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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华灯之上 > 第二十一章 清代铜錾花玉柄象牙腰刀

第二十一章 清代铜錾花玉柄象牙腰刀

    在郑好二舅家吃完饭,陶妈妈说要商量出国的事,一家人撤了,但在回来的车上就商量完了。陶妈妈说:“单位栽培的机会难得,要珍惜,害怕一个人在外,也能理解,好好自己拿主意吧。”

    郑好说:“我跟叶师兄说,等到下个月,我跟他的团队一起去美国,感受一下再说。”

    乐有薇提醒她:“星期一办完房产过户,你就去办护照吧。”

    到家后,陶妈妈提议:“打两圈?”

    郑好支起自动麻将桌:“你一催我们回来,我就知道你什么意思。”

    每次回家,乐有薇和郑好必然得陪着陶妈妈搓上几把。用陶妈妈的话说,重在娱乐,反正谁输谁赢,都是肉烂在锅里。

    打到第二圈,乐有薇又听牌了,陶妈妈急了,以前的常胜大将军一直是她:“乐乐不准再记牌!”

    郑爸爸揶揄:“得失心太重了,要不得。”

    郑好摸到一张好牌,哇哇叫:“老爸大气点,八条打出来。”

    郑爸爸捂住牌:“我没有。”

    陶妈妈凑去看一眼:“有。”

    乐有薇摸起一张,猖狂地把所有牌一倒:“别吵了,我都给你。”

    晚上10点,战斗结束,最大的赢家是乐有薇,她疯狂暴露了她就是想赢的本性。郑爸爸紧随其后,常胜大将军今晚屈居第三把交椅。

    陶妈妈想不通:“你俩今天手气太好了,特别是乐乐,还学着记牌了,不学好!”

    乐有薇刻意地笑,刻意地闹:“今天高兴,没藏住。”

    乐有薇以前打麻将连郑好都不如,十有九输,输得被陶妈妈赐名乐书记,陶妈妈指着她,又指指郑爸爸:“好啊!”

    郑爸爸和乐有薇齐声大笑,郑好眨巴着眼:“所以只有我是真输?”

    郑爸爸拍拍乐有薇的头,他前天一见着就说那是小男孩头:“有输有赢,这就对了。”

    陶妈妈对待麻将事业很严肃,每次必备不同数额的纸币,她说比起网络转账,战利品还得实实在在摸得着。乐有薇理着赢来的钱:“想开点想开点,反正肉都烂在锅里了。明天早上出去吃面,算我的。”

    陶妈妈和郑爸爸对视一眼,郑好说:“我输得最多,浇头我要两份!”

    乐有薇捏她的脸:“胖人九分财,不富也镇宅。”

    郑好飞起一脚,乐有薇笑着躲开。在旧居的时候,她接纳自己是郑家人了,眼前是一家四口。虽然爸爸妈妈她还是叫不出口,但她知道他们明白。

    秦杉发来短信,他每晚花上一个小时学习古玩和拍卖知识,乐有薇所在的行业有学识的人很多,她谈笑有鸿儒,做她的朋友,他想做个很像样的朋友。

    看完资料,秦杉习惯和乐有薇聊聊天。他努力和郭立川书记交流,自觉顺畅了一点,但郭立川等不及:“你还是给我写邮件吧。”

    乐有薇回复:“也就是说,锻炼对你还是有用的。”

    秦杉说:“不管怎么说,要相信练习的力量。那个方瑶找你麻烦了吗?”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方瑶那边仍没动静,但乐有薇知道她一定会记恨。从美国归来,两人早晚还会再过招,但是没关系,不服就打服,不跟她多废话。

    陶妈妈察言观色:“哦哟,有新情况。”

    郑好毫不留情地出卖情报:“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建筑师。”

    陶妈妈追着问:“有他照片吗,他爸妈做什么的?”

    乐有薇说:“只是朋友。”

    打完麻将,乐有薇去洗漱,一落单,她的心又开始发疼,吞下两颗安眠药入睡。总有些事是无法处理妥善的,她得量力而行,说不要就真的不该再去要了。

    次日,郑好没能像她吹嘘的那样爬起床吃面,乐有薇和父母买菜归来,她还在睡。

    午饭后,郑爸爸和朋友去钓鱼,乐有薇和郑好去逛美术馆。孔老太有个朋友的油画展在5号馆展出,她帮着问过,油画家本人今天在场。

    油画家毕业于农林大学艺术系,这次展出的作品是古村落系列油画,他历时多年,寻找那些没有被开发的古村落和古镇,用画笔记录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呼吁人们注重环保。

    油画家的作品色彩斑斓,风格很鲜明,乐有薇把他视为郑好新工作的第一个客户,让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油画家和一家代理机构签了约,他承诺明年协议到期,就考虑和贝斯特合作。

    乐有薇和郑好聆听油画家讲述各种风格主义和艺术表现形式,连着几天走访艺术家,乐有薇对自己和江爷爷的会晤略有信心。油画家探幽寻访,画笔下许多古建筑都很有看头,她一张一张地发给秦杉。

    美术馆快闭馆的时候,包里响起手机提示音,乐有薇点开一看,她收到无数条信息,但大多是休假期间不必理会的,然后她看到秦杉发来一张图片和一条视频。图片是镶进画框的《猫头鹰》,一角放着放大镜,底部衬着古建筑老照片,是乐有薇初去江家林送的。

    视频里,秦杉满头大汗地摆弄着两只小白瓜,郭立川让人送来了一筐。小白瓜品种是惜夏6号,秦杉分给村人同享,他详细地描述了它的口感,最后澎湃地表示:“这个瓜也太好吃了!邵女士了不起,我迫不及待地想认识她!我看郭书记也顺眼了。”

    惜夏6号是邵颖秀培育的,郭立川是她丈夫,他原先在投行工作,主要做企业上市保荐。

    有一次,郭立川给某个农产品品牌做上市前的尽职调查,在农交会上认识了邵颖秀。邵颖秀是农艺师,在江家林所在县城的农技站工作,负责瓜类砧木育种及栽培。郭立川和邵颖秀相爱,辞去投行工作,考上该县公务员,异地恋修成正果。

    秦杉还在加油站服务区没走,索性又拍了视频,举着小白瓜美滋滋:“这里很好闻!又甜又香!”

    他居然把两只白香瓜带出村了,乐有薇笑话他:“这里叫瓜脐。”

    两人交流了半天水果心得,又聊起了建筑。秦杉对密园的建筑风格称赞有加,乐有薇兴起,回到旧居,拍摄四壁空空的房间给他看:“这是我小时候的家,这里有个五斗柜,最下面两层归我,妈妈给我买的玩具都放在里面;这里是饭桌,八仙桌样式;这里是我的床,是杉木做的哦,爸爸说杉木床很香。”

    郑好戴上了秦杉送的小金佛,她拉着红绳子,扯到眼皮下看了看。乐有薇对秦杉很有办法,沉默寡言的人被她变成了可爱多,秦杉对乐有薇竟然也有办法。家里买下旧居,首付大头是乐有薇自己的钱,她还愧疚无语,心理包袱很重的样子,转眼秦杉用两只小白瓜就把她哄好了。

    秦杉大叹以前不认识邵颖秀,不然慈善拍卖晚会那天,乐有薇和郑好就能吃上惜夏6号了。乐有薇嘻嘻哈哈:“好好巴结邵女士,将来她培育了新品种,第一只瓜拿给我拍卖。”

    秦杉和郑好都问:“瓜还能拍卖?”

    乐有薇发语音:“日本的令和时代元年,北海道的夕张甜瓜首拍拍出天价,两个500万日元,也就是人民币30多万。”

    郑好啧啧道:“两个甜瓜30多万,是世界上最大的甜瓜,还是翡翠雕成的?总不会是吃了长生不老吧?”

    乐有薇说:“就是好吃的甜瓜。首拍相当于寺院烧头香,有钱人讨个彩头,还有广告效应。”

    大众对昂贵的艺术品没兴趣,但生活里的拍卖无处不在。吉林查干湖冬捕头鱼就能拍出百万高价,算下来一斤3万块。有的普通人这辈子一个人吃的鱼,加起来可能都不到3万块,但有钱人玩法多,最乐于图个好彩头。

    秦杉和郑好都听得津津有味,乐有薇一看时间,快到烧晚饭的时候了:“小杉,我们去买菜了,回聊。”

    郑好挤眉弄眼:“两只香瓜,嘿,两只香瓜。”

    乐有薇忙着锁门,笑道:“熟了你就知道,他逮什么玩什么,跟猫猫狗狗一样,能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一下午。他修个窗子,都能画出几十款猴子。”

    这人对外狠话撂得砰砰响,对自己人总是甜滋滋,郑好说:“你还是考虑一下他吧。”

    走在夏日的小巷里,乐有薇轻俏地回答:“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没空想别的。”

    乐有薇指的是去美国治病,但郑好以为她顾及秦杉和江天的关系,如果答应了秦杉,引起江天不快,可能就别想再打江爷爷藏品的主意了。她叹道:“感情为工作让路,有点可惜。”

    乐有薇没解释,郑好这种感情至上的人,是无法理解人类的很多行为的。

    多少人毕生不曾被爱,但都纷纷走进了婚姻,生儿育女;多少人为了生活,放弃尊严,放弃理想,放弃相爱的人。人各有志,感情从不是所有人行事的第一准则。

    星期一,郑爸爸陪同两个女儿去办理房产过户手续,中午陶妈妈下班,一家四口下馆子庆祝。

    陶妈妈跟同事打牌赢了钱,提出这顿归自己请,乐有薇没拦着。郑家父母很节省,以前每次下馆子都是被乐有薇和郑好拽出来的,但乐有薇从不让郑好掏钱。

    不想欠是怕还不起,但是欠不欠的已经不重要,肉烂在锅里。从16岁被郑家收留,乐有薇就该明白。

    郑爸爸回学校备课,乐有薇陪郑好去办护照。乐有薇熬了几年才当上拍卖师,郑好以前很郁闷:“叶师兄发句话就行,干吗让你苦熬资历?赵杰还在读大学呢,就上拍卖台了。”

    乐有薇那时说,在贝斯特几年,入目经手的珍宝太多,然而最贵的永远是人情。她喊叶之南为师兄,受惠良多,要偿还的也太多。事到如今,郑好理解了她:“受之有愧,不知道怎么去报答。”

    乐有薇正笑,郑好又说:“负担太重,甚至会想,宁可放弃。会让他失望,但自己能好受一点。”

    乐有薇心里一震,自己何尝不是?郑好问:“我这么想,是不是特别不识抬举?”

    乐有薇笑笑:“更有进步了,你都舍得让师兄失望了。”

    郑好头摇得飞快:“放弃留学也舍不得,不然我还纠结什么。”

    乐有薇哄哄她:“最难消受美人恩,慢慢考虑吧。顺利的话,我们说不定能在美国见面。”

    郑好说:“唐莎前几天没吱声,今天又活跃起来了,秀了出国行头。”

    乐有薇伸出两指,比个V字:“情敌过得有滋有味,我们也不能输。”

    她用的是“我们”,但郑好听不出来。来日也许无多,此生得多干点人事,不能只对远方陌生的村妇好,郑好不知道的事,就让她永远不知道。

    郑好去排队,鱼哥又出现了:“今天有消息吗?”

    出入境管理处人头攒动,乐有薇拍张照片发过去:“昨天到今天还在联系,但没进展。我现在在办出国手续,过两天就去美国了,鱼哥,我一直在到处找客户,能给我一点辛苦费吗,五千行吗?”

    鱼哥不理睬,乐有薇点开魁星屏风的照片又看了几遍,她认识几位修复师,他们都能把屏风修整得当。

    晚饭后,一家人送郑好坐高铁回云州,乐有薇那日和坤伯交谈的时间太少,她在家多待一天,明天晚上再走。

    到了家,乐有薇照常练字,书写郑爸爸最喜爱的陆游诗。幼年习字,郑爸爸经常把汉字拆成偏旁部首,教乐有薇和郑好把一个个字认清楚,咂摸透彻。

    他说世界真理都在字里行间,文字里说不尽的,诗行里写尽了。

    郑爸爸乐见乐有薇风光怡悦的样子,练完字,乐有薇和他谈心,她觉得自己太喜欢打小算盘,对谁都拿不出全心全意,所以情路上必然得吃点苦,郑爸爸却说她志不在此。爱往往需要感性,但乐有薇的理性意识高于一切。

    乐有薇检讨:“权衡利弊,个人优先,总是伤害到别人。”

    郑爸爸认为这很正常:“知行合一就行。你更看重个人追求,那就爱惜心力去完成。”

    睡觉前,乐有薇给鱼哥打电话,鱼哥没接,她改发信息:“鱼哥,你不是说,会给我辛苦费吗,三千块行不行?我保证8月一回国就继续给你找客户。”

    鱼哥仍不回复,第二天一早,乐有薇发去一个表情符号,发现被鱼哥删除了,她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吃完早餐,乐有薇去了公墓,爸爸妈妈和外公外婆都葬在这里。爸爸妈妈出事后,爷爷奶奶赶去大连,带回的是骨灰。

    公墓太贵,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大舅掏了三分之一的钱,爸爸妈妈的骨灰才得以下葬。或许这就是后来,大舅毫无负疚地抢走外婆想留给乐有薇那套房子的原因。

    乐有薇放下一束花,爸爸,妈妈,我希望我的时间能多一些,有朝一日,泉下相见。路过超市,乐有薇去买茶叶和点心,按时找坤伯学习,聊到中午一起吃饭。她本想下午再谈会儿,杨诚问她哪天有空,想请她吃饭,她有好事想答谢乐有薇。

    杨诚为慈善拍卖晚会提供茶歇品,不求任何回报,乐有薇对她很有好感:“明天得出发去美国,今天约个下午茶好吗?我在老家,两个小时就到云州。”

    乐有薇和杨诚在云豪酒店的空中花园餐厅见面。慈善拍卖晚会次日,李诗云学校的教导主任找到杨诚,邀请她为全校学生提供课间餐服务。杨诚很感谢,但她店里人手有限,偌大一个实验一小,做不过来。

    乐有薇问:“不能多招点学徒吗?”

    杨诚说:“招过,很多人学一阵就跑了。”

    除了人手少,杨诚还有一层顾虑,学生都娇贵,万一谁生病了,家长怪到她提供的课间餐上,她扛不住。

    昨天,云豪酒店的西点主厨Phil派人联系杨诚。慈善拍卖晚会动静大,酒店员工也围着看热闹,Phil听到几个人都夸茶歇品好吃,他好奇,也尝了尝,十分惊艳,约杨诚面谈。

    Phil和杨诚一见如故,抛出橄榄枝:“愿意成为我的助手吗?”

    Phil拥有二十多年澳门豪华酒店甜品总厨的资历,云豪酒店聘请他,为他提供了最好的设备,其中包括杨诚向往已久的熔岩烤炉。

    熔岩烤炉价值几千万美金,炉壁的熔岩是富士山的岩浆冷却之后切割出来的,能烤出让人叫绝的面包,杨诚笑称相当于武林中人眼中的倚天剑屠龙刀。

    “Phil的厨艺我很敬佩,全套设备也向我敞开,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杨诚对乐有薇举起香槟,“我的幸运是你带来的。”

    “是您自己的福报。”乐有薇很为杨诚高兴,吃相优雅,还能分一碗饭给别人,这样的人,生活不会亏待她。

    杨诚和乐有薇谈得投机,她约乐有薇出来,不光是答谢,她还想去趟江家林,对小学进行摸底,将来联合大的福利机构,每个月送去一次甜品,帮助孩子们改善伙食。给人提供食物,承担的责任大,这些都得谈在前头。

    乐有薇说:“我认识他们的郭书记,您具体和他谈。如果要过去,我让田姐找你,她跑过几趟江家林了,路很熟。”

    广告片在善思堂的拍摄完成,江天终于能撤离了。他去找秦杉,秦杉刚忙完手上的事,正瞧着绣品《猫头鹰》发愣。

    在江家林快两年了,秦杉很享受独处,但是现在他每天都在想念乐有薇,而且还总梦见她。

    以前秦杉也做过关于乐有薇的梦,梦里他和她热恋,约很多次会,有时是牵手漫步,有时在花田里徜徉,还梦到抱她亲吻她,还有让人羞赧的……梦里头他总是很高兴,醒来回味梦境,再高兴几遍。

    江天敲敲工作台:“又在想你的小薇了?”

    小子一抿嘴角:“嗯。”

    江天问:“都想什么了?”

    风送来窗外栀子花的香气,蝴蝶在胸膛扑腾,秦杉看向别处,眼睛溜溜地转。江天乐了:“我早该知道的。我第一次见她,就跟你说,美人,你也赞同。楼下是两个女人,但你知道我在说谁。”

    秦杉说:“她就是很好看。”

    这么个笨口拙舌的人,也会对乐有薇说酸话吗?江天来劲了:“你们都聊什么?说来听听!”

    “不说。”有的事是秦杉的蜜糖,他只想捧着蜜罐子回味,舍不得跟人说。

    江天嘁了一声,捏扁了可乐罐,喊上司机,挥师回云州。

    晚上跟乐有薇一碰头,江天就认了错。江家林只有水电等基础设施,秦杉对整个村落秉持保护性修缮,大体保持原样,洗澡和厕所都是单独砌的,但很简陋,江天去监工两天,生不如死,很后悔没把白玉双鱼佩拍下来。

    乐有薇吃着东西:“知道他在你老家受苦就好。只要卢玮出让,你第一时间去买。”

    江天嘿嘿笑:“人家伉俪情深,形势不好说。为今之计,不如你亲自去还人情。”

    乐有薇说:“啊?”

    江天说:“接受秦吧,我准了。”

    美术指导常伟亮这次也去了江家林,观摩了拍摄风格,还拿出了战争场景的草案,江天对他很认可,也很放心。这次回美国,江天除了促成乐有薇和他爷爷见面之外,最主要的是聘请作曲家,为广告片配乐。

    航班是次日上午,在飞机上将要待上十几个小时,乐有薇和江天吃完夜宵就散了。

    郑好买了一个在线英语口语课程,为出国考察做准备,若连口语都说得结巴,在叶之南面前太丢脸。乐有薇很欣慰,跟她聊了聊杨诚。

    杨诚原先是公务员,熬了几年,提了小主管。项目审批到杨诚这里,只是履行流程,但她得担着签字带来的风险。

    郑好问:“要是不升职,能不能躲过?”

    不升职,一辈子在底层摸爬滚打,是个人就能对你指手画脚,日子也不好过。杨诚担惊受怕,患了乳腺增生,选择辞职。家里因此闹翻了天,责备她小题大做。

    杨诚对西式甜品感兴趣,带上全部积蓄,去法国学习烘焙,父母气得宣布跟她断绝往来。

    杨诚几年没回家,在法国一边学习一边打工,攒了一点钱,回云州开了小店,小有盈利。

    前几年,杨诚曾在的那个体制内部门出了事,众人签字的项目突发严重事故,上下都进去了。如果杨诚不辞职,等待她的将是三年半刑期,父母终于理解了她。

    那之后,杨诚相信上苍是有所指引的,每年都会做点善事聊表谢意。可惜父母认为创业园区的小店只能维持温饱,算不得事业。这次杨诚得到五星级酒店的垂青,郑好说:“现在他们没话说了吧?”

    乐有薇摇头:“他们嫌她还不结婚,33岁了,再不结婚来不及了。”

    做出再多成就,只因单身,就得不到亲人的认可,郑好哼道:“70岁结婚也来得及。”

    乐有薇用杨诚的经历给她打气:“人生苦短是一定的,儿女情长不一定,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你一定要认真考虑师兄的建议,哪怕不去留学,也得掌握一点硬本事。”

    郑好点头:“明白,去不去我都会回报他。”

    乐有薇拿着睡袍去洗澡,该托付的她都托付了,此去美国,她只带了钱财、衣物和赴死的心理准备。叶之南给予她最深的情意,若平安归来,她会回以最大的情谊。

    省博物馆馆长左佩玲向叶之南报喜,她终于和英方谈拢,那件白度母站像残器下周回国,将在省博安家,从此不再飘零。

    左馆长感激叶之南在此事上的助力,备下盛宴:“利在千秋的好事,一定要赏脸光临。你上次说,有个徒弟想参与我们的明清家具联展研讨会,明天喊她一起来,互相认识一下。”

    叶之南拨打乐有薇电话,那端却关机。是因为那两条信息,乐有薇不敢再见他吗?但两人之间,成不了眷侣,也不该是退避三舍的关系,他想当面告诉乐有薇,我能面对,你更该如此。

    半小时后,叶之南再次拨打乐有薇电话,依然关机,他转而找郑好:“有薇呢?”

    郑好说:“她在飞机上,要去美国待一两个月,叶师兄不知道吗?”

    乐有薇竟然什么都不再跟她的师兄说,直接找万琴请假,决绝至此。叶之南声音发涩:“忙完来我办公室。”

    郑好紧张了:“叶总说个具体时间吧。”

    叶之南说:“你来之前我都在,随时。”

    郑好一秒钟都不舍得让叶之南等待,冲去美甲店找人化妆,默念了一万句别慌,才敢敲响叶之南办公室的门。

    烟已不管用,叶之南试图用酒压下失意,喝到第二瓶,郑好来了,还是一副惊惶样,像只鹌鹑。叶之南坐在侧边沙发上,示意她坐去正面,茶几上果汁和茶都备好了。

    不等叶之南发问,郑好主动说乐有薇去美国拜访江爷爷,其中有一件元青花玉壶春瓶,是她的目标之一。叶之南问:“你有护照吗?”

    郑好点头:“刚办完,还没拿到。”

    叶之南不再说话,却也没让郑好走,他喝着酒看郑好,她被父母和乐有薇保护得很好,没有穷凶极恶地去挣钱,看起来清白恬静。为了来见他,她还化了妆,喷了香水。

    叶之南眼眸深深,郑好心乱,爱他七年,或许就为这春色般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学着乐有薇的样子,捋一捋发丝,别在耳后,露出一点缎子般的脖颈,叶之南一下被激怒,倾身向前,捏住她的下巴,逼得郑好不得不直面他。

    郑好眼前是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睛,她从未这么近距离看过叶之南,他一张脸冷得透着冰,睫毛落下浅浅阴影,酒气喷在她脸上,她喉咙发紧,没了言语。

    叶之南松开手,指尖挑弄郑好的耳垂,她顿时一僵,整个人绷得像丝弦。

    叶之南头一侧,唇掠过她的颈线,声音揉弄着她的心:“这样是不是就能遂了你的愿?很多女人都有过,没什么可稀罕的。别的,我给不了。”

    唇在耳后流连,郑好战栗起来,费劲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叶师兄……”

    明明是被她和乐有薇一起看见的,就因为她,乐有薇不能把他放进人生选项里,这可悲可嘲弄的际遇。叶之南厌烦至极:“郑好,我不想听什么。”

    郑好两颊如桃花般绯红,叶之南的手蜿蜒向下,再向下,她簌簌地发着颤,极力躲开,夺门而逃。

    跑到门外,郑好腿一软,扶着墙,喘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她知道自己得不到叶之南,七年前,他就暗示过,是她不肯听。

    门内,叶之南再喝几口酒。果然一吓就吓到郑好了,但愿她因此祛魅,明白她爱上的只是自己用想象力塑造的幻象,不是眼前真实存在的人。两人相对时,其实一无可说,在精神上实现不了契通,亲密接触只会很乏味,根本处不来,她也该看清楚了。

    走廊尽头的窗户吹来些许的风,情欲如命运,无力地穿堂而过。有同事从对面办公室出来,郑好一头大汗,眼里噙着泪水,脸上还浮着古怪的彤云,有人过来问:“还好吗?”

    郑好挤出一抹笑,缩着肩,缓缓走了。渴望了那么久,当她终于触碰到他,却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他。

    跟心上人图个一时爽快有何不可,郑好踏上一级级台阶,她恨自己这样一张平淡的脸,恨腰腹上的赘肉,恨身体僵直如朽木……恨拿不出一个够好的自己给他,她不想被他嫌弃,只能逃掉。

    夜幕下的天台上,郑好哭了很久。她家境一般,但父母宠她,她并不上进,唯一的宏伟目标就是能和叶之南在一起,有天近在咫尺,她却自惭形秽了。

    叶之南刚才的行为,只是出于怜悯吧。郑好想向乐有薇诉说,却颓然得很。半生误我是痴情,乐有薇却总有更多事情要做,她在奔向她的远大前程。

    美国肯尼迪机场,飞机降落。乐有薇和江天走出通道,双双开机,乐有薇点开家庭群报平安:“纽约天气晴,我下凡啦。”

    然后她再看姚佳宁的信息,昨天晚上,姚佳宁被叶之南带去见了家纺品牌负责人,代表村妇们谈成合作,她打算带上章明宇和程鹏飞去趟江家林:“郑好说你去美国了,好好享受你的假期。”

    郑爸爸打来电话:“乐乐,旁边有朋友吗?”

    乐有薇说:“江天在呢。”

    郑爸爸说:“那就好,跟你说件事,你别害怕。魁星屏风的事,我报警了,坤伯也支持。”

    乐有薇啊了一声,开心得要跳起来:“真的?”

    郑爸爸笑道:“就知道你心里过不去。警察判断,你的表现没有引起那个鱼哥的怀疑,他们承诺把线索提供者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乐有薇忐忑起来:“我在国外还好说,你们怎么办?”

    郑爸爸的口吻很轻松:“你都不怕,我们怕什么?警方会在柳溪书画院布控,还会采取严密措施,尽全力撇开我们和坤伯。你把屏风照片和你在纸箱子上看到的品牌,都发到我手机上,我转给警察。”

    乐有薇心里松快:“谢谢老爸,你报警了,我就不用再想这件事啦。”

    这一次,乐有薇没有加上姓氏。也许是隔着太平洋,她这声老爸喊得自然。那边的郑爸爸一愣,笑了,连声说:“好,好,安顿下来好好玩,多拍点照片。”

    乐有薇按了电话,江天很吃惊:“老爸?报警,什么事?”

    “有结果再告诉你。”乐有薇扭头,眨去眼角的泪。郑爸爸明白她,她也明白郑爸爸,他教导孩子们正直光明,他自己当然会做出表率。

    关机期间,叶之南找过乐有薇,乐有薇拨去电话:“来美国了,刚下飞机,师兄找我?”

    叶之南平静地说:“省博左馆长晚上有饭局,本来想带上你,回国再说吧。”

    乐有薇平静地回答:“好,回国见。”

    汽车开往乐有薇订的酒店,她细看秦杉发的数条信息。昨天下午,罗向晖医生带着团队去了江家林,为梅子面诊。

    梅子的眼睛回天乏术,但根据她自述病情,罗向晖分析她胃肠道和颈椎都有点毛病,被送去县医院诊治,费用不用梅子操心。

    罗向晖给村民们都做了眼科检查,孩子当中弱视和假性近视各几例,几个老人有白内障和青光眼,还有一例玻璃体混浊。

    患者比想象的多,再加上四邻八村的人闻讯赶来,罗向晖更改行程,多待三天。时间长了也不行,他每周的坐诊和手术时间都排得很满。

    物欲横流的社会,总有人默默做着不图回报的实事。乐有薇打趣:“你跟罗医生说了几句话?”

    秦杉说:“很多人在找他,我看着他,不说话。”

    在酒店休整了一天,早餐后,司机接上乐有薇去见江爷爷。江爷爷住在纽约东汉普顿,江天是他最小的孙子,成年后搬去曼哈顿的公寓,节假日才回来陪爷爷住几天。

    江家位于长岛东面,花园是中式园林风格,打理得清幽。乐有薇拜访过很多有钱人家,虽然满堂金玉,却是满堂俗物,江家也是一望即知的有钱,却是艺术家的府邸。

    江爷爷坐在轮椅里,江天推他出来迎客,乐有薇弯腰道:“江爷爷,您好。”

    江爷爷眼神清亮,态度和气,乐有薇带来的乌金石茶盘有弧度,两头微翘,江爷爷让江天摆上茶桌,拿过一只粉青茶杯,置于茶盘上,笑着问:“是不是有点一叶扁舟的意思?”

    喝着茶,三人谈起慈善拍卖晚会。乐有薇顶住所有压力,坚持打艺术牌,江爷爷夸她很不容易,乐有薇说什么样的东西符合市场,让人愿意买单,有时是玄学,一味迎合,还可能摸不准脉,不如去开拓。

    江爷爷说:“通俗不是衡量所有事物的唯一标准,雅有雅的信众。你做得很成功。”

    郑好伤痕累累地露面,导致乐有薇先前为拍卖会准备的解说词都没用上,但做事情没有一定之规,有时失控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听了夸奖,她只是笑:“以后还想再做些有成就感的拍卖会。”

    江爷爷称赞这份自信很难得,乐有薇说:“在我入行的时候,我的恩师告诉我一句话,认真做事,把时间精力交给它,让你做的事替你说话。”

    江天在旁边笑,一定是叶之南说的。会客厅的墙上挂有江爷爷的版画和油画作品,乐有薇正式的话题便从这里开始,真诚的赞美,永远是拉近关系最好的方式。

    乐有薇刚在画廊打工时,老板张茂林请来一位著名画家做讲座。画家说,只要是表达,都希望被接收,有应和。曲高和寡这个说法,有时也能反着理解,因为和寡,曲调才高,它们太渴望被听到。

    当时,听众席有人说:“我看很多艺术家很清高,不介意寂寞冷清,只管闷头创作。”

    画家笑道:“这绝对是误解,他们不是不介意,而是被迫接受。”

    画家讲话很坦率,口吻也不容置疑,她说艺术的生命在于传播,艺术家从事创作,哪怕是描绘宇宙,过程也是向内挖掘,很消耗自身,所以很需要外在的回馈进行补养。

    乐有薇这才明白,得给予热情滋养艺术家,从那以后,她对艺术家从不吝惜赞美。辛苦表达,想要被夸,这是朴素想法,但夸得到位,“懂得”至关重要。

    连日来的学习帮到了乐有薇,江爷爷很喜欢跟她谈天,还让人拿来一袋花生,边剥边吃。中午吃完饭,江爷爷把乐有薇带去他的创作室,语带憾意:“老了,画不动了,这是我前几年的作品,你懂书法,看看这几幅。”

    乐有薇点评得当,趁机提出为江爷爷做个作品专场,江爷爷谢绝了:“少小离家,只习惯欧美的艺术市场了。”

    江爷爷的作品在西方很受关注,但从未进入国内,于国人而言,他是全然陌生的名字。乐有薇知道他担心遇冷,并不多游说。江天见爷爷谈兴正浓,卖乖道:“你俩都成忘年交了,你那个元青花,送她拍卖,这总行吧?”

    江爷爷笑:“一件不出。”

    江天嗷嗷叫:“你有新的了!”

    乐有薇笑他:“哪有说古董是新的,骂人呢。”

    江爷爷告诉两人,他计划在江家林附近兴建个人艺术馆,所以藏品一件不出,未来都用于展览。

    这件事本想着等秦杉忙完江家林的修缮工作再议,但慈善拍卖晚会的善款用于建绣庄和学校,江爷爷必须调整思路,提前把秦杉召回美国磋商。他想把江家林、绣庄和艺术馆做成具有整体感的建筑群,形成景区。

    让乐有薇白跑一趟,江天歉然,乐有薇倒是很高兴:“旅游产业往往是一个地方的经济增长点,对当地居民是利好消息。”

    江爷爷慨叹:“一代一代,多接受一点文化艺术熏陶,这个根不能断。”

    “文艺是一个国家的软实力。”乐有薇谈起张茂林和叶之南等人做的天空艺术空间,江爷爷保持着艺术家对世界天真好奇的习性,问得很详细。乐有薇有点后悔,如果那天她没有拒绝叶之南共进晚餐的邀请,听他聊聊当代艺术,还能学到更多。

    谈了几个小时,乐有薇发觉江爷爷有些累了,正想告辞,江爷爷按铃:“L-523-729,送来创作室。”

    江爷爷的老伴过世多年,子女后代都有各自的事业,不在这里住。家里内务有管家,外事由一位名叫艾文托的美国人处理,KR是艾文托的手下,策展人出身,管理着江爷爷的亚洲艺术品收藏。

    KR捧来一只雕花木盒,打开来看,乐有薇惊呼:“好漂亮的腰刀。”

    江天瞅了几眼:“妖刀?是很华丽,但是哪里妖了?看着是个大男人用的。”

    乐有薇啧一声:“不是那个妖。”

    江天问:“那是马刺队那个?”

    乐有薇迷茫:“什么?”

    江天得意了:“NBA传奇球星,吉诺比利,阿根廷人,外号妖刀。你也有知识盲区啊,难得啊。”他拿起腰刀比画几下,问,“什么朝代的?”

    乐有薇说:“清代。”

    江爷爷笑眯眯:“你给江天讲讲。”

    清朝统治者是马背上得天下,历代帝王都很重视满蒙民族游牧生活的骑射传统,在各类生活用品上都得以体现,腰刀用在朝服上功能性有所弱化,更注重装饰性。

    乐有薇在故宫博物院见过乾隆皇帝的御制腰刀,当年一共90件,是乾隆皇帝亲自监造,花费了47年时间打造完成,代表了康乾盛世帝王御造最高水平,艺术和历史价值并重。

    乾隆皇帝在大阅庆典、木兰秋狝、巡幸省方、命将出征及接见外国使臣时,时常将腰刀陈放在身边,以示天子威权。这批腰刀大部分都保存在故宫,小部分散落在海外,有一年,其中一件现身拍卖场,引起了哄抢。

    佩刀闯江湖是很多人的梦想,民间冷兵器爱好者非常广泛。一名买家出到将近5000万人民币,但根据规定,国有文物收藏单位享有优先购买权,他最终抱憾而去。

    江爷爷这件腰刀由玉柄刀、象牙箸和铜錾花刀鞘三部分组成,是清代王公贵胄朝服带上所系配饰的一种。乐有薇双手爱惜地抚过刀鞘,抬头说:“用材奢华,工艺考究,原主人的官阶一定很高。”

    江爷爷点头,他这件是乾隆朝的官造之物,是他中年时在纽约苏富比拍卖会上拍得,原主人是从一品武将,西征时被叛军包围,自刎殉国。

    乐有薇暗忖这件腰刀行价至少在30万以上,江爷爷笑着说:“江天说你桌上摆了一把柳叶刀,爱惜得不得了,还救了你一命。这件你拿去玩,也镇一镇宵小。”

    乐有薇吓一跳,推却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江爷爷手指敲一敲她送来的茶盘:“跟小友投缘,有来有往。”

    江爷爷的藏品一件不出,但能随便送人,虽然价值几十万,但以他的身家,不过是个小玩意,果然是豪富做派。乐有薇连连摆手:“您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真的太贵重了。”

    江爷爷一笑:“江天在国内的生意,你帮了大忙。”

    乐有薇说:“他已经支付了劳务报酬。”

    江爷爷说:“人才值钱,人脉也值钱,你介绍的那个美术指导,出活儿漂亮,我还想跟他合作。”

    江天说:“Dobel新一季的广告片想找常伟亮参与进来。”

    乐有薇还是不肯收:“这么贵,我可不敢带着它在美国乱窜,怕人偷怕人惦记的,玩都玩不好。”

    江爷爷哈哈笑:“你干这一行,当然知道怎么把古玩运回国。”

    人情太贵,偿还不易,乐有薇还在推辞,江爷爷无奈:“我问过,国内办理用地手续,要跑好些个县市级单位,盖一堆章。你把慈善晚会做成,打通了政府关系,这同时也是在帮我,接下来能省不少功夫。”

    乐有薇不敢居功:“国内很多地方都在招商引资,您派人向当地政府透个风,他们求之不得,没我搭的关系也能谈成。”

    江爷爷是诚心实意地送礼物:“吃住玩一条龙,才能打造精品旅游路线。

    我建艺术馆,周边最好有不错的酒店吧,想让政府出资,靠谁谈,小杉吗?我想给他配个团队,到时候得有劳你带他们去和郭书记商谈,你说这刀,你收不收得?”

    话已至此,乐有薇却之不恭:“谢谢江爷爷,我一定全力以赴。”

    江爷爷颔首:“我晚上还有两个朋友要见,今天先让KR带你去看看我的收藏。”

    腰刀装进雕花木盒里,众人向外走,乐有薇问:“您藏有徐渭的作品吗?

    我很喜欢他。”

    江爷爷说:“有他几件大写意。”

    江爷爷此言一出,乐有薇暗嘲自己对赵家父子撒谎撒大了,徐渭传世作品本就不多,人物图更是稀少,她想回报赵家父子,得再想别的招了。

    KR陪同乐有薇去收藏楼,江天推着爷爷回屋小憩,江爷爷叹道:“伊如妖刀,你啊。”

    江天傻笑:“肥水不流外人田,看秦的了。”

    主楼西侧的四层小楼是江爷爷的亚洲藏品楼,一楼面向访客开放,里面件件精品,比会客厅的更有看头,乐有薇流连忘返,KR还特意捧出两件元青花玉壶春瓶请她品鉴。

    江天派了一名司机送乐有薇,回酒店后,乐有薇抱着腰刀自拍了无数张照片。她向来不收贵重礼物,但这把英雄刀着实惹人喜爱,像一曲暴雨烈焰中的豪情挽歌。她把它摆上床头柜,共对了一夜,第二天才办理了邮寄手续寄回国,郑爸爸负责签收。

    陶妈妈替女儿发愁:“你又有压力了。”

    乐有薇说:“是有,不过江爷爷聘请帮秦杉跑公关外事的人员,也得花钱,我不懂建筑,但我懂秦杉啊,我能当他的传声筒,我挺有用的。而且以后我会再帮江天,拿人之禄绝不白拿。万一还不了人情,就还给江天呗。”

    脑科专家所在的医院位于洛杉矶,他下周才回美,乐有薇把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都花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综合性博物馆之一。

    以前作为叶之南的助手时,乐有薇来美国出差去过,但只是走马观花地逛了亚洲馆,中国的珍宝都在那里。

    从宏观角度来说,馆藏品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中国文物在世界性博物馆里展出,对中华文明的推广和传承也有好处,但另一方面,家国情怀又让人们本能地渴望它们能回到故国。

    每天逛到博物馆闭馆,乐有薇就找个顺眼的餐厅吃东西,然后去酒吧玩。

    她最喜欢坐在露天座椅上,喝上两杯小酒,看来来往往的漂亮男孩女孩,听周围各种口音的人们谈天说地。

    晚上就要飞去洛杉矶了,当天清晨,乐有薇在酒店吃早餐,附近有很多画廊和小店,她想去逛逛。

    秦杉打来电话:“小薇今天有空吗?我想见你。”

    乐有薇问:“你回美国了?”

    秦杉说:“昨晚到的,江天说你今天要走。我有东西拿给你,快到你酒店了。”

    秦杉来时,咖啡刚做好,他捧来一束玫瑰,好几个品种,粉色白色扎在一起。见到乐有薇,他吃了一惊:“小薇,你的头发?”

    乐有薇晃晃脑袋:“不好看吗?”

    秦杉真喜爱她的长卷发:“好看,可是……”

    乐有薇摸摸头:“会再留长的。”

    “也是。”秦杉马上就高兴了,看了又看,“是好看,很帅。但你气色怎么这么差,还瘦了很多,胆囊炎又犯了吗?”

    乐有薇说是倒时差,睡得不好,她接过玫瑰,枝条上的刺被细心剔除了,花瓣上还挂着露珠。秦杉没查到她酒店周围有花店,昨天晚上他在江爷爷家里住,嘱托园丁帮他准备鲜花,权当补上慈善拍卖晚会没送的花篮。

    江爷爷在电话里说想在绣庄附近兴建艺术馆,从选址到建筑风格都得和秦杉细谈,于是秦杉放下工作飞回美国。

    按秦杉的计划,忙完江家林项目,他就去云州工作,能够时常见到乐有薇。但兴建艺术馆,他得继续在乡下待着,江爷爷对此很抱歉,秦杉也犹豫了,但转念一想,来回不过一个白天,仍能在当天就见到乐有薇,他对江爷爷说:“不介意,很愿意。”

    乐有薇说:“换了我,我也愿意。他光是偏爱的藏品,就用了一幢楼来装,艺术馆的规模可想而知,这是大项目,好机会。”

    秦杉点头:“以我的年龄和资历,更要珍惜。”

    两人相对吃早餐,秦杉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密封盒,里面两个冰袋之间,是一管药膏,他说:“这药只能冷藏保存。冰袋能管四个小时,你用完记得放回冰箱。”

    乐有薇拿起冰凉凉的药膏,上面的英文是祛疤药,秦杉问:“会不会太晚了?”

    “不晚,郑好买给我的要涂半年呢,我用它吧。”乐有薇从包里翻出化妆袋,摸出一只小发夹,别起衣袖,想涂上试试,秦杉说,“我来吧。”

    乐有薇被张帆侵犯那晚,医生护士为她清理伤口,秦杉回避了,但站在门口,他听到乐有薇和医生的对话:“你问医生会不会留疤,他回答得保守,所以我联系了朋友。上周她弄到了,想寄给我,我听江天说你要来美国,就让朋友寄去江爷爷家,前天刚收到。”

    指腹触及乐有薇左上臂那道伤疤,秦杉眼眶鼻子都很酸:“这个药膏祛疤效果很好,连深二度烫伤烧伤都能恢复得非常好。”

    乐有薇嗔道:“这么神奇的药,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每天看到都烦心。”

    晨光下,秦杉为她涂着药,慢慢地说:“他们还在临床试验观察,没有正式投产,我是想告诉你,打了几行字又删了。要是没拿到,你会失望吧,我不想让你失望。”

    乐有薇回想被张帆侵犯第二天,屏幕上显示秦杉“正在输入”,但那条消息没发过来,她说:“人和人相处,沟通很重要,以后不能吞吞吐吐,有话要直说。”

    秦杉说:“好。”

    药膏涂上,清凉袭人,乐有薇等它干透,放下袖口:“但愿一点疤都不留,不然就文个图案吧。”

    在秦杉开口之前,她逗他:“不准说纹蝴蝶。”

    她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又挠在心头,秦杉忍住胡思乱想,可是真的很想看她穿各种小裙子的样子,一定不能留疤。

    乐有薇抱着玫瑰花束,问:“你今天什么时候和江爷爷谈事?”

    秦杉说:“明天,他让我倒一天时差。”

    乐有薇催他:“那快回去睡一觉。”

    秦杉摇头:“飞机上睡了,不困。要不要去我的大学?开车过去不到三小时。”

    他的大学有美丽的植物园,还有冰激凌大赛,乐有薇兴趣盎然:“在哪里?”

    “在伊萨卡。”秦杉顿了顿,说,“胡适他们把它翻译成绮色佳。”

    乐有薇赞道:“这个好听,一听就是很美的地方!”

    秦杉凝视着她:“像在形容你。”

    让他有话就说,他还真直接。乐有薇笑而无语,算了算时间:“下午三点左右离开就行,我去退房。”

    秦杉开的是江天闲置的大车,沿途经过开满花树的道路,飘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扑过来,又隔着车窗划过去。车内的音乐都是江天下载的,多是节奏明快的电子乐,乐有薇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中,她甚至常常不相信自己身患重疾。

    这些天,乐有薇持续头疼,迷糊犯恶心,前天在酒吧又因平衡失调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去药店买药,发现美国止头疼的药遍地开花,买的人相当之多,她瞬间就不怕了。

    康奈尔大学比想象的更美,它建立在山顶,气势开阔,拥有峡谷、湖泊和瀑布等自然景观,建筑风格各异。乐有薇喜欢所有带尖顶的房子,它们像小时候她玩过的积木,秦杉一一为她讲解,哥特式、维多利亚式、新古典主义……沿着湖散步,松鼠闪电般地跃过树梢。同学都说,春天的校园就像一首赞美诗,但因为乐有薇在身边,秦杉开始觉得夏天也很好。

    逛完种植园和野生林园,秦杉带乐有薇去看强森博物馆,它是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的,大师已仙去,但建筑长存。

    迎面来了几个滑板女孩,青春飞扬。乐有薇想,自己还是把爱情看得太重了些。如果那时她不跟初恋少年卫峰置气,也不为叶之南和陈襄的“婚事”所伤,就能过上一段这样无忧无虑的留学生活了。

    乐有薇一脸羡慕又失落,被秦杉注意到:“我们去借滑板!”

    乐有薇欢呼,欢呼完了说:“我不会。”

    秦杉跃跃欲试,明显比乐有薇更想玩:“我教你。”

    一人一副滑板,乐有薇踩上去,试了几回,失败告终,秦杉拍拍胳膊:“来。”

    渐渐地,乐有薇学会了。两人把臂同游,飞驰在异国的蓝天下。这一切都是乐有薇少年时设想过的未来模样。

    路边一大丛白雪花开得壮观,乐有薇看了好几眼,脑瘤让她像这花一样,可能朝生暮死,余生只想寻欢作乐,停下来吃冰激凌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说了:“我放弃我师兄了。”

    秦杉愣了:“因为郑好?”

    乐有薇摇头:“她不是主因。在我心里,师兄比她重要。我经常不想承认这一点,它显得我挺可耻。”

    两人并排坐着说话,秦杉问:“那是为什么?”

    乐有薇伸长了腿,背靠着椅背,换个舒服的坐姿:“我不适合和我师兄在一起。”

    那天在办公室,乐有薇背对着叶之南恸哭,她已然得到了最好的答案。那些痛苦的过往,都被抹平了。

    甜是甜的,但想到接下来要面临的种种麻烦事,苦也是真的。在旧居,当郑爸爸递上门钥匙,乐有薇内心有个声音说:“乐有薇,你做个人吧。”

    不是郑家对乐有薇更好或更难放下,而是比起叶之南,她更爱自己。手捧的冰激凌在融化,乐有薇说:“想到跟他在一起,就很沉重,但一想到放弃,就天宽地阔了。慈善晚会走回家那天晚上,你让我想想,最想要的什么,我一直有答案。我想过得好,好的意思是无拘无束,大展拳脚。”

    秦杉很困惑:“和他在一起不能拥有这些吗?小薇,我不明白。”

    蓝天平滑如镜,白云清透,乐有薇仰着头看了一阵:“很难实现。我和他都想长长久久,瞒不了郑好一辈子。郑好是没他重要,但她是我的恩人,我是真的很怕她不想活,怕她抑郁症复发,也怕无颜面对郑家,需要花很多时间精力放在弥补和平衡上。”

    送出小金佛时,秦杉看到了郑好手腕处的伤疤,一时无言。乐有薇叹气:“而且我得练习和我师兄以恋人的方式相处,这更复杂。我和他很多方面很像,但性子都很强,真正在一起生活,要磨合很多,我一定想为他改造自己,他也是,这样其实消耗我,也消耗他。”

    秦杉沉默了,他一直认为,人这一生,要和至爱的人在一起,但叶之南和乐有薇之间,横亘着很多棘手问题,他换位思考,明白自己决计处理不好。

    剖析自己的内心真的很难,还很痛,乐有薇忍住心酸:“互补的人反而没那么多冲突,我和丁文海就是,那几年我心里很舒适。可能也因为感情程度不一样吧,越深就越想掌控,就越背道而驰,这不是我理想的生活,我不想把时间这样用掉。”

    目眩神迷,最后心神俱疲,放弃才轻松。秦杉明白了一些:“母亲离开父亲时,也说过,再这么下去,她做不了事。后来我听到她对外公外婆说,人是带着不同任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时候我听不懂,但她说的话我都记得。”

    幼年过得太匮乏,手头只有那一点点钱,学费和生活费都要省出来,还想买点好看的衣服打扮自己,于是乐有薇养成了诸事盘算的性格。她自嘲地笑:“我和你妈妈不一样,我一直在置换,用自己拿得出来的,去换取想要的,做人做事都这样。男女感情对我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其他更适合我的人,让我不堪重负,我就不想要了。”

    秦杉能够理解她,但心里不好受:“母亲对父亲感情很深,也放弃了。可是,我父亲在感情上背叛过我母亲。我为叶先生感到伤心。”

    如果在完整家庭长大,如果不曾患有重疾,乐有薇肯定会义无反顾地和叶之南在一起,好好爱他,不让他伤心,用尽一生练习相处,磨合得血淋淋也无妨。可是命运让她只长成这样一个瞻前顾后很贪心的人,有生之年,她只想尽可能过得轻松自在,去做更多事。

    乐有薇仰面向天,把眼泪忍回去:“是对他有很深的眷念,是对不住他,但我活得舒心,比所有事都重要。我曾经以为,我对他和对我自己是一样的,其实,我最爱自己,别的人都得往后排。小杉啊,我真的很自私自利。”

    秦杉听出她语气里的难过,跟着难过起来:“先顾及自己,再惠及他人,我不觉得这样不对,但你这样会让自己和他都伤心。”

    乐有薇笑得泪光一闪:“伤心是会过去的。我一直是个狠人啊。”

    秦杉面色沉重:“对自己也狠。”

    乐有薇竭力轻松起来,开个小玩笑:“能放弃一般人放不下的事,是走向成功的关键。你信吗,我以后肯定会很厉害。”

    秦杉说不出话,有人太渴望拥有斩断痛苦的能力,不惜放弃她渴望多时的幸福,这超出他的认知。

    冰激凌都化掉了,乐有薇拍拍手,起身丢掉。回头看秦杉,他坐在长椅上,一只白鸽子在他身后漫步而过,他浑然不觉,问:“叶先生怎么办?”

    乐有薇心里一痛:“有些话得当面说,但我很害怕看到他。看到了,这所有的自我说服,可能就白做了。先躲着吧,等我准备好了,再亲口说吧。希望能有那一天。”

    两人去还滑板,并肩走在林荫道上,芭蕉叶垂得很低,乐有薇信手扯过一片,蒙在眼睛上,再拿开,阳光向她涌来。

    一叶障目,但放下,就能看到人间的一切。乐有薇松手,硕大的叶片弹回去:“在放下对他的贪恋那几年,我过得很平静。我习惯了不和他在一起,还能习惯下去。”

    秦杉很低落:“相爱不相守,会遗憾吧。”

    乐有薇耸耸肩,假装很洒脱:“相爱不相守,这样的事不少见。谁的人生没有一点遗憾呢。”

    秦杉想带乐有薇去更多地方,但乐有薇得赶去机场了。康奈尔大学俗称康村,它就这点不太友好,去哪个大城市都不近。

    天空飞机起飞降落,乐有薇抬头看:“这附近有机场?”

    秦杉答道:“有个小机场,开车过去不到十分钟。”

    乐有薇查看航班信息:“有直达洛杉矶的航班呢,我把之前的机票退了。”

    又能在一起多待几个小时了。傍晚,两人在机场餐厅里吃晚餐,乐有薇找服务生要了两包冰块,保障祛疤药药效。

    每次见面都如此短暂,秦杉满怀不舍:“你去洛杉矶拜访客户吗?”

    乐有薇垂下眼睛:“看海。”

    秦杉说:“洛杉矶的海滩是值得一看,还有个亨廷顿图书馆也很好,看完你就回纽约吗?”

    后天就要见脑科专家了,可能要做伽马刀治疗,乐有薇心头涌动不安,深吸一口气:“不确定,想到处看海。”

    她的父母葬身于海难,她却对大海毫无惧意,秦杉问:“为什么那么喜欢大海?”

    乐有薇唇角一扬:“活字,是三点水加个舌字,三寸不烂之舌,就是我的活法。水边比较旺我,我去看海,讨点口彩。”

    推开咖啡杯,放下小费,乐有薇拖着行李箱去过安检,一只手捧着玫瑰,匆促地抱抱秦杉:“你要好好的。”

    秦杉目送乐有薇离开。校园好玩的地方还有很多,冰球和曲棍球赛都精彩,吊桥上总有亲吻的情侣,入夜有派对和舞会,牛奶厂的冰激凌也更好吃,他有太多想带乐有薇去看的风景,但她宁可独自旅行。

    走过安检口,乐有薇对秦杉挥了挥手。爱不是她最看重的事,但真心对她好的人,她永远不会忘。

    飞机冲云而去。乐有薇俯瞰大地,一城灯火如黄金,她懂得了凌云的善感。由奢入俭难,由生赴死也难,舍不得这璀璨俗世,舍不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