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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怀风 > 第33章

    间隔一天,两个地方,因为相同的原因起火。

    正因为刻意可疑,盯着印书馆的人肯定也会去盯着火柴厂,而且还会将火柴厂当成重点对象来追查,自然而然就会放松印书馆这边的监视。

    毕竟张元济身世清白,没有可疑,他最近跟浅井遂和林下这两个日本人都走得近,关系也处得不错,为了让老爷子同意借书,对方打算徐徐图之,不想刺激张元济,很快就将人手都撤了,转而去跟进火柴厂的事故。

    日本人一撤,斧头帮和戴雨农的人也就跟着离开了。

    王先生评估正确,对上述这些人而言,沈魄的确构不成威胁,他们也没那么多人手每天过来吃闲饭。

    别说沈魄了,郑笙和张元济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也属于无关紧要的人物。

    甚至于,日本领事馆那边,对张元济那些藏书的态度,也并非个个都像浅井遂这样重视,更多的,则是对浅井如此费尽心思想要从张元济这里弄到图书表示不屑。

    在他们看来,中华文明肯定是落后的,否则就不会挨打,像这种落后的文明都是需要扔进垃圾桶的,如日本那样“脱亚入欧”才能彻底变成高级文明,既然如此,落后文明的书籍,还有什么需要保留的价值呢?

    这些信息,都是王先生和冯云后来陆陆续续告诉沈魄的。

    他们自有他们的消息渠道。

    时间回到当前。

    监视的人一撤,沈魄马上出门四处溜达。

    他天生就是安静不下来的人,在酒店两天早就闷坏了,看见外面哪怕是卖包子卖报纸的都觉得新鲜。

    沈魄也不回家,也不去学校,买了份报纸在路边煮馄饨饺子的小摊坐下,拎着报纸吊儿郎当地一目十行,一边竖起耳朵听市井喧嚣和路人八卦。

    闻言忍不住提醒他:【郑笙不是让你去帮他整理书籍吗?】

    沈魄:【那些孤本珍本我又不会分辨,去了也是添乱,晚点再去没什么区别。】

    闻言忍不住运气,这家伙在酒店关了两天,现在就像出笼的鸟,彻底放飞自己了。

    沈魄:【嘘,你听,他们在说火柴厂!】

    旁边一张桌子,果然在说前天火柴厂的事情。

    “听说啊,那是日本人放的火,跟印书馆一样!”

    “瞎扯淡,日本人放火干啥,我说那是青帮干的,那起子地痞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估计是不肯交保护费吧?”

    “嘘,你可真敢说,大庭广众的,也不知道收着点儿!不过我倒觉得这次有可能不是青帮……”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众人诸多猜测,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魄听见青帮背了锅,觉得很好笑,又有点可气:【他们对日本人的印象比青帮还好啊!】

    闻言:【没有切肤之痛,就不能感同身受,东北距离上海太遥远了,而青帮反而是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所以有句话,叫距离产生美感。】

    沈魄嗤之以鼻:【都是些没有立场原则的,连我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忘了东北,忘了济南,怎么不把自己是中国人也给忘了?】

    闻言:【当一个人面前只有生计,而青帮又影响他生计的时候,他肯定只能看见青帮,你不能去苛求所有人都有大局观和家国精神,因为在他的生存需要里,没有那些东西。】

    沈魄半信半疑:【你教书的那个乡下也挺穷的啊,可我看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挺有格局的。】

    闻言:【你看见的他们,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一百年后,我们扶贫扶了多少年,连我会在那里教书,也是结果的一部分。】

    沈魄向来是嘴仗不服输的,这次却一时间找不到能抬杠的话,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

    但还没等他说出来,骚动又传过来。

    “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好像打架了,日本人和中国人!”

    “走,看看去!”

    沈魄当然是爱凑热闹的,三口两口把最后几个馄饨吞下,混在人潮中,被拥着往前走。

    走了大概几十步,前面围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

    这也难不倒沈魄,他直接双手往前拨开,如摩西分海,仗着年轻人有力气,硬是挤到内围核心,隔着前面一个人头,看见了正在上演的热闹。

    几个人在打架。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上海每天打架的人少了?

    沈魄大失所望,正想转头离开,却听见闻言说话。

    【等等!好像有日本人。】

    沈魄又把头扭回去,仔细一看,果然打架双方,一边是工人,一边是几个和尚打扮的僧人,可那些僧袍明显又不是国内常见的,而是东洋款式。

    【日本和尚跑过来找事?要不我去帮帮忙。】

    沈魄一看就来劲了,撸起袖子准备往里冲。

    【等等,现在监视你的人刚撤掉,再说这些工人也没落下风!】闻言忙制止他。

    沈魄要是因为掺和打架再惹上日本人的注意,那他就甭想轻易脱身了。

    因为他这番话,沈魄只好悻悻放弃,但他仍不忘将双手圈在嘴边作喇叭状,摇旗呐喊煽风点火。

    “打,使劲打!”

    周围众人跟着他起哄。

    工人们很快将几个日本僧人打得抱头鼠窜,输赢分明。

    结果就在这时,又有几个日本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抽出刀就朝工人们砍去。

    其中一个工人猝不及防,手臂被砍了一刀,血哗哗往外冒。

    但日本人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有几个当场就被愤怒的工人围殴。

    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我想起来了。】

    沈魄正跃跃欲试,恨不能亲自下场,没把闻言的话当回事。

    【想起什么,要不我还是去帮忙吧,这么多人都上了,加我一个也不算什么吧?】

    但公共租界的洋巡捕很快就过来了。

    他们强硬下场,分开众人,又挥舞警棍,不让围观。

    群众很快一哄而散,沈魄不想惹眼,只得也跟着离开。

    【直接去印书馆,我们没时间了。】闻言忽然道。

    沈魄莫名其妙:【什么没时间了?】

    闻言叹了口气。

    日僧事件,自己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

    这件事。正是日后所有纷争的导火索。

    也正是从今天起,日方开始将近半个月的纠缠和烟雾弹,而后——

    在上海夜空,给予所有人,重重的一击。

    他把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地位给沈魄讲了一下。

    沈魄也变了脸色。

    从他参与运书计划开始,他就听闻言念叨过无数遍,那件即将发生,举世震惊的大事。

    可毕竟是还没发生。

    还没发生,就没有切身感受,听得再多,也只能当故事听。

    现在就不一样了。

    真实的历史就在自己面前上演,沈魄成了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他看着洋巡捕将所有人拉开,喝骂训斥,威胁要揍他们,警棍也往几人身上抽了数下,然后工厂里的经理赶出来,连忙道歉,息事宁人,最后巡捕骂骂咧咧离开,双方散去,群众们议论纷纷。

    沈魄还呆站在那里,跟做梦似的。

    【民国二十一年,公历一月十八日,你没记错吧?】

    闻言借着沈魄的眼睛,望向工厂大楼外面张挂的几个竖行大字。

    【去印书馆帮郑笙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东方图书馆里的藏书不计其数,而他们这个计划又注定不可能大张旗鼓,晚上伪装成废弃砖石转运出去的数量也有限。

    从今晚开始的每一个晚上,都弥足珍贵。

    沈魄沉默了很久。

    忽然,他转身就跑,往图书馆的方向!

    心脏在剧烈的奔跑下怦怦加速,鼓噪耳膜。

    闻言仿佛也能感觉狂风在大口呼吸间被摄入鼻腔的疼痛感,和脚步重重踩在地上的身体震动。

    从今天十八号,到月底,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

    郑笙正在跟老陈骂沈魄。

    一边骂,他一边把两本书放到箱子里,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郑笙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平时哪里干过这种重活,为了计划,他跟外公自告奋勇,说要在这里帮忙整理书籍,结果沈魄倒好,作为计划发起人,他还在外面逍遥自在!

    郑笙看着眼前书架,忍不住绝望。

    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

    被他念叨千百遍的沈魄终于来了。

    郑笙瞪着他,张口的话刚要骂出来,反倒被沈魄先声夺人。

    “我刚来的路上,看见日本人去三友实业社找事打架了,后来还有日本浪人加入,我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事件!”

    郑笙愣了一下:“上海这么大,打架不是经常有的事吗?”

    就算是租界,就算跟外国人动手,也不算罕见,自五四以来,爱国热情高涨的学生工作,偶尔会跟洋人发生口角冲突,尤其是九一八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压着一团火,只差一根引线,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沈魄摇头:“你还记得九一八的导火索吗?”

    郑笙拧着眉头冥思苦想:“……皇姑屯?”

    沈魄:“最直接的导火索。”

    郑笙:“日本人弄了三具尸体假冒中国士兵?你意思是,他们还会在上海如法炮制,主动找事?”

    沈魄:“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吗?”

    郑笙迟疑:“不会吧,上海毕竟是……”

    沈魄不耐烦打断他:“上海毕竟是东方小巴黎,国际大都市,我知道我知道!但对野心家来说,有什么区别吗?难度更高,挑战更大,他们越是兴奋!”

    “我同意沈少爷。”

    开口的居然是刚才一直不吱声的老陈。

    他真实的年纪其实比张元济还小很多,但在昏暗灯光下的皱纹,和佝偻的背,竟看上去比张元济还要沧桑,如果他不说话,就像一座静静隐在暗处的雕像,会让所有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济南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国府在东北退了,在济南又退了,他们是饿极了的狼,一次叼一口,只是装模作样,不把所有肉都吞进肚子里,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陈嗓子低哑,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悠悠回荡,即便外面日头正好,郑笙和沈魄还是感觉丝丝凉意爬上后背。

    “那——”

    半晌,郑笙有些无措,试探性出声。

    “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抓紧时间了。外公给了我们十天时间收拾,十天之后再让人进来施工,应该足够了吧?”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沈魄弯腰帮他把一叠书放到箱子里。

    老陈也开始忙活,他将空箱子一个个准备好,内部一圈又一圈用棉布贴裹,厚厚几层,又得压平,这是避免运输过程中碰撞损坏书角。

    饶是如此,每隔几本,还得垫上棉布,尽可能将箱子里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郑笙负责挑选最要紧的那些珍本和孤本出来,优先装箱。

    张元济没有这么要求,因为这些书对他来说没有先后之分,在他的计划里,图书馆修缮之后肯定还要重新开放的。

    但郑笙他们知道不是。

    这些书装箱运走之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尘封起来,不见天日。

    所以装箱顺序,先运走哪些,就至关重要。

    “老杜派人给我说了,晚上十二点,车会准时到仓库后门,头一回,先装两箱不太重要的,探探路,如果没有人盯上,明天就可以装四箱了。”沈魄道。

    “这么少?”郑笙皱眉,“箱子里本来就要填东西,一箱装不了多少书,这种运量可能到月底都搬不完。”

    沈魄诧异反问:“你不会是想把全部珍本孤本都搬空吧?别逗了,那样都不用等日本人发现,你外公就会先暴跳如雷,他把那些书当命根子的,我们现在推测日本人要动手,也只是推测,万一日本人改变计划了,短期内不动手呢?你怎么保证能说服你外公?到时候他肯定觉得咱们是家贼,还不如把书借给日本人呢!”

    郑笙头疼:“但是这些书,每本都很珍贵,我选不了。”

    沈魄:“别精挑细选了,能拿一点是一点,差不多就行!”

    按照闻言的说法,原本他们是一本都没法保存下来的,整间图书馆付之一炬,如今起码还能留下几箱,沈魄觉得已经够了。

    郑笙见沈魄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也跟着干起来——虽然他很怀疑沈魄那两条细皮嫩肉的胳膊能搬动多少。

    不过郑笙不知道,沈魄看他的眼神也是差不多的嫌弃。

    几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个人才差不多装了六箱。

    不是他们动作太慢,而是这六箱书挑选之后,得一本本分别先用油纸包好,再放进箱子里,放好之后还得封箱,做标记,贴封条,再搬到角落里,晚上再跟仓库里先前特意敲下和运来的废弃石料土渣一块拉走。

    “沈魄。”郑笙忽然喊他。

    “干什么!”沈魄累得气喘叉腰,没好气。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郑笙认真道,“连谈吐好像都有内涵了。”

    沈魄:……

    他一时弄不清郑笙是不是在嘲讽自己。

    郑笙端详,斟酌用词:“难道你——”

    沈魄被他一瞅,竟莫名有些心虚,因为他之前那些话,的确是平时听闻言说多了,化为己用,说是抄袭借鉴也可以。

    郑笙拧起眉毛,若有所思:“难道你之前一直是在装傻?”

    沈魄:……你什么意思?

    闻言在他脑海里,爆发出惊天笑声。