理报告都发给他们,并附带50美金支票,前天收到了答复,跟脑科专家的说法相似。

    专家们都表示,伽马刀是目前能给出的最佳治疗方案。乐有薇望着窗外,做人不可太贪心,不用开颅就足够庆幸了,此去美国争取能做伽马刀治疗,先想办法活下来,再想办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