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火造就一座废墟
花青在小昌的阁楼上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她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才走上回宋家台门的路的。她知道宋家一定有许多人在寻找着她,而找得最急的,一定是宋朝。她走在寒冷里,气温已经下降了不少,这让花青感到了无法抵御的寒冷。她的步子快了起来,双手抱着自己的膀子。还没有走到河埠头,就有一些细碎的雪子落在了青石板路上。雪子蹦蹦跳跳的,而一场雪大约就跟在雪子的后头。这时候的花青,索性就放慢了脚步。
花青行走在雪子中间。她走到宋家台门不远的河埠头时,雪真正地降落下来。是大朵大朵的雪花。雪花让她的目光变得破碎而迷离,迷离的目光中,她看到宋朝就站在埠头边。他的两只手,仍然插在裤袋里。他一点也没有去理会一场雪的降临,他大概是看不见雪的降临的。花青走了过去,走到他的身边。
下雪了,花青说,一场很大的雪。
是的,下雪了。我就知道要下一场雪的。宋朝说,我今天又等了你一天,我知道你会出现在河埠头的。
雪落入河中,瞬间就消融了,一点踪影都没有。花青看到河里一条乌篷急速地穿过,她想起了去年嫁入宋家的时候,也是下着一场雪。她从乌篷上下来,顺利嬷嬷扶她下船,而鞭炮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一年是个什么距离,一年是一场雪与一场雪之间,一个微笑与一个微笑之间的距离。
花青说,一年了,一年前我嫁到宋家,那时候,你还没有从日本回来。
宋朝说,是的一年了,一年里香川照之和筱兰花都走了,还有小宁波和毛大。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
花青说,宋朝,你是不是想好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愿和我私奔?
宋朝说,是的,我还爱着你,但是我不能和你私奔,因为我不能和一个不爱我的女人私奔。
花青笑了起来,说,你的这种说法,和小昌的说法一模一样,不如你们两个私奔吧。
宋朝说,她是香川照之的女朋友,我怎么可以对朋友的女朋友这样做,我又不是香川照之。
花青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还记恨着香川照之。
宋朝说,不是恨,是生气,现在连生气都没有了,和一个死去的朋友生闷气,太不应该。
花青和宋朝立在埠头说了许多话。雪就乘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寒不留情地落在她们的肩上,头发上,眉毛上。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的身子就白了。他们相互对视着笑起来。花青伸展开两只手,手心朝上,拦着雪花。一些雪花就躺到在了她的手心里,遇到手温,瞬间就化成了凉凉的水。花青喜欢这样的凉意,她喜欢凉意一直伴随着她。花青说,宋朝,掌心化雪,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情。花青又说,宋朝,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进宋家大院门,你背我回去。宋朝想了想说,我不敢,除非我决定和你私奔了,我才会不怕宋祥东的目光。花青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不敢的。宋朝你想想,雪夜里的私奔,是多么让人头发热的一件事。宋朝说,是的,我也很想和你私奔,但是我做不到真正的私奔。在心里,我早就和你私奔了。
站在雪地里的两个人,终于移动了步子。他们向宋家台门走去。那么大的一场雪,让院子里的那些树,也在转眼间变成的白色的雪树。太太站在廊檐下看雪,太太看到两个白色的人影走进了台门,他们在跺脚和跳跃,还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雪。太太看清是宋朝和花青,太太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太太只看到宋朝和花青抖了抖肩膀,就抖下一蓬雪来,那蓬雪像一只从肩头跳下的银狐。
晚上,吴妈来花青的房里,她端着一只铜盆,铜盆里有许多烧得很旺了炭火。吴妈把铜盆放在花青的房间中央,并且把窗户略略打开了,吴妈说,三太太你注意啊,不能把窗户关得很死,会闯祸的。然后吴妈说,太太房里也生了炭火,你房里也生了炭火,本来二太太房里也要生炭火的,可惜她已经回不来了。吴妈的话令花青很不舒服,花青说,吴妈,以后你来我房里的时候,能少说一句时就少说一句。吴妈听出了花青口气中的不满,她撇了撇嘴,退了出去。
花青看着铜盆里红红的炭火,看着一只放在小方桌上的青花瓷瓶,她坐在床沿边,想起去年的第一场雪,她嫁到了宋家。那时候一抬头,能看到一只壁虎爬在墙上的。花青就抬起了头,她果然看到了那只壁虎,还是伏在墙壁上。一年过去了,这只壁虎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一岁。花青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她的心情很好,心情好是因为下雪。她想,明天早上,宋家台门就会被厚厚的雪盖下去了,宋家的人就是睡在雪下面的一群人。
花青睡得安稳和踏实,她做了一个温暖的梦。梦中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她在东浦郊外的田野里赤着脚奔跑。田里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云英,紫云英慢慢地开出小花来,小花向她包抄过来,一下子就在她的脚边开放了。她盖的是一床十斤被,用的是南通平原上最好的棉花。她蜷缩在棉被里感到无比的温暖。然后,她见到了一大片红光,红光朦朦胧胧地罩下来,罩在那片紫云英上。红光里站着香川照之,他在对着花青笑。红光里还站在筱兰花,她穿着那天去日本兵营唱戏时穿过的暗红色大牡丹花旗袍,她的手指间夹着烟,她站在红光里对着花青喷了一口烟。花青被烟呛得有些难受,花青越来越难受快要喘不过气来。然后,花青睁开了眼,她已经不能动了,她听能得到哔卟的声音,这些刺耳的声音,在夜间显得异常的生硬,仿佛要硌痛谁似的。花青看到自己的力气,已经完全消失。她只能看着宋家台门里的熊熊火光,梦中的香川照之和筱兰花,都已经不见了。花青想要喊叫,喉咙却像被塞住似的。花青看到一扇门着了起来,这扇门上像生长着一丛火一样。最后,门和火一起倒下了。花青没有听到门倒下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即便是到垂垂老矣的时候,花青也不会忘记那场大火的。花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她整个人被一床棉被包着,太太就蹲在她的身边。花青醒来后,想叫一声太太的,但是太太说,别动,你受了惊吓了,你别动。花青就不再动了,她睁眼看着一座熟悉的台门变成了不熟悉的台门。台门已经是断墙和残垣,台门里的所有东西,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台门变成了焦黑的颜色,台门弥漫着一股焦味,台门把雪也烧化了,那么昨天晚上,台门里一定可以说是烧了一夜的雪。花青望着一缕一缕的青烟发愣,那些青烟扭扭捏捏的,那些青烟像一只筱兰花曾经舞动过的水袖,那些青烟像一只青狐的形状,那些青烟,像花青的一场梦一样缥缈。
花青的眼睛开始寻找。她不知道该寻找谁,但是她已经在寻找了。她的身边蹲着的是太太,不远处是阿毛和吴妈,还有几个住在下人房里的短工和长工,以及一个在厨房里做的老妈子。段四站在不远的地方,他一言不发,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像一只兔子的眼睛。然后,花青看到了宋朝的背影,他仍然把手插在裤袋里,他的头发被烧焦了,他的衣服和裤子被烧出了几个洞,露出了皮肉。冬天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冬天的风吹起了宋朝的破衣服。这时候花青想看一看宋朝,她轻轻叫了一声,宋朝。宋朝没有转过头来。花青又叫了一声,宋朝,宋朝宋朝。宋朝的头转过来了,花青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宋朝的脸肿了起来,皮肤呈暗黄色,脸上有烟灰的痕迹。脸上都是一个个水泡,有些淡淡的血水,稠稠地结在他的脸上。宋朝已经让人认不出来了,他的脸被烧得凹突不平。宋朝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嘴唇已经开裂。他想说一句话的,最后他忍住了,他把头转了回去,面对着废墟。这时候花青看到了太太的泪光,太太看了宋朝一眼,那是她的儿子,她惟一的儿子。太太轻声说,花青,宋朝的脸被烧坏了,宋朝发了疯似的要冲进你的房里来,宋朝说你还在里面,宋朝踢开了门冲进来的,他用一床用水浇过的被子裹住了你的身子,他自己的脸和肩膀、手臂都被烧伤了。花青什么也没有说,闭上了眼睛。她想起了昨天一扇门的倒塌,那么一定是宋朝踢开的。她就想,宋朝是怎么样挣脱别人的阻拦,怎么样地为了一个女人,而把自己的生死抛到九霄的?
段四走了过来。段四俯下身子,对太太说,我找人去,我找人去挖老爷,老爷一定被埋下去了。太太说去吧,段四就转身走了。不多一会儿,段四踏着雪带着几个戴毡帽背铁锹和锄头的人一起向这边走来。毡帽们有说有笑的,像是刚刚去出坂的农民。他们走向了那堆废墟,他们在宋祥东那间房所在的位置停了下来,然后开始工作。段四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红着眼等待着主人被人发现。雪早就停了,一夜的雪,让东浦变得白茫茫的一片。太阳就照在雪上,泛着刺眼的白光。花青站了起来,她在太太的帮助下站起了身子,她走向宋朝的身边。这时候,宋朝的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花青惊叫了一声,花青看到许多脚步向宋朝奔去。
太太站在原地,风吹起了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她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她显然是受了凉,鼻子下边挂着鼻涕,但是她自己一点知觉也没有。太太没有走向宋朝,太太只是对着一堆废墟说话。太太说,结束了,一了百了。宋祥东,其实你何苦。
为宋祥东老爷善后
一九四三年的雪夜是宋家开始在东浦镇没落的雪夜。尽管宋家还是有那么一些产业,比如酒作坊,比如米行,比如种植着大麻的土地,但是一座台门的焚毁和倒塌,伤了宋家的元气。花青站在废墟前,看着远处的乌毡帽们忙碌着。他们显然是有些热了,所以他们每人都脱了一件衣裳。然后,其中一顶乌毡帽叫了一声,他说,找到了。
这个时候,聚到宋家台门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他们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段四皱了一下眉,段四对宋家的人说,你们走吧,你们去酒作坊休息一下,你们先离开这儿。宋家的人,开始向宋家开的酒作坊进发,他们背着宋朝离开了。花青没有离开,花青说我要留下来。太太也留下来了,太太说,宋祥东自己也不会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下场。花青说,错了,他一定是想到的,但是他没想到会等到一场大火。段四像兔子一样跳向了那堆废墟中,段四在那儿站了很久,然后他又像兔子一样跳了回来。段四轻声对太太说,太太,烧焦了,像一截木头。太太唔了一声,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段四又轻声说,太太,头没有了,老爷的头是被人先割下的,然后,台门才起了火。太太愣了一下,她看了花青一眼说,花青,我们走吧。我们去酒作坊。
花青终于又闻到了酒的香味,听到了酒作坊里的号子声,看到了那么多的白米饭,被摊在竹编的席子上。花青就在酒的气息里穿行,花青想,把自己浸到酒里去,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宋家的人在酒作坊的几间空房子里住了下来,宋家的人,要重新开始一种生活了。福寿堂的黄癸初已经来了,他看了宋朝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开始开药。他给宋朝给了几付中药和一盒福寿堂自己配的药膏。花青问这个瘦弱的小老头,花青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小老头抬眼看了花青一眼,笑了起来。他说没什么事的,只是脸被烧坏了而已。他又不是女人,女人破相,就完了。黄癸初后来整理了一下药箱就离开了,剩下花青在发呆。花青想,男人破相,也会痛苦。而这个昏倒的男人,是因为救了一个女人的性命而破相的。如果她想要偿还什么,那么就只能是一生。但是,她已经和香川照之了,所以宋朝会排斥她。而且,她其实是宋朝的三妈。
一九四三年的这场大雪中,发生了足以让东浦人议论上一年的大事。那个叫宋祥东的老爷,被烧焦了,而他的头却没有烧焦,挂在河埠头的那根黑色的木桩上。没有人去把头取下来,只是站得很远地观望着。段四恭敬地站在太太的面前,说有人看到了,头就挂在河埠头的木桩上。太太说,那我去看看他,等我走了以后,你再让人把他的头拿下来,你再让人把他的头安到他烧焦了的身体上去。太太后来就去了河埠头,就站在了那根木桩不远的地方。花青也站在了太太的身旁。宋祥东的眼睛没有闭上,他的表情,似乎还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花青看到宋祥东的目光,向着一条河沟的远方张望着。遥远的地方也是河,河在河的远方。那是花青来时的一条水路,花青也常常倚着木桩望着远方的。
花青和太太站了很久。青石板路街路上中间的一部分已经被踩得乌七八糟了,而边上仍然是白色的米粉样的雪。太太说,花青,你知道是谁干的吗。花青说,我知道的,是日本人。太太说,我想也是日本人。花青没有说话。太太又说,宋祥东迟早有这天的,他害过那么多人。花青仍然没有说话。太太的眼泪突然下来了,她的声音变成了哭腔,她说花青但是不管怎样,他的心里也是苦的,再说他是我们宋家的当家人。花青认同了太太的说法,她看到太太在说话的同时,腿一软,跪了下去。
太太久久地跪在那根木桩前。太太对着木桩说话,太太说,我们会给你厚葬,想要烧一些什么给你,你就托梦给我吧。太太说,以前的事,你做得太绝,下辈子,你多做一些好事吧。太太还说,宋朝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忍了那么多,也难为你了。你没有对我下手,也难为你了。花青就在这时候愣住了,花青把太太刚才跌落在雪地上的话,重新翻捡了一遍。宋朝不是宋祥东亲生儿子,宋朝不是宋祥东亲生儿子。也许宋祥东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没有用的男人。太太伸出手来,拉了拉身边花青的衣襟,说花青你跪下吧。花青想不跪的,但是想了想,最后还是跪下了。花青听到宋祥东好像笑了一下,花青就抬起头,看着高高的云层。宋祥东的笑声,好象是从云层里跌落下来的,那么遥远。
花青看着宋祥东的眼睛,宋祥东的眼睛说话了,宋祥东的眼睛是对花青说话的。宋祥东说,花青,结束了。
花青就说,是谁害了你?
宋祥东的眼睛说,我是宋家的老爷,但是我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花青又说,是谁害了你?
宋祥东的眼睛说,幸好我没害过你,我是畜生,但是我最终还是没害你。
花青再说,是谁害了你?
宋祥东的眼睛说,花青,我想起我在桥上看到你在河边洗青菜的样子了,一年过去了,可惜我再想看,也看不到了。
花青的声音提高了,她仍然对着木桩说话。她对着木桩说话让太太吃了一惊,太太说,花青你怎么啦。花青没有理睬太太,她青着一张脸,再一次对木桩说,谁害你的?是日本人害你的吗?
宋祥东的眼睛就叹了一口气,宋祥东的眼睛说,别问谁害我的了,是日本人让人来害我的,不过谁害我都一样,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花青说,那么日本人派来的这个人又是谁?
宋祥东的眼睛不再说话了,他看着一条河的远方。很久以后,他的眼睛才说,花青,花青我要走了。然后,宋祥东的眼睛就合上了。太太的身子开始颤抖,她听到花青一个人莫名其妙的说话,她看到宋祥东的眼睛突然合上了,她的目光就开始散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这时候段四站在了花青的身后,他默默地拉起了太太,把太太背在身上。然后,他快速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远去了。
花青跪了很久,天有些冷,所以她的脸都冻红了。段四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身后,段四去取下了挂在黑色木桩上的宋祥东的头。段四把头放在一只木头盒子里,段四把盖子盖上了。段四说,三太太,我先回去了。家里,正请了木工在做棺材呢。花青仍然跪着,雪天的黄昏来得早,灰朦朦的一片。花青就跪在灰色中。等到东浦街上的人家,都点起了红灯笼的时候,她才缓慢地起身向酒作坊走去。花青看到空旷的场地上,堆着一些木料。木料散发出木头的气息,几个木工就在木头的气息里,用刨,用锯,用斧,用棺材钉,构筑着一具棺材。木工们都穿得很少,他们在灯笼的光芒下开夜工,他们的身体因为运动着的缘故,散发着热气。花青看到了一个叫胡运的木工,他正在挥舞着斧头,他的斧头迎向木头,木屑溅起来,木头发出了一阵阵的惨叫。胡运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木工,但是花青没有和他打招呼,她一点也不想和胡运说几句话。
停了一天的雪,在这个时候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花青站在漫天飞舞的雪中,她想,要是雪把我整个人都盖起来了,那么,我就不愿意再醒来了。这时候有人在叫她,很轻的叫声,花青,花青。花青转过头去,花青轻笑了一下,花青看到了小昌,她站在雪地中,穿着红颜色的和服,两只脚并拢在一起。白色的雪就在红色的和服旁飞舞着,小昌说,花青,我来看你,知道你没事,我放心了。小昌的声音从雪的缝隙里钻过去,小昌的声音被花青伸手握住了,握住的是一大把的温暖。花青又笑了一下,说,该来的总会来的,该去的正在去着。小昌,谢谢你。
和卞北方一起买醉
宋祥东是三天后被送到不远的多端山上的,山上的积雪一点也没有化,相反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下一场或大或小的雪。把宋祥东送上山是一件艰难的事,八个抬棺材的抬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棺材抬到山上。宋朝的脸上缠着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去为宋祥东扶棺。太太也去了,她有了咿呀的哭声。管家段四一手张罗的丧事,道士请了好几班,把酒作坊好好地热闹了一番。花青没有上山,花青的一双脚钻进被窝里,身子却靠在床背上。她听着道士们制造出来的锣鼓的声音,想,这是宋家最后的热闹。
好象一切都开始平静下来了。没有人再提起宋祥东,也没人愿意提起宋祥东。宋祥东像东浦镇上一条陈旧的乌篷,驶离狭窄的河沟,已经驶得很远了。宋朝会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他的整个身子都裹着棉被,他喜欢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冬天的太阳,并没有多少暖意,加之有风一次次的光顾,所以宋朝不太可能靠无力的阳光取暖。宋朝只是想要坐在天空下而已。酒作坊的生意出奇的好,元红酒源源不断地销了出去。太太就让段四帮忙打理酒作坊,太太说,你是宋家那么多年的管家了,现在,你帮帮我吧。段四没有帮太太,段四很为难地告诉太太,他要去上海了,他想到上海找事情找。段四说,他的一大家子都已经到了上海。太太最终没有留下段四,太太给段四一笔钱,段四没有拿。段四说太太,我不能在宋家有难的时候,拿你们这笔钱的。段四最终没有拿钱,他是从河埠头乘上乌篷出发的,他要到绍兴去乘火车。在上乌篷船以前,他对着那根黑色的木桩磕了几个响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有了血丝,眼眶里有了泪水。
一个优秀管家离去了,他离开了日益萧条的宋家。段四离开的时候,花青一直都看着段四的背影。段四回了一下头,他对花青笑了一下。花青开始扳着手指头计算自己和段四之间,一年之中的对话一共有多少句。她算了很久,也没有精确的数字,她只知道,全部加起来就那么寥寥几句而已。段四走了,花青却经常出现在酒作坊的角角落落。有时候花青是和太太一起,在酒作坊里巡行的。有时候花青是一个人去的,花青喜欢一个人的游荡。她会把脚抬起来,踩住路边的一只坛子。或者是蹲下身来,抚摸着那些陈旧的制作粗糙并且已经不用的60斤装的花雕坛。花青那天选择在一个坛子坐了下来,坛堆上还有着若隐若现的积雪,花青就对着那些积雪发呆。后来花青看到一个人向这边走来,这个人越走越近了,这个人腿上绑着绑腿,这个人穿着粗布制服,腰间系着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支笨重的短枪。花青就把目光停留在短枪上,短枪乌亮,有着厚重感觉,但是枪管却有些长。花青就想象着一粒子弹经过枪管,呼啸着在风中穿行的样子。花青还看到了枪柄上系着的一块红布,像是萝卜的一个缨头一样。然后花青把目光移到了这个人的脸上,这个人浮着笑意,牵起了眼角细小的皱纹。这个人不很年轻了,但是绝对不老。这个人说,还记得我吗。花青的屁股离开了坛子,她站直了身子拢了拢头发。她说,记得。她又说,你曾经被我和筱兰花灌醉过。她还说,你是卞北方。她本来想说,你化成灰我也认识的,便是她突然想到了宋祥东已经真的化成灰了,所以那句话在她的舌头里翻了一个跟斗,又忍住了。
卞北方就和花青并排在酒作坊里走着,他不时地吸吸鼻子,闻着被风吹来吹去摇摆不定的酒香。他们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他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卞北方好几次望望花青,花青却没有看他一眼。他们在酒作坊空旷的场地里走了一圈,再走了一圈,一直走了好几圈。
卞北方终于说话了,他是看着花青的脸说话的。花青的脸,白而干净,与路边的积雪相映成辉。卞北方说,我知道宋家的事了。
卞北方说,我是队伍上的人,我们全歼了东浦镇上的日军。
花青说,我知道的,宋祥东说他算是对得起你了,那么,是不是你让宋祥东给日军送的花雕。
卞北方说,不是的,我只是对他说,让他想办法帮助队伍,他答应了。
卞北方说,他把计划告诉了我们,然后让我们在半夜攻打日军的军营。
卞北方说,我知道筱兰花也没有了,香川少爷也没有了,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战争,很残酷。
卞北方说,我知道宋家的一场火,知道宋家的火是日本人放的。我还知道,杀死宋祥东的是段四,他领了日本人的赏金,已经跑了。
花青的眼前,立即浮起一个叫段四的,眼睛里永远布着血丝的管家。她没有多少感到奇怪,她一直在猜着究竟是谁割了宋祥东的头。现在,她知道了,是段四。宋朝向这边走来,他的脸上仍然缠着纱布,他的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而他的手里,捧着一只花雕坛子。坛子上,画着的是《精忠报国图》。这是他画的其中一只。花青看到一个叫岳飞的人,跪在地上。一个女人,在他的背上刺着字。宋朝捧着的不是一只坛子,捧着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花青的脑海里,就浮起了宋朝的时候,一个将军奋战沙场时金戈铁马的场面。宋朝看着卞北方,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敌意。敌意像一把磨得风快的刀,呛啷啷地发出了金属的声响。宋朝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走路的时候,他一瘸一拐的。花青说,宋朝。宋朝没有理他。花青又说,宋朝。宋朝还是没有理他,宋朝走出去很远了。卞北方笑了一下,对花青说,花青你知不知道,他其实很在乎你,他的心里装满了你。
花青说你怎么知道。
卞北方说,只要看一下眼神就知道了。
花青说,你说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卞北方说,如果两情相悦,那一定是好事。如果不是两情相悦,那么我就说不好了。不过,要做到像他那样,恐怕很难。因为我听说,他是抱着丢掉生命的危险从火中把你救出来的。你的生命,是他给的。
卞北方又说,换成是你,你会这样做吗。
花青说,如果是我心爱的人,我愿代他去死。
卞北方说,那么,宋朝呢,你愿为宋朝死吗。‘
花青没有再说话,而是叹了一口气。花青说,别说这些了,说这些是说不清楚的。
卞北方就不说这些了。卞北方说,那么,你陪我喝花雕酒吧,我想再醉一次。花青点了一下头,说,好的。花青就陪着卞北方喝酒,花青让吴妈在露天的小场子里放一张小方桌,然后一小坛10斤装的花雕就端了上来。他们没有下酒菜,他们只有一坛花雕,两只酒杯。雪没有融化,雪在不远的地方呈现出一个包围圈的样子,雪看着两个年轻人喝酒。风踩过雪的身子,来到桌子旁边。风中就有了雪的气味。
太太和吴妈他们站得远远的,她们站在屋檐下看着两个年轻人对坐在桌子边上。两杯酒端了起来,相互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两杯酒在响声过后,穿过了两个温热的喉咙,并且顺着喉咙下滑。
卞北方说,你今天会醉吗。
花青说,会的,一定会的。
卞北方说,那么我今天会醉吗。
花青说,会的,一定会的。
卞北方说,你觉得人生可笑吗,比如你嫁到宋家,比如我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去。
花青说,是的,一定是的。人生如果不可笑就不叫人生了。
卞北方说,我们再过几天就要开走了,我们要去柯桥驻扎,东浦不用驻扎了。东浦,会变成一座没有兵的小镇。
花青想了好久,她的眼波流转,替卞北方斟了一杯酒,然后她端起了酒杯说,如果我想投奔你的队伍,你会收下吗。
卞北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种稍纵即逝的欣喜。卞北方说,你来柯桥找我吧,你坐乌篷船来。
花青说,那你等着,我来投奔。
卞北方说,那我等着,等你投奔。
坛子里的酒在一点点少下去,两只坛子都画着观音,一模一样的观音,是宋朝的杰作。观音坐在莲台上,面带笑容,观音在笑容中说,你们两个醉人。观音的笑容刚刚隐去,就看到了两个年轻人嘴角漫出了酒水,他们都把头伏在了小方桌上,他们的手挥舞起来,一只坛子滚落在地上,发出了暗哑的声音。观音惨叫了一声,在地上碎裂了。
吴妈站在太太的身边,吴妈想要走过来收拾一下。太太的手伸了出去,挡在吴妈的面前。太太说,你不要过去,他们自己在寻醉,你过去了,他们会不畅快的。吴妈说,可是,他们会着凉的。太太说,你拿两床薄被过去,盖在他们的身上。
花青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身上盖着薄被,看到同样伏在桌子上的卞北方也盖着薄被。她看到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立着太太。花青看到太太时,就笑了一下。花青笑起来的时候,脑袋很沉,有些疼痛。
卞北方后来离开了宋家,卞北方悄悄地走了。花青没有看到卞北方离开的样子,她只是听阿毛说的,阿毛说,卞北方走了。阿毛说,卞北方走了。阿毛一共说了两遍,她是怕花青没有听到。花青笑了,说卞北方当然会走,他是队伍上的人。阿毛说,小昌来了,小昌就在酒作坊的外边着着。花青说,你让她进来吧。
小昌出现在花青的面前,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她穿着旗袍,穿着一件我淡黄颜色的旗袍。小昌的皮肤呈现出惊人的白,白得让人心生爱怜。花青说,小昌,你穿旗袍很好,比你穿和服时要好多了。小昌说,那我以后就常穿旗袍吧。花青想到了常穿旗袍的筱兰花,脸一下子白了起来,说,你不要老穿旗袍,你是日本人,还是多穿和服吧。小昌幽幽地说,但是我以前对你太不好了,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时,我说你不懂规矩。
花青一下子愣住了,她的汗毛直直地竖了起来。她看了看天,天上阴阴的,是那种铅一样沉闷的颜色。也许不久以后,又会降临一场雪。花青的声音,颤抖起来,像是一条波浪线一样。花青说,你怎么说我不懂规矩了?
小昌的手指间突然多了一支烟,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色。她抽烟的姿势和筱兰花一模一样。小昌悠悠地说,你忘了,在廊檐下。
花青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花青说,你是谁。
小昌没有说她是谁,小昌只是哼起了一段越剧的旋律。她在花青身边走路,她边走边微仰着头向着空中喷出烟来。一支烟,慢慢在她的手指间燃尽了。而花青直直地站着,像一根木头一样。小昌说,花青,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觉得我是一个无义的人吗?花青没有回答。小昌又说,花青,我的一生那么短,你说我苦不苦?花青仍然没有回答。小昌的声音变得凄励起来,小昌说,花青我问你,我得罪了谁,要让我如此的下场。小昌走到花青的身边,她伸出手拧住了花青脸上的皮肉,然后她用手轻轻拍拍花青的脸笑起来。花青感到了小昌手上的微温,这让她略略放下了心。但是小昌,居然那么流利地说着中国话,居然那么知底知细地说着这些话,让花青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宋朝突然出现了,宋朝站在小昌面前,对小昌大声喊着,筱兰花,你回去,你不要来缠人。
小昌跌到了,脸色惨白地跌到在地上。花青忙上去抱住小昌,说小昌你怎么啦。小昌喘着粗气,无力的样子,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刚才怎么了。我只感到有个女人一下子抱住我,刚才一个男人大喝一声,这个女人又推开了我。花青说,那个女人,一定是筱兰花。花青说完就抬起头,对着天空说,二姐,都已经这样了,你别来烦人好吗。我替你烧纸,我今天晚上就替你烧。
晚上,一堆火的颜色,在酒作坊的空地上跳跃起来。花青站在那堆纸钱前,看到纸钱在火中卷起边,烧成灰,被风吹散。花青的脸上,闪动着火苗映起的红光。花青后来回到了屋里,她的床上,睡着小昌。小昌在等着花青,她的笑容显得有些苍白,她正在喝着一碗浓浓的姜茶。姜茶冒着姜的气息,冒着热气,把一个房间给填满了。小昌看着花青,说,花青,我叫你姐行吗?
花青点了一下头说,行,你就叫我姐吧。
小昌说,我不想回日本了,我要留在东浦。
花青说,那你就留下来吧,留下来有你喝的花雕呢。
小昌说,你说许多东西变来变去,是不是命中注定。
花青说,是的,若不是命定的缘,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小昌说,我寂寞,东浦也寂寞,东浦只有酒的气息,飘来飘去的。
花青说,那我给你许配给一户好人家,我用花雕作嫁妆。
小昌说,我不要嫁,我只要一个人过就行了。我只爱着香川。
花青说,但是香川不爱你。你何苦。
小昌说,他不爱是他的事,我爱他,是我的事。
花青说,你会慢慢不爱的。
小昌说,不会的,他葬在我的心里了,我亲手为他在我心里竖了碑。
花青说,你真傻。
小昌说,女人都傻的,日本人也好,中国人也好,女人都比男人傻。
花青说,等你的心静下来了,你还是回日本吧,日本有你的家,有你的爹和娘。
小昌说,我不回去了,我要留下来陪着香川的灵魂。他的灵魂,在东浦的河上漂着。像东浦的一场飘来飘去的大雾。
花青说,小昌,我怎么会认识了你。
小昌说,姐,你抱抱我,我有些冷。
花青抱住了小昌,花青拍着小昌的背,嘴轻轻咬了咬小昌的耳垂,嘴里涌动着热气,热气中夹着几个字:小昌,我喜欢你。
小昌说,姐,我也喜欢你,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花青说,像什么?
小昌说,花雕。
小昌说,你就像花雕一样。
一个结束还是另一个开始
花青找来了一只皮箱。她往皮箱里胡乱地塞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她的所有衣裳,几乎全都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令她可惜的是筱兰花衣柜里那么多美丽的旗袍,也像一只蝴蝶跌跌撞撞扑进火海一样,没有了影踪。花青在皮箱里装着一些东西,都是临时赶做出来的。宋家没有以前那么有钱了,但是有钱人家的底气还在,在布行出入的时候,仍然会眉也不皱地买下一块布。花青把皮箱放在床边,她自己也坐在了床沿上。她想,生活会发生一些变化了,她开始怀念一只青花瓷瓶,那是寂寞的一只瓶。如果瓶也有男女之分,那么,那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在一场大火中也不见了,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忧伤,被压在了砖石之下。
花青推开了房间的门,花青的房间其实是酒作坊的一间仓库,她就在仓库里生活。花青从仓库里走出来,走在暖暖的太阳光下。雪正在融化,雪融化的时候,发出滴滴答答烦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是细碎而绵长的,像雨,又不是雨。因为雨是安静的,而融雪的声音并不安静。太阳光让花青感到刺眼,她的眼睛几乎被刺得流下眼泪了。她在寻找着宋朝。花青说,宋朝呢,太太摇了摇头,吴妈摇了摇头,阿毛也摇了摇头。花青又说,那么宋朝去哪儿了,我要找到宋朝,我有事要和他说。她们仍然摇了摇头,她们都没有问花青为什么要找他,她们不愿问。她们站在软软的太阳光底下,站在雪融化的声音中,身子骨有点发懒。
花青不再问了,花青开始自己寻找。她找遍了酒作坊,没有。她又去东浦的街上找,仍然没有。去米行找,也没有。花青找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找到。花青就去了太太的房里。太太也住在仓库里,太太站在仓库的门口对着花青笑,太太说,你不用去找宋朝了,你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找他干什么?花青说,太太我想走了,我想投奔卞北方,我不如和他一起去枪林弹雨里钻,那样的话活得痛快,死得也痛快。太太说,我知道你要走的,宋家不会留得住筱兰花,也不会留得住花青。宋家留得住的,只有我一个人。花青说,太太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会难受。太太就笑了一下,伸出手摸摸花青的头发。太太说,傻孩子,你真是傻。花青说,太太你能给我剪一下头吗,就要去投奔队伍了,我想剪成清清爽爽的短发。太太说,好的,我已经准备好热水和剪刀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剪头发的。
太太找来一块白布围在花青的脖子上。
太太找来一只脸盆,调好了温水,把花青的头发给打湿了。
太太用布擦去花青发梢上的水,然后拿起了剪刀。
太太看到阳光落下来,很细碎的,落在花青的头发上。太太的剪刀落了下去,把头发和阳光一起剪碎了。
太太说,花青你的头发那么乌亮,真是一头好发。
花青就抬起了头,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太太的头发,已经在短短的几天里,变得半灰半白了。花青的心里就发出了一声哀鸣,像小鹿被猎人打了一枪时的哀鸣。她听到耳边喀嚓嚓剪子在走动时的声音,剪子的走动会让头发纷纷落下,花青感到了一阵轻松。花青闻到了自己的头发的气息,头发的气息里揉和着阳光的气息。头发落在了地上,它们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圆形,花青就坐这个圆形的包围圈里。
太太的手没有停下来,太太说,花青,十年以后,你一定要来看一看酒作坊。
花青说,太太,我一定来的,我的家还是在这儿。
太太说,我为你埋下一坛花雕,十年后就成了十年陈酿,我等着你来喝了它。
花青说,好的,我一定一醉方休。
太太说,你嫁到宋家,刚好一年。一年以后,你就离开了。而我已在宋家生活了二十多年。
花青说,那是命中注定我是漂泊的命,不过,我会回来的。
太太没再说话,花青也没再说话,只有剪刀在说话,剪刀说,喀嚓嚓,喀嚓嚓。剪刀后来也不说话了,因为太太又调好了一盆温水,太太又替花青洗头了,洗去那么多的碎发。太太替花青把头发擦干了,太太围在花青脖子上的白布给拿掉了。太太拿来一面圆镜,递到花青的手上。
花青看到一个短发女人的笑脸,在镜子里呈现出来。短发女人的脸稍稍显得有些变胖了,但却精神了不少。花青一直举着镜子,对自己说,这就是自己。这就是宋家的三太太,马上,她就要离开宋家,投奔一支队伍了。
花青离开酒作坊的时候,拎着那只皮箱。花青对太太说,我今天一定要走了,如果找不到宋朝,你就帮我说一下,你就说,十年后我一定还会来见他的。太太说,好的,你去吧。花青又和吴妈说了,花青笑着说,谢谢你替我搓过背。吴妈也笑起来,拿手盖住自己的嘴笑着。花青说阿毛,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吧。阿毛的脸上撑起两朵红晕,阿毛说,我不嫁,我要留在宋家。花青刮了一下阿毛的鼻子说,你这不是真心话。阿毛的脸就更红了。然后,花青拎起皮箱,离开了酒作坊。她离开的时候,拢了拢头上的短发。短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少许的水。
花青走在青石板街道上,花青想要去和小昌辞行。在快到小昌租往的小阁楼时,她突然停住了,她突然不想再去找小昌了。她想,不如悄悄离开,如果十年后小昌还在,那么她可以见到她。如果不在了,那还不如不要分别。花青这样想着就折了回来,折回到宋家台门不远的河埠头边,她看着那根黑色的木桩,她曾经一次次靠上去的木桩,曾经挂过宋祥东头颅的木桩。这时候,花青看到一个背着斧头和刨、锯的男人,戴着一顶乌毡帽向这边走来。这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胡子却很长时间没有刮了,他的眼角还挂着几粒眼屎。男人穿着一件青黑色的陈旧的棉袄,肩头的地方已经泛出了微微的白。他的背有些驼了,尽管他还那么的年轻。他走在冬天的风中,有了缩头缩脚的味道。他从花青的身边走过,看了花青一眼,又继续向前走去。他已经认不出一个剪成短发的女人了,而花青却是能认出他的。他曾经是花青要好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运。花青笑了一下,花青想,这是一个生命中的过程,胡运是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一棵江南的草。而宋朝是江南的一棵树,香川照之,是从日本被风吹来的一粒葡公英。
花青等着乌篷船在埠头出现,她把皮箱放在了埠头边上。以前埠头的乌篷是很多的,今天却很长时间没有来一条乌篷。花青开始想宋朝,宋朝,他去了哪儿呢。花青的心就那么动着,像她面前的河水那样,动着。后来花青拎起了皮箱,花青加快了步子,花青想,宋朝一定是在这儿,一定在这儿。花青拐进一条小弄堂,没几步远,她就看到了宋家台门的一堆废墟和废墟上站着的宋朝。
宋朝站在以前西厢房的位置,他的身边是一台刚刚挖出来的烧得不成样子的留声机,他的身边还有许多的黑色的坛坛和罐罐,像历经风霜的老人一样。宋朝已经醉了,是那种烂醉的样子。他的头就那么勾着,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拎着一坛花雕的坛口。坛里有少许酒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花青的嘴角边,也淌着酒,胡子上,也沾着闪亮的酒液。宋朝的头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已经完全散乱了,他看到了一个剪着短发的清清爽爽的女人,女人手里还拎着一只皮箱。女人的目光中,有一些爱和怜,有一些错乱的说不清楚的感情。女人看着宋朝那张凹凸不平的脸,那是一九四三年落雪的冬天一场大火的纪念。
宋朝大着舌头说话,宋朝说你是谁?
花青说,宋朝,我是花青。
宋朝很暗哑地笑出声来,宋朝说,你不用骗我,花青的头发很长。
花青说,花青的头发被太太剪短了,花青剪短头发,是为了去投奔一支队伍。
花青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穿粗布军服的人出现了,他的腰间没有系皮带,更没有佩枪。他只是站在了一旁,看着花青和宋朝。宋朝也看到了他,宋朝又暗哑地笑了笑。宋朝含混不清地说,队伍是谁,队伍是不是就是他。宋朝说完,指了指花青身边一个穿粗布军服的男人。
花青皱了一下眉头,对那个男人说,卞北方你怎么来了。卞北方说,我是来接你的。花青说,我自己会去柯桥的,我不用你接。卞北方说,但是我已经来了。花青就没有话说了。花青对宋朝说,宋朝,我是花青,我要走了。
宋朝的嘴角又溢出一些酒来,他手里拎着的那坛花雕,也从坛口流出一些酒来。酒就洒在了废墟上,花青知道,这儿是西厢房的位置,是筱兰花常来坐坐的位置,是香川照之摇动留声机听《樱花之恋》的位置,是宋朝画花雕坛子的位置,也是她花青学画的位置。宋朝很凄惨地笑了一下,宋朝的笑容,像冬天里的一阵风,有着一丝丝的凉意。宋朝说,花青,你留下来,你留下来好吗,和我一起画花雕。花青突然觉得自己酸了一下,不知道是心酸了,还是胃酸了。她把皮箱放下来,手轻轻地盖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因为宋朝的话一说完,她就发现自己的小腹,被人踢了一下。一颗幸福的子弹,击中了她的灵魂。她在阳光底下埋下了头,吐出了一大口的酸水。她又听到了宋朝的声音,花青,你能留下来吗,留下来和我一起画花雕。卞北方站在不远的地方等她,卞北方什么话也没说,他在等着花青跟他离开,或者是对他说,卞北方你一个人走吧,我不想走了。
这时候,一个叫小昌的女人,悄悄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小昌穿着红色的中国服装,一件缎面旗袍,是那种嫩而鲜的红,像一盆燃烧着的炭。竖着的领子,做工精细的盘扣,弧形的下摆和线条很好的开叉。缎面上绣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让花青想到了一个远去的人。小昌站在阳光底下,她看到废墟上那些断墙残垣间的残雪,那升腾着的看得见的地气。小昌看到一个手捧小腹的女人,一个挺着腰的叫做卞北方的北方男人,一个喝得烂醉的江南男人。她听到宋朝大着舌头的话,花青,你留下来好吗,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画花雕。于是小昌接下了这句话,小昌说,我也能留下来吧,让我留下来吧,我想学画中国的花雕。花青看到小昌把两只手搭在小腹上,两条腿并得很拢,膝盖微屈着,很典型的日本女人的姿势。但是,小昌的脸上呈现出迷人的微笑,两个浅显的酒窝,和脸上雪白的皮肤,淡淡的眉毛,让花青觉得小昌是一朵废墟上的花朵。
花青一抬头,感到阳光就要把她给融化了,融化成水她也会流到废墟底下,并在春天的时候托着一粒草子向上生长。这让她想起了轧棉花的爹娘,他们轧的是温暖的棉花,他们的身上和头发上总会沾上许多棉花的碎屑,他们是东浦镇的平头百姓,是一个叫花青的女人的爹和娘。花青想到一年前的冬天她出嫁的前夜,坐在自己家的木桶里。娘在往桶里加着温热的水,而现在,一年过去了,她她经历了一户宋姓人家的起落,经历了自己人生之中的起落。小昌突然说,宋朝,你手中拎着的是一只什么坛子。宋朝就把手举了举,举的过程中,又有少许酒从坛口流了出来。花青看清了,那是《精忠报国图》四坛花雕里的一坛,一个叫岳飞古代将军,在风波亭上感受着风刀的侵袭。那是用沥粉装饰起来,并且贴金勾勒出来,有了一种炫目的美丽。花青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又有人踢了一下她的小腹,令她又对着残墙断垣吐出一酸水。他想起了破庙里的情景,想起了藏书阁的情景,她的脸就红了起来。花青抬不起脚步来,她不知道要跟着卞北方离开东浦前住柯桥,还是留下来和宋朝一起画花雕坛子。她不知道该和两个男人中的谁告别,她只看到微笑着的小昌,看到守候着她的卞北方,看到一个烂醉的男人,打了一个充满酒味的酒嗝后,软软地像一瘫泥一样倒了下来。手中的花雕坛也跌落在地上,从坛口汩汩冒出许多酒来。
花青感到累,累得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却仍然看到一年前的冬天,她把一只脚伸进温热的水中,然后另一只脚也伸进了水中,她就把自己整个地伸进了1942年东浦镇的冬天……(15021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